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窮苦人罕逢發財運 富貴爺偏遇索命鬼

話說在濟南府以南不到一百里的地方,有一個小山村叫小李莊,莊上有二三十戶人家,稀疏布在兩座小山中間,遠遠望去像一個個鳥窩似的。此時正是仲夏,山上山下稍微平坦的地方是綠色的莊稼,起伏大和石頭多的地方則長著雜樹和野草,幾只羊和一兩頭牛在山坡上啃食,不時叫幾聲。早飯過后,村里唯一拉腳的李進財意外接了一個大單。穿著舊長袍的甲長背著手到了李進財家門口,也不進屋,大喊:“進財!出來?!边M財家的小花狗只叫了一聲就跑一邊去了,甲長第二聲就喊進財的小名:“狗子——”并且拖了個長腔,氣還沒用完的時候,進財已笑著站到面前了。甲長斜仰著臉耷拉著眼皮也不看進財,說道:“要送兩位官爺到濟南府,這是我搶過來的差事,差點被趙村攬了去。你趕快拾掇拾掇,去驛站接上,立馬上路,是急差!價錢挺好,兩塊洋錢,從來沒有過的價錢?!奔组L伸手從口袋里摸出兩塊錢,掂了又掂,方遞給進財:“回來請三叔喝酒昂?!?/p>
甲長捋了一下山羊胡就擺著步往回走了,邊口里念叨著他出的力,邊把手伸進口袋里攥玩著,那里面有他扣留的另外兩塊錢。直到甲長走遠了,進財還在門口外作揖謝著呢。
這李進財小名叫狗子,時年二十六歲,人送外號“斷石李”,據說他一鞭下去能打斷石條。他身長五尺有余,方臉、黃白面皮、濃眉大眼、蒜頭鼻子、寬肩奓背、長臂如猿,只可惜略有些駝背。他的父親早年給人拉腳,在舉子們公車上書那年遇上了土匪,可憐父親空有一身武藝,先被一槍打斷了腿,后被打了個半死,回來吐了三天血就死了。那年狗子才十六歲,幸虧他自小習了父親的武藝,又有天生驚人膂力,便子承父業,和母親兩人靠那頭走騾子和七分山地過日子,母親閑時也做些針黹活,四年多光景,狗子居然也娶上了媳婦,媳婦隨后生了一個男孩,雖說日子艱難,但一家四口齊心協力也能勉強糊口。不想母親去年熬夜趕活,引發了肺癆,無奈撒手而去?,F如今世道混亂,人們往來少了很多,進財的生意越來越少,眼看著父親留下的老騾子也養不起了,今天忽然接了這個大生意,真是喜從天降。
日頭有兩竿子高的時候,進財已經趕著車接上了兩位官爺。一位三十多歲,長臉吊眼,身材壯碩,著土黃色窄袖短衣緊身褲子,挎腰刀蹬快靴,舉止干凈利索;另一位四十多歲,長袍馬褂,清瘦儒雅,只是臉色蒼白,精神不振,一副大煙秧子模樣,提一精致八角鑲銀皮箱。兩位官爺都打京腔,話語不多,進財需慢一些說話他們才能聽懂。官爺讓進財將一個盛行李的大木箱子裝上車,小皮箱由長袍官爺親自提著,進財拍了一下瘦騾子就上路了。
長袍官爺上了車,走了不多遠,就像蠽蟟龜似的勾勾起來
,閉著眼抽大煙??娴兜臐h子伺候著,扯著短衫護著氣死風煙燈,官爺一泡接一泡地連著抽,有了精神后就催著進財快走,要挎刀的長起眼來。
無論多么快到濟南府都得兩天多的路程,長袍官爺要進財在天黑之前必須趕到劉家店投宿,所以中午吃了個便飯就要走。天氣悶熱,進財心疼騾子,堅持讓騾子吃點草料再走,官爺只讓歇了半個時辰就又催著上了路。一路上兩位官爺小聲說些康黨和王爺們的事,一會兒就開始打盹閉眼了。炎夏午后人們都避暑休息,再加上是荒山禿嶺,路上沒有一個行人,只是偶爾從雜樹叢里傳出幾聲有氣無力的麻雀“吱吱”聲,再看那日頭越發炙熱有勁,三個人連同騾子都汗淋淋的。
忽然后面上來了一匹快馬,兩位官爺立即坐直了,年輕的右手握緊刀把,三人都緊張地望著。那匹快馬漸漸到了眼前,是個黑褲赤膊面狠的漢子騎著,也不看他們,倏忽貼地前去了,兩位官爺松了一口氣,也不說話,但貌似有了心事。忽然山谷間傳來了“嗚嗚”的風聲,山道上揚起了塵土,一陣冰涼的風使人和騾子都哆嗦了一下子,騾子還仰頭打了一個噴嚏。再看西北,不知什么時候烏云已涌滿了半個天空?!翱熳?!快走!找個村避一下?!遍L袍官爺先恐慌起來,年輕的爺跳下去折了一截樹枝抽打騾子,打一下,騾子就打一個噴嚏躥一躥,顯然是老了,跑不快了。進財心疼了,接過樹枝說道:“老爺!我來,您歇著?!北銓渲Ω吒叩負P了揚喊道:“駕!駕!”遠處傳來了“嗚嗚”低沉的聲音,接著就變成了千軍萬馬奔來的轟鳴聲——大雨點子打在草木葉子上發出的。幾滴大雨點子砸在路面的干土上,激起了一陣陣塵煙,隨即密集起來,四面的山都看不見了,耳邊只有“嘩嘩”的雨聲,山坡上沖下了夾著泥石的水流,兩位官爺叫苦不迭。忽然一道閃電緊跟著一個截頭雷,天漸漸亮了起來,雨來得快去得也快,西天出來了日頭,雨停了?!艾F在是什么地方?離劉家店還有多遠?”官爺問道。進財望了望說:“大概是馬鞍子山吧,估計還有十多里地。”官爺仰臉瞇著眼向西望了望,見那日頭杳杳往山頭墜去,有些哀求地說:“兄弟你下力趕牲口,到地方我給你加錢?!边M財立即顯出賣力的樣子,但是山路有了雨水越發難走,車子走得反而比先前更慢了。
車子轉過一道山崗,挎刀的爺突然叫了一聲,拔刀跳了下去,只見前邊并擺了兩騎黑馬,馬上兩漢子,手上都拿著火槍銃子,背上插著鋼刀,紋絲不動。進財勒住騾子往回看,不知何時后邊也冒出了兩騎手,馬蹄敲著小碎步上來了,馬上的漢子也是背插鋼刀手端火銃,立住,紋絲不動。長袍官爺早已抖得像篩糠似的,下不來車了。進財是山里遠近聞名的使鞭高手,又多年拉腳見過世面,雖是緊張,但仍然拤著鞭子坐在車上,準備相機逃命。挎刀的爺橫刀穩穩立在車前,雙方眈眈相視,寂然無聲。一會兒有了灑水的聲音,是騾子嚇尿了。突然起了一聲斷喝,像個炸雷:“留下東西走人!”車上的爺立即哆嗦著說:“給給……給!爺爺饒……”還沒說完,火銃就像炮仗似的響了兩響,帶刀的爺向后轉過身來,原來是后邊的兩騎手放的槍,彈丸從后背打進了他的心臟,他試圖揮刀,但還是仰面緩緩倒下了,胸膛起伏著,用力呼吸了幾下,就歪了頭——原來這幫人根本沒有讓他們活命的意思。前面一個絡腮胡子騎手從背后拉出鋼刀,引馬緩緩走到車旁,馬蹄像鐵匠的錘子一樣很清晰地敲了幾下石路就收住了。那絡腮胡子單手用刀把車上嚇癱了的官爺的頭撥了撥,只一拉,那爺的脖子就噴了血柱,間歇著一陣遠一陣近,漸漸地小了,就順著脖子汩汩流了下來,再從車的木板縫里形成幾根血線扯到了地上。那絡腮胡子提上皮箱就想走,不想被拽了一下子沒走成,原來那皮箱是用鏈子鎖在官爺的手腕上,絡腮胡子生了氣,鋼刀在手腕上風車般轉起來,高高揚起,只聽“啪”的一聲,那官爺的手從肘以下腕以上被齊齊剁了下來,箱子一抖,那只手就反著從鏈子里抖了出來掉在地上。有兩個騎手早已舉著火銃看住了進財,絡腮胡子看了看進財,忽然一揮手,四人竟夾馬而去。進財趕緊下了車,想把車上的尸體拖下去,手竟軟得絲毫力氣也沒有,又爬上車用腳往下蹬。也是進財時運不濟,如果快走也許能躲過這一劫,沒想到這一磨蹭,一抬頭,其中兩騎手又回來了,也沒說話,一紅臉騎手舉起了火銃。進財吃驚地張著大嘴,看著那火銃噴出一團煙,膨脹到人頭那么大就定格不動了,也沒聽到槍聲,一切靜默了,進財像糧食袋子似的仰面摔在車上——一顆彈丸從他的前額鉆了進去。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