四個人懶洋洋走在馬路上,南洋說,找間咖啡屋坐坐?還是去喝茶?湯澈說,去喝咖啡吧。南洋見有一輛小型面包出租車過來,揚手攔下,四個人上車。車子緩緩啟動,司機師傅和坐在副駕駛的駱峰熱鬧攀談著,虞男看見路邊的站牌說,我倒想起了一個關(guān)于等車的故事。司機師傅樂了,說,好呀,說來聽聽。虞男頭一歪,靠在一側(cè)車窗玻璃上,慢慢道來:
二十六路公交車每十分鐘一趟,尚先生穿著厚厚的大衣,圍著圍脖,站在寒風(fēng)中的站牌處。一輛出租車開過來,按按喇叭向尚先生示意,尚先生微笑擺擺手,出租車開走。街上走來送傳單的,有的是房產(chǎn),有的是興趣班,有的是私營醫(yī)院廣告,尚先生一一接過,馬路上不好意思扔,只好掃幾眼標題,折進口袋里。尚先生心想,大概自己的形象被人看做既缺一套心儀的房產(chǎn),孩子也沒工夫教育,身體又有小恙,靠吃保健品度日。
幾米外站立著一位老婦人,尚先生不時用眼睛瞥一下,老婦人也朝這里瞅。時間久了,老婦人就闊步走來,問尚先生,在等幾路公交。尚先生說,二十六路。老婦人說,我等四路,四路車太慢了。尚先生笑笑。老婦人又問,二十六路車始發(fā)地是人民廣場,中間經(jīng)過金福珠寶樓,市委大院,新華書店,市中醫(yī)院,長途車站,市圖書館,市第九中學(xué)......老婦人看著路牌子,梳理著記憶,說,最后到大學(xué)城,你是到哪里下車?尚先生說,我到大學(xué)城。老婦人說,哎呀,原來是大學(xué)教授呀。尚先生又笑笑。老婦人說,知識分子開車,小心翼翼,不如坐車舒服。就拿七十年代我先生來說,在小學(xué)當老師,早晨從來不和同事一起騎車去學(xué)校,嫌吵鬧,搖搖鈴鐺,嘻嘻哈哈,會壞了清凈早晨的氛圍,我先生喜歡一個人步行靜靜走,把早晨的備課內(nèi)容在腦子里過一遍。尚先生不言語,老婦人接著說,住在同一方向的有三位男教師,我先生走路,其他兩位騎車,互不干擾。可后來,有一個同事騎車和另一位同事搭話,前面有一輛地排車,車尾朝地擦著地面走,另一面車板朝上仰著,并沒有裝東西,被車夫拉著。那位同事只顧和自己同事聊天,不看路,自行車沿著地排車車尾就騎上去了,倒霉的同事以為遇到斜坡,詫異間雙腳更用力蹬車,自行車一下子飛到了一米多高,跌下來,摔折了胳膊,傳為笑談。尚先生不笑,低頭看表,一輛公交車駛了過去。老婦人依舊說,這位同事胳膊好了以后呢,同那位一起蹬車上班的同事絕交,怪他危險時刻不提醒自己看路,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棄了自行車,每日和我先生搭伴步行上班。我先生卻惱了,自己的清凈世界被破壞了。我先生多聰明,先知先覺的人,生下來就知道哪種生活方式好,能對自己脾胃,比如一個人靜靜邁步上班。這位同事呢,要等摔折了胳膊才曉得怎樣過生活,笨人要用重錘呀。
又一輛公交車駛過,尚先生靜靜的看著老婦人。老婦人接著話題說,我先生便推出自行車和那位落單的同事一起騎起來,到治愈了一個人走路上班的寂寞,每天早晨談來談去也談學(xué)問,開闊了視野,整個人也大有長進,和騎車的同事成了幾十年的老朋友。胳膊折了的那位呢,卻再也不敢騎車,而且恨從前一起騎車的同事不棄車陪自己一起走,終日郁郁寡歡,工作也不進步,到頭來一直在普通教學(xué)崗位上,生活平淡,前幾年剛剛?cè)ナ溃ナ狼斑€對曾經(jīng)一起騎車的老同事心有芥蒂。
一輛公交車駛來,尚先生看著老婦人,老婦人說,人和人能有多少恨呢,還不是自己不懂得變通?我先生變通了,樣樣順。寒風(fēng)凜冽,你是大學(xué)教師,擠公交多沒面子,我是看見你想起我先生,心疼你,也從你身上看見我先生獨自走路時的樣子,知識分子呀,我都心疼。你現(xiàn)在應(yīng)該坐裝空調(diào)的出租車,和出租車師傅聊幾句閑話,人間智慧的樂趣來自勞動人民的創(chuàng)造,聊時間久了能吸取精髓,沒準可以運用在課堂上活躍氣氛呢。尚先生悶悶的說,剛才說話間先來了一輛四路車,剛剛又來了一輛,都開走了。您究竟是等車呢,還是等人聊天呢。說完尚先生笑瞇瞇看著老婦人。老婦人瞠目結(jié)舌愣了半晌,不再談陳年舊事,面露尷尬,忽而轉(zhuǎn)向埋怨起四路車,怎么不按規(guī)定時間表發(fā)車呢?尚先生笑著說,知道春暖花開秋收冬藏的人,依然要按規(guī)律種花,人生無奈啊!老婦人問,你等車的過程是怎樣的呢,平日有我先生焦慮么?尚先生說,剛剛不是說你先生在突破煩惱的小世界后,快樂一生了嗎?老婦人說,那是白天,晚上依舊會擔心第二天和騎車的同事會互斥,自己也會摔斷胳膊,因為人的每一天都是不重疊的,無論昨天多幸福,我先生每天晚上生活在等待焦慮的焦慮中,常常睡覺前一聲嘆息后再迎來日出,堅持了一輩子,才換來了退休后的幸福。尚先生說,竟然每日過坎,是不容易,小知識分子敏感。老婦人看著尚先生說,是啊,大知識分子麻木。尚先生笑笑。
二十六路公交車來了,尚先生一瞅,人滿為患,車象征性的停靠了一下,下來幾個人走到站牌上,車上還是擠,后車門一關(guān),汽車揚長而去。下來一個牽狗的女孩,老婦人迎上去說,牽著狗能上公交啊?女孩把墨鏡一摘說,不能!怎么,你也怨我?老婦人講,現(xiàn)在的年輕人說話脾氣沖,和這浮躁的社會一樣,越來越浮躁了,我們年輕那會兒,街道上可是有“打狗隊”的,無論階級成分,只要有狗的人家,打狗隊的人一來,或者用獵槍打死,或者一頭系在樹上,一頭拴在狗脖子上,另一頭的活簡單多了,就是女人也能做,牽著這頭借著樹的挺拔力量拼命一拉,大狗小狗立馬舌頭掉到地上。女孩面上露出難忍的表情,說,野蠻,過去的人真是野蠻。老婦人說,現(xiàn)在有些女人我最看不慣,不要孩子,養(yǎng)貓養(yǎng)狗,卻喚做“閨女”、“寶貝”,感情要勝過對自己的先生,先生每日拼死拼活,那種女人呢,冷則惡語相向如狗吠,鬧則拳腳相加如狗咬。人被狗咬了可以打狂犬疫苗,被女人欺負了只能落下一個怕老婆的名聲。女孩不耐煩,問,我被車上的人欺負了,下車還要遭奚落,養(yǎng)狗容易嗎?老婦人說,我可沒指桑罵槐,只是我們年輕那時候狂犬疫苗沒現(xiàn)在普及率高,才需要打狗,不像現(xiàn)在,養(yǎng)起狗來能有備無患,狗被養(yǎng)的越來越嬌貴,其實是刁鉆,人呢也隨著狗,自己嬌慣起自己來。如果有一天,寵物醫(yī)院專業(yè)程度升級了,能出售各類解毒藥品,那大街上眼鏡蛇、蜥蜴一定滿胳膊爬。其實就是身處工業(yè)社會中,人們想回到史前自然文明階段,就像我小時候,一到九點準時就困,就算眼睛睜著神也閉合了。現(xiàn)在工業(yè)污染,九點鐘是夜生活才剛剛開始。
狗圍著尚先生轉(zhuǎn)幾圈,聞著尚先生的皮鞋,女孩說,我的狗最知道什么人該避,遇到什么人該搖尾巴。狗果然沖尚先生搖了搖尾巴,尚先生見狀過來解圍,對女孩說,剛才老人一番言論,對事不對人,人老了難免懷舊,懷舊就是對如今生活的不適應(yīng),老人能來坐公交,剛才還勸我打出租,說明頭腦至少停在停留在九十年代,也挺好,可人老了思維難免僵化。女孩撅起嘴唇,若有所思不語。老婦人聽后問尚先生,我的話很陳舊嗎,還不至于舊到該“破”的三綱五常里去吧,我是憶一憶我先生,希望能用他一生而作的思考慰藉路人,是怕你等不到車焦慮。尚先生問,老人家乘車是去哪呢?老婦人說,去中醫(yī)院,我先生住院了。尚先生說,不如我們搭乘一輛出租車,中醫(yī)院我順路。凜冽寒風(fēng)中狗毛被刮起,老婦人堅決的擺擺手,說,不行,我要蹭了你的車,剛才的一番話就不是用生活哲理點醒路人了,成乞討了,再困難的時期,同志間都不會去彼此家中蹭飯,今天我怎么能蹭一個路人的車坐呢。尚先生說,我們已經(jīng)熟了呀,您不坐出租,跟我苦口婆心講道理,我也不好意思撇下您不管。老婦人說,過去一頓飯只要幾毛錢,現(xiàn)在搭乘出租幾十元,有人說,人可以臉皮厚,我覺得厚黑學(xué)還是有些誤人子弟的。尚先生說,老人家太古板,現(xiàn)在吃一頓飯動輒上千元了,坐車卻越來越便宜,公交車也改燒氣了,汽油費都省了。老婦人說,所以說,我們靜等公交車,綠色環(huán)保,不好嗎?我不禁要問,你為何一開始就要堅持搭公交,不去坐出租呢。尚先生一笑,說,老人家的這一句“我不禁要問”,是那個年代報紙上的詞,老人家一定年輕時期讀書看報,不落人后,緊跟形勢。老婦人笑著說,現(xiàn)在我也緊跟形勢,聽孫子的話買了一只股票,賺了一萬,準備拿錢去南方轉(zhuǎn)一轉(zhuǎn)。女孩說,您這不是緊跟形勢,是老年人退休生活。尚先生說,不退休的話,放在老人家的工作年代,去一趟南方,就是搞調(diào)研、考察。女孩努努嘴不言語。尚先生說,我去年和幾個同事去了南方,就是奔著考察的目標去的,也隨便游覽了祖國大好河川。所以,老人家不要說如今的人被污染了,人呢總是進步的,難免大家都污染,再一起脫胎換骨。你離開工作崗位,看著世界不按照你們預(yù)想的軌道走,有時候小規(guī)模戰(zhàn)爭,有時候鬧經(jīng)濟摩擦,這也是世界發(fā)展的一部分。離開了崗位,就干脆退下來,喝喝茶,冬季去南方修養(yǎng)身心,享受退休生活。
老婦人說,你說的“污染”和我講的“污染”不是一回事,用我先生常講的話說,尿不到一個壺里。剛才的問題你卻避而不答,為何不乘坐出租車呢?尚先生說,這個問題小姑娘可以幫我解答。轉(zhuǎn)臉問女孩,小姑娘你怎么從車上下來了?還準備乘公交車嗎?女孩說,牽狗上車遭禁。老婦人說,有令則行,有禁則止嘛,令行禁止誰也不要破壞。女孩說,我在車門下看到車玻璃里的人看我驚恐的眼神,我把墨鏡一帶,裝作盲人,摸著就上車,狗也就成了導(dǎo)盲犬,我想售票員要是看我殘疾證我就下車,可人家挺尊重我,一路無話。我坐到這段路時,電話忽然響了,我拿起來就用指尖滑開接聽,話還沒說,就被身邊乘客指指點點,我在唾罵聲中下了車,一會還一輛二十六路,我再戴上墨鏡重新演一遍。尚先生問,到哪下車?小姑娘說,市博物館。老婦人說,博物館也不讓帶狗。女孩說,隨便,反正我要遛狗。老婦人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缺乏規(guī)矩,規(guī)矩不管新舊都要遵守,舊規(guī)矩不好嗎,小時候小孩互相吐口水,大人都呵斥,不是吐口水不文明,而是傷津液,傷腎氣。老輩的規(guī)矩代代傳承,怎么到了你們這代,就止住了呢,這難道也是發(fā)展的一部分?雛鳳清于老鳳聲,說的是,可許多青年卻被很多公知誤導(dǎo)了,這“粉”那“粉”的。女孩說,呦嘿,思維沒僵化嘿。尚先生說,老人家,小姑娘想遛一遛狗,這種心情應(yīng)該被理解,人應(yīng)該互相包容,我也需要遛狗,可是我沒有狗,但是可以遛心情,遛狗也是遛心情。剛才您說您先生是教書的,喜歡一個人在上班的路上思考,我不也是嗎,共同職業(yè)的人難免相似,我經(jīng)常在這一站牌到下一站牌間行走,走不動了才坐公交,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人要學(xué)無止境才能包容萬物啊,我們都是知識分子,難免心眼死。女孩說,我聽懂了,老人家騎驢找驢。尚先生對女孩說,只取老人家這幾分鐘的話下定義,是斷章取義。老婦人說,小姑娘,你不知道我一個老人家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什么,也不知道我未來要面對什么困難,我的先生退休很久了,那段生活看起來清晰,其實模糊到不成樣子,將來我們面對的也不是教書,而是年老體衰的困擾。現(xiàn)在的年輕人,身體里缺乏東西,缺點什么呢。女孩說,同理心。老婦人點點頭,說,學(xué)**不光是學(xué)的樂于助人,還要學(xué)為何樂于助人。女孩又說,學(xué)精神。老婦人又點點頭。女孩問尚先生,你是教書的?幾年級?老婦人說,人家在大學(xué)城里教書。女孩說,我知道你為何不坐出租,一年前大學(xué)城一個導(dǎo)師被檢方指控指揮博士生陸續(xù)以開具虛假發(fā)票、編造虛假合同、編制虛假賬目等手段,將專項科研經(jīng)費套取變現(xiàn)非法占為己有。半年前,在擔任校長助理期間的一位領(lǐng)導(dǎo),利用職務(wù)便利,在工程招投標、工程建設(shè)等方面,為承建商謀取利益,收受所送現(xiàn)金、財物。這兩件事引來公憤,你們不開車是不敢開,不坐出租是假清廉,學(xué)生將來要走向社會,你們這是讓學(xué)生緘默,將來給大學(xué)城留一片清凈,走路上班的教授們真是一片苦心,卻不知上梁不正下梁也會歪,因為病入骨髓了,在研究生的錄取中,腐敗之風(fēng)甚熾,網(wǎng)上曝光大批政府高官進入碩士和博士生的行列,如果沒有暗箱操作,讓這些日理萬機的人單憑考試,恐怕連門都摸不著。
老婦人聽到這里,嘆口氣,說,醋打哪酸,鹽打哪咸,真想清凈。尚先生不語,然后對老婦人說,過會四路車來了,我陪您上去。老人說,你不是去大學(xué)城么,為何陪我乘車?尚先生說,送您到中醫(yī)院下車,我再換乘二十六路。“公交車效應(yīng)”有這么一句話,兩個從未相見的人在公交車上偶遇,如果他們不能在短暫的時間內(nèi)彼此認識,那他們將可能永遠都不會再有機會認識。老人家,你講了許多,剛才沉淀到我心里,驅(qū)散了許久心中的陰霾,我要和你做忘年交的朋友,不知可以嗎?女孩說,你心里有陰霾?你怕是學(xué)校丑聞里的漏網(wǎng)之魚吧。老婦人沖尚先生點點頭,說,你是個善人。(汽車遇到紅燈,猛一剎車,故事戛然而止。南洋說,有點啰嗦,尤其是尚先生和老婦人嘮叨的那幾段,我進不了戲,我來講吧,故事會精簡許多。虞男閉嘴,南洋講起來。)
四路公交車來了,靠穩(wěn)站牌后,七七八八下來很多人,都說,倒霉,倒霉。人們臉上一陣埋怨。尚先生狐疑的湊上去問,四路車怎么了?其中一個說,有乘客東西丟了,大家怕扒手,都在站牌靠穩(wěn)的時候下了車。尚先生問,扒手呢。有的乘客說,這個怎么可以亂猜,一定是得手后立即在哪個站牌下車了吧。站牌上黑壓壓站著一群人,開始等車,一個燙了頭的卷毛男人上下打量著尚先生,問,你也坐四路?尚先生說,是啊,一直在等,光顧著說話,錯過了兩輛四路車。卷毛男說,最好不坐,起碼今天不要坐了,等警察調(diào)查。尚先生問,為什么。卷毛男說,四路車經(jīng)過博物館,今天博物館開鑒寶會,省里來專家,市里專家也配合,去做鑒寶的不少,我們這趟車就有三位,聚在一起一路談著古董門道,要說那賊可不是一般三腳貓的工夫,說話間一位收藏者的包就被割破了,古董流失,我猜那賊沒準就混在收藏者里頭,精明著呢。我看賊一定是惦記上了這日子,今天所有的四路車都危險,你衣著整齊,不像平日里擠公交車的,別被賊誤會了,來個搜身。尚先生說,我手里可是空無一物。卷毛男說,萬一你有宋朝的紙幣塞在兜里呢,賊比你懂行,誰端莊他摸誰。尚先生對老婦人說,走路防跌,老人家,這小伙子一片赤誠之言,我覺得您既然到中醫(yī)院,咱們還坐二十六路,二十六路也路過中醫(yī)院,把您放下,我自己也不用倒車了,直奔大學(xué)城。萬一路上碰著什么賊,我護著您。
老婦人聽后無言,女孩問卷毛男,二十六路車也經(jīng)過博物館,有賊么?尚先生一愣,卷毛男說,凡是今天經(jīng)過博物館的車都要提高警惕,我覺得全城的扒手團伙出動了,今天要發(fā)生串案。尚先生說,只有二十六路和四路經(jīng)過博物館,其他車次都不經(jīng)過中醫(yī)院,這可怎么好?卷毛男說,打車吧。老婦人說,我手里有乘坐公交的月卡,我不坐小汽車。尚先生看看老婦人手里的月卡,說,去中醫(yī)院的公交車這會沒法坐了。老人說,能坐,我們等一等,等過了古董鑒定的時間,或者等車上的收藏家們都去了博物館,那時候賊也下班了,我們坐進去安全。月底了,我這張卡還能刷兩次,正好我們一人一次。尚先生笑著說,一張卡刷兩個人,要跟司機大哥說好,刷兩次之間還要停頓幾秒,只好由我來刷吧。
牽狗女孩抱怨說,這些賊真討厭,還要等他們下班。卷毛男問,你也是等車到博物館的?女孩點點頭。卷毛男說,你牽著狗不讓上車。女孩說,打出租更不讓上,上次遇到個好心師傅允許了,狗卻趴在后座上尿了,車內(nèi)陣陣騷氣,好尷尬,師傅倒是好脾氣,仍能看出嫌惡的神色,我憂懼了好幾日,差點把狗送人。卷毛男說,今天既然要坐車出行,為什么不吸取上次經(jīng)驗,干嘛又要帶狗呢。女孩指指狗脖子上掛的銅鏡說,因為它呀。卷毛男湊上去,尚先生也用眼睛仔細的瞅,銅鏡不大,外周一圈雕刻的祥云,中間一輪明月,明月周圍兩只天狗各有姿態(tài),一個用嘴觸明月,一個用頭碰。女孩說,我多聰明,把這“雙狗偷月”的銅鏡掛在狗脖子里,坐車誰能想到,光顧了欣賞我這薩摩的純白如月光的毛發(fā)了。哪知道賊先行一步,我的計劃泡湯了。卷毛男說,今天的四路車不平安,這是今天的運勢。尚先生低下身子,摸著銅鏡說,古代,墓葬必用水銀,因此如今出土的銅鏡必均受有水銀的染變。但因銅質(zhì)的優(yōu)劣及水銀的強弱,它的水銀色也自不相同,有銀色的、有鉛色的。銅鏡的質(zhì)地晶瑩,又先得水銀沾染,年久入骨,滿背水銀,千古亮白,稱為銀背。銅鏡以銀背為上品,鉛背次之,青綠又次之。女孩說,我這可是銀背。尚先生敲了敲鏡面說,聲音低沉、沉悶,是老銅鏡。又拿起用鼻尖嗅了嗅,說,新煉制的銅鏡一種是硫酸味,一種是臭味,堿燒過的那種臭味,還有一種是銅腥味,就是剛煉出來的銅作成的銅鏡,你這都不是。漢朝的銅鏡多雕刻神獸,有蟠虺紋鏡、章草紋鏡、星云鏡等,你這鏡面加飾繩紋,內(nèi)外區(qū)之間多加飾上銘文,鑄造雕鏤都非常精細規(guī)矩,像是精美的“王莽鏡”。卷毛男把嘴一撇說,還戰(zhàn)國的呢。女孩笑笑,說,往后推遲兩年,唐宋的也行哇。尚先生站起來說,我這只是姑且一說,還要省里來的專家判斷。女孩說,就怕省里的專家一鑒定,說,壞了,小妹妹,你這個不值錢,是新中國改革開放后的紀念品,做舊的。等我低價處理給此地古董市場,幾個大老板早和省里來的古董專家商量好,銅鏡歸專家,古董商人只收取一筆過路費。這鑒寶活動就是專家們借自己的身份為噱頭,用小道傳播出專家光臨小城來鑒寶的消息,借機斂財。尚先生說,胡說。女孩說,媒體哪露面,這次沒有官方聲明,一切完全靠民間散布,我都懷疑這幾個專家的真實身份。尚先生說,想多了,小姑娘,博物館的館長眼最毒,不會連騙子都看不出。女孩說,那鑒寶專家家里怎么各類古董都有,富可敵國?尚先生說,如果說你這面銅鏡不值錢,被三言兩語打發(fā)了,你也不要氣餒。一個人在鑒寶這方面鑒別的類型多,只能證明他的不專業(yè)性,普通的藏品可以鑒別,更深層次的他不可能懂得很多,所謂“術(shù)業(yè)有專攻”,懂得領(lǐng)域多只在局面性有用,關(guān)鍵是要在一個領(lǐng)域精。就說“金縷玉衣”案,據(jù)說造價僅僅只有兩萬塊錢,這件“金縷玉衣”是假的,但是鑒寶專家有辦法讓它變成真的。反過來,一個不出名的鑒寶專家家里的藏品真若富可敵國,那也只是做廣告,講排場,幾個同行哄抬的藏品價值,其實一屋子贗品。卷毛男說,對,稱職的鑒寶專家很辛苦,而且有職業(yè)道德。女孩笑起來,狗掛著銅鏡來回蹭著女孩小腿。
四路車上下來的人擠滿了公交車站,來了幾輛公交車,乘客分批次上車,去往不同目的地,卷毛男說,這些都是不去博物館的。站牌上剩下三個下車的男人,一個拎著花瓶,一個抱著壇子,另一個東張西望,卷毛男說,都下車了還怕什么,車賊只在車上作案,趁著人多看不清面目,得手后迅速下車,關(guān)車門后,趁著汽車發(fā)動的速度,把你們之間的距離拉開,這才是賊的優(yōu)勢。拎花瓶的說,是啊,大街上冷冷清清,來人面目清晰,腳力不一定有我們強,我們作伴走著去博物館吧。其余兩人點頭同意,尚先生問空手的乘客丟了什么古董,空手的卻說,什么也不能告訴你,我丟的東西太特殊,家里還有,傳出去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尚先生笑著說,你都丟給賊了,不怕竊賊,卻怕我們?空手的說,賊不一定懂行,賊不認得我家,可懂行的卻能知道我家,這點太可怕了,人怕出名豬怕壯,真不知是我丟了古董,還是古董丟了我。抱壇子的說,老弟,你那玩意太隱蔽,所以賊偷起來也隱蔽,不像我們。我們就這樣拎著上下一路車吧,我們抱著、拎著的要安全。尚先生說,怎么不去坐出租車?拎花瓶的說,出租車最貴,別看我們抱著家伙,家里沒多少柴米銀兩,是窮人,這鑒寶專家等于把當鋪設(shè)在小城一角,替我們打眼,催我們當東西,古今只有窮人才出來當東西呢。真的好古董都在上層人有錢人手里,我們哥仨,嘿,小臭蟲。萬一鑒寶專家說一句,你這是假的,麻煩下一位,您說窩心不窩心,出租車錢浪費不浪費。抱壇子的說,我這是個壇子,雖說比起舊歲月腌咸菜的缸要小,可也夠大夠沉,出租車門太小,即使能塞進去,我也坐不進去,一個缸一個花瓶占了倆人的座,后座最多只能容下一人。這缸要離了我的眼,我可不放心,我還是抱著它吧。空手的說,他倆陪我一路聊天,我分了神,東西飛了,因小失大啊。尚先生問,報警了嗎?空手的說,這事不能報警,我的東西太稀奇,傳出去會沸沸揚揚,但愿今天賊能聯(lián)手多盜幾位,把我這事掩蓋。尚先生說,丟了東西,越快報警越好。空手的怯怯的說,丟的少,丟的巧,丟的稀松,切莫再因小失大了。尚先生說,不及時報警,公交車上的監(jiān)控時間久了就刪了,一切證據(jù)都沒了,古董就算找到也難以證實主人,更別說找賊了。空手的說,菩薩保佑,菩薩保佑,丟就丟了吧,沒人看到更好。二十六路公交車來了,三個人上了車,車門一關(guān),汽車揚長而去。
站牌上又空空的只剩下三個人,尚先生看著女孩說,剛才他們說的有道理,隱蔽的攜帶物反而不容易被失主察覺,你在狗脖子下掛一只銅鏡子是個妙招,我猜沒人會覺得它是古董,更不會有人會去摸陌生的狗腦袋,賊若伸手狗也會狂吠,你怎么不隨著他們仨一起上車呢,不是急著鑒寶嗎?女孩說,大叔哇,正要跟你商量個事情,我一個普通大學(xué)畢業(yè)的,不是“北影”也不是“中戲”,演技太糟糕,帶著墨鏡也演不出盲人的樣子,因為缺乏生活啊,再說這狗好奇心太強,也不像導(dǎo)盲犬穩(wěn)重內(nèi)斂。萬一狗牌子被人摸了下,你說我是管還是不管?尚先生說,那你今天不去了?女孩說,不,要去。到時候你牽著我,我牽著狗,你就說“借光,借光,大家好,讓一下”。人們一看,我?guī)еR呢,有你的話做心理暗示,我裝起瞎子來也能多像幾分。我這么輕薄的一個人,群眾不信我,能不信你一個文質(zhì)彬彬的大學(xué)教授嗎?再說了,裝瞎子有什么好?對吧?真要有人摸我的狗腦袋,你替我盯著,其實是咱們倆都盯著呢,只不過你可以出手阻攔,比我一個人方便多了。裝成狗牌的銅鏡真若被小偷用火眼金睛看出來,咱們也能抓他個現(xiàn)形,為民除害啊。尚先生聽后點點頭,說,好吧。可是你去了博物館怎么辦,狗不能帶進去。女孩說,我訓(xùn)狗有術(shù)。到時候只把脖子里的銅鏡一摘,人走進去鑒寶,狗呢,讓它原地臥倒。
老婦人說,剛才那個空手的丟了古董不敢聲張,是怕事情鬧大,古董價值連城上了新聞,讓全城的人知道他家里藏有珍品,其實呢,舉頭三尺有神明,這又何必瞞呢,你既然要鑒寶就是把寶物拿出來給大家看,這是個光明的事情。女孩說,婆婆,他是怕全城的小偷都知道了他家的財富,奔著這些財富,他家就成公園了,人來人往,自由進出。老婦人說,家里既然有寶貝,起碼妻子知道,兄弟姐妹知道,那妻子家的親戚們十有八九也多年風(fēng)聞此事,鄰居也相互了解。摸一摸朋友圈這條脈絡(luò),說不定延伸到脈絡(luò)的末梢,所有和他有交往的人都知道家里有寶貝,這么多人的關(guān)系網(wǎng)輻射出去,基本把小城的人際圈覆蓋了,平時沒人理會,是懶得理會,因為大家不是賊。即使鑒寶成功,也是把人們心中已知的一件秘密又公之于眾,何必為了熟人和賊庸人自擾呢。賊不會是常客,那些看著你頭上有光環(huán),因此無緣無故常來家里噓長問暖,和你拉關(guān)系求你辦事的才是賊,事辦成了人就蒸發(fā)了,和賊無異。女孩說,這么說,婆婆,你若有古董怎么處理?老婦人笑著說,我家先生年輕的時候確實得了一件寶物,是他姐姐沒舍得隨身帶走的一件當嫁妝的犀角,我先生讓我做了一桌菜,然后請朋友們來家里輪流欣賞,大家高高興興度過了一段日子。最后,先生將這枚犀角無償捐給了地方文物部門,得了一面獎狀,亮燦燦的,然后又請朋友來喝酒吃飯慶賀國家收下了犀角。因為一個犀角,前后兩頓飯搭進去我們倆人半個月的工資。女孩說,您先生家以前一定是大戶人家。老婦人說,就我一份工資,鞋壞了也不舍得修,更沒多余的錢買,全是自己釘掌。我們家還有一件“珍寶”,就是一所大宅院,這是先生父母曾經(jīng)的家,先生是獨子,步入晚年,干脆捐給了組織。先生說,捐這個院子是心甘情愿。從此慕名來家拜訪的人多起來,先生不怕人,但怕人奉承,覺得自己有愧,從此帶著我東躲西藏。
卷毛男不屑的說,就是有那么一些老人,仗著以前在特殊崗位工作過,或者年輕時有特殊經(jīng)歷,倚老賣老,把過去全說成一段神話,矯情!女孩不理會卷毛男,對老婦人說,婆婆,我跟你講個故事吧,也是老婆婆和老先生的故事。婆婆,你一定不要生病,要做一個雙腳勤快的婆婆。老婦人問,不勤快的婆婆怎么樣呢?女孩說,心氣不高,人就癱了,只能安靜的躺在床上,沒日沒夜想她的老先生、小兒子,可都不在身邊。老婦人問,去哪了?女孩說,小兒子要闖天下開眼界,老先生要趁著腿腳還靈便找別人跳舞,只好留老婆婆一個人剝花生吃。老婦人問,然后呢?女孩說,花生剝好了,也不見老先生回來,婆婆就睡了。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花生仁沒了,只有一地的花生皮倒沒人收拾。老婆婆高興,老先生畢竟是回來了,吃了一回自己動手剝的東西,山珍海味、人參烏雞湯是做不了了,剝一回花生還是行的。婆婆什么也不干了,專心一意的剝花生,剝兩粒,自己吃一粒,像是和老先生共餐同瓢飲了。婆婆爭取不睡,還放了一瓶老酒,使勁睜著眼,等老先生回來,可一聽到外頭貓叫就困,一歪兩歪的倒頭就睡了。尚先生說,像《聊齋》。女孩說,第二天醒來,滿地花生皮,花生仁沒了,老酒喝光,倒在地上,夜里仿佛還聽到老先生在隔壁換衣服走動的聲音。婆婆心滿意足,只是未見老先生一面,又從床頭柜子里拿了一瓶老酒放上。窗戶不關(guān),婆婆不請維修工修窗戶,因為老先生找別的女伴跳舞怕婆婆發(fā)現(xiàn),都是不走門,跳窗戶的。一扇窗戶就這么敞著,夜夜有風(fēng)刮進來,由暖轉(zhuǎn)涼再到寒,一天夜里婆婆被凍醒了,看到滿床的老鼠圍在床上吃花生仁,花生皮卻不收拾,已經(jīng)摞的覆蓋在被子上,幾只老鼠搬倒了老酒喝著。原來墻角裂了一個洞,老鼠才來光顧,以前不猖獗,是因為窗子不關(guān),夜夜有貓進來,現(xiàn)在天寒地凍野貓不出窩了,老鼠猖獗起來,天天開派對,縱情狂歡,之后昏昏欲睡,搖搖晃晃,在隔壁屋里走來走去,像婆婆睡夢間半夢半醒聽到的老先生摟著舞伴的腳步踢踏聲,也應(yīng)了夜里半醒間聽到老先生在隔壁屋發(fā)出的動靜。從此婆婆夜夜看老鼠酗酒,信了教。老婦人說,你最懂我。卷毛男接著說,婆婆臥床不能動,老先生每夜帶一個舞伴,打扮的妖艷,喝下了年輕結(jié)婚時為二人設(shè)下貞潔賭咒的酒,夜夜狂歡,最后變成老鼠,臥在婆婆覆蓋雙腿的毛巾被上,老婆婆的兒子回鄉(xiāng)變成了貓,夜夜來看夜夜不咬。婆婆入了基督教,可以喝葡萄酒,為赦免許多人的罪孽。婆婆拿起無酵餅,禱告了,掰開餅,遞給兩只老鼠,說:“你們拿著吃,這是我的身體。”然后,她拿起葡萄酒,禱告后,遞給圣餐中的老鼠,說:“你們喝了這個,這是我立約的血,為赦免許多人的罪孽而流。”老鼠喝了酒,母的立刻鉆入洞中,公的變成老先生的模樣,大搖大擺到隔壁換衣服,窸窸窣窣,婆婆愛聽。女孩說,窗子還開嗎?卷毛男說,開,兒子每天都要回來,咬一咬爸爸的耳根,守著媽媽,防止爸爸帶更多母鼠回來。婆婆還是能允許自己臥床,讓老先生有一個女伴的。女孩說,那老鼠洞也不堵了?卷毛男說,不堵,堵上了老先生會禱告,婆婆心一軟,自我掙扎一下讓老先生變成人,老先生若對以前的負心事不認帳,拉著女伴私奔,婆婆就一無所有了,還是老鼠好些,比人單純,只會吃著花生喝些老酒。女孩說,你的故事好惡毒。卷毛男無所謂的笑笑,說,你講你的,我講我的。(南洋停住問,咖啡館怎么還沒到。駱峰說,還得耗費十分鐘左右,莫急。湯澈說,南洋歇會,故事我接著講。湯澈開口講起來。)
一輛四路公交車駛來,放下幾個乘客,開上了主路。老婦人有些著急,喃喃的問,什么時候鑒寶的旅客能全部進入博物館呢。尚先生看著表說,也不知道古董鑒別大會開始了沒有。卷毛男說,上午九點開始,車上那三位藏友說的。尚先生說,快到九點了,再等一等,說不定還有藏友小心翼翼避開人流高峰期,獨自前來。卷毛男說,賊也許專門候著等一天,藏友也有返回的時候,大會下午四點結(jié)束。女孩說,倒霉透了,為什么不直接去鑒寶大會上明搶呢,真被捉住了,就拿著隨身的銅錘“砰”的一敲,把一個琺瑯玉壺敲碎,說這是件假古董,一錘下來讓贗品露出真面目,露出古董內(nèi)部“請君入甕”的字體。尚先生笑笑說,好一個“請君入甕”。卷毛男說,真是笑話,不如像相聲里說的寫上“乾隆手書贈與王總”了。女孩說,也可以呀,就這么寫。卷毛男問,你到底要說什么。女孩說,假的最怕曝光,這琺瑯玉壺若是個真品也就罷了,既然是假貨,就是成全了“砰”的一敲,大家對專敲假貨的賊手里的銅錘能不怕?卷毛男問,賊不怕看走眼?女孩說,這我要留個伏筆。琺瑯玉壺底部有一個注塑的方孔,造假時,近十斤沙子被從這里填入到瓶體內(nèi),輕飄飄的樹脂原料很快產(chǎn)生沉甸甸的玉石感,“砰”的一聲,沙子流了一地,你說誰尷尬?尚先生說,自古造假者不尷尬,出高價買來收藏的尷尬。女孩說,對,賊的這只小錘就是把真相剝離出來,活脫脫的拿給人看。不久,賊便成了幾條街的知名人物,倒不是在藏友眼里,而是在造假者眼里,造假者既懼又憂,為了繼續(xù)做生意,只好一筆一筆的錢算作分紅給了賊。全國各地都充斥著這樣的賊,其實他們也是假冒的,不是專家,只不過無人能夠檢驗出他們的真?zhèn)危焚|(zhì)可以用來形容古董的賣相,卻最難形容人的賣相。尚先生問,拿錘的到底是不是賊呢。女孩說,你捉到他,這個人是賊。賊若捉到你的贓,賊便搖身一變成為大師。卷毛男說,有賊心也有賊膽了。女孩說,賊和鑒寶者的區(qū)別就是那一錘,這一錘清醒脆裂,卻敲出了賊的品質(zhì),造假者成了打假者。卷毛男說,一般人不具備一錘子下去的狠勁,鑒寶專家也只是默默看看。尚先生說,就怕默默的看,冷漠。卷毛男說,內(nèi)行人都在一個熱鬧的圈里,而去鑒寶的外行人卻在圈外挨餓受凍。女孩說,所以說,賊若不走空,必有選擇,這是很多普通人缺乏的品質(zhì)。你的品質(zhì)若壓過了藏品的品質(zhì),你的氣能壓過藏品的氣,你能擁有它、擺布它,若壓不過,趁早撒手,不然賊會惦記,別對賊抱有幻想,對賊的幻想便是對鑒寶專家的幻想,有時候他們是一體的,對于假貨來說,專家三言兩語,賊就是“砰”的一聲。卷毛男說,你指的賊是哪路人呢。女孩說,披著羊皮的各路人,假學(xué)歷,假資歷,假婚姻,假朋友,假親戚,都等待你“砰”的那一敲,而多數(shù)人都抱有幻想,沒有賊心賊膽。卷毛男說,你說的“賊”這個詞成為褒義的了。尚先生說,人要有“賊心賊膽”,敢于下錘。女孩說,真相往往是里頭爛了,外頭還光鮮亮麗,所以做這種賊最吃香。尚先生說,鑒寶專家也顯得神秘。卷毛男說,賊一開始搶來一個琺瑯玉壺,他怎么知道那是個贗品?女孩說,因為被搶的藏友本身也是贗品,假藏友,是賊的朋友,說說笑笑,和多數(shù)人成了一時的假朋友,有了假關(guān)系。尚先生說,賊的那一錘下去便有了假資歷。卷毛男說,真復(fù)雜。女孩說,更復(fù)雜的是這四路公交車,有人做賊,卻無人應(yīng)聲,大家沉默。尚先生說,好一個“沉默”,道出了賊敢于砸重錘的本質(zhì)。女孩說,沉默背后是被壓抑的洶涌波濤。一群賊可以一條心,一個藏友也可以懷揣兩顆心。今天這事兒,熱鬧哪。又對卷毛男說,四路公交車上好戲看了一半,剩下另一半呢,焦心不焦心?卷毛男說,我和所有人可沒有假關(guān)系,也不是假朋友,更沒有拿銅錘的假資歷。女孩說,可我們之間已經(jīng)有了,你這就要瞞天過海了。老婦人說,小姑娘好一張利嘴。
尚先生看看卷毛男,卷毛男神色呆滯,不聲不響。又一輛四路公交車來了,下來了一個時裝艷麗的少婦,尚先生上去笑一下,問道,你剛剛坐的四路車聽說過有扒手的事情嗎?女郎說,你說,我愿意聽。尚先生說,我們一伙四個人,都被四路車鬧賊的事嚇得一動不動,就這么杵著,你說荒唐不荒唐。女郎說,荒唐。尚先生說,一個去醫(yī)院看病人,一個去博物館,從四路車上下來的一個小伙子不知道目的地在哪,也陪著我們等。女郎說,你們到底等什么呢,等著嫌犯被繩之以法嗎,真荒謬,你們既然不同路,那就不是朋友,但卻被一個人暫時領(lǐng)導(dǎo)了,我說的對不對?尚先生說,是我領(lǐng)導(dǎo)的大家,但那小伙子不太聽,因為他是四路車上下來的,知道的比我多。女郎說,機會對每個人均等,但對你也許額外少了一些,需要創(chuàng)造條件來滿足,他們不曉得,只做了你的墊腳石。尚先生說,我在等一個機會,這機會只在今天能把握。這個機會,不太對等,你配合我一下,把事情講清楚。女郎問,什么?尚先生說,這事需要一個外來人幫我講。女郎說,我知道,你們被凍住了。
女郎款款走來,后面跟著尚先生,尚先生說,誤會解除了,這位女士剛從四路車上下來,根本沒有竊賊團伙大作案的事情。老婦人說,我猜,就是一個小毛賊。再者是丟東西的人自己遺失的物品,說不定已經(jīng)被公交車值班室保管了。女孩說,婆婆,燙頭的哥哥耽誤了我們這么久,你倒替他講話。老婦人說,各有各的難處嘛,我也有難處,那位教授傾聽了我講的第一個故事。女郎說,婆婆也講一個給我聽聽?老婦人說,故事可長可短,這么多人,我挨個講,講完明早炸油條的都出攤了。女郎笑笑說,大家站久了,自然對今天的情況麻木了,腿腳也懶得動彈,每天發(fā)生的一些事情確實讓人麻木。老人說,是挺麻木,我一直坐公交坐慣了,不曉得變通和這位教授一起打出租,我今天倚老賣老講了許多故事,耽誤了大家時間,給大家賠個不是,不是不上車,平時沒人說話哪。女孩說,婆婆的話句句像鞭子抽到我心里,我也是只顧自己一時愉快,將大家拉入陷入等待的泥淖,其實我們又在等什么呢?我出門遛狗還擋了諸位的路,多有得罪。卷毛男說,四路車有賊一事是我下車散布的,雖然散布面積不廣,但擾了三位,三位不必有歉意,源頭是我,如果承擔耽誤時間的責任,也該是我。尚先生說,我承認,有種人會把我們這種情況想象成各懷鬼胎,既然話說開了,挑明了,那大家上車吧。女郎笑笑說,對,同乘一輛車,各奔前程。我可以負責任的說,四路車很安全,大家剛剛是被霧霾迷住了眼。女孩問女郎,姐姐去哪里?女郎說,這就是我的終點站,我坐了一趟車去博物館時,你們就站在這,我發(fā)現(xiàn)藏品沒帶,這次原路返回拿到藏品再去博物館時,你們?nèi)耘f呆著不動,我就下車幾句話收了你們這群妖怪。女孩用手打女郎,問老婦人,婆婆,你說她壞不壞?老婦人說,我們確實是一群千年修煉的妖怪,都太專注自我了。女孩對女郎說,你說你去博物館,收藏品呢,拿來看看?女郎剝下了手上的鉆戒,女孩說,結(jié)婚鉆戒也算?女郎說,丈夫買的,讓專家看看我和我丈夫的感情真不真呢,鑒寶就是鑒感情。老婦人說,古董這東西最是沒趣,也最是有味,當時先生交公的小院分配給了個人,我用一套祖?zhèn)鞯拇竺鲗氣n換回來了,舍不得丟啊。古董這東西,對自己生活有用,它就是好的,像這位小姐說的,好到能拯救感情,否則就是玩物,玩物喪志啊。
一會兒,四路車來了,女孩扶著老婦人上車,然后是尚先生,最后是卷毛男都上了車,女孩沖女郎揮揮手,女郎原地不動也招手笑笑。車發(fā)動了,到了中醫(yī)院停車,女孩扶著老婦人下車,一路陪著老婦人貼耳說話,老人欣慰的不時點頭。薩摩跟著,女孩一聲令下,薩摩呆站在了路邊花池邊,嗅起了花草。尚先生看見女孩扶著老人進了醫(yī)院大門。老婦人簽完了字,女孩扶著老婦人緩緩去了醫(yī)院的后院,進了一所冷氣森森的小房子,女孩立在外面等候,老婦人進入了告別室,把被單掀開,看著老先生似有余溫的臉,淚珠滾滾而下,嘴中喃喃自語,女孩想著老婦人一上午講自己先生的故事,女孩心中早有預(yù)感,在外面倚墻低頭抽泣。卷毛男到了博物館,博物館外面門可羅雀,卷毛男盯著空闊的場地有了笑意,突然手機振動了幾下,卷毛男看起手機,上面的信息寫著:小杰,以后再也不要做賊了,這次的鑒寶大會因為有收藏者在公交車上丟東西,已經(jīng)被臨時取消,是同車女孩告訴我的。第二條:院子才是爸爸媽媽的命根子,和你一樣,你何必在乎交易者手中的大明寶鈔呢,那么厚的一摞,難道你要用做賊來阻止寶鈔的鑒別、流動、交易?荒唐!第三條:你在車上做賊時,媽媽為看爸爸焦慮的等車,卻因為四路車鬧賊,大家空等一場,爸爸的最后一面,媽媽也沒見上,速來醫(yī)院吧,和哥哥姐姐商量葬禮安排,速來。卷毛男突然發(fā)出了撕心裂肺的干嚎聲,吸引兩個保安走了過來。
女郎坐上了四路車。尚先生坐前面一站的四路車先走一步,一直到了終點站,下車,走了不久,是一片居民區(qū),來到一個四進四出的院子,敲門,里面的人問道,哪位呀?尚先生說,你好,我來鑒寶。開門的是四路車上丟了大明寶鈔的男人,見了尚先生一臉驚疑,說,你不是站牌上等車的人么?尚先生說,是啊,省里來的專家重要,我這個市里的專家只能自己解決衣食住行,還好,我也住在這座小城。后面跟著身著艷麗的女郎,尚先生介紹說,這位女士是付老板,我和付老板之間倒是見過面,不像你我二人,只是通過電話交流。庭院的主人說,慢慢說,二位請進客廳。三人穿過院子,進客廳分賓主落座,尚先生說,這套大明寶鈔是去世的林老先生和妻子共同的財產(chǎn),后來用它來換走了您手里的院子,當然,院子也是他們家曾經(jīng)擁有的。庭院主人說,對,我喜歡院子,現(xiàn)在也是,有這么回事。尚先生說,我和付老板說好了在車站碰頭,然后由我們省市專家鑒定您的大明寶鈔,鑒定后,付老板會付錢和您做交易。庭院主人說,這和我同省市專家之前商量的一樣,按說是免費鑒定,但如果能脫手,我會表示一下,你們這次來?尚先生說,一切都還好,只是怕林老先生的老夫人不太滿意,大明寶鈔就這么隨意買賣,畢竟是夫妻共同財產(chǎn)。庭院主人說,你們見過面?尚先生說,林老先生沒住院的時候我在他家里見過他夫人的照片。后來林老先生住院了,從他家通往中醫(yī)院的只有二十六路車和四路車經(jīng)過的站牌,今天,我特意走到站牌上和林老夫人相處了四十多分鐘。當然我怕產(chǎn)生不必要的麻煩,就委托付老板過半個小時左右來站牌找我們,如果老夫人態(tài)度強硬,正好和付老板一起商量大明寶鈔收購的事情。庭院老板說,林老先生和他夫人的態(tài)度不同?尚先生說,林老先生的意思是他的小兒子小杰最不安分,對于祖?zhèn)鞯拇竺鲗氣n勢必奪回。庭院主人說,對,我已經(jīng)接到了匿名的威脅信,讓我不要同他人交易,真不知他是怎么知道我門牌號的,看來是他做的。付老板莞爾一笑的說,今天四路公交車上的事情也是林老先生的小兒子小杰所為,他倒認得我,現(xiàn)在丟失的這張寶鈔在我身上,他下車前給了我,我們?nèi)酥g的約定和個人信息他摸的很透。尚先生笑著說,不知這算不算恐嚇呢?付老板說著把身上的寶鈔遞了過去,庭院主人接過去一驚,說,沒錯,是它,你也在車上?我竟沒注意。付老板說,我在車上監(jiān)視著整件事情的發(fā)展,這小子真像一頭脫了韁的野馬。他的計劃完成后,我又搭車返回,去找了尚先生。尚先生說,林老先生是想委托一個人代為保管寶鈔,但是如今收藏界存在亂象,缺乏規(guī)范引導(dǎo),存在功利性收藏。所以,林老先生委托的這個人需要是慈善家,我找到了付老板,她愿意接手,林老先生年輕時候畢竟功德無量。只是這個小杰很難搞定,他一面相信付老板,一面又懷疑猶豫。和林老先生雖然簽訂了協(xié)議,但是還有些問題沒有交待清楚,林老先生就與世長辭了,只剩下了他的老夫人。我在站牌摸了一會老夫人的態(tài)度,看來她從年輕時就是支持林老先生的舉動的,這次相信依然是。付老板說,兒女是父母的心頭肉,如果小杰他孝順,見父母意愿已決,協(xié)議簽訂,相信他們的小兒子孤單影只,不會掀起什么浪了,他的恐嚇威脅只是無助的表現(xiàn)。說著把協(xié)議拿了出來,庭院主人看了眼協(xié)議,說,這個協(xié)議我想多簽一份,和那個恐嚇我的賊,他們的小兒子簽,我不想讓這套寶鈔成為魘住這孩子一生的心魔。付老板和尚先生點頭笑笑,付老板說,我只是代為保管,希望有一天,小杰能憑能力把這套寶鈔從我手上拿回去,我們都能稱心如意,我也不虛此行。(汽車開到了目的地,湯澈的故事也立刻收尾,出租車司機回過頭看著后座的三位問道,你們是作家?駱峰笑著說,我們在陪您聊天呢。司機說,可我始終沒插上話呀。四個人付了車錢,嘻嘻哈哈拉開車門,往咖啡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