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打烊,虞男和駱峰分別被喚起,虞男說,我竟睡著了,駱峰那個故事多無趣。南洋、湯澈笑著看駱峰,駱峰說,天亮了,去吃早餐。四個人出了酒吧,來到一個小餐館坐下,一人點了一碗面,有的是菜面,有的是肉面,后廚忙活的時候,湯澈環顧四周,看著屋內的陳設,說,老館子了。虞男笑著問,老館子就有老故事了?湯澈說,還真有。話說飯館老板娘走在大街上,和店鋪的其他業主聊了會天,剛剛返回飯館,正是中午吃飯滿座時間。這時候,一個年輕男子氣喘吁吁的背著一個包,對老板娘說,麻煩一碗西紅柿雞蛋面,謝謝。等面的工夫,男子拿出手機看著,一會面端上來,年輕人吸溜著面條,霧氣騰騰,滿臉冒汗。待吃完了面,服務員來收拾碗筷時,男子還不走,依舊玩著手機,樂此不疲。
吃飯的人群漸漸散去,下午一點半了,服務員難免面上露出狐疑的神色。老板娘拿著計算器算著中午的賬目,服務員追著打蒼蠅,男子看著手機捂住嘴“呵呵”笑著,服務員瞅了一圈,小飯店已經沒有顧客了,男子卻捂嘴小聲看手機,發語音。下午兩點,男子要了一壺低價綠茶,慢悠悠品嘗起來,把手機調到了評彈節目,聲音很小,里面唱腔咿咿呀呀吳語軟儂,服務員能隱隱約約聽到。男子忽然一驚,回頭看服務員正出神聽著自己的評彈節目,仿佛尷尬了一下,從兜里掏出耳機插在手機上,繼續樂此不疲,喝茶聽曲。一口一口的小碗茶喝下去,熱氣騰騰的壺就見了底了,男子起身消失。服務員開始用抹布抹桌子上的油膩,以為男子盡興后離開了。不料只是去上了趟廁所,又回來接著落座,下午三點,繼續向柜臺要了一大包瓜子,開始噼里啪啦嗑起來,服務員心頭一沉,這一大包瓜子嗑完,恐怕又要一小時。男子沉迷在地方小調的繚繞聲中,摘下耳機,活動活動頸椎,抬起頭望著天花板,仿佛評彈的曲調依舊在耳邊繞梁不絕。
男子起身,活動著肩膀離開座位,服務員的目光隨著男子消失在后門。老板娘問,莎莎,你老瞅那個男顧客干嘛,他喝茶沒結賬嗎?服務員說,不是結賬的事,他從中午坐到現在,一個人,又無同伴,我們這是飯館又不是酒吧、茶座,他怎么這么大癮呢。老板娘說,哎,酒吧一瓶酒多貴?茶座一壺茶便宜的也夠在飯館吃三頓午餐了,各人經濟情況不同,決定了需求的環境不同。他今天中午點了什么?莎莎說,一碗西紅柿雞蛋面。老板娘說,對嘍,對吧?一個大小伙子應該吃肉呀,那么簡單,那么寒酸吃了一碗面就打發了自己,一下子就能猜出他的身份、品味,他大概是在創業路上,吃的差一些,下午才能勻出錢來買包瓜子買壺茶呀。不過,我聽他又看視頻又聽曲子,帶著耳機玩了將近兩種頭,需要多少流量,居然沒蹭咱們小店的無線網,倒是奇怪。服務員點點頭說,奇怪,我就說今天挺奇怪。男子腳步踩著地回來,發出“啪啪”聲傳到老板娘的耳朵里,老板娘示意服務員住嘴。
看樣子又跑了趟廁所,男子剛要落座,又回過頭來對老板娘說,老板,你們這無線網是哪個,密碼跟我說一聲?老板娘翻了下眼球,心里像一塊石頭落地,男子神秘的面紗仿佛被揭開了,和自己預料的一樣。老板娘說了無線網密碼,男子道了謝,又埋頭看起手機來。服務員故意拖長了打掃衛生的節奏,好對落座的男子細細觀察,可男子上了兩趟廁所,磨去兩個小時,服務員被磨得腰酸腿軟,斗志也磨沒了,一只手揉著腰,坐在凳子上數時間。
男子看了會手機上的內容,又站起來,對老板娘說,老板,拿包“論道”。老板娘用手指點著香煙,用眼尋著,男子一伸手說,那里,在“鉆石”和“長白山”中間的那包,“黃鶴樓”嘛。老板娘說,我竟不知它還有其他名。男子笑著說,這煙名堂多了,“芙蓉王”市場價1800元左右一條。黃鶴樓1916有兩種,分為長嘴和短嘴,且嘴都是金色,價格不定,倒手的人多了,價格也就有差別。1916是黃鶴樓的珍品,每個月是限量發售。紫金黃鶴樓5000一條,恐怕是中國最貴的煙,不過不對外發售。還有種綠鐵盒熊貓,整條的外包是黑色的,5000元一條。黃鶴樓“漫天游”,此煙2000元一盒,一盒里面只有兩包,每根煙上有編號,限量生產,專供省級以上政府高層及涉外事務。老板娘像聽書一般聽完了這牌子的煙歷史,感覺很過癮,問,還有呢,再講講?我不抽煙但愛聽人談話,你剛才敘述一塊一塊的像切豆腐,挺過癮。我就是小時候看我媽媽切豆腐的柔中帶剛,才橫下心長大燒一桌好菜,就開了飯館,當了老板。男子說,不懂煙卻賣煙,那是最懂生意經,“論道”又稱這品牌的“紅軟”,一條參考價賣400元,你45賣一包不會虧。雖然不貴,但特別調配的功能煙絲,煙氣綿柔,甘潤回甜。側面字體是當代草圣于右任的手書。真的黃鶴樓乃江南三大名樓之首,至于“論道”嘛,為人之道、處事之道、經營之道、學問之道……世間百道,濃縮其間。老板娘聽了頷首微笑,男子說,老板娘的菜做的好吃。老板娘說,不就一碗面嗎?男子說,我老家山西,山西人娶婆娘,就看會不會搟面,這搟面杖粗細也有講究的,兌多少水,拉扯幾道,面筋不筋道是否彈牙滑舌,都是古時候家鄉評斷內人賢惠的一大標準,形容媳婦好看就說“就像一碗色澤清亮的酒窩面”。老板娘微笑著說,我看過《喬家大院》,山西女商人出可闖廣東,入可守家院。男子摸出一根煙,說,諞多了,老板娘做的面真是好吃。老板娘說,后廚做的。男子說,那也是你的店嘛,你做的更香。老板娘微笑不語,半晌說,等哪天得閑了,客人走的差不多了,咱們提前打烊,讓兄弟嘗嘗我的手藝,幾道家常菜嘛。男子說,好嘛,我等著嘞,我出去散會煙。
男子搖搖晃晃吐著藍晃晃的煙圈去大街了,服務員說,老板,你看他臺詞背的多溜,說不定跟生人都是這套話,蠻好看一副好人的嘴臉,糊弄誰呢。他說他是山西人,學上幾句山西話,你信嗎,他是在山西進窯挖過煤,還是做過官,一副尖酸嘴臉,猴子相。老板娘低頭說,管他呢。服務員說,中午只吃了十元一碗的雞蛋面,喝茶二十多元,吸煙卻吸四十多元一包的,談起香煙來口若懸河,這種人能信?老板娘說,煙民嘛。過了兩刻鐘的時間,男子一身煙氣回來了,皮鞋上有沾的煙灰,老板娘眼尖,說,跺跺腳。男子不解,說,我踩著狗屎了嗎?老板娘說,腳尖上落了一截煙灰。男子低頭一看,笑道,老板娘好眼力,心疼客人,這飯館地板真干凈,一塵不染。說著要進屋拿面巾紙把煙屑揩去,又不敢邁腳,怕染臟了屋內地板,只能兩眼直勾勾的盯著桌子上的面巾紙,老板娘還沒搭話,服務員正干活,看見桌子上茶碗里的半杯茶,拿起來,隨意往門口一潑,正好砸到男子沾了煙灰的一只皮鞋上,動靜很小,場面很大,男子“哎呀”一聲叫,一只腳從皮鞋里跳了出來,仿佛潑的是碗開水,能燙到皮膚。男子單腳著地,看著被水漬洇了一圈的鞋尖,含含糊糊的說,為什么要用茶水潑我呢,桌子上不還有面巾紙嗎?服務員笑嘻嘻的說,可是面巾紙包空了呀。男子說,我在你們店消費了八十多元,你們這是要送客了嗎?老板娘跑過來,拎起鞋看了看,問,什么牌子?男子說,路易·威登。老板娘拎著鞋,看著皮鞋的毛孔不明顯,紋理不清晰,有一塊皮疤。用鼻子一聞,是用碎皮和聚氨酯加工成的。撂下鞋說,A貨。服務員聽見走了過來,男子說,那也能頂上一雙“紅蜻蜓”的價格了。老板娘嘆口氣,說,莎莎闖禍了,真“紅蜻蜓”倒不怕,就怕A貨是用膠水粘的,才怕水。老板娘拿來一塊干抹布擦掉剩余的煙灰和水漬,鞋里塞些報紙,拎起來放到通風的窗臺上,對男子說,陰干后,我再給上些油就好了。男子一只腳穿著老板娘遞來的拖鞋回到座位,服務員嘟囔了一句,還要上油。老板娘背過身子小聲說,我還要再上蠟,來個鏡面處理!莎莎,店里不容易來個客人,好客人是趕不走的,懂吧?對待客人,他來吃飯,你就閉嘴,不該問的不要問,不是你的不要碰,勤動手打掃好衛生,我們才能在這條街上安安穩穩的做下去,不要砸你我飯碗,懂了?
到了下午五點,男子對老板娘嚷了一句,老板,用下你的插座啊,我手機快沒電了。老板娘對墻一指插孔,男子連接上電源,用手去摸那皮鞋,里里外外掏了一遍,像在爐底里掏灰,掏的服務員愣愣的看著,男子說,沒折沒皺,很好。只是濕了腳尖表層,不用晾這么久,老板娘心太好,這樣就可以了。說完穿上鞋回到座位,將拖鞋歸還。對老板娘說,老板娘,這條街好熱鬧,我穿越了三條街,路口挺多,但街面并不長,人群熙熙攘攘,我想晚上一定燈紅酒綠。有的一條街全是器具商鋪,鍋碗瓢盆、瓷器、五金、電線插座。有的一條街全是洗腳城,霓虹燈閃爍。這條街全是飯館,都是矮矮兩層,為什么飯館兩層就顯得小氣呢。老板娘一笑,說,因為吃飯是大氣事體,請的是單位領導,精英骨干,商界老板,書法家,談的是國家大事,藕斷絲連著自身要解決的小事,推杯換盞,如英雄馳騁疆場不乏不醉不歸。請一次客自己工作進步一次,人生軌跡球滾一滾,從尊至卑,講的是白天不敢講的道理。如同古代上一次朝,酒桌上也不乏面對權貴慷慨激昂的陳詞,酒桌濃縮了古今的歷史脈絡,打通了尊卑關系,讓人有遁入天堂之感,兩層樓實在屈才。男子笑笑說,老板娘講的好,好過不溫不火的說書先生,應該設個專場夜間收費。老板娘也笑笑,說,這幾條街都是老街,賣的都是土雜,電子產品名牌手表衣包都在新城區。說著不自然瞥了眼男子腳上的鞋,男子不在乎,腳不動,仍舊笑著聽老板娘言語。老板娘接著問,這條街這么多飯館,怎么有緣進了我們這一家?男子說,老派裝修,紅磚白瓦,水曲柳桌椅。飯廳里有老牌德國沙發,槍釘、直角榫、鋼釘、木螺釘全部手工安裝,底座骨架強度穩定性剛好,馬鬃、禽羽、植物絨毛等天然的彈性材料作為填充物,外面用天鵝絨、刺繡品等織物蒙面。烘干技術、榫卯連接。全鋼焊接,防銹處理。蛇形彈簧回彈力強,機械強度高,面料摩擦12000次以上表面不起球,以前只出現在宮廷、劇院。老板娘“呵呵”一笑,說,這沙發是破四舊后母親從舊貨市場淘換來的,只用了......老板閉口繞了句,又說,老派好,老年顧客喜歡,睹物思情,年輕顧客更喜歡它的奢華,能帶給小飯店品味。像先生你,也是在砂礫中慧眼識珠的,我這不是自賣自夸。男子問,老板,這附近有賓館么?老板娘想了想問,你是說大賓館,還是小旅館?男子說,近一些的。老板娘說,斜對過就是一條街的大小賓館,說起來衛生都能達標,單人房你就住一夜一百元的“星耀”賓館。
下午五點多,吃飯的人開始晃蕩到這條街上,絡繹不絕,漸漸朝屋里涌,男子護好自己的座位,看著眾人,吃著普通的一壺白茶,依舊看人。飯店排起了到屋外的長龍,有的坐吃,有的打包,老板娘時不時呼喚著服務員的名字,服務員一句話不說,像換了一個人,只埋頭苦干,幫老板娘記賬,催菜,提壺,喊人領菜。排隊的人不時用眼光打量著喝茶的男子,只一瞥,便又將目光移向柜臺,關心起自己的生活。男子任由時間流動,任由自己和眾人穿梭在人間煙火的縫隙中,如白駒過隙,不覺,已是人走茶涼,店內一片狼藉,服務員又俯身打掃衛生。大約夜晚八點多,老板娘見屋內還坐著一人,看清后叫了一聲,哎呦,您還坐著呢,許久沒聽動靜,以為尋旅館去了。男子說,剛剛人潮洶涌,把我掩蓋了,人在繁華中就是一棵草呀。服務員低著頭抹桌子說,差不多,有時候我就想,我來這里做了六年了,六年還在原地踏步,老家的小麗最小的孩子都會走路了,新租房的小雪靠自學考上了研究生,恐怕要碩博連讀了。我有時候想,我生下來就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本來以為進城能更上一層樓,沒想到比別人矮的更多了,還是丫鬟的命,每天就是給人劈柴喂馬的。男子說,海子說過,劈柴喂馬后還可以周游世界,你要有樂觀精神。老板娘說,莎莎不必自惱,等出嫁那一天我會陪送一套嫁妝,不枉你白白跟了我六年。服務員抬起頭說,老板,那我結婚后還回來跟你干。老板娘笑一下,說道,窮命?。旱皖^喝水的空,虞男問,這是個什么故事?四碗面端上來,熱氣騰騰,四個人不忙著吃面,聽湯澈把故事講完。湯澈繼續講。)
男子笑著對服務員講,怪不得六年了還當服務員,怎么這么沒眼力價,不問我晚飯吃什么么?服務員愣一下,慌忙拿來菜單,男子瞥一眼菜單,說道,不用看了,來個宮保雞丁蓋澆飯吧。服務員記賬,老板娘吩咐后廚,男子笑著說,分工明確。老板娘也笑著說,啥叫干一行愛一行,這就是。又對服務員講,莎莎,你不要整天厭兮兮的,聽大哥講一講走南闖北的故事。服務員說,我是一個沒出殼的毛蛋,這位先生是隨季節遷徙的大雁,得等我出殼啊。男子笑瞇瞇問,何時出殼?服務員說,鈔票鑰匙一手一攥,家庭事業穩當,當了老板娘,媳婦熬成婆,就是出殼日。老板娘說,莎莎,你和誰有仇,要當婆婆?服務員不語,拿掃帚掃地。男子說,說起出殼,我一個朋友到了美國留學,那才叫出殼,你都不知道外國人有多笨。服務員低頭問,比我還笨?男子講,朋友在美國的時候,在洛杉磯路過唐人街,街頭有一個美國女孩賣煎餅果子,和她攀談幾句,得知她在天津待過,可就是煎餅果子招牌有問題,煎餅不叫煎餅,寫的“尖兵”,朋友說你的字寫錯了,應該是另一個詞。女孩虛心點頭,大概知道了。第二周朋友路過,見招牌寫成了“劍柄”,朋友覺的好笑,看她能把中華文化玩多大,能知道多少漢語的詞匯量,沒有立刻給出她標準答案,對她講,錯了,還需更正。女孩皺眉琢磨。隔了三天,再一看,更有意思,寫成了“兼并”,朋友說,又錯了。女孩一臉蒙圈。當時朋友想到能寫出“兼并”這個詞,已是不容易,這是個動詞,算是經濟詞匯,四大名著的《三國演義》里倒暗含這詞的深意,可見這美國女孩對中華文化了解有一定程度。女孩也堅持自己改一下。朋友對她講,你賣的是一種食品,和溫度有關。隔天再來一看,改成了“堅冰”,好么,快還原成西方特產冰激凌了。這時候,朋友估計沒有同音詞匯了,就說,你再改一下吧,就可以了。這天朋友拿了一本《三國演義》,問她漢語怎么樣,她說她學的就是中文,朋友問這本小說你讀過么。女孩說,沒有,但是可以嘗試,在國內某讀書榜里見過這本小說的推薦,是和《孫子兵法》差不多吧。朋友說好,這本書的英文版借給你,你要知道你賣的是食品,和書籍里的器物關系不大,這本書里的食品只有酒和黍類。女孩認真點了點頭。朋友再去的時候已過了一個月,她的煎餅果子攤前排了十幾個人的隊,大都是華人,也有少量白人。朋友湊上去一看,更了不得,招牌寫著“劍兵”。講到這里男子不講了,老板娘說,她寫的“劍柄”、“尖兵”、“兼并”、“劍兵”不都是戰爭詞匯么,而我們中國人吃一個“煎餅”就看作了一天的頭一件大事,我們是一個長城內懂煙火氣的民族,注重吃。服務員說,那老外漢語拼音不錯。老板娘問,不知道那本英譯本的“三國”她看完了沒有?男子說,朋友和美國攤煎餅的女孩變成朋友了,互留聯系方式,女孩現在開學又回天津了,書她要慢慢研究。服務員講,剛念大學的學生,就想著假期賣煎餅果子,四年中國大學上完,估計就會顛勺了。男子說,我笑著對朋友講,以他博士生嚴謹的治學態度,人家講一下兵器詞匯,就給女孩推薦全套的《三國演義》。那她逛完廣州花市,你就要給她推薦英譯本的《紅樓夢》。她要交友,就要看看《水滸傳》,鼓勵她學海無涯苦作舟,那就要看《西游記》的取經精神了。朋友卻說,這四大名著我推薦了,后來她說她已經曉得中國有四大名著了,還給我發來了書單,問我是不是。男子打開微信,把書單從手機上調出來,老板娘和服務員湊上去,是一張截屏,外國女孩寫的是“三鍋紙”、“水壺傳”、“稀油雞”、“葫蘆夢”。老板娘嘆口氣說,識字識堵了,詞匯量確實大了。男子說,真建議她看看《說文解字》。服務員說,假的假的,風牛馬不相及。男子笑著說,莫笑話那外國女孩,她還是挺能思考的,時間不久進步挺大,有一天問我朋友玄奘可是下一屆的唐朝國王,我朋友不解。女孩說那為什么中國人根據《西游記》改編《猴帝》的電視劇會有許多人喊他“御弟哥哥”,這“御”字字典里解釋就是皇家之意嘛。朋友說這樣的稱呼只是表示仰慕之意,那外國女孩又問即便不是皇室血統,為何女兒國國王要和玄奘結婚呢,古代的東方是重視政治聯姻的。再看看玄奘的裝束吧,頭戴王冠,身披裝飾有寶石的御袍,水火不侵,且手握權杖,一路有天神相護。嵌有七寶的錦斕袈裟是觀音大士所贈,這是來自東方上帝使者的旨意,取經之路就是一個避開塵俗的皇室成員的成佛之路,古代的中國帝王不都注重修仙么。所以《西游記》是一本描繪下界皇室成員修仙,上界皇室成員帶領眾位卿家權斗的小說,古人注意隱喻,就用一個猴子為外殼,巧妙的把主題思想包裝了起來。服務員和老板娘聽到這里,默然,男子也默然。
飯端上來,男子吃完了,和老板娘攀談幾句,不覺已到夜里九點,問老板娘何時打烊,老板娘說,三三兩兩的客人過會還有來的,冬季情況少。男子說,現在就我一個客,不耽誤你們休息,我去找“星耀”賓館。然后拎了包從小飯館出來,走到街的斜對過,轉過彎挨個門牌看,果然見一個豎在樹梢邊上的霓虹燈牌子寫著“星耀賓館”,就走了進去。開好了一個單間,男子住進去,倒頭睡去。睡到半夜十二點,聽到隔著墻的房間一對小夫妻吵架,沒了倦意,就打開窗戶,看到街的斜對過的那間小飯館依舊燈火通明,整條街的路燈閃爍著,從樓上望去,像無數星星落在了地上。男子仿佛能看見服務員莎莎忙里忙外,雖然只有一個小黑影,但輪廓清晰,有客人背身吃夜宵,飯館里似乎有響動,都無聲的通過人物輪廓的幾下變化傳遞到男子眼中。男子看著服務員走來走去,見老板娘走出飯館,一步一步朝自己這條街走來,男子閉上了窗戶,坐到床上,很快聽到樓下飯館老板娘和賓館老板的交流聲,語氣,嘆息聲,和說話間的間隔都嗡嗡傳進男子耳膜。不知何時,老板娘不知不覺走了,男子再看飯館,已經黑燈,不見了服務員和客人搖曳的身影。男子穿著皮鞋在樓上走來走去,走到隔壁小夫妻不吵架了,又有廁所沖水馬桶的聲音。男子走到窗簾處,思考這一天看見的情景,看見魚肚泛白的天色出來,一夜過去。男子和衣而臥,在床上睡了一個多鐘頭,下樓吃早點,遇到早起的經理,對男子說,你昨晚一夜沒睡呀?男子尷尬笑笑,經理說,你踱步走了一夜,皮鞋啪啪響,開始穿鞋,后來挺注意,只穿了襪子走,我就睡在你樓下房間,也能聽見腳底板的肉碰撞地板發出的悶悶響,像拳頭打在沙袋上一樣悶。男子說,我去吃早點,我的房間麻煩鎖門,老板。
男子仍來到小飯館,昨天的位置空著,依舊過去坐下,看買早點的人排氣長隊,有的手握一袋包子,有的捧著一包油條,有的拿著驢肉火燒,都來排隊端糝。老板娘的身影淹沒在霧氣重重的湯氣后面,拿一只大勺子,一碗一碗的糝盛出去,端好糝的就找桌子坐下。一鍋牛肉糝,一鍋雞肉糝,隊伍沒排完就賣光了,吃客漸漸散去,只留下男子一人,被服務員撞見,說,呀,大哥,這么早又來了?老板娘抬頭一看說,我早就看見了,悶聲不響的坐在那里,像有心事,我特意將牛肉、雞肉的一樣留了一碗。服務員端上來,仍舊熱氣騰騰,男子用勺子喝一口,說,嗆人呀,胡椒么。服務員說,大早晨,胡椒提神。你不要只喝湯,用勺子撈肉吃。男子問,這叫什么?服務員呵呵一笑,說,鮮肉骨頭湯,乾隆喝過,王羲之喝過,陳毅元帥也喝過。兩大碗糝下肚,服務員收拾了碗筷,男子又悶聲看起手機,正看著,問一句,這糝做起來費事么?老板娘說,要早晨四點鐘起來加工,你看見的這一碗,有七八道工序。男子又問,早餐就這一會?再沒人了?老板娘說,是。晚上睡得晚,起的早,莎莎照看著,我去困一覺。
莎莎和老板娘來到后面臥間,對老板娘說,老板,又不對了。老板娘說,怎么不對?莎莎說,他昨天走了,這一頁也就掀過去了,大家都無話了??伤裉煊謥?,來了吃下早餐又不走,咄咄怪事。老板,你還給他留糝。喂美了,他還來。老板娘說,怕什么呢,他又不是電視上舊社會來收保護費,收租子的,三天兩頭堵,就是南來北往的客人嘛。昨天晚上,夜深人靜時我去了一趟指給他的“星耀”賓館,查了一下,他果然住下了,多老實的人,貴客登門,蓬蓽生輝。莎莎問,啥貴客?老板娘說,終日悠哉,吃飯聽曲,衣著樸素不鋪張,應該是個體驗生活的蹩腳作家。路過小城,觀觀湖,看看樓,逛逛故居,聽一聽柳琴,積攢素材嘛。我們終日無事,這些為藝術而活的人,我們群眾不幫誰幫。莎莎說,不要扯到群眾,能和文化沾點邊,也是個文壇混混,昨天講那外國故事一聽就是他編的。老板娘說,編的多好。不要說文壇混混,要統稱文藝工作者,投身老百姓的娛樂生活事業,能像他這樣走出來,踏破鐵鞋尋覓生活影像的真不多見,要吃苦呀,我們終日給他吃什么?不過是一碗蓋澆飯,雞蛋番茄面,兩碗糝。莎莎說,那是他自己點的。老板娘說,主流作家窮嘛,我以前也做過作家夢,最后開了這個飯館,真應該給他做桌像樣的菜。莎莎,咱們支持他一下,他將來堅持走下去,走遍祖國大好河山,晚年成了名家大家,把咱們這座小城裝進他的文集里,我的作家夢也算圓了。莎莎說,憑什么證明他是攀升期的作家,我呀,過會要親口問問。老板娘一擺手,說,不要問,不要問,他們這類人最羞澀,也是種修持,是在無人處筆落驚風雨,最怕人揭發,到時候打破了西洋鏡,都有好瞧的嘍。
莎莎不語,走出了屋,看男子一個人背著身子面朝大街看景色。莎莎問,這屋門三米寬,坐在這里猶如坐井觀天,能看到什么呢,大街上人來人往的,為什么不走出去瞧瞧?男子溫和的說,街景和這座城市的面孔我已熟悉,至于人嘛,你和老板娘陪我說說談談,我就曉得了老城居民的氣韻。莎莎說,我不是老城的,是鄉下來的,騙了你。男子不回頭,說,不影響,窺一斑而見全豹嘛。莎莎問,“管中窺豹”和“窺一斑而知全豹”哪一個更真實?男子笑答,你指的真實,是什么?我和這座城的關系么?在我看來我是“知全豹”,看到了一切,而在你看來,我是“管中窺豹”,如坐井觀天。你若做到心若無物,心中清凈,就可以明白一花一世界的真諦,因為僧侶說,一滴水里擁有一片海洋,詩人說,眼淚是人造的最小的海。海水和你心里的海水一樣,江水和你心里的江水一樣,湖水、河水、小溪都是,它們都有脈絡源頭,人要尋著自己的脈絡找回自己,所以人老了喜歡尋根,我這么每天逛著也是不斷尋根。莎莎問,你是哪里的人呢?男子說,生在山西,到了河北是河北人,到了四川是四川人,到了寧夏是寧夏人。莎莎說,你不是山西人么?男子說,中國的歷史很長,中國人是不斷遷徙,多民族融合的,我要抽絲剝縷,用雙腳丈量,描摹出國人群像,把真相探出來,鑒別自己的靈魂。莎莎說,寫一篇報告文學,敘寫現實生活中的先進人物,反映多姿多彩的生活,揭露為人們嗤之以鼻的丑惡事物。男子仍背身問,莎莎還懂文學?莎莎說,不懂不懂,我不做苦行僧,我要結婚生小孩。
兩人坐了半晌無話,天漸漸陰了,雨滴滴答答下起來,老板娘睡得淺,聽見打雷,也起來,走到外屋,坐在凳子上,三人一起觀雨。“星耀賓館”老板來訪,先看見了男子,說,這不是住203的客人么,原來白天在這消暑,吃完早點回不去了?我這里有傘,過會一起走。莎莎說,不必,他是我們這的??汀⑹炜停赡芮樗技耐性谶@里了,怕是舍不得走,怪人一個。賓館老板一臉茫然,然后對老板娘說,上個月的賬目結一下。和老板娘去了后臺,男子問,什么賬?莎莎說,揣著明白裝糊涂,賓館老板從來不做花賬,當然是在這里吃飯,然后由老板引薦到“星耀賓館”住宿的客人了。你就是一只死蟹,把你推到“星耀賓館”你就遇水活了,從此你只能習慣往這家飯館、星耀賓館兩頭跑,老板盤查出你是外地客人,所以給你系了繩子,你丟不了了。你這樣的死蟹多的是,賬目呢,老板和賓館一月一結。賓館老板和飯店老板娘結完賬,對老板娘說,你的店要盤,我幫你打聽好了下家,是位東北人,以前在淮陽路做燒烤生意,現在想開個分店,定金明天就付。又對莎莎說,莎莎,我手里有幾個才貌俱佳的小伙,都是市場跑買賣的,哪天挨個見見面?莎莎說,我要當了老板娘才能嫁人,嫁個高素質的。賓館老板說,火箭素質高不高,又耗資又耗才,辛辛苦苦培養出來,一發射就沒了,幾年幾月在天上不下來,高素質的靠不住。男子說,老板娘走了,飯館也賣,莎莎要嫁人,全沒了,我搭上了末班地鐵。飯館老板娘說,干不動了,老了,只剩我,只好變一只魚,順著下水道黑漆漆游走,全城的人都忘了我。(四個人吸溜著面條,發出“呼嚕?!钡捻懧?,駱峰說,故事快完了吧。湯澈抹了一下嘴,要接著講。駱峰把筷子一放說,我幫你講。駱峰講起來。)
賓館老板笑嘻嘻走了,男子要了一壺毛尖,坐在凳子上吃起來。老板娘問,來坐第二天了,客人貴姓?男子說,姓何,何必的“何”。老板娘說,結婚了嗎?莎莎嘟囔著說,昨天還小聲警告我不要盤問客人,今天自己問起來了。老板娘說,最后一天生意,最后一個熟客,緣分。男子說,虛歲三十四,還未有意中人。老板娘笑笑,說,何先生走南闖北,覺得哪里的姑娘好。男子說,BJ女孩高圓圓,天津女孩賈靜雯,河北女孩周冬雨,遼寧女孩董潔,吉林女孩關悅,HLJ女孩李冰冰,內蒙女孩王麗坤......莎莎打斷,說,好了好了,越說越多。男子說,總之是電視上的好,大城市出落的好。老板娘皺眉說,怎么都是北方女孩?男子說,四大美女的貂蟬和楊玉環是北方人,留下兩段傳奇。一個是山西XZ人,一個是山西永濟。莎莎說,夸起自家來了。老板娘說,山西女人有氣魄有魅力,有膽量有策略,武則天嘛。隋朝文獻皇后獨孤伽羅鮮卑人,偏心楊廣終致亡國。男子說,慈禧太后,曾用名王小謙、玉蘭、宋齡娥。莎莎打斷,說,說說南方?男子說,南方也有呀,上海女人孫儷,江蘇女人海清,浙江女人周迅,臺灣女人林志玲。莎莎說,一說起北方,全是女孩,說起南方,怎么都是女人。男子說,南方人智慧開發的早,女性也趁早出名嘛。
男子吃口茶,看著老板娘問,生意正紅火,為什么不干了呀。老板娘說,老家來信說,村子里有一處陡坡,幾百年來一直存在,村子里代代人路過都要牽牛拽馬,很是費力。村里決定修建居民樓,推平這道土坡挖地基時,發現原來是座古墓,漢末的。莎莎說,漢末時曹操的父親曾在我們這里避難。老板娘說,墓里主人的尸骨是個小男孩。男子說,小時候的曹操。老板娘說,漢末的墓,大家心癢,出土的墓穴不敢動,幾個年輕后生做主,晚上考古學家走后,他們開始朝四面八方用機器拓展挖地表層。男子說,公開盜墓了,能挖到什么?老板娘說,全是墳。男子說,漢末的?老板娘說,全村歷朝歷代的自家祖墳,挖墳的后生覺得墳頭下面埋著古墓和寶貝。男子說,也算是考古事件,為什么漢末出土的墓穴不敢動,卻敢動周圍的土地。莎莎說,周圍的土地有再多的墳也沒有官方認證嘛。老板娘說,對,官方來不來人很重要。男子問,挖出什么了嗎?老板娘說,來信說,第二天大雨,我家里人摸到了自己家埋祖墳的地方,已經只剩幾根爛骨頭泡在雨中,我公公婆婆嚎啕,這幾個挖墳的后生已經移交派出所拘留了。男子問,家家戶戶都被刨了?老板娘擦著眼淚說,有祖墳的一戶沒躲開,每家墳里都沒寶貝,都是代代貧農。男子說,也許整個村子和那座漢墓真有關系。有一天,村里漢墓被盜了,盜墓者是村里的張三一伙,同今天盜墓的后生一樣可惡。可張三一定是個窮人,他們自己家沒珍貴的祖墳可刨。漢墓當年的主人就是村里的貴人,人一死,家族破敗,任由糟蹋,活人便打起死人主意。張三一伙盜出了一個瓷器,轉手賣給鄰村的客商李四,李四覺得是寶貝,人一死,一起埋了吧,風風雨雨兩三年,又被自己村子的趙五盜了,又賣給王六,王六覺得是寶貝,快咽氣了,也一起裝在棺材里封好。但這之中,誰也記不住張三是誰。莎莎問,盜墓的趙五呢?男子說,只要這只瓷器盜下去,誰也記不清前頭的前輩。盜墓對被盜者而言可悲,可也是種解脫,合法出資買來的,如今也受害了,被盜的人便和普通人一起,咒罵盜墓者。莎莎問,那墓還盜嗎?男子說,瓷器能轉手,對于盜墓者來講,就是俄羅斯轉盤賭,看那顆子彈最后打到誰,所以朝代更替,盜墓風猖獗。風風雨雨幾十年,王六家族破敗,被人欺負,墳也被盜了,還是那只瓷器,又被盜出賣給劉二。莎莎說,到底要賣給誰。男子說,劉二的墳里過幾年也什么也沒有,寶貝在墳里,亂世存幾年,盛世幾十年,所有人的下場都是空墳頭一座,只剩下骨頭。至于那件瓷器,只是個傳說,因為想要這類的瓷器,全國開始了考古工作,這源頭竟是張三這樣的盜墓賊,歷史的價值是由小人物創造的。莎莎說,可是盜墓的這幾個,都賺到錢了。男子說,是賺錢了,賺的越多,墳被盜的越干凈,每一樣別想留給不肖子孫。所以盜墓賊大都生活放蕩,肆意揮霍,沒辦法,逃不過這行的歷史規律啊。老板娘說,這就是俄羅斯輪盤賭,都抱有僥幸心態。男子說,老板娘村里的漢墓之所以被塑成了一座小山坡,怕是盜墓者所為,都說捉賊捉贓,一座小山壓上去,掩蓋了漢墓的本來面目,張三王六趙五劉二這些人的勾當便一筆勾銷,還自己清白,也還后人清白。老板娘說,這座漢墓據考古學家說已經盜了數次了,沒出土什么古董??勺鎵炂茐牧耍晕乙丶已?。我夢見爺爺奶奶變成了魚干,卻在汪洋里漂,被大雨沖刷,叫苦不迭。后來才知道,是墳被刨開,澆了一天的雨,墳坑里被灌滿了。
男子拿起另一只碗說,莎莎陪我吃茶。莎莎說,我從沒陪過客人吃茶飲酒。男子說,最后一天的生意了,老板娘慘兮兮的,以后怕是聚少離多。老板娘不做聲,拿來一只新壺,泡了一壺綠茶,說,沒人,咱們幾個人吃茶看風景。莎莎說,我做最后一天服務員,陪老板娘熬過這多余的一天,陪何先生享受這曼妙的一天,也坐在門口,來一次吃茶觀街景。老板娘看著茶冒的熱氣,說,坐在這里觀景,猶如坐井觀天,有什么好。莎莎說,一個人坐著,看對面屋檐隔出來的幾尺天,眼界是窄了些,像未出茅廬的諸葛亮,可三個人在一起,便是劉、關、張,能密議大事的。老板娘說,莎莎說話也會引經據典了,在我身邊藏了六年。莎莎說,自從昨天何先生來,像尊菩薩樣,坐在店里,日日念經,開始我煩,后來聽出幽默但不滑頭,這是男人品性中難得的,透出一股機鋒,像品茗時的人眼前一亮。老板娘說,咱們店里有三種茗茶,何先生點了這三種,毛尖、毛峰、茉莉。男子說,談起男人,要看他發酵沒發酵,要靠女人七分灶火,三分炒,才能經久耐泡,滋味醇甜。莎莎說,醇甜?像是說女人。然后看了老板娘一眼,老板娘說,何先生道德圓滿,面目慈善,如那觀世音一樣,陰陽同體。男子笑笑不語,轉臉問莎莎,莎莎離開了飯店想做什么?莎莎說,我盼著老板娘早日焚香禱告,探親歸來,能再賞我一口飯吃?老板娘問,不是說已經厭惡了我六年?莎莎說,故鄉養人,哪有故鄉人不厭故鄉的理?老板娘說,真盼著這一天早些過去,我恨不得鐵路鋪到這條街上,現在就坐火車返鄉,把店留給莎莎。莎莎,你覺得我這個店租的話值多少錢?莎莎伸出三根手指頭,說,三千一月。老板娘笑笑,說,倒是比下家給我4000一月的價錢少,誰讓是自家人呢,打不了馬虎眼。莎莎問,老板,下家來了,我跟著下家打工,您有意見么。老板娘說,腿長在自己身上,你繼續抹桌子掃地,我要回去祭拜祖先,晚上一頓散伙飯,各奔東西。莎莎想想說,老板,我若出到高于四千的數,將來下家的店租給我,歡迎何先生和老板來做客吃茶。男子一笑,說,莎莎這樣憨厚的性格,當了老板娘怕是吃虧,我會常來的,這觀看老街幾尺天的位置,要留給我。老板娘說,她哪里憨厚,已經黃雀在后了,莎莎,你哪來的錢?男子說,我猜是莎莎看吉店轉讓,買通了賓館老板,找的下家就是莎莎的本家人,莎莎偷了幾年師,這店以后莎莎就是副店長。莎莎滿臉通紅,老板娘說,莎莎至少這樣想過。男子起身說,我回趟賓館,你們對店的歸屬好好商議一下。男子說完便走,一壺茶幾乎沒動。
莎莎紅著臉,對老板娘說,老板,我依舊覺得,這人不善,他坐在這里,真是為了感受小城的嫵媚春光,感受作家筆尖下的那片海?老板娘說,別給自己找臺階下,我問你,這人到底是不是你的男朋友,你們倆唱的雙簧,他這兩天就是來摸一摸店的實際運轉情況。莎莎語塞狀,老板說,他靠著你我的信任,已經釘牢在這個店里了,禍起蕭墻之內,你自己證明自己的清白吧。莎莎說,老板,是你說他是作家,我可一直抗拒。老板娘說,那是中了你們的圈套,現在輪到我抗拒了。莎莎問,攆他走?老板娘說,當然不能,那你我就暴露了。若真是你的姘頭,我亡羊補牢的慘狀會暴露的更慘,以后會成為這條街的笑話。我觀了半輩子人,卻被身邊的小丫頭玩于掌中,熬鷹被鷹啄了眼。莎莎說,就說老板娘家里著急祭祖,咱們中午就關門。老板娘說,閉嘴,我還有“星耀賓館”這條線,讓賓館老板出手,我這邊拒敵千里之外不費吹灰之力,樣子也好看些,不狼狽。莎莎問,萬一他住了其他賓館,發現我們的店沒關門,以后天天來喝茶不走怎么辦?老板娘說,什么叫拒敵千里,整條街都是我的,何先生是我的貴客,已經來了兩天了,這條街的飯館誰敢搶他?他是“星耀賓館”的客人,是我送去的“死蟹”,飯店賓館一幫一的門當戶對,哪個賓館會為了一個男客人壞了規矩?何先生離開了“星耀賓館”,就如一只死蟹離開了水灣,想活命,吃飯睡覺挪條街吧。莎莎說,為了一個客人,老板好狠,零錢有時都可以不要,為何要難為一個他鄉的何先生呢。老板娘說,動心了吧,早晚是姘頭。他來小店吃飯,不是為了紅墻白瓦的古色陳設,沒準就看上這里的服務員了。每天膩著,你早晚要變成家賊的,真要防止你倆軋姘,趁病還未入腠理,醫的過來。莎莎說,老板,開除我吧。老板娘說,何先生說了句你買通了賓館老板,這句話也許無意,但至少說明他看出你和賓館老板有什么,有什么呢?莎莎說,對啊,有什么呢?老板娘說,我更不敢亂動你了,只能靜觀這個何先生,他關鍵時刻回賓館,沒準是和賓館老板多年穿一條褲子的,在我店里吃吃喝喝,把小道消息傳播給賓館老板,你們仨人穿一條褲子。莎莎說,又多出個賓館老板,不要再加了。老板娘說,這個何先生,我不光不攆,還要攏,戰爭中的磁性戰術。
說著給賓館老板打起電話,說,老鐵啊,是我,對啊,我的店還是盤給那個淮陽路做燒烤的東北人是么?這個姓何的客人,你今天見過的,住在你家203的那個,實在不像話,動員莎莎接這個店做副店長。對呀,他可能要和盤店的東北女人打擂臺,在店里坐了兩天不走,你幫我盯緊,店不能盤給這種人,這是搞事情啊,我可不想站在東北人和山西人之間,像進了風箱的老鼠一樣兩頭受氣,今天你就讓他走。莎莎?你也覺得他總瞄著莎莎?一定有鬼,我防著呢,我們把他挪到三條街以外,他愛禍害誰禍害誰,離我們姊妹遠些,好的好的,我這里裝的像一點,都替你兜著。然后掛了電話說,莎莎,要證明自己清白,就配合我。莎莎木訥的點點頭。到了下午,男子回來,問老板娘,老板娘,我把東西取回來了。你和莎莎以后誰接管這個店啊。莎莎說,無論是誰,都是你熟人。老板娘笑著說,你回到賓館老板說什么了么?男子說,賓館老板人好活泛,知道你們店要關門,明天不營業了,給我推薦了這個街上的另一個飯館。老板娘說,今晚不要走,您是熟客、貴客,就在我這里吃飯,廚師已經回家了,我親自下廚。何先生您先坐,莎莎,來幫忙。老板娘領著莎莎鉆入后廚。
慢慢天色變暗,有顧客上門,男子說,不營業了,本店明天關張。顧客一個個垂頭走了,消息漸漸散開,只剩下男子一人孤零零坐著等菜。又過了半小時,男子看見滿街的小孩在街上跑鬧時,隨著老板娘一聲招呼,不久菜齊了,扒原殼鮑魚,炸蠣黃,三彩大蝦,三不粘,爆炒腰花,九轉大腸,奶油蒲菜,中間一道糖醋鯉魚,一人一盅碗海參小米粥。以茶代酒,三個人互敬一下,說了幾句客氣話,便悶頭吃起來。男子說,這兩天多有打擾,多謝老板娘的款待,和莎莎的服務。莎莎說,服務周到吧?男子伸了伸大拇哥,老板娘說,以后路過小城,再多到街上轉轉。男子說,我就想,咱們三個人多有緣分,在一個小城下能聚到一起,是古董沙發惹了我的眼,紅墻白瓦惹了我的眼,這都是緣分。我們三個人不分親疏,能聊共同的話題,老板娘能和莎莎同我喝一壺茶,看一條街上的喧鬧,這就是緣分。我們就是三棵樹上的三片樹葉,被北風一卷,落在一起,疊到一起,卷到一起,做了同一片土地的肥料。莎莎問,你說你取東西,取回來了?男子說,是車票,我今天晚上零點的火車,暫時離開小城,去其他地區考察。老板娘聽后,給男子夾菜,對男子說,“星耀賓館”老板這個人最壞,從我的顧客里榨生意,如果街面上反腐,先反她!她壓迫人,剝削人。男子笑著說,說的像回到了舊社會。老板娘說,人為財死,道德就退步,道德退步,就把顧客不當顧客了,全看成人民幣,社會能不倒退么,卻火了像她這樣的一類人,真該說道說道。莎莎踢了老板娘一腳,老板娘不動,用腳壓在莎莎腳上,說,“星耀賓館”老板,高中沒畢業,一個混社會的,想坐到這條街老大的位置上,她能是善茬么,說盤店的是東北女人,鬼!我看東北女人是她雇的。本來是紗廠職工,嫌收入少,主動辭職,卻想要擠入這條街的上層,自然少不了作奸犯科之事。販賣人口之事肯定是少不了。男子問,販賣人口?老板娘說,把我的顧客轉移到她那里再次消費。這條街還是居委會說了算,但是居委會老領導的勢力日漸式微,她就渾身奇癢,這種人,是安分的商人嗎,放到過去一定會嫁給軍閥當姨太太。等到街道居委會換屆,新領導對新問題拿捏不住,她就開始腐蝕拉攏居委會主任身邊的工作人員。男子問,腐蝕,拉攏?老板說,對呀,讓他們來我的飯館消費早餐,她只給我成本價。男子說,你都把成本價報出去了,生意怎么做?老板娘說,所以說她壓迫人呀,野心大的人有目標,我看不到路,需要她帶嘛,我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男子說,你也是幫兇,就用早餐腐蝕拉攏?老板娘說,這個街道內到處充斥著形形色色的人,修摩托車的、落魄文人、技術能手、商場經理、售貨員和無業游民,她都要拉攏。男子問,拉攏了做什么?老板娘說,只要是單身或離異,她就要說媒。男子說,很正常,有天生愛當紅娘的。老板娘說,說是說媒,其實是借拉感情增強個人勢力,罪惡的觸角觸及街道的層層面面,和插足別人私生活有什么區別?對不對?莎莎說,和老板娘一起吃死蟹!老板娘臉“突”的一紅,而后說,我這店面盤出去,她賣我的店面就是點了下我的卯,肉要削掉我一層。莎莎幫腔道,兩面三刀的,別著了她的道!老板娘蛾眉倒蹙道,用你提醒?男子說,這么厲害?我看她也是個勞碌命。老板娘說,呀,只看賊挨打,其實呢,最會享受,最會吃人了。你不知道的多,這個人的丈夫才不到五十歲,卻老態龍鐘,蒼髯白發了,看一個女人是否蛇蝎,要先看他先生的儀表。男子嘆口氣,說,這個世界太離奇了,這街道真像你說的?莎莎應和道,吮吸群眾鮮血的蚊蠅必須鏟除!男子說,一個城市的房地產泡沫,地產商吸血你們看不見。老板娘給男子夾著菜說,看不見,我們都是些草木小民。莎莎說,那些地產廣告看起來,是一個很美好的畫面。男子說,哼,買下它,不僅圖上的世界看不見你,可能衛星都找不到你。老板娘給男子夾著菜說,小城這條街再也不要來了,費神哪,阿彌陀佛,整條街道都是她的。
男子回到賓館,沒有當夜離開,在賓館的二樓房間走來走去,又下樓將老板娘飯間說的話一一重復,向賓館老板詢問。第二天,男子去了賓館老板指定的飯店繼續喝茶、聊天,同新的服務員交流,感嘆起小城的變化。這家飯店的老板是個老先生,主動湊上來問,年輕人,你是做什么的?我在這附近的街上兩次碰見你了,衣著雖普通,但不是小城的人哪。男子笑笑,說,我是山西人,老家是這里,想來此地投資,和規劃局辦好了手續,想投資做這幾條街的地產生意。老板說,你一身書卷氣,我還以為是搞民俗調研的研究生。山西?清朝晉商喬致庸不得了,和胡雪巖齊名,人稱“亮財主”。男子笑了。
“星耀賓館”老板來到小飯館,對老板娘說,一個人忙著哪?老板娘說,關張大吉,坐,什么事?賓館老板說,還不是你和那個山西何先生的事。老板娘問,他都告訴你了?賓館老板說,咱們倆就別掐了,安穩做小生意吧,他入住我們賓館第一夜,你跑來讓我翻查他的底細,我用盡手段怎么也查不出來,沒辦法按程序宰,這人挺神秘的。老板娘說,人已經走了。賓館老板說,你家祖墳被刨,我跟著倒霉啊。老板娘不解。賓館老板說,還不是你那張能說會道的巧嘴,好把式啊。他是個晉商,來我們這幾條街投資地產生意的,你的飯店我的賓館都是家業,要留給子孫的,各類證件齊全。老板娘慌了。賓館老板說,要是拆了,不光還我們住宅,還有門面房讓我們做生意,賠償營業損失,可是咸魚翻身啊。老板娘不語。賓館老板說,你留了兩天客,本可大功告成,卻在飯桌上把這條街相貌形容的像舊社會,犯什么糊涂?還說了一通關于我的廢話,真是蠢到家了,誰開發的時候愿意碰見青面獠牙的主?晉商轉身走了,投資轉入其他街,這回是我把你的渾話替你兜著了。老板娘問,那怎么辦?快追啊。賓館老板說,追啥啊追,那晉商對你的話半信半疑,我被你說成了地頭蛇,他說過幾天再來一次,吃杯茶重新讓你談談這條街。老板娘說,那還怎么談?賓館老板說,再不要信口雌黃了,這條街上的人都知道了街面不“太平”,你的長舌引來的好事,晉商看來不止他一人,同來的伙伴考察了這幾條街,你的店暫時盤不出去了,因為整條街的業主們都巴望著拆遷,你簍子捅大了,里外里成了咱倆犯的毛病,你的店誰還愿接手?你的店原來盤給淮陽路做燒烤的東北人,談妥了,可沒了德國沙發,人家不要這間店了。老板娘問,我的德國沙發呢?賓館老板說,我只能扮演你嘴里的惡人,幫著晉商私下單買你這只德國沙發,作為“地頭蛇”的我能熟練控制街面,晉商才肯投資拆我們這幾條街搞地產,他這是大海捕魚時順帶撈一顆珍珠蚌,咱們這條街被開發也許要等幾年,先緊著鄰近的街開發。老板娘捂著臉哭著說,可憐我祖墳里的親人,都被大雨泡成了魚干,我要回家,我只有在罵你的時候才有面子。(駱峰把故事講完,幾個人吃飽了,打著飽嗝。南洋說,原來是這么個結局,開放式的。湯澈也說,有意思。虞男說,外面天氣不錯,走,出去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