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場工

就在我家對面，巴黎美麗谷樂園路上，有一家搬場公司。在這家搬場公司里工作的是些大小伙子，非常客氣，非常強壯，大家稱他們是搬場工。

這些搬場工，我都很熟，是哥們。我經常看到他們來來去去，到了又走了，搬動很重很重的家具，日夜坐在卡車里往來。我也會在那家咖啡餐廳遇到他們，館子叫“達尼之家”，我在那里吃中飯，他們常去那里喝上一杯，我也一樣。

有個青年匹諾曹，

鼻子又小又好笑。

有個胖胡子，

出身男爵不想讓人知。

有個帥哥叫露露，

什么事都信口開河。

有個了不起的勒內，

冬天夏天一樣黑。

還有一個紅頭發

牽了狗狗常溜達。

當過水手的叫代代，

車子從早開到晚。

還有個大塊頭雅克，

一巴掌打得人趴下。

還不要忘記看管工具箱的胖嘟嘟，所有這些小伙子，我看到他們，我碰上他們，我招呼他們，我跟他們握手，但是我不想給他們活兒干。

后來有一天，我遇見我的朋友皮埃爾。我們相互問個好，他先對我說，我后對他說，兩人聊了起來，我對他說了什么，再也記不起來……盡是些非常正確，非常有道理的話，就和我慣常所講的一樣……但是他自有他的想法。他對我說:

“不，這樣是不行的！你應該搬家！”

“決不搬，”我對他說，“我留在這里。我很喜歡這個街區！”

但是他并不回答，聳聳肩，一聲不出走了。我不大明白，但是這不重要。不管怎么樣我心里很踏實，我不搬家，我的朋友皮埃爾錯了。

后來又有一天，我遇見我的朋友保爾。我們相互說晚上好（這次已是傍晚了），他先對我說，我后對他說，兩人聊了起來，我對他說了什么，實在記不起來了……反正理智、透徹、深刻……但是這不是他的意見。他怪聲怪氣地對我說:

“不，這樣吧，你搬個家！”

“咦！你也這么說！”我回了他這句話。

“你要徹底搬！”他對我重復說。

他頭也不回走開了。

這次，我感到了不安。整夜睡不好。第二天早晨，我刷牙時望著窗子外面。我窺見胖胡子，就是那個不愛讓人知道身份的男爵，他在對面人行道上踱方步。我急忙漱口，疾步走下樓梯，穿過馬路，追上去說：

“早安，胖胡子。你愛我吧？”

“這要看情況，”他對我說，“有什么事嗎？”

“賺錢的事兒！”

“喔！那樣我咋會不愛你嗎！”

他伸長耳朵仔細聽。我對他說：

“是這樣的，我好像要搬家。”

“這么回事！”他對我說，“你要換個街區？”

“不，這我決不會干的！我還是愿意留在這里！”

“那樣的話，你有什么要跟我說的？”

“我把人家跟我說的話說給你聽一聽。最早是皮埃爾跟我這樣說，后來是保爾跟我這樣說。可是保爾并不認識皮埃爾！然而保爾跟我說的話與皮埃爾跟我說的話一模一樣，這一切皮埃爾又沒對他說過，因為，就像我對你說的……”

但是胖胡子沒有讓我往下說：

“你這些事我一點不懂……先說說你要往哪兒搬？”

“我不知道……”

“那好哇，先把事情想想好。當我們知道了，那時候再看吧。”

我們說到這里就分手了。

接下來的日子里，我遇到不少朋友。我看見他們，一開始就問：

“嗨，你不知道我往哪兒搬吧？”

在這六七天的日子里，沒有一個人曉得怎樣回答。

終于到了第八天，我遇見我的女友埃格朗蒂納。這是快到中午的時間，我們相互祝賀胃口好，她先對我說，我后對她說，我們聊了起來。我又一次對她說了一些事……我記不清確切說了些什么，但是那么精辟、得體、聰敏、真實、卓絕……還超過平時！埃格朗蒂納聽到這里，像其他幾個人那樣回答我：

“唉！噓！不行不是嗎？那就搬個家吧！”

我聽到這句話，把她抱在了懷里：

“我的親人！我的愛！我的寶貝！我的小珍珠！我的甜心巧克力！你是女中豪杰，出類拔萃，獨一無二，無與倫比！你終于可以給我說說往哪里搬，我心中還沒個數呢！”

她掙脫身子，退后一步，然后氣沖沖對著我說：

“搬到你的腦袋瓜里去，可憐的傻蛋！”

她說完這句話就走去吃中飯了。

我沒有設法留她，因為這下子我知道自己要什么了。

第二天早晨，我一邊用腳指頭搔癢，一邊往窗外瞧，瞧見帥哥露露，就是說話愛胡扯的那個人。我穿上鞋子，走下樓去。

“你好，露露！你愛我嗎？”

“可能吧……有什么事嗎？”

“賺錢的事兒。”

“怎么賺呢？”

“搬家。”

“喔！那樣的話，我愛死你了！”

他把我的話聽進去了。而我有意等待幾秒鐘后又問他：“你不問我往哪兒搬嗎？”

“當然要問的，我在這里問你，往哪兒搬？”

“哪兒都不用去。好像就在我的腦袋瓜里搬！”

這時，帥哥露露拉長了臉回答：

“這倒有點兒不一般。稍待片刻，行嗎？”

他嗖地一下不見了。后來又回來了。

“伙伴們都同意，但是你先請我們喝一杯！”

“你們愛喝什么喝什么！”我說。

我們大家都走進了“達尼之家”。

在咖啡館內，我依照說好的給大家埋了單，大家喝了各自愛喝的東西。

青年匹諾曹給自己點了一杯果汁汽水。

胖胡子要了一杯歌海娜。

帥哥露露喝杯果汁就可以。

了不起的勒內犒賞自己一杯雙份咖啡。

紅頭發大個子偏愛喝紅酒。

老水手代代把橘子汁一飲而盡。

大塊頭雅克只來上一小杯干邑。

胖嘟嘟這些東西都不喝，但是啃上了一根橡皮骨頭。

喝完后，我的搬場工朋友卷起袖子，異口同聲說：

“現在，干活！”

他們登上了大卡車，開進了我的頭腦里。他們到了里面，就開始翻箱倒柜，打包卷東西，搬來又搬去……我的耳朵里鬧得地動山搖。這時候，我嘴巴張開，給他們提供空氣，兩眼圓睜，讓他們能夠看得出在哪兒下腳！

最后，卡車慢慢退了出來，搬場工也跟著車一起。

這時候他們把自己裝上車的東西又都卸了下來。卸了還有要卸的，卸了還有要卸的！我以前不知道自己頭腦里竟可以裝下那么多東西！占滿了從特諾路路口到地鐵入口的人行道。

“現在這些東西該怎么辦？”搬場工問我，“是不是把這些家當都留在這里，明天早晨讓清道工搬走！”

“你們說得對！”我對他們說。

我開始挑選，因為有的東西已經壞得不能再用，我把我要留下的東西放在一邊，然后問：

“你們不累嗎？”

“我們，累？沒這回事！”

“你們可以再把它們放回我的頭腦里嗎？”

“可以啊，干完活你再請我們喝上一杯吧？”

“同意。”

于是他們又把那些有用的東西裝上卡車，然后駛進我的腦袋，他們卸下東西，拖拉搬運，一絲不茍，放到原位上……終于他們筋疲力盡了，而我也只想去睡覺！

當他們最后從里面出來，我問他們：

“你們都清理好了嗎？”

他們回答說：

“沒有，我們沒法清理，還多了那么多！”

“多了什么？”

“你自己瞧！”

我朝卡車里看，我看見……嘩啦啦！還有那么多東西是我頭腦不再要的！

一次葬禮

一只狐貍

一個女巫

兩位藥劑師

四個魔鬼

一艘船

一個食人妖魔

妖魔的女兒

一只面包爐

一只鳥籠

許多粗話

五十記屁股

一個雪人

一雙靴子

一件袍子

一件大衣

一只大箱子

第二個女巫

一只蜘蛛

一名警官

那個太陽

一年十二月

一只烏鶇

兩只雌性小烏鶇

一位小學女校長

兩個乞丐

兩塊面包

幾個魔鬼

一位公主

一個女孩

第三個女巫

一臺電腦

一只大狗熊

一個農民

一只小鳥

一只氣泡

一座水城堡

一條章魚

一名魔法師

還有許多許多其他東西！當我看到這一切，我真是要掉眼淚。

我張口大叫：“我拿這一大堆勞什子做什么用呀？”

“扔了吧！”大塊頭雅克對我說。

“但是我不愿意扔！東西還是蠻好的！”

“那就留著吧，”匹諾曹對我說。

“我要留著，但是往哪兒放呢？”

“那就給人家吧！”代代對我說。

這時，我開動腦筋：“這主意不錯……但是給誰呢？”

大家一聲不出，然后了不起的勒內——那個冬天跟夏天一樣黑的人——叫起來：

“我有個主意！你不是寫書嗎？”

“是的，”我說，“我寫書……”

“那么，把這些都寫到一部書里去！像這個樣，誰要看，誰就拿了去看！”

我就這樣寫下了這部書。你們如果仔細閱讀，就會看到我搬家后多余的東西。

這天傍晚，不用說我又請了大家一次客。要是這次你們不清楚我的朋友喝了什么，這是因為我自己都記不起來了。

1982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