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楓醒轉時已是當日傍晚。方自睜開眼,便見到娉婷笑盈盈地向著自個兒行來,其手中還端了一只不住冒著騰騰白氣的大磁碗,內(nèi)中似乎盛著些湯水。來至炕邊,娉婷先以一手將云楓扶坐起來,隨后將那碗湯水遞將過去,說道:“楓哥,來,快把這個喝了。”
云楓瞥眼向那碗中微瞄了下,見到內(nèi)中汁液引泛墨綠之色,不知到底何物,狐疑著又瞧了愛侶一下,見其正自以目光催促自己飲用,當下一笑,心道:婷妹要我喝的總不會是毒藥。于是舉手接過瓷碗,湊到唇邊稍吹了吹,然后張口便灌。豈知道入口處,那湯水竟是奇苦無比,其中還帶著幾分腥臭,刺激得胸中好不惡心,一個沒憋耐住,張口“哇”
的一下,又將那口湯水吐回到了碗中,待得吐出之后,口中那一股苦腥味仍是久久不能消去,直搞得云楓臉都變了形狀跟顏色。一旁的娉婷直看得不住吃笑,說道:“呆子,誰讓你那么著急的,我還沒來得及提醒你,你便開喝了。”
楚云楓抹了抹嘴,蹙眉說道:“婷妹,這是什么東西,怎的如此難喝?”
娉婷又自笑了片刻,正色道:“難喝就對了,正所謂良藥苦口嘛。”
“什么,這是藥?”
楚云楓不解地追問了一句,之后便又自向碗中看去,一想起方才的那股奇苦,不覺又是微感胸中暗暗發(fā)惡。陳娉婷伸手接過云楓手中瓷碗,說道:“這雖算不得真正的藥,但卻是好東西,來,我喂你,別浪費了。”
“這、這到底是什么呀?”
云楓忍不住又自問道,顯然,他是真?zhèn)€不大愿意再喝那東西。娉婷答道:“這是虎膽湯,你做皇上時可都喝不到的呀。”
“虎膽?”
云楓納罕道:“哪里來的虎膽?”
娉婷道:“就是你的那個舊部趙大哥早前射殺的那條惡虎身上的。”
“惡虎”
云楓越聽越是詫異。娉婷這才想到早前所發(fā)生的諸事楚云楓都一概不知,不覺暗嗔自己大意,當下“噗嗤”
一笑,說道:“先別管那許多,你先將這喝了,之后再待我慢慢給你解釋。”
說著,便又將那碗緩緩挪向了楚云楓嘴唇。云楓縱然心中一百個不愿意,但面對心愛之人如此殷切的舉動,又怎好強作拒絕呢?當下,硬著頭皮皺著眉、強忍著那股惡人的苦腥,咕咚咕咚,竟是三兩口便將那一碗湯喝了個精光,之后,直苦得他咳嗽了好一晌方才告停。陳娉婷見得又自是一陣銀鈴歡笑,隨后,將空碗放置到一邊,對楚云楓贊道:“大俠好厲害!”
直把楚云楓也給逗得邊咳邊樂。跟著,娉婷便為情郎講述起在他被自己失手打傷之后和他第二次暈厥后的一概事情經(jīng)過。原來,大漢趙德將楚云楓與陳娉婷帶到自己家中安頓好后,便又自回轉去林中,馱那頭死虎。待得回到家里,又將一整條大虎破肚開膛,將有用或好吃的肉、臟好生留下,將那些剩余沒用的東西喂給了自家獵犬。娉婷因見云楓一時醒轉不得,正閑來無事,便在一旁觀看趙德工作,不時插口問上一兩句,漸漸的,二人便聊將開來。其間,娉婷由趙德口中聽得了許多云楓曾經(jīng)在朝為帝的事情,而趙德也從娉婷處得知了一些云楓從宮中逃出之后的事情,二人彼此聽得都是連連咋舌叫絕。同時,趙德也慢慢發(fā)覺到娉婷實非男子之身,這才不再擔心楚云楓有了“不好的癖好”
心中一陣好笑,暗責自己早前太過粗心大意,然而嘴上卻也并不說破娉婷的真身。兩人由于都有一個共同的話題——楚云楓,且又都是極為關切楚云楓,遂彼此聊得也算頗為投緣,只是娉婷卻并未將自家身世道出,這一是因為她還尚有所顧忌,二也是實在沒有說出的必要。待得傍晚時分,趙德便開始整治起三人的吃食,而娉婷則靈機一動,想到虎膽乃是大大的滋補之物,便向趙德討來,為愛郎熬制了一鍋湯藥,其間,趙德更還在內(nèi)中放入了一些北國名產(chǎn)高麗參。這虎膽本就已很苦,再配上高麗參,加烈火煎熬,待得楚云楓飲用時,自然苦澀難當,不過這卻當真是極品滋補中的極品,當真是連皇上都難得一吻之物。陳娉婷的“故事”
方一說完,二人便同時嗅到由小屋之外隱隱飄入一股誘人的噴香,禁不住都是咽起口水,想不出那會是何等的美味。這時,趙德打外間行入,見楚云楓業(yè)已醒轉,面上一喜,說道:“哈,皇上,飯菜都整治好了,你看用不用我給你端來?”
云楓忙道:“不、不用了,咱們一起去吃罷。”
說著,便作勢起身下炕。娉婷忙舉手攙扶,說道:“楓哥你慢點,你還有傷。”
云楓一笑,道:“我又不是三歲娃娃,禁不起碰撞,哈哈,沒事了,走,咱們吃飯去。”
說著,將娉婷手臂輕輕拂開了一旁接著又將其一只柔荑握入掌中,領著她隨趙德出了屋去。而陳娉婷心中卻還頗有些不好受,她知道愛郎嘴上雖說沒事,其實身體還是虛弱得很,再見的愛郎依然是對自己愛喜如常毫無怪責之意,不覺更是過意不去,心中暗道:楓哥如此待我,我日后一定要加倍回報、永生回報,絕不能再惹他不快,絕不再無端沖他發(fā)火了。三人來至屋外小院,落座于一張又舊又矮的小幾前。這后,趙德擺上碗筷,端上一大盆香噴噴的、惹人垂涎欲滴的燉肉,另外還有一兩樣小菜。如此,三人趁著秋初傍晚涼爽宜人的空氣,借著那當空的皓月,聽聞著林中蟲鳥的吟唱,愜意地吃食起來。也不知是那一盆燉肉真?zhèn)€好吃還是楚云楓重傷之后食欲猛增,沒半晌,便將滿滿的一盆肉獨吞了個精光,饒是如此,竟仍是連叫“不過癮”。只瞧得娉婷不住搖頭苦笑。趙德也呵呵笑著道:“沒事,皇上,我再去盛,哈哈,鍋里面有的是。”
果然,趙德回轉回來的時候,又再是滿滿一盆。云楓見了大喜,當下,又自狼吞虎咽開來。娉婷卻不再去瞧云楓,也自向盆中拈了一塊肉來品嘗,入口處,只覺那肉滑膩中略帶韌性,既不塞牙也不肥膩,一大口肉只需咀嚼片刻便可下咽,并不使人感到噎得慌。吃得有味,娉婷便又拈來一塊,不想吃完竟是欲罷不能,直想第三塊。就這樣,沒半晌,便自與云楓爭食開來。一邊趙德直是樂得合不攏嘴。那盆中之肉,自然便是白日間趙德射殺的那條大蟲。一餐進畢,楚云楓但覺精神好轉許多,雖然胸口處仍還不時作痛,但已再無早前的些個虛弱委頓之感,舉頭望月,淺笑道:“哈,圓月當空,惜無美酒。”
娉婷緊忙笑接道:“你傷未好便想喝酒,不要命啦?”
跟著趙德也是笑道:“嘿嘿,我這里村野之所,皇上你就是想喝酒也難啊!”
云楓苦笑一下,轉目對著娉婷瞇眼道:“有儂一人,直勝美酒千壇,哈哈哈。”
娉婷聽得嬌靨含羞,嗔道:“去你的,不正經(jīng),趙大哥還在呢!”
趙德忙道:“哦,無妨,二位自便,我且先入屋回避。”
此話有意無意間已道出他早已知道陳娉婷的女兒身。娉婷聽了更是嬌羞難當,忸怩著說不出話來。倒是楚云楓知道玩笑應適可而止,當下便道:“哦,趙大哥,你別走,我與婷妹玩笑的。哈,我還有事想問你呢!”
趙德忙又再坐回了來,言道:“皇上你快別如此稱呼小的,不敢當啊。”
云楓即揚眉道:“這有何當不得?還有,你也別再喚我皇上了,我早就不是了,我現(xiàn)在叫楚云楓。”
趙德稍有遲疑,既而道:“那……小的(見楚云楓雙目微瞪,趕忙又改口)……我喊你什么呀?”
云楓便道:“你就喊我楚兄弟呀,咱們現(xiàn)在都是江湖人,當然都按江湖規(guī)矩來了,你比我大,我自然要喊你作大哥啊。”
見趙德似還有些踟躇,便又道:“啊,好了好了,不說這些,怎么叫都不打緊,只是這‘皇上’二字可千萬別叫了。”
趙德搔頭不解道:“為何啊?”
娉婷忍不得一笑,接道:“我說趙大哥,你也不想想,你老是這么‘皇上皇上’的,萬一叫別人聽去……”
未等話完,趙德便即恍然,連番舉掌輕拍額頭道:“對對,公子你……哦,嘿嘿,姑娘你說得是。”
娉婷聽得趙德改口稱起自己“姑娘”
來,面上不覺又是一下羞紅,只低下頭不再言語。趙德又轉向楚云楓道:“那……我以后可就真喊你楚兄弟啦。”
云楓無奈笑道:“早該如此。”
趙德一笑,又叫了聲楚兄弟,跟著問道:“方才你說有何事要問我?”
不想此言一出,云楓竟是不再答言,只是獨自望月興嘆起來。趙德與娉婷見了都是不解,但一時間卻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愣在一旁靜候。大約盞茶時分,云楓又發(fā)一聲微嘆,跟著便又吟道:“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
此乃是一首南唐后主李煜的《相見歡》。此詞為李煜亡國成為階囚之后,孤身一人登樓望月,乘著深秋蕭蕭寒意,忽由感而發(fā),一吐自己孤寡難耐的寂寞之心。云楓倒也并非是借詞來抒發(fā)心事,只是方才一直仰望空中彎月,忽而便想到“月如鉤”
那句,跟著便又聯(lián)想到自己的遭遇與李煜竟是那等的相似,均是失國之君,不由得對李煜便起了惺惺之心,繼而心中好一番酸楚,不自覺地便將整首詞句吟詠了出來。待楚云楓吟罷,娉婷忽探身偎去,柔聲道:“楓哥毋庸太過傷感,你比起李煜來可是好得許多了。想當年李煜可是沒有你這般奇妙的境遇,縱然失了皇位,卻得名師收留。而且,李煜那時身為臣虜,大小周后都離他而去,他是真?zhèn)€孤家寡人。但你……”
說至此處,不禁語聲微頓,囁嚅片晌,終于又道:“但你即便是沒了一切,我卻是永遠不會離去的呀!”
云楓聽得心內(nèi)油然一陣溫暖,早前之酸楚竟一掃而光,當下輕拉住娉婷玉手,雙目蘊淚,頗欣慰道:“婷妹,你真好,有你,此生足以。”
娉婷淺淺一笑,正想順勢倒入楚云楓懷中,忽見至一邊正自含笑相看的趙德,忙斂去自家兒女情態(tài),嬌嗔道:“看你,楓哥,說到哪里去了呀!你方才不是說有事欲問趙大哥么?怎好叫人家等那許久?”
云楓聞得,立時恍然,自責道:“嗨,都怨我,走思了。”
隨后即轉向趙德道:“趙大哥,哈,讓你見笑了。”
趙德連忙擺手樂道:“不會不會,想我居住深林,已經(jīng)許久都沒再見到過如此美麗動人的兒女情景了啊。哈哈哈哈。”
楚陳二人被說得同時大羞起來,一時間渾不知該再如何,忸怩著說不出只字片言。又過得許久,云楓這才回轉過神情,方問趙德道:“哎,趙大哥,我還是與你說事情罷。方才我是想問,自從那天咱們分開以后,你們?nèi)チ四睦铮髞碛职l(fā)生了何事?怎的李公公他們……”
話未說完,便即打住,一想到那一直伺候自己從小到大的忠心老仆的辭世,禁不住又是哽咽起來。趙德也是一聲沉嘆,眼角處似也有淚珠滴落,沉默半晌,這才慢慢為楚云楓述說起來:“那日待你們走后,我便帶著李公公和那個小明子按著祖皇帝的指示,向水御關行去。唉,豈知道,我們方一趕到水御關,朱棣的人馬便殺到了,立時便將我等三人團團包圍,將水御關也是圍了個水泄不通。我們?nèi)齻€見了那等聲勢,自知再無逃走的可能,當下便也只得束手就縛。后來,我們便被帶去見了朱棣,那時宮里的大火已經(jīng)撲熄。哼,可笑那朱棣,在廢墟中乍見到黃大人的那具焦尸,也不作何考證,一口將之咬定是你,立時間便號啕大哭開來,滿口假仁假義地說什么并無反你之意、這次入京只為消除你身邊奸臣亂黨。哼,其實,當時有哪個看不出他的本心!”
楚云楓苦苦一笑,無奈道:“四叔向來城府極深。不過,這樣的性格反倒適合做皇帝。”
輕輕一嘆,又問道:“接著呢?”
趙德繼續(xù)講道:“后來,朱棣見他的手下將我三人解到,登時間便又不哭了,渾似換了個人。當下,朱棣將我三人反復看了又看,最終將目光落定到李公公身上,似乎他是認得李公公。楚云楓點頭道:“是,李公公不單服侍我,曾經(jīng)也還服侍過爺爺,四叔自然識得。呀,那他定要為難李公公了。”
趙德應了一聲,續(xù)道:“朱棣認出李公公后,便搶上前來,舉手將李公公拉將到黃大人的焦尸前,問李公公是否認得。李公公只傲然道:‘只要此人生前是宮中之人,老奴自然認得。’朱棣吼道:‘廢話,我問的是你現(xiàn)在可還認得?’李公公道:‘人都已燒得如此模樣,任誰也不能辨認了。’朱棣道:‘其他人或許不能,但惟獨一個人,我想即算他燒成灰你也不會認不出!’。”
云楓又是一個苦笑,道:“四叔自然說的是我了。他意思是,我從小被李公公照顧,李公公對我自然是再熟悉不過,即便我突然間有什么變化,他也該當可以辨認。只是……使我不解的是,四叔既然早先已經(jīng)將子澄的尸體認作是我,卻又為何還要李公公辨認呢?”
趙德冷哼道:“這便是他朱棣虛偽狡詐的地方,其實他的內(nèi)心當時也是矛盾的。他既希望李公公說那尸體是你,又希望說不是。”
陳娉婷卻聽得一頭霧水,插問道:“什么是不是的?怎的這般亂?”
趙德微微一笑,轉向娉婷道:“是這樣,如若李公公說那尸體真是楚兄弟,那朱棣心中自然是一塊大石落地,安穩(wěn)了許多,他當然希望如此。但是,他又并沒有親眼瞧見楚兄弟死在他面前,他不敢僅僅憑借一具面目全非的尸體和李公公一面之詞便枉下論定,所以他又希望不是,這樣他便可以向李公公查問楚兄弟下落,尋找楚兄弟,這后再親眼看著他死,或親手殺死他。”
娉婷心下了然,靜靜地點了點頭。趙德便又再講道:“李公公自然也聽出朱棣話意,冷笑著譏諷道:‘想這天下間對燕王最了解之人莫過于你自己,敢問燕王,如若是你自己的一張臉面被火燒得面目全非,你可還能認出?’朱棣被問得語塞,立時大怒,揪著李公公吼叫道:‘混賬,你與我閑扯這些做甚?我只問你,那具尸體到底是不是皇上?到底是不是我侄兒允炆?’李公公嘲諷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燕王難道還要親眼見到皇上死去才甘心么?’朱棣一聽登時暴怒,喝道:‘你休要作死,快答本王的話,要知道我現(xiàn)在一句話便可定你生死。’李公公繼續(xù)諷道:‘是啊,老奴不敢不信,如今先祖、皇上還有各藩王均已不在,這天下自然便由你說了算!’朱棣忍無可忍,霍然發(fā)狂,登時將李公公按倒地下狠命毆打起來,直將李公公打得連連咳血,但卻也是不敢真將他打死。待打得累了,氣也消去了一些,朱棣又再向李公公追問道:‘說,那尸體到底是不是皇上?’李公公氣若游絲,向著朱棣慘然一笑,有氣無力道:‘是與不是對你真?zhèn)€便那么重要么?朱棣,你不就是想要皇上死么。現(xiàn)在我告訴你,那就是皇上,就是你的親子侄,是老奴我親眼瞧著他自焚死去的,哈哈哈,你終于放心了罷!’說完,李公公竟然再不說二話,猛一張口,竟是咬斷了自己舌根自絕了。唉!”
云楓聽到這里,眼淚已經(jīng)是鋪天蓋地流了整面都是,口中不住的地重復著:“李公公,李公公,李公公……”
一邊娉婷也不知該再說些什么,苦著小臉,只陪著云楓一同悲傷。趙德說完,也是忍不住潸然淚下,泣不成聲道:“與李公公的從容就義相比,我簡直是個無能鼠輩,如今竟還茍且于世上。”
悲痛了好一會兒,云楓才收淚續(xù)問道:“哦,那后來,你又是如何逃出來的呢?”
趙德嘆道:“別說什么逃不逃的了,我真恨當時沒能與李公公一同去了,那倒是一了百了,還算條真正漢子。”
娉婷怕趙德也要悲傷起來,便緊忙插道:“你可不能這么說。當時你若死了,那今日可就沒人能再救下我和楓哥了,這是老天不要你死的,是老天要留你今日救我們的。”
趙德微一思忖,即苦嘆道:“是啊,或許真?zhèn)€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頓了頓,便又開始講述起七年前的事情:“朱棣見李公公自盡也是大驚,要知道,他肯定還有許多事情要待詢問,李公公一死可就全泡湯了,當下,趕忙喚人過去查看,希望暫時還能保得李公公性命。也正是這么一亂的當口,我便乘機掙脫了押制我的那名兵士,順勢又將旁邊抓拿小明子的那人舉手打翻。之后我一把揪上小明子就向外面沖,還隨手從方才那兵士手中奪了柄鋼刀,借著混亂砍殺。雖然我武功不好,但好歹也是個大內(nèi)侍衛(wèi),在亂軍之中逃命,還是沒太大問題的。唉,只可惜,我畢竟還是能力有限,小明子又不會武功,我只一心想著沖出去,竟是忘了照護小明子,沒半晌,他便讓人家亂刀砍死了,死狀也是慘不忍睹。就在我微一走神的當,也是不小心被人砍了三兩下,好在身強體壯,一時半刻尚無大礙,也正是因著這一受傷見血,竟也激起了我自身的野性和潛力,將一柄鋼刀在周身舞得風雨不透,且戰(zhàn)且走。啊,也不知道與他們糾纏了多少時候、在宮里面兜轉了多少彎子,總之,我再次趕到水御關時,已是渾身虛軟,手臂酸麻得再也揮不動鋼刀了,就連那刀的刃口也都已經(jīng)卷得再也傷不得人了。那時候,身上也不知到底受了多少處傷,整個人,神志也已不很清醒,幾乎就要虛脫軟倒。只是在渾渾噩噩之中,頭腦中還是在不斷閃著一個信念,不斷告訴自己‘一定要逃出去,一定不能死’。但是,那個時候,四面都已經(jīng)是圍追堵截的士兵,人數(shù)還越來越多,我已然是進退兩難,而且最兇險的是,他們竟還調(diào)來了大批弓箭手和弩兵。我左右環(huán)視一番,見到那時惟一可以容我逃命的地方便是水御關外的那一條窄窄的河道。當下,我再不管那許多,一個猛子便扎了進去,就在我入水的同時,猛然感到身上多處地方傳來揪心的疼痛,下意識隨手一摸,發(fā)現(xiàn)自己竟已身中六七枚弩箭,跟著,再抬頭看時,那批弓箭手們的弓箭也都已鋪天蓋地向我攢射而來。我再顧不得身上傷痛,猛吸足一口氣,鉆身潛入水底,以躲避頭上的箭弩齊施。然而,我自己也知道,如此只能躲過一時,卻是躲不得一世,待到自己氣力用盡時還是要鉆上水面的,到時照樣是必死無疑,但如若不出去,早晚也是要被憋死的。我心想:左右是個死,倒不如再沖上去拼他一拼來得痛快,到時拼死一個夠本、拼死兩個白饒,就算一個都拼不死,那也總比在水下活活憋死來得英勇。然就在我正自思忖間,無意一瞥,竟見到水道的深處似還有處拱洞,登時間心中一喜,也不去想那到底是什么、那里能否真的逃出生天,只徑直游入。其實,那時候頭腦已不很清楚,根本沒有去考慮即便游到那洞中又能如何?那洞內(nèi)又窄又黑,身體根本伸展不開,與其說是游,不如說是在內(nèi)中爬行,饒是如此,卻也讓我爬了好長一段。但沒過多久,一個最要命的問題來了。我早前吸足的一口氣已將用盡,而那洞道卻仍不見頭,就好似是遙遠的黃泉路一般。”
娉婷聽得忽而一樂,說道:“那洞沒頭才好啊,若是讓你發(fā)現(xiàn)那不過是個死洞,那豈不真的死定了。”
趙德點頭道:“是啊,我當時也正是憑著這么個念頭,才又再勉力向前行去。只是,體力終究還是不濟了呀,不知過了多久,我只覺得身上再無半點力氣,胸內(nèi)也憋悶得好生難受,只想大口呼吸,只想找處地方倒頭便睡。心中這么一想,便不自覺地吸了一下鼻子,立時被一大股冷水狠嗆了一下,只嗆得頭疼欲裂,之后,我便即失去了知覺。”
說至這里,趙德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似是此時想來,心中猶有余悸。“那后來呢?”
娉婷似乎聽得頗帶勁,竟是不耐地催促起來。趙德輕輕一笑,緩上片晌,繼續(xù)道:“后來的事我是自然不知了。待我再次醒來時,已是躺在一間民宅中,屋內(nèi)還有一對老年夫婦。那夫婦倆見到我醒轉,便笑著過來問候。我心下頗納罕,不知自己怎么會到了這里,更不知自己到底是生是死。當下,我不答他們倆的話,反問道:‘二位,這是什么地方?二位又是哪方高人?我怎會到了這里?’那老夫婦倆相顧一笑,便由那老翁為我解答開來。原來他們是在一處臭河溝中將我救起的,哦,我想可能是我昏過去以后,竟自行順著那洞道中水的流勢滑了出來,當真算做命大呀!那夫妻倆發(fā)現(xiàn)我之后本以為我死了,當時打算報官,后來卻探得我竟還有脈搏,便趕忙施救。哈,說來也巧,那老翁還是個鄉(xiāng)村郎中。沒過多會兒,我便有了氣息,但卻仍不醒轉,于是,夫婦倆便先將我?guī)Щ亓思抑小4撕螅抢衔虨槲覍⑸砩系膭?chuàng)傷清洗一番并敷上傷藥,而后又給我喂下了一些內(nèi)治的湯藥,但是,如何卻都是不能再叫我醒轉,或許是當時受傷太重了罷。之后的幾日中,我一直都是處于半昏迷半夢囈的狀態(tài),而且傷情也是時好時惡,其間更還發(fā)了幾日高熱,好在那老翁經(jīng)驗老到,竟是幾次都將我從鬼門關上拉了回來,當真也是頗耗費了他一番苦心呀!這不,我方一醒轉,二老便歡喜非常,畢竟是幾日的勞累終沒有白費。我聽完他們的敘述心里連叫僥幸。之后我又向他們詢問了一下當時的時日,他們告知之后,我略一掐算,竟已然是朱棣進宮半月之后了。這下,我心中不禁大急,趕忙向他們打聽近日來所發(fā)生的事情,怎奈他們只知道前些時日打了場大仗,至于誰和誰打以及結果如何,他們竟全都不知。我再一細問,原來那時我身處之地已經(jīng)是距離金陵城四十多里的一處小村落了。唉,真不知我到底是如何漂去的?我見他們似乎是真?zhèn)€不知,便不打算再問,那老翁當時也答應會去幫我打聽,只叫我好生將養(yǎng)身體。于是,我便暫且在那邊住了下來。別說,那老翁也真?zhèn)€有幾分妙手回春的能耐,不過五六日的光景,我便已能下地自如活動,不時也能幫那老夫婦倆做些簡單勞活了。就那樣,又過了大約半月光景罷,算算離我逃出水御關已經(jīng)是一個多月之后了。一日,那老翁因要進城辦事,便順帶腳幫我去打聽了一些近來的消息。那時候我才得知,朱棣大軍早已全部進駐金陵,只是他一時尚還沒有稱帝,想必是他還有許多顧忌。而另一個消息,便是說朱棣在數(shù)日前,舉眾辦了國殤,將‘建文帝’風光大葬于中山。我聽了這消息,心里霍然一凜,只道是皇……哦,楚兄弟你已然被他尋到并殺害了呢!但就在我剛剛開始焦急起來時,那老翁卻又遞給我一張人頭畫像。我將那畫像接過,仔細一看,立時又舒了口氣,知道楚兄弟還沒有死。”
“咦,為何啊?”
娉婷茫然不解地插問道。云楓笑道:“傻丫頭,那張畫像上的人定然是我,那一定是我的通緝令。趙大哥是見了我的通緝令,這才得知我尚在人世,并未真?zhèn)€被四叔抓到。”
趙德沉吟一聲,點了點頭。“只是……”
云楓蹙眉道,“四叔當時既然沒有找到我,那為何又要給我辦喪事呢?那死人到底是誰呢?”
微想了想,未等趙德打話便即恍然道:“啊,那一定便是子澄了。”
趙德又是點點頭,道:“不錯,我當時也是這般想法。”
云楓又道:“可是四叔如此做法,他不怕別人會起疑么?難道就不怕有人認出那畫像上的我來?”
趙德道:“這也正是他精明之處。他先把你下了葬,然后再全城甚至全國通緝你,試想,又還能有幾人想得到,他所要找的才是真正的皇上。再說,當時能從畫像上認出你的又能有幾人?況且,即便有人能夠認出,心中起了疑惑,但是誰敢真的提問出來?那豈不是自尋死路!”
云楓微微一嘆,點頭道:“那倒是,而且,在那之前,他一定也斬殺了許多‘心腹大患’,封住了這些人的口。”
娉婷聽得直是咋舌道:“你……你叔叔也太狠了罷?真的是趕盡殺絕呀!”
云楓道:“他若不夠狠,早晚有一天會落得與我一般。唉,想來當初我就是對他狠不下心腸,遲遲不肯削了他的藩號褫奪他的兵權,才會造成如此。哈,但我也并不后悔,若非這樣,也就不可能有后來的這些事情,我也就不可能認識你啦。”
說時,眼望著娉婷,流露出無限的深情。娉婷微睨了楚云楓一下,便忙將話題又轉回趙德的“故事”
問道:“趙大哥,接下來呢?”
“接著?”
趙德一怔,這才想到自己的“故事”
還沒有講完,呵呵一笑,說道:“啊,對、對。我從猜得了楚兄弟還未死,心里便無時無刻不想找到他。要知道,朱棣雖然并未真?zhèn)€找到他,但卻在通緝他,我實在還是擔心他的安危,生怕終有一日,他還是難逃朱棣魔爪。另外,我也是怕在那里耽擱得久了,周圍鄰里人多口雜,把我的事情傳出去會給那二老惹來麻煩。于是,我便打定好主意,趁著一天晚上月黑風大,乘那二老不注意,偷偷地走了。唉,他們倆真是好人啊。”
說至這里,趙德目中忍不住又隱隱泛起了淚光:“若是有機會,我一定要回去好生探望、感謝他們啊!后來,我便踏遍大江南北開始尋找楚兄弟,同時,也不斷地打聽一些朝廷方面的事情。那朱棣沒過多久,便真?zhèn)€稱帝了,但私下里卻還在不斷的派遣密探尋找楚兄弟下落,聽說那個什么三寶太監(jiān),他出海的真正目的竟也是為了去找你,因為有人曾對朱棣說你已經(jīng)流亡海外去了,哈哈,如今想來,當真荒唐得很啊!唉,不曾想,我這找找尋尋的四處游蕩,一晃便過去了五年。無奈何,整個中原都沒有你楚兄弟的消息,我沒找著你,朱棣也沒有。我便想,你會不會是躲到北方關外去了,因為,那個時候,也只有關外是我與朱棣都沒曾去尋找過的地方。心念至此,便即打定主意,之后便來了這里。怎知道,這里竟也是沒有你的絲毫消息,你這個人便好像忽然消散了一般。唉,六年苦尋,毫無點滴線索,一時間我也是心灰意冷,想你或許真的已經(jīng)是流亡海外或者已經(jīng)……唉,已經(jīng)死了,漸漸的,也就斷了尋你的念頭。啊,這心里一沒了念頭啊,整個人便立時覺得無趣起來,覺得回不回去中原,也都是無所謂的事了,留在這北方反倒落得清凈,左右我也是無事、無家、無甚牽掛。就這樣,我便尋了這處林子,自己搭了房子,安居下來。每日里獵上一些野味,采些野草野菜,嘿,日子雖然清苦,但卻是閑在得緊,而且,運氣好時,還能吃上皇上吃不到的美味。另外,這里的女真人也頗友好,平日見到,總都對你熱情非常,我便也結交了幾個女真族的朋友哩。哈哈哈哈。”
說至這里,云楓娉婷也都跟著樂了起來。隨后,趙德又道:“如今看來,我當初留下來,還真對了。”
娉婷搶道:“是啊,我就說嘛,人世間的事情,老天爺早就給安排好了。”
說完,三人又是一陣歡笑。之后,楚云楓又將自己這七年來的諸般境遇向趙德講述了一番,只聽得趙德連連叫奇,說道:“楚兄弟你當真是因禍得福,因禍得福啊!”
云楓含笑點頭,應道:“是、是,誰說不是呢。正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啊!”
說時,竟是不住以眼偷瞟陳娉婷,顯然話中還含有別意。娉婷哪有聽不出的,見了愛郎神情,羞嗔道:“你壞死了,不理你啦。”
說完,徑自跑了開去。但是,她自己心里,實也是又甜又暖,只覺得云楓的話好不受用。云楓與趙德又自歡笑了半晌,趙德又道:“不想,這誠意伯竟也如此識大體,能夠想到臨危去救你一命,啊,也不枉他這‘誠意’二字了。”
云楓道:“是啊,我能有今日,有一半也都是因為他呀!一別七年,不知劉方現(xiàn)今如何了?有機會,我可真要好好去謝謝他和他父親。”
趙德忙道:“哎,謝是當然,但卻不能到他府上去謝,畢竟,他們還是朝廷中人,咱們都知道在朝為官的兇險,斷不能給他們找麻煩啊。”
云楓連連點頭應道:“說得是,說得是。”
趙德微遲疑了一下,忽又正色道:“哦,楚兄弟,我問句不當問的話。”
云楓微微詫異,茫然道:“何事?趙大哥但問無妨。”
趙德一聲沉吟,說道:“你……就真的不想再奪回皇位了么?”
云楓聽后苦笑道:“不想了。要知道,從我淪為庶民開始,我才逐漸體會到平常人的快樂與悠閑,當哭便哭,當笑便笑,多自在。正是:興來醉倒落花前,天地即為衾枕;機息忘懷磐石上,古今盡屬蜉蝣。”
趙德聽了似是深有同感,說道:“是啊,如我一般,直到隱居于這林中,才真正體會得何為生活。”
云楓道:“不錯,正所謂:隱逸山林無榮辱,道義路上無炎涼。哈,他朱棣愿意做那勞什子皇帝便讓他去做,但這人間真正的清閑他卻永生難以體會到。哦,這不,我這次來關外,實還有一大部分的原因是為了他。”
“為了他?”
趙德好生不解。“是,為了他的江山。”
云楓喟然道:“不管怎么樣,這片江山畢竟還是爺爺當年揮灑著血汗一點一滴打拼下來,不論四叔對我如何,但我終究不能眼看著他的江山有所撼動。”
趙德越聽越迷糊,搔頭道:“什么?他的江山有所動撼動?這什么意思?”
當下,楚云楓便將近期在武林中傳得沸沸揚揚的干將莫邪劍之事情及自己此番尋劍的目的又略述一番。趙德聽了,連舉著拇指贊道:“楚兄弟,你當真是條仁義漢子,我趙德最佩服你這樣的,你才真正當?shù)谩畟b’之一字。”
云楓含笑,連連擺手道:“我哪能是俠啊,我這也都不過是出于親情。哦,要真說起大俠啊,哈哈,我?guī)煾覆攀谴髠b呢!有機會,我讓你見見他。”
一聽自己有機會與張三豐會面,趙德立時便高興得合不攏嘴,大笑道:“真的啊!哎呀,那可太好了,我早就想拜晤他老人家了,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