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夏至這天，嫩水紅遇到了餓牲口，這胡爺哪里見過如此鮮嫩的女人，命也不要了，直把多年的家底子全倒了出來。往回走時，四個親兵把他像搭豬皮似的搭在馬背上，胡爺到家仰面往炕上一攤，脊背是鉆心地痛，原來那脊梁早已被水紅抓爛了，只好像蛤蟆一樣趴在炕上喘氣，接著是兩天尿尿難，三天冒虛汗。之后這胡爺再見到別的女人，一概覺得索然無味，無論如何都鼓舞不起來了，直把心思全都放在了水紅身上，一天不見就難受，幾天不見就覺得骨頭縫里滿是小螞蟻噬咬似的。

再說那水紅，本來就生得艷麗妖冶，饞得那些漢子們都睡不著覺，又發生了夏至那天的事，村里人更是對她指指點點，女人們直接罵她是半開門，覺著不解恨，末了還要綴上一句“浪得出水”！但那水紅生性開朗活潑，些許事情全不放在心上，依然是裊裊娜娜、艷如夏花。她本來就心慈善良，村里的人又經常求她，或是借錢或是要胡爺幫忙，她都欣然幫助，久而久之，那水紅走到哪里竟都是笑臉了?？蓱z的是水紅的婆婆卜趙氏，氣得幾次拿著繩子想一掛了事，但又舍不得兒子和閨女，憋屈了一段日子之后，干脆甩手去了茅山閨女家了。

那胡爺下死心要獨占花魁，水紅以前那些相好的就只能窎遠貧嘴咋舌了，唯有一個叫劉有智的后生卻不吃胡爺那一套，偷空就竄到水紅那里糾纏，胡爺幾次都拿他不著，直恨得咬牙切齒，遂生了殺人的念頭。這劉有智外號叫“鷂子”，很是不簡單，生得狼腰猿臂、天生神力，能飛檐走壁，又頗有心計，胡爺一時也奈何他不得。這事暫且按下不提。

其時，清政府正與德國人談判，德兵撤回青島已成定局，鐵路的安全將歸清兵負責，胡爺對德國人來說也就失去了作用。胡爺琢磨著，在失去德國人這個后臺前，必須爭得老百姓和鄉紳們的支持，不然自己準完蛋，最好的辦法還是通過加強治安樹威望，胡爺就順勢把田莊也列進重點保護的村莊，他打起精神親自帶隊巡邏，轉來轉去最后當然是落腳田莊。他還真有能耐，竟然在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內抓了幾伙毛賊，有綁票的，也有盜竊的，田莊一時平安了很多，婦女單個人也敢在莊外走路了。

是年天氣特別熱，雨水也比往年多，灣里河里的水幾乎平了岸，有許多柳樹浸到水里，井里的水都快平口了，凹地的高粱早已立在水里了。

進入陰歷七月份，一直就是悶熱，但沒有下雨。初四這天，人們早晨坐著不動也流汗，到了中午時分，大毒日頭把莊稼的葉子和芯子都烤蔫了，一齊都垂了頭矮了下去。又過了一個時辰，天逐漸暗了下來，日光變得像透過渾水照下來似的，隨后天就全黑了，巨大樹枝形的閃電從云幕上迅速向下曲折叉開，電光一下子照亮村莊和田野，接著又收了回去。雷聲當頭炸開，聲音滾了過去，水甕還“嗡嗡”響半天。雞狗鵝鴨都嚇得瑟瑟發抖不敢出聲，莊稼草木都靜等著。樹下乘涼的女人拿起針線活家什就往家跑，在灣里洗澡的男人光著腚爬上岸，邊穿著褲頭邊跳跶著竄。水紅跑到自家的門樓里時，衣服已濕透了，再想越過院子跑進屋里已經不能了，那雨像萬千麻稈從天上摜了下來似的，天地間已白茫茫的一片了。水紅遂在門樓里躲著，向外看那下雨的光景。突然，有模糊的影子靠了過來，水紅很是緊張，到了眼前，方看清是一輛車，一男子死命扯著騾子，剛到門口騾子就趴下了，男子掀開車上的被子，攙下一水淋淋、顫巍巍的孕婦，一個泥猴一樣的孩子從車上爬了下來，一只小花狗從他懷里跳了下來——天可憐見，那逃難的李進財一家來避雨了。

原來，那天進財一家遇到的劫匪只是一戶窮人家，爺三個窮急了把持不住，遂干上了劫路的勾當。他們砸開了進財媳婦結婚時娘家陪送的箱子，搶了幾十文錢和一副銀鐲子，待要走了，那小兒子貪心不足，犯了道上的規矩，竟要牽騾子拉車。那進財可是有名的斷石李，忍無可忍，怒揮斷石鞭，兩個漢子立時攔腰綻開了透骨的血口子，疼得滿地打滾，手中的家伙也扔了，那老頭只好跪下告了饒。進財心慈，遂放他們走了，而那二百兩銀票和一百兩現銀卻因藏在盛草料的麻袋里未露白。之后進財一家又走了兩天，所到之處都是沼澤和荒地，人煙稀少，感覺像是到了要落戶的地方了，就邊走邊端詳著，想選擇合適的村莊住下，沒想到今天的雨來得這么快，離田莊村后還有百十步遠的時候，雨就鋪天蓋地下來了，一家人于是進了村最后邊的水紅家避雨。

那進財媳婦抹著臉上的雨水，哭著對水紅說：“俺是逃難的，俺老家鬧拳匪，死了很多人……”一陣雷聲淹沒了她的聲音?！笆裁?？什么？你大聲說！”水紅側著耳朵喊?！啊匙吡撕脦装倮锫凡诺竭@里，下著這么大的雨，俺身子又不方便，求妹子讓俺住一夜吧，明天俺就——就走。”說完進財媳婦兩手疊在左腰下朝著水紅屈膝福了下去，進財也在旁邊隨著作揖。四下雨聲“嘩嘩”響，水紅好容易才聽明白他們的意思，看那孩子被雨水冰得瑟瑟發抖，心早已軟了，又打量一下進財，老實面善不像壞人，就說：“嫂子說哪里話，誰還沒有難處，你們要是不嫌臟就先住到我婆婆屋里，我婆婆不在家。我先給你們燒起火來烤干衣服，千萬可別冰著。也別急著走，這雨許是要斷了路的，多住幾天也不打緊?！?/p>

大雨下了不到半個時辰就停了。水紅很是熱情，幫著進財家一會兒安頓妥了，回頭找女兒，那菊兒早已跟那叫寶兒的男孩耍熟了，就連自家的大黑狗也跟小花狗興了起來。

田莊的整個晚上都聒噪著蛤蟆和蛙的叫聲，遠遠近近連片響，到了第二天早晨還是叫得躁人。吃早飯的時候，進財咳嗽著走到水紅的門前規規矩矩站住，停了一會兒，朝著屋里作著揖說：“大妹子，俺媳婦昨天淋了雨動了胎氣，想再打擾您多住兩天?！彼Ａ送Ｓ终f：“俺給您錢，您看行不？”水紅開了門，邊斜著身子扣著扣子邊向西屋走，小蠻腰扭動著上翹的屁股，口里問：“怎么了？不要緊吧？”進財的臉一下子紅了，他連著咽了兩口唾沫。

其實這是進財和媳婦的計謀。這里人煙稀少、荒地連片，正是他們想要落戶的地方，又見水紅善良熱情，就想在這里借住一段時間，再做打算。

當天上午進財便開始打探這個地方。他對水紅假說要去打聽表哥的下落，然后戴上葦笠，背上褡褳，褡褳里掖了兩個餅子，赤著腳，挽著褲腿子，向南出了村。

進財先順著村前的河沿向東走，那河的淺水處長滿了蘆葦和蒲子，河岸兩側的高地上長著高粱、棒子等莊稼，低凹的地方則生長著高草、水柳、柳樹等。近村的土地上大部分種著莊稼，不時見到在地里干活的人，也能聽到牛羊的叫聲。進財繼續往東走，河流彎彎曲曲，不斷有小河匯入，河面也漸漸寬泛了，連接的水灣也多了，大地仿佛下沉了許多，水面和地面幾乎平了起來，沼澤連著荒草地，稍高的地方常有小片雜樹林子簇擁著。莊稼地越來越少，人畜的影子也難得一見，水鳥和野雞的叫聲倒是此起彼伏了。

進財上了河沿最高處，轉身極目四望，感覺這里的天地比老家的廣大多了，遙遙無邊?；倘桓杏X綠色的大地和藍色的天幕都在急速向天邊飛奔，倏然遠逝，漸合一線，模糊于天際。進財一陣眩暈，遂閉了眼，俄頃復又睜開眼，但見大野上長風浩蕩，萬物依次俯仰，更不像老家山里的風。

進財繼續沿河沿往東走，見一石橋浮在水面上，原來有一條南北古道穿河而過，路上的車轍清晰可見。恰好有一輛拉長木頭的馬車從北面過來了，進財便立住看那馬車過橋。待馬車近前，進財看到那車把式是個五十多歲的老漢，搖著鞭子叉腿坐在馬車前邊的木頭上，駕轅的牲口是一匹棗紅色的老馬，拉前套的是一匹黃色的小兒馬。馬車上河沿時，木頭把車把式高高撅了起來，下河沿時又把他放了下去，那車把式依然搖著鞭子哼著小曲兒坐在木頭上，大模大樣過橋去了。進財近前看那橋面，上面馬車輪子積年軋的溝痕緊卡在橋面的兩邊上，原來過橋時那兩個車輪子竟是裁著橋邊走的，進財不由倒吸一口氣，嘆道：“這里的車把式還是很有幾下子的。”正說著，忽聽一陣蒼涼的歌聲傳來，一老者騎著毛驢從河南沿冒了上來，下河沿時歪著身子停了歌聲，上了橋又哼哼呀呀、長長短短地唱了起來：

北山蒼蒼生白云，

東海茫茫浮仙山。

西風勁，古道遠，蒼涼歌楚漢。

吃罷蒲黃閑采薇，

高粱酒里做神仙。

草一片，水一灣，疏林繞炊煙。

……

進財想，這個大洼雖荒涼貧窮，但是地多人少，許是個能活人的地方。

此后，進財又打探了兩天，發現這個田莊的人都在村的東、南、西三個方向的高地上種地，凹地都是沒有主的原始荒草地，村北是幾十里的一望無際的水草地，人跡罕至，更不用說種地了。進財想，如果覓上工夫，在村的北面草地上挖塘筑田，那自己很快就有很多土地了。又一想，自己要申請領取荒地必須先到官府入籍，這是最愁人的事情，剛起的興頭立時打住了，眉頭也皺了起來。

第四天，進財出去偷偷地用碎銀子換了一吊多銅錢，給自家買了些吃用之物，給菊兒買了頭花、瓜子，又特意買了副舊鐲子，想讓媳婦說是家傳的，送給水紅。下午日頭還沒發紅的時候，進財回來了，從村中間的南北路上往東一看，嚇了一跳，見兩個持槍穿褲頭的漢子立在水紅家門樓的兩側。進財一下子站住了，但是老婆孩子都在里面，又急往里走。院里還有幾個拿刀槍的漢子，大都光著膀子赤著腳，有的齜著黃牙，有的齜著黑牙，還有的撐著羅圈腿。其中兩個上來就叉住了進財，往水紅屋里推，還沒進門，進財就看到屋里一個鐵塔似的漢子正對門口坐在一把椅子上，甚是威風。及至近前偷眼一看，見那爺生著黑密的絡腮胡子，粗眉大眼，挎著長刀斜背著短槍。進財兩腿一軟，“撲通”跪了下去。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