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方相方弼
- 我和地府有個約會
- 風聲過處
- 3525字
- 2022-12-23 10:28:10
天黑之后,城隍廟前排起了兩列長龍。
一長溜的全是吊死鬼,上面嘶溜嘶溜的吐著舌頭,下面還有些失禁,噼里嘩啦地掉一些液體或者食物殘渣。
“一人領一根啊!排好隊別擠!喂喂那邊那個——沒來得及當媽媽的!別插隊啊,你肚子那么大擱眼瞎的都能看見誒!”
方相方弼站在隊伍最前頭,身后是十大籮筐綠得發翠的竹靈。
這倆門神始祖估計死了這么多年也沒想到,有朝一日會在自己的辦公處門口給吊死鬼發竹子。
吊死鬼隊伍浩浩蕩蕩,越排越長,一直排到十里開外的長樂坊去。
席間有兩個值夜的官差一面說著鬼故事,一面從城隍廟門口經過,本來已經過去了,突然聽身后一陣喧囂,顫巍巍地回頭一看,眼見城隍廟前突然冒出一支人聲鼎沸的隊伍,嚇得連聲叫媽,連摔了兩跤才跌跌撞撞地跑了遠去。
方弼看著那倆官差屁滾尿流的背影,轉頭對身后的魏蓮嶼說道:“殿下,咱這兒鬼聚得太多,陰氣場太強了,難保會失控。要不換個地兒吧?”
魏蓮嶼:“可是剛剛那倆人被嚇的樣子好好玩啊。我還想多看幾個。”
我:“還是設個陣法把靈場圈起來罷。萬一驚動了神道中人,挺麻煩的。”
魏蓮嶼撇了撇嘴:“行。我去設吧。”
說著,一面伸腰,一面向靈場核心走去。
方弼目送魏蓮嶼的背影漸行漸遠,一面手上發著竹靈,一面側身與我說道:“公子是何方人氏?”
我笑應道:“在下裴斗牛。襄陽松江人。”
方弼點點頭:“修道的?”
我:“略知一二。”
“略知一二,就敢跟我們太子玩在一起,膽子挺大的——誒誒,別把竹子夾兩腿中間,怪猥*瑣的。”方弼喝斥畢,轉頭從籮筐里抽出又十根籮筐,抱在臂彎里,一根根繼續往后發,“怎么說呢,真是無知者無畏啊。正常有點神道常識的,聽見我們太子的大名,都該嚇得燒香拜佛了。”
果然,因為早先那番用“竹靈”搭配“吊死鬼”來偽裝青竹髑髏的言論,我在這位門神始祖眼里,已經成了一個沒有神道常識的小混混了。
“是太子賞識。”我只好這樣應答,配合萬金油的牛逼式社交微笑。
“嗯,是他賞識,還有你自己也有些手段。”方弼突然壓低聲喉道,“別怪我這個老將軍沒提醒你啊,時刻記著,你只是個凡人,以后還會死,還要去投胎的。到時候秦廣王的孽鏡臺一照,你誆騙鬼國太子什么事都一清二楚。這罪名,可不是到畜生道里當個豬狗就能抵償的。”
聽起來挺嚇人。
可惜他不知道,秦廣王那面鏡子,早在我照上的那一刻就碎成一地殘渣了。
也不知道修好了沒有。
我回以十分受用的微笑:“好的,感謝老將軍的指點。”
方弼回頭剮了我一眼,還待要說些什么,突然另一邊傳來方相竹靈告急的叫喚,他趕忙應和著,附身抱起兩筐竹靈過去了。
在起步的一瞬間,有一張黑色人皮紙從他身上落了下來。
他步履匆匆,沒有察覺。
我飛快閃身,擋住旁邊吊死鬼的視線,而后飛快蹲下去,將那人皮紙撿起。
黑人皮紙白尸膏字,還是一張魏蓮嶼的地府懸賞令。
只不過內容有變。
“找到太子魏蓮嶼者,立即帶回。如若不遵,回司加派鬼力,寧可屠滅,不可放過。”
字里行間,凜然一股殺氣透紙而出。
我沉思片刻,而后手上一卷,將它收入袖中。
魏蓮嶼恰在這時回來。
“本來還想吹會兒夜風的,遠遠看見一個老奶奶過來,怕她也撞上,我就趕緊把那陣法給布了。”他一臉求表揚的神情,一定睛看清我臉上的深沉,嚇了一跳,“怎么了,你臉色不太好。”
“沒什么。”我說。
······ ······
天亮之后,三千個附著竹靈的吊死鬼被收入一個乾坤囊中。
“準確地說,是三千零九個。”方弼雙手相護,將鼓脹的乾坤囊交到魏蓮嶼手中。
“還多出九個?”魏蓮嶼掂了掂,“就當一殿做慈善吧。”
“辛苦啦二位。”
說罷,他連退五步,站到了與我并肩的位置。
晨起的曦光照在我們四者身上。我們兩兩對望,中間隔著一扇巨大的印尼菠蘿格廟門。
四道目光像四條大花麻繩,糊涂旮旯地絞纏在一起。
“殿下您······”方相的眼神霎時間緊張起來。
與聲語同時,另一邊的方弼已悄悄把手伸到了背后,一副隨時要拔出四十米大刀的模樣。
我的心瞬間揪緊——那短短的數秒之間,仿佛連晨風也靜止了。
“!!!去病!!!”魏蓮嶼率先放聲,破口一個高喝,遠方一陣馬嘶應和,夾帶拍翅聲破空傳來。
與此同時,方弼方相一戈一盾操持在手,電光火石間,只一個箭步就要包抄上來:“動手!!!”
魏蓮嶼一把揪住我的衣襟,足尖一點,刷的一下向后滑出十丈開外。
然而方弼方相更快,只一霎眼,已是一前一后將我們圍堵。他們雙雙破喉,大吼一聲,身上燃起熊熊黑火,霹靂轟鳴間,竟拔出來兩具忿怒形相的修羅金身,一抬頭便摩到了百丈之空的高云。
一時之間天遮日蔽,我和魏蓮嶼陷入了巨大無垠的陰影中。
百丈之上,方相方弼的聲喉有如古寺鐘籟,空靈曠遠。
“!!!殿下!!!我們兩兄弟也不過給人打工的,您這樣出爾反爾,我們實在難做哇!!!”
余音繚繞間,只見方相將山頭大的青銅盾舉起,將一粒飛來的蚊影格擋在外。
那微弱的蚊影正是飛來救駕的黑馬去病。
魏蓮嶼仰頭望著兩位門神始祖的香火金身,嘴上不羈的笑意依舊支撐,然而臉色卻是肉眼可見地陰沉下去。
我踏前一步,湊到他耳邊:“倒數三秒。”
魏蓮嶼倏的轉過頭來,不明所以地看著我。彈指之間,他明白了我的意思。
“你可真夠陰的。”他燦然笑道。
三秒立過,果然——
猛然之間,只見方弼的身軀向后一仰,宛若打了個盹,昏沉沉的不知腳踏何處。他趕忙插戈入地,支撐住頭重腳輕的身軀,呵斥道:
“不對勁!!!老相!改內斂運元!!快!!!”
再看另一邊,方相早已大翻眼白、雙膝發軟,只差數丈之厘就要跪倒在地了。
“來不及了噢。”我得意地說道,“毒素應該已經侵入骨髓了罷。”
“你——是什么時候······”方弼驚詫地望著我。
“看來兩位老將軍還得跟輪轉王他老人家取取經吶。”我轉頭看向魏蓮嶼,“上次輪轉王大人可是一眼就看穿了我的伎倆。”
“他倆的上司是三殿余老爺子。”魏蓮嶼摩挲著下巴,“跟十殿的薛叔平級。這樣看,相互間還差了一個官階呢,有點差距正常。”
就在我們一來一回的笑侃之間,方相方弼的百丈金身已驟然冷縮,一彈指身比高樹,二彈指齊肩廟宇,三彈指便已成了常人大小。
陰影退去,天地登時開闊。黑馬去病嘶鳴一聲,雷霆萬鈞地振翅落到我們跟前。
“快上馬車!”魏蓮嶼一個翻身縱躍,穩穩落在車廂頂上。而后一個伸手,使力將我拽了上去。
我們走了,底下人卻仍在苦海掙扎。方相痛苦地嚎叫道:“喂——你還沒說這是什么毒嘞——會不會死人哇——”
“不會死人的,只對鬼有用!”我迎風放聲道,“兩位老將軍已經死過一次了,放心罷!睡一覺便好!”
話音剛落,去病已是振翅一呼,轟的直上六百六十六丈高空。一入風口,便聲勢浩蕩地飛遠開去。
氣息甫歇,一偏頭,便見魏蓮嶼饒有興味地看著我。
“就在你說我臉色不好的時候。”我微微一笑,知道他要問什么,索性率先說道,“偷偷抹在放竹靈的籮筐上。”
“一碰籮筐就中招了。”魏蓮嶼嘖嘖咂舌,“你這毒還有多少啊?”
“沒了。”我發出一聲沉重的嘆息,“下次再遇上你打不過的對手,我可就真的沒轍了。”
一聽這話,魏蓮嶼頓時面露窘色:“我也不是打不過他們。”
聞言,我微微瞇起了雙眼,故意激他道:“果然。我就想堂堂一個鬼太子,怎么看到兩具門神金身就嚇成那樣。”
魏蓮嶼沒有回答,只緩緩地側過了身。
車廂隔絕了九層天上的多數聲息。唯聽見去病雙翅振動,嚯嚯的拍在云端里。高空風疾,透了轎簾卷進來,使我們的衣物獵獵飛揚,我們靜坐不動,就像兩只牢籠里駐足的圈鳥。
片刻后,我到底是打定了主意,將手伸入袖中,拿出那張不尋常的懸賞令:“這個東西,你早知道了吧?”
魏蓮嶼撇過頭,草草瞥了一眼,而后點了個頭,沒有吭聲。
見了他這副光景,我登時反應了大半。
“你不是出來游樂的罷。”我緊盯著他道,“你是出來逃亡的。”
此話一出,眼前的鬼太子依舊沒有聲語。然而他到底控制不住自己的背影,肉眼可見地微顫了一顫。
“地府在追殺你。”我繼續說道,“你回不去了。”
我們都清楚的,一個鬼國太子,要想到陽間游歷,有太多的選擇。
這些選擇里,斷然不會包括陪一個身負重罪的冤鬼還陽復仇。
因此,要么全陰間的鬼都太忙了,找不到一個陪他玩的;要么,就是他這個鬼太子已經眾叛親離,必須假借我手,才能脫逃出來。
“你大可跟我說清楚。”我正襟危坐道,“我也有利用到你的地方。咱們相互坦誠,更有利于往后的合作。”
聽到這里,魏蓮嶼吃驚地回頭看了看我。
“雖然我還搞不清楚,地府為什么要追殺你,也不知道我這樣一個無主孤魂有什么能幫到你的。但——很多事情其實不需要言說明白,只要知道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就可以了。”我一字一句道。
聞言,魏蓮嶼嘴唇一勾,作了一個不屑而邪氣的笑容。而后他微有些顫巍地直起身,一邁步出了轎,踏在前室的輿板上,面對風向,展開了雙臂。
萬丈高空中,他的聲音吐出來,像一張薄紙,一開口便被疾風掠去。
“我老爹你知道是誰吧?”
我跟著直起身,鉆出轎外,直面高空疾風。
“北陰酆都大帝。”
魏蓮嶼點點頭,忽獵的風聲中,我聽見他淡然說道:“我已經有十三年沒見過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