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在這風霜雪天里駐足而立的,不可能會是肉體凡胎,只能是修士。
且少女出現在這里,想必是來吊唁王厚甫。
若她與王厚甫關系不錯,或許可以將真相告知于她,賣她兩三件法器,讓她去幫老漢一把。
如此一來,既能助老漢一臂之力,又能多添一名客戶。
豈不美哉?
然而。
顧無愁看向少女時,少女也轉頭看向他。
于是顧無愁見到了一雙純粹的眼睛。
之所以說是純粹,是因為少女的眼里不含半點雜色,通體雪白,如兩顆嵌進眼眶里的珍珠。
她竟是個盲人。
盲女雖然看不見,卻透過腳步聲判斷出顧無愁的位置,低聲問道:“清幽門弟子?”
她的聲音寡淡得像那碗湯面,沒太多情感,只有點好奇。
顧無愁回答道:“不是。”
盲女沉默會兒,又說道:“閑人不該在這時候出城。”
顧無愁知道盲女是在猜測自己身份,想了想,回答道:“算是半個朋友。”
盲女耳朵動了動:“和誰?”
顧無愁道:“墓碑上的那個人。”
盲女頓了頓,說道:“王厚甫?”
顧無愁道:“對。”
盲女覺得很有趣似的,輕輕笑了笑:“那為什么是半個朋友?”
顧無愁說道:“因為我不確信他有沒有把我當朋友。”
盲女歪了歪頭,覺得這句話很有意思,收在背后掐弄劍訣的手放了下來。
一抹青白掠出積雪。
飛劍半空盤旋兩周,旋即歸鞘。
顧無愁這時才注意到,那堆藏著飛劍的雪距離自己只有不到三步。
……
……
不對勁。
這姑娘似乎不太對勁。
方才自己若是說錯了話,這姑娘會不會對自己出劍?
顧無愁不敢妄下判斷。
可如今盲女那稚嫩可人的形象,在顧無愁眼中已然改變。
“你呢?來吊唁?”盲女雙手背在身后,隨意地問了句。
顧無愁心想倒也不算,畢竟這墓碑上那名字的主人壓根還沒死。
他過來是看看能不能遇到其他來吊唁的人,看看能不能再撈個客人。
盡管說來有些唯利是圖,但壽元確實是顧無愁在乎的關鍵。
一百二十天聽著不少,實則轉瞬即逝。
他還需要花更多的功夫來適應當鋪掌柜這個身份。
所以他點點頭:“我來看看他。”
“像他這樣的人,不該死得那么輕率。”
盲女嘴上說著惋惜的話,右手已自然落下,讓劍柄撐住手腕:“他生前是名不錯的刀客,雖說修為弱了些,但刀法卻貨真價實。”
顧無愁聽到這話,心里覺得有戲,問道:“聽上去你很了解他。”
“我了解他的刀。”
盲女懷念地說道:“三年前我與他比試過一場,他的刀讓我很驚喜。”
顧無愁心想三年前你才多大?
盲女雖看不見,卻似乎能預料到顧無愁心中所想,嫣然而笑。
“我不小的,只是看著年輕。”
顧無愁視線上下打量幾次,微微后仰身子,觀察兩眼,隨后感嘆還是小了點。
不過也挺圓的,不是特別翹,硬要說的話,不像高高隆起的團子,而像略有扁平的包子。
盲女發現顧無愁不說話,好奇道:“你在做什么?”
顧無愁立馬拉正身體,正色道:“我在想你和他是什么關系。”
“很簡單的關系。”
盲女說道:“我是乾坤閣的上賓,與他有過幾次交流,現在覺得有些遺憾,就來看看他。”
顧無愁沒聽過乾坤閣,但能聽懂遺憾這兩個字的意思。
他故作感慨道:“那看來你也是他的半個朋友。”
此言既落,形勢便往不錯的方向進展。
朋友的話說完,接下來就該聊生意。
顧掌柜想了幾個話題,準備一步步把盲女往助人報仇這條路上引。
未曾想到盲女忽然輕笑著搖了搖頭。
“不是。”
盲女搖搖頭,嘴角露出一抹淺笑。
“我只是覺得,他沒能死在我手里,真是莫大的遺憾。”
……
……
日落西山,月明雪深。
晚風吹動顧無愁的發絲,讓他開始思考起怎么逃跑的事。
盲女若是與王厚甫有仇,那方才顧無愁聲稱是他的半個朋友,說不定會遭受牽連。
看來今天顧無愁的運氣好像不太好。
第二位客人沒上門,反而找了個麻煩上門。
他默默把戴著玉戒的右手背在身后,然后攥緊拳頭。
胸前貼著的黃符能提供庇佑,不知能不能擋住盲女的飛劍。
至少依當票上所說,這張抗山符固若金湯,哪怕山岳橫飛撞來,亦可使持有者不受其害。
玉戒則能令顧無愁瞬間遁走——他在前往舟來城的路上已試過幾次,有些難以操控,但姑且能用來逃跑。
如若不然,顧無愁也不敢放心大膽地出門閑逛。
除此之外,顧掌柜還有一手壓箱底的妙招。
正在此時。
“別怕。”
盲女的聲音忽然柔和幾分,似平靜淡然的一汪秋水:“我只是想讓他死,卻沒有想讓你死。”
顧無愁瞇起眼:“是嗎?”
盲女微笑,忽然講起自己的事:“前些時候,我受了乾坤閣的委托,殺了一個人。”
“哦?”
“我在他臨死前問了幾個問題,很可惜他沒有回答,當然就算回答了我也還是會殺他。”
“所以?”
“從一開始我就必須取他的命,本以為人之將死,其話也多,說不定能問出點有意思的事,但那人守口如瓶,到死也不肯松口,實在遺憾。”
盲女頓了頓,繼續說道:“而且他實在是個很有趣的人,我很喜歡他的詩,如果可以,還希望他能為我題詩一首。”
顧無愁不明白這個故事的意思,皺眉道:“你說這些有什么意義?”
“我的意思是…”
盲女嘴角微翹,俏皮地把手背在身后,“如果不是必要,我是很少會出劍傷人的,你我萍水相逢,并無恩怨瓜葛,我沒有對你出手的理由。”
“……有道理。”
顧無愁點點頭,然后用拇指快速摩擦玉戒。
“但我不信。”
話音方落。
盲女眉頭緊蹙,再側耳傾聽時,只聽見一陣風聲。
風中回蕩著幾絲細微的尖吟,似鳥非鳥,似虎非虎。
顧無愁的身影則隨著這陣風飄去不見。
盲女原地沉默良久,笑罵了句:
“膽小鬼。”
……
……
地上蓋著雪,雪上站著樹。
樹上掛著個膽小鬼。
顧無愁整個人掛在近一丈高的地方,手里捧著半塊餅,心有余悸地啃了一口。
還以為此地民風淳樸,那十五六歲的女孩也該是個好說話的人,未曾想到這姑娘竟與王老漢有些過節。
想著好不容易有機會找來第二位客人。
看來掌柜之路前途多舛,還需努力。
至于那姑娘所說的并無殺意,顧無愁確實不信。
或者說,不敢信。
那姑娘總給顧無愁一股城府極深的感覺,絕不是扯上關系又能輕易全身而退的主兒。
別人都說屁股圓好生養,顧無愁反而覺得屁股圓好殺人。
看來以后遇著屁股又圓又翹的女人,能跑就跑,能避就避。
下水溝里的老鼠雖然卑微,但往往比跑出來追求新鮮食物的要活得長久。
這個道理顧無愁十二歲那年就懂了,至今也沒忘記。
要不是為了賺壽元,他倒真想躲在當鋪里不出來。
他把大餅吃完,擦了擦沾油的嘴,環視四周,看見不遠處模糊的城門,便知道自己沒逃出去多遠。
再低頭看看下方。
一頭體態略顯瘦削,灰毛紅瞳的野狼正慢慢悠悠地從灌木叢里走出,鼻子用力嗅了嗅,耳朵顫兩下,隨即就猛地一抬頭,與掛樹上的顧無愁四目相對。
顧無愁心想為了你和你的同族,你可千萬別嚎。
“嗷嗚~~”
哈哈,你他娘的。
顧無愁從樹上躍下,順手抄起一塊石頭,與野狼搏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