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癡信徒癡迷試火槍 惶恐人惶然對利刃

卻說一顆彈丸鉆進了李進財的前額,進財像糧食袋子一樣仰面摔在車上,血立時漫過了他的雙眼,又像小蛇似的順著耳根和頭頂流了下去,兩騎手隨即撥馬而去。那老騾子拉車多年,很通些人事,它仰頭“啊——
啊——”凄慘長叫,又恍然站了一會兒,小心調過頭來,拉著車向回家的路一步步地走。月亮慢慢爬上了山頭,默默給老騾子照著灰白的山路,群山空寂,灰暗模糊的輪廓哀哀肅立。搖晃中,那長袍官爺的尸體早已掉了下去。車子到了一山腰傾斜之處,進財的身子“刺啦”一聲也掉了下去,騾子立時停住了,又“
啊——
啊——”叫了起來。沒想到這一跌,進財的胸膛和肚子竟動了幾下,停了停,大幅度呼扇起來——喘氣了!原來這進財真真命不該絕,那一槍不知是火藥不足還是雨水潮濕的原因,力道差了很多,再加上進財的頭向后仰著,彈丸從前額向上鉆進頭皮,只把堅硬的頭蓋骨耕一道溝,從頭頂豁了一個大口子帶著一些皮肉走了。此時那進財朦朧中覺得魂魄從很遠的黑暗處一絲絲回游,又像被埋在深深的淤泥里,死命地喘也進不了氣,幾下之后忽然暢通,遂用力大喘,終于醒了過來,可是什么也看不見,他用手一搓眼,原來是被血痂蒙住了。
四更剛過,進財的媳婦趙彩云突然被驚醒了。每次丈夫外出,她都睡不好覺。她聽到小花狗叫了一聲,接著就是哼哼唧唧和窸窸窣窣的聲音,趙彩云甚為詫異,趕緊披衣下炕,趴在門縫上向外望,還真是丈夫回來了,便馬上點燈開門。丈夫趔趔趄趄進了屋,滿頭滿臉是血,此時彩云已有三個月的身孕,叫了一聲就暈乎了。五歲的兒子寶兒也被驚醒了,只是瞪著眼哭不出聲來。進財趕緊推醒了媳婦,講了事情的大概后說:“官府能不能治罪且不說,那些歹徒知道我還活著必來滅口,咱趕快逃命吧。”又說:“咱們往東跑吧,我聽說往東近海的地方是一片沒有邊的荒草洼地,沒人管,誰占了就是誰的,十年前官府還張貼告示勸老百姓遷移到那里呢,我一個姨家表哥傷了人也跑到那里去了。”彩云聽了也明白逃命要緊,可是又想起南莊上有了歲數的父母,想起少個心眼、老大不小了還沒娶上媳婦的弟弟,那眼淚就滾珠子般下來了。本來進財自己也有些猶豫,畢竟是撇家舍業去一個荒涼陌生的地方,不知有多少兇險等著他們。進財與媳婦合計道:“咱爹爹開著個小藥鋪,雖抓藥的人稀少些,但半饑半飽還是能熬些日子的。我們先逃出去躲一躲,混得好,咱就偷偷把他們接過去;混不好,打聽著家里沒事了咱再回來。”媳婦聽了沒反對也沒點頭,只是抽泣。
兩人先把車上的木箱子打開,發現上面一件件都是衣服和雜物,箱底有一個包袱,一提覺著墜手,打開一看竟是一包銀子和兩張銀票。彩云趕緊端來油燈細看,手抖得幾乎端不住油燈,每張銀票是一百兩,現銀也有一百多兩,有光緒二十二年的官銀,有銀號的銀子。夫婦兩人突然有了這筆意外之財,立即堅定了逃亡的打算,除了必要的生活用品,什么都不要了,騾子和車幾乎就是全部家當,裝上幾包草料,抱上又睡著了的寶兒,將近五更時鎖了門。筋疲力盡的老騾子拉著車,小花狗跳跶著尾隨著,一家三口直奔東方逃命而去。正是:
劫余生命貴,患難夫妻真。
親情實難舍,財貝動人心。
這一年是光緒三十一年,陰歷乙巳年蛇年,西歷一九〇五年,是平年。
幾年前,天下漸亂,民不聊生,各種勢力趁機發展起來,官府、幫會、土匪蛇鼠一窩,老百姓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有些教會有列強支持,官府很是忌憚,不少貧民依附教會,漸漸成了氣候。在山東,拳民便打著“扶清滅洋”的口號打擊教會和洋人,形成若干民團,官府又想利用拳民打擊洋勢力,遂半彈壓半支持,義和團立即成了燎原之勢。一時山東巡撫走馬燈一樣更換,及至袁世凱署理山東,便大開殺戒,拳民四散逃竄,尸橫遍野。去年拳民復燃,今年又因征稅起了暴亂,燒死了一些官府的人。一時兵剿賊散,官征民跑,幫會霸市,匪聚山林。
卻說進財一家曉行夜宿,只是沿路乞討,哪里敢露半點財貝,從自己家里帶的二百多文錢只給進財敷了兩次藥就花了個差不多。進財很怕被官府查住遣送回原籍,遇到縣城和大村鎮便繞道而行。其實此時的官爺們“千里做官只為錢”,總害怕買官的錢沒撈回就沒了官印,哪里還有心思花銀兩去遣送呢。
進財一家走了二十多天,到了一個叫濰縣的地方,他們不敢進城,只能繞城東行。濰縣城墻甚是高大,有三四丈高,在城墻外只能望見城內一些高樓的屋頂,龍脊飛檐,流光溢彩。接近中午,一家人轉到了東門,但見那聳立的譙樓足有十來丈高,炮臺、文昌閣、魁星亭等都在城墻上面突兀而出,巍峨而立,森然整肅。城門口聚了很多人,城門的兩邊有兩個站籠,里面各站了一個犯人:一個犯人大概已經死了,身體掛了下來;另一個犯人還在張口掙扎著。
進財一家正欲離去,忽見城門內涌出兩隊持長槍的官兵,接著是兩隊帶刀的官兵。人群被趕開后,十多個持火槍和持刀的兵押著七八個犯人出來了,犯人沿城墻一字兒擺開,又出來四五個騎馬的官爺,下馬拱手請出一坐轎的穿大紅斗篷的老爺,紅斗篷老爺又帶領眾人拱手迎出一個洋人來,但始終沒見到扛鬼頭大刀、赤膊的劊子手。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進財媳婦催著快走,進財終究年輕好奇,就踩著車廂抻著頭看,進財媳婦則摟著寶兒在樹蔭下休息,不讓寶兒看見。但見那穿大紅斗篷的老爺擺八字步登上一高臺講話,隱約聽到“……拳匪復燃,敕令就地正法……拳匪自稱刀槍不入,今本大人放他們一馬,準予他們先做法術,再行放槍,生者赦無罪……請諸位見證……”接著有喊口令的,火槍手列隊舉槍。人群忽地向外散開,有捂著耳朵的,有找人喊人的。再看那幾個拳匪:有的念念有詞像是在“做法術”;有的好像在喊“十八年后又是一條好漢”;還有一個拳匪其實就是個孩子,倚著城墻坐下去了,是被嚇癱了。第一排槍冒了煙,人群“嗷”的一聲隨著槍響散了一散;第二排槍響了,人群又“嗷”的一聲散了一散。進財還想再看,被媳婦拉了下來,于是又向東趕路。
越向東走地勢越寬闊平坦,一眼就望到遙遠的地平線,不像自己的家鄉,有山擋著看不遠。水也越來越多,河流交織,澤泊相連。水灣、荒草地、小樹林子夾著小塊莊稼地一片連一片伸向天邊,與天邊的白云漸漸合成了一線。人煙越來越稀少,偶爾才能隱約看到地平線上橫鋪的小樹林子里露出來的幾戶人家,正所謂:
大野生洪荒,長水漫煙瘴。
林遠人跡稀,草高蛇蝎藏。
又走了三天,正處在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野道上。進財回頭一望,見那杳杳落日像胭脂潤濕一樣,洇潤著要滴下去一塊似的,趕緊吆喝了兩聲騾子,想快趕到前面的村子投宿。路彎彎曲曲進入了高粱地,高粱棵子已經起了身子,長到齊胸高了,風吹過來“唰唰”響著,波浪似的遠遠涌來,再涌向遠處。突然有花藍哞子鳥凄慘長叫一聲“哞——”,低沉的聲音拖得老長,讓人毛骨悚然。小花狗驚悚地叫了起來,見一癩狗躥到路上,那狗瘦得夾夾著腚和肚子,發紅的眼淌著淚、糊著眼屎,看了看他們,回頭鉆進高粱地里了,進財松了一口氣。那花狗又叫了一聲,騾子不走了,見一個老頭躺在路中央,進財緊張地靠了過去,剛想詢問,兩邊的高粱地里一下子躥出了兩個漢子,一個挺著單刀,另一個端著土槍。那老頭爬了起來,指著進財說:“要活命就拿出錢來!”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