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丘鎮英先生哲學史講稿
- 丘鎮英著 丘成桐編
- 5417字
- 2022-11-25 10:23:26
丘鎮英先生自傳
一、世系略述
太公望封于營丘,支孫以地為氏,即今之丘姓也。丘氏系出中州,溯源渭北,故與中原民族胼手胝足以開疆拓土,繼繼絕絕,枝繁蔓衍。迨唐黃巢五代以后,播遷江淮,至宋室南渡,孤臣孽子次第越江淮而南,散居閩西、贛南、粵東、粵北,及其他各地。(見廣州中山大學羅香林著《客家研究導論》及古直著《客人對》諸書。)
先祖若宗分支閩、贛,(見《丘氏族譜》,鄒魯著《漢族客福史》,以及友人曾璧中所作《閩民族考》,見燕京大學《禹貢》。)至季宋文信國公應詔勤王,蕉嶺丘氏始祖創兆公,有感家國興亡之責,入幕參軍,文公督贛師敗,進屯潮陽。創兆公奉養父母于蕉嶺之員山,遂為今日蕉嶺丘氏之開基祖,后以變亂仍陸續轉徙。
丘氏為蕉嶺望族,由創兆公五傳而茂分東西南北四大房,北房襲居員山,鐘鳴鼎食,撲地閭閻,殆占文福鄉之半。洪〔秀全〕楊〔秀清〕舉義,六支世孫相率渡臺避難。臺灣民主國副總統兼義軍大元帥,堂伯逢甲(號仙根,一字倉海)其出于八世祖柯林公。
吾家籍居員山之揚官,高曾祖均一傳,門楣衰薄,孑影煢煢,高祖父,邑庠生,有義名,曾祖父亦入邑庠序,講教于臺灣三十年,未一回而歿。祖父福壽公聰敏慈慧,以艱難起家,承高曾祖父之儒業,掌縣衙卷冊,分家于縣城,福壽公凡二娶,初姓古,繼則姓湯,余父出于祖母湯氏,伯叔凡八人,先后殂落。今猶巋然健在者,只余冠儒伯父一人,追記上德,頗覺愴懷。
二、家庭環境
曾祖父歿后,祖父福壽公獨肩祀養之責,家僅擔石,縣衙薄俸之外,靠抄寫及行醫所得積沙成塔,始略置田園。據祖母湯氏云,祖父秉賦聰敏,心至慈厚,日可書蠅頭小楷萬余字,如風馳電掣,目不旁視,為文俊逸,動輒千言,儕輩靡不嘆服。無士大夫階級氣,喜與農夫野老游,猶具憐貧恤苦,并博施襟懷,歿時年五十,上至士大夫,下至轎夫、理發匠,均憑棺隕涕。祖父歿后,余業以在員山之揚官為祖母古氏所出之長二伯父獨占,不分滴瀝,祖母湯氏及遺孤五子,最長年十齡,即猶健在之冠儒伯父,五叔父時僅出世七月,尚在襁褓之中,余父行四,亦只四齡。祖父在縣城遺產,除得縣衙之小屋數椽外,每月尚可得之卷房費亦不過數百錢,祖母以巾幗之才,含辛茹苦,撫育諸孤。余七、八齡時,祖母常抱余于膝上,往復述其當年為況,歷歷猶在目前。伯父與二、三兩伯父少小赴南洋經商,二、三兩伯父均早逝。伯父好吟諷且久離鄉井,不與家事。余父集熙(字逢光,別號愚英)與五叔父集唐(字逢辰)生而岐嶷
,處身艱困,祖父莫逆交邑宿儒徐習儒先生,免束脩教之讀,弱冠之年,即可卓然自立。據余父對余言,當年伊與五叔半工讀時,無余錢購紙,每日將集城隍廟之香袋紙為習字材料,隔三日始見飯一餐。嗟乎!“困而后學”,其此之謂乎?
迨家堂伯逢甲由臺島歸,余父入其幕,以不滿滿清顢頇,遂奮志入廣東省立統計學校,畢業后助家堂伯從事于教育救國,與丘君毅等創辦城區公學,及后興創兆學校。曾歷充蕉平稅務局長、羊子殿礦務局局長,及蕉嶺、大埔、興寧、龍川等縣秘書、總務科長等職,均著政聲。以生齒日繁,所入僅敷家費,余父性慈厚謹嚴,酷似祖父,待人忠恕尤超先德,在邑中事無大小悉聽調處,知命之年,國府選為舉士,秉賦絕倫,為文簡練可讀,得力左史。知實業為建國之本,已開礦產,復提倡紡織業,兼習醫學,人多知其技明,政余有請必應,但不收分文。有貧者且施予藥資,邑內編氓至今猶廣頌其德。侍母至孝,定省晨昏,靡不躬親,祖母稍不悅,即設法以釋之,至怡然始去,待兄弟之友愛尤足風世。壯年以后,以一身負全家五十余口之生活教育費,終其生無閑言。母陳氏,為外祖父增喜公之長女,大家閨秀,處家溫婉,助余父披荊斬棘撐持家務,凡八出:六子二女;長女早逝,次女美英已適人,余行第五,至前月始與世交梅(縣)宿儒梁伯聰先生之次女梁若琳女士訂婚,藉了未了之緣。長兄宗英電政專門學校畢業,曾充軍旅參謀及平遠電報局長,民十四年改任蕉嶺電局長,盡忠職守以至于今。二兄和英畢業于北京中國大學,辭賦文章早著于鄉里,壯歲從事于國民革命,曾歷充營團黨代表、八路總政治部編纂科長、東征之役(即廣州事變前)代八路軍總政治部主任、兩淮鹽務視察員、皖南鹽務視察員,及兩廣鹽務視察員等職,積勞成疾,以華富之年未娶而卒。三兄幹偉中學校畢業后改業商,現任職邑蕉武路總站長。四兄儒英肄業上海大夏大學,曾歷充蕉嶺、興寧龍川河源秘書及公安局長等職,卓著政績,龍河民眾曾贈送獎額銘鼎表揚。因體弱辭職,今仍休養在家。六弟慶元與余同渡日本,肄業東京明治大學,七七歸來,曾歷充蕉嶺縣立鎮南等中學教員,本期應南寧大廈大學附中之聘,充教員兼主任室秘書,南寧陷后歸抵韶州。
揆余家自祖母湯氏歿后,勢迫分炊,只余父所傳現亦二十余口,時家僅小康,民國廿年余父歿,二兄又于次年繼逝,家道中落,余尚在弱冠之年,學無所就,全憑長四兄艱難苦撐,教之成人,始有今日,敘述家典,益奮吾志。
三、就學時代
余生辛亥當鼎革之秋,故余父名余名曰“慶定”,紀念共和已定之意。五歲啟蒙,《論》、《孟》可朗朗上口,七歲隨父母至大埔,改入新制小學,未半年,名列前茅。余父愛余甚,每晚溫誦日課后即課以《唐詩三百首》,期年能屬對作詩。曾作有“云趨分水凹,月照鎮山樓”之聯語,父執輩獎贊不已,目為才子。以埔邑水土不服,歸原籍蕉嶺,復就塾師學,每試輒冠。十一歲入縣立模范國民學校,第一期卒業,縣會試選考第一,轉入城區高等小學校,十四歲卒業。余幼年好聽祖母講洪楊掌故及塾師講唐宋傳奇,十一歲竊讀《水滸》,五日內不分宵旰讀完。至城區卒業時,與四兄合購之傳奇小說已盈箱累篋矣。余父以余體弱屢禁閱,均弗聽。以所予零錢積為購書之用,祖母佞佛,博記經典,耄耋之年,猶能為幼孫輩復誦《金剛經》、《心經》,余嘗以書比勘,一字無遺,佛家因緣之說、濟世利他之懷,已深入幼小無邪之腦際,至今余對國家社會,仍抱“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之精神。殆亦奠基于此,祖母極愛余,十二齡時即供祖母炊事,直至伊歿方輟。城區畢業后,與四兄合延前清庠生丘海籌教讀經史時,已濫觴于書寫才子佳人之鴛鴦蝴蝶派小說,及創作異聞,酷仿駢體、好吟風弄月。十六歲入蕉嶺縣立中學,同班同學百五十余人,分甲乙兩班,人才濟濟,忠信皆是。余由入學始即得獎學金至畢業,校長東莞劉懋江先生曾贈蘇批《孟子》、《左傳》諸書以勵余學,并時屬步韻。時當五四運動后,國民革命正蓬勃煥發,記余初訂閱《學生文藝叢刊》、《學生雜志》,間付稿發表于《東方創造日報》,遂轉其嗜好于新小說,凡有新刊,不論譯作,爭先購讀。邑中專售新刊之新華書局,年中購書最多者首推余與摯友丘實華云。教員中亦有借余藏書者。余心愛之《曼殊全集》即被某教員借去未還。以創作欲驅使,糾同志倡組“新文藝研究會”,并主編校刊與學生園地之《蕉中旬刊》。至于余之人生觀、社會觀,初期受佛、老、莊之影響極深,躇雜游俠觀念,后為西洋哲學家如盧梭(J. J. Rousseau)與斯賓諾莎(Spinoza)之思想支配,是泛神論者,并是民權論者。言行則擬學曾國藩,前者受西洋思想家列傳之賜予,后者則受曾氏著作之熏陶,而梁啟超著作之誘發亦非淺鮮,至盧梭之不遇,斯賓諾莎之磨鏡生涯,今猶慨嘆。
蕉中畢業后,目余父知命之年,猶為余讀書事慮,遂于十九年春,慨赴南京投考八期中央軍校,名占第四,惜以質素羸弱,不能持久,未滿五月以疾病連綿,蒙教育長張治中給長假休養,秉承父命遄歸故鄉,一糾不運動之錯誤,每日晨五時起床,到郊外作徒手運動,晚九時即寢,如是者半年,體氣勝前。廿年春與余父商定赴香江補習英、德文,決擬赴德學工科,豈料正月廿七日余父以輕微之流行性感冒偶為庸醫所誤,一病不起,為余生活逆轉、生命史重開一頁之時期。余父易簀時迭囑長兄以助余讀書為重,書劍無成愴然涕下。夏赴廣州擬投考中山大學,以小恙誤期,遵前校長劉懋江先生之勸,轉進廈門大學,改研政治經濟。在廈四年,家庭迭遭巨變,二兄夭亡、三兄歇業,每學期結束都虞停學。余之大學生涯三分之一由家庭接濟,一部分由稿費支持。三年后與友人主編《廈門江聲報》副刊,其它則仰仗摯友之助借,當其時之大學生多為翩翩公子之小布爾喬亞泛化,則余不過抱殘守缺農村野老,同鄉同學有以余無西裝暗呼余為“大鄉里者”,衣布衣自洗,衣服四年如一日,有一時期且自炊,斷餐之事常有。記卒業前曾作解嘲詩數首,中有“一只面包堪飽肚,半壺開水足暖寒”句。及今念之猶覺惘然。唯足以自慰者,獲榮譽之獎學金,名列先班,卒業四年,所得為一部十萬余言之《滿清政制探討》一書(尚存篋中未予發表)。余之行為準矩至此益接近于宋儒,惟自忖不至于有宋儒之拘迂,“文章事業”四字,更確立為余奮斗之標的。
廈大卒業后,曾一度從事于雜志及基層政治工作,以感學淺年輕,不足應世,復于廿四年秋偕六弟鼓志東游。此行非有豐富之經濟力作后盾,而是以猛烈之求知欲所驅使。抵東瀛后與友人涂特民、丘藹達等合賃一屋,自炊自洗,榜屋名為“養志齋”,以末世浮華寓韜光養志之意。廿五年春考入早稻田大學大學院,專攻政治制度與政治思想史,指導教授為日本最負盛名之高橋清吾博士,同窗多國內后起之秀,如張慶泰、金長佑,諸人著作已梓行世,曾與友人合譯高橋著《政治科學大綱》、《政治政策學》及《普希金詩集》,初稿已成。七七變起,返國后各有為國奮斗之崗位,遂束之高閣,唯有俟諸祖國復興之日矣。
余髫齡時已得到堂伯逢甲守臺之史實,及長日習國恥,更決心許國。而對于孫總理“天下為公”之襟胸,尤向不彌。渡日研究,首在了解敵情,并知己知彼,在東瀛三載,最使人不能忘者,厥為日本之警探,凡屬刻苦自勵、奮發有為之中國青年。彼等有如獵犬鍥之弗舍,直比臺、鮮亡國之浪人不如。故贈友人詩有:“鐵軍終慚難殺敵,陸沉人困欲何之”句。余與日本、法西斯軍閥勢不兩立,于此可以略表其端倪。
四、服務時代
廈大卒業后,赴滬與友人合辦時代知識社,出版《時代知識》半月刊,為一政治、經濟、文藝綜合性之刊物,推銷頗廣。嗣以四兄摯友河源鐘縣長之電召,返河邑任公安局長。三月時間雖暫,然對于治安工作及警務行政已略具模式,據經驗所得分舉如次:一、事多錢少,尤以兵差至為難辦。二、警察知識淺薄,難建健全之警察制。三、上層法令太多,無中心計劃可按者推行,有朝令夕改者。使下層無所適從,常以虛文掩飾。四、保甲制太粗疏,治安不能確保萬全。五、用人無權,常起對消作用。余之去職全由于感覺當時廣東政局無希望,及求深造之欲迫成。七七返國,以為最直接可以稍盡文章報國之責者,只有加進新聞事業,今戰火燎原,又覺空言無補時艱,去年春應閩財廳長張果為之召,赴閩初任省府服務員,兼財廳三科編輯,未及一月而將戰時福建財政體系編成。隨調升財廳秘書。正苦心籌劃編纂四年來之《福建財政》一書,僅及其半,而廈門失守,九江淪亡,盱衡家國,中心如煮,痛感軍事第一、勝利第一,以及文章入伍之重要,從戎之志彌堅,遂于九月間應前一五一師長莫希德及現新六二軍長黃濤之招〔召〕,一再電呈辭職回粵,不轉瞬而穗垣突變,擬即整裝赴漢入政治部,而武漢又旋失,蹉跎故園者四月,極目時艱,豈能安坐,而東江受粵、漢之震動,人心惶惶,十月半糾集同志發起“青年群文化研究社蕉嶺分社”,其工作得分述之:一、出版青年抗戰周報與巨型壁報,廣播抗戰國策,打擊失敗主義與尾巴主義之謠傳。二、分區成立工作分團,人數在五百以上,深入民間作宣傳工作。三、動員在鄉知識分子,利用冬假開展識字運動。共倡辦民眾夜校廿五所,計男女學生有千八百余人,教材含精神講話、時事廣播、識字歌詠為一。在蕉嶺每個角落都為抗戰識字浪潮所淹蓋。(此種實驗已納入拙稿《發展東江政訓工作計劃》中。)四、鼓勵冬耕及征募寒衣。本年春應十九集團軍總司令羅卓英及參謀長林岳生之召,間關入贛任總部秘書,未及一周而洪都退守,輾轉吉水、清江之間。六月應九集團〔軍〕總司令梧公
之懇切電召回抵大庾。以潮、汕陷敵,鄉國齒寒。隨總部移徙東江,如儲鹽積谷辦法、畬禾運動,及十月中召開之東江生產會議諸計劃,多由總參座命余擬具草稿后再修改推行。入部四月,其他總參座之耳提面命無不遵從,自忖刻苦精神不后儕輩。梧公以余所學埋藏可惜,并痛感東江基層行政不能與軍事陪行,惋以特達之知,擬介余至韶關謁廣東省府李主席
,下鄉為基層政治效力,曾三次敦促隨行,前月初始遵命來韶,蒙李主席允先派赴地方行政訓練班受訓。至余之希望,冀能以十年所學,三年來從事各部門生活經驗之一得,求一發抒所懷天地,以盡瘁于家國耳。然余仍冀于家國重光時,再肩行李遠學歐美,補讀人間未讀之書,以償余之夙愿,并答先父之所望也。
五、自我檢討
余生不辰,順逆迭起。故嘗以東西哲人自況,以勵余行。“眾生一日不成佛,我夢中宵有淚痕。”實為余之懷抱,曾子曰:“雖千萬人吾往矣!”末世頹風,浮華征逐。余固守己志,不屈不撓,不輕易隨人之上下,故師友輩中有雞群矯鶴之譽。好讀書可以忘餐,好抱不平,有俠客氣,有忠于一而不移之清名,不茍同習俗之勁節。“煙酒淫佚”習慣,在余廿九年之生命史中從無此四字。記前作廿九自述一律中有“十八億人還個我,誓拋身力撥寒灰”之句,亦可窺余性格之一斑矣。然人性有長短,圣人不能免專矧。當新舊遞嬗之際,迎于新者未必合于舊,迎于舊者未必合新。茍吾性之不良,則為“狷介自持,不同人好”八字而已。“狷介自持”,則不合時尚;“不同人好”,則失友群。吾將篤行圣人“忠恕”之道,而廣求其友聲乎?或仍孤芳自賞而離世獨立乎?二者不可得兼,吾將舍后者而鍥前者而行之也。姑自述過去行跡以策勵來茲,是為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