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吐蕃、大食政治關系史
- 王小甫
- 2562字
- 2022-11-17 15:30:28
序二
張廣達
小甫君的專著即將付梓,征序于我。我年齡稍長,與小甫有師生之緣,為其治學有成不勝欣喜,故愿借此機會就本書的學術旨趣補綴數語如次。
此書本為小甫的博士學位論文,1989年6月在北京大學季羨林教授主持下答辯通過。此后兩年多的時間里,小甫又對其論文進行了許多修改、補充,于是形成現在的規模。本書縱論唐、吐蕃、大食于7世紀初大致同時崛起的歷史大勢,力圖闡明7至9世紀這三方及突厥諸部在西域的勢力消長和相互之間的作用與影響,這就為讀者了解此后中亞突厥化和伊斯蘭化的過程提供了一個全面而明晰的歷史背景。這一段重要的歷史實際上在國內外學術界長期缺乏綜述。試檢1988年蘇聯科學出版社出版的《古代和中古早期東突厥斯坦史綱》,1990年英國出版的《劍橋早期中亞史》,令人遺憾地看到其中仍然缺乏這方面的篇章,即可證實我們的這一看法不謬。近年來,日本的森安孝夫和美國的白桂思(Ch.I.Beckwith)各自出版了一部與本書課題相近的論著(即本書所引森安孝夫1984、白桂思1987),引起了學界的重視,但是,兩人各有所側重,似乎還不能說已完全填補了這段空白。
進行這項研究的主要困難在于,有關史料非常零碎、分散,而這些史料及其研究成果又涉及多種語言文字,利用起來十分不便。這方面的難度,從下面引用的美國印第安納州立大學教授白桂思的敘述可見一斑:“有可能,我忽略了這些阿拉伯文史書中的重要材料——特別是塔巴里(?abarī)書和伊本·阿薩姆(Ibn A‘tham)書——因為我發現,深究阿拉伯文原文的專有名詞是不可能的。而且,我也沒有時間去讀上幾千頁阿拉伯文原著以求發現幾份有用的,但卻是先前沒有注意的資料。”阿拉伯文獻如此,何況對西方學者來說更加困難的、汗牛充棟的漢文史料。
作為導師,我深知本書作者惟日孜孜,無敢逸豫,研讀史籍之同時,在語言準備方面也下了不少功夫。除了英語、俄語、日語這些能獲取最新科研情報的工具外語之外,他還專門學習了諸如阿拉伯語、藏語這樣一些處理課題所必需的專業語言。在對小甫的博士論文進行學術評議時,北京外國語學院阿拉伯語系教授納忠寫道:“作者充分利用了阿拉伯文史料,特別是公元9世紀塔巴里的著作。他引用的史料都是經過考證的,不是有文必錄。”在另一份評議書中,青海省社會科學院藏學研究所研究員兼所長陳慶英先生寫道:“作者專業基礎扎實,研究能力強,通數種外語,并能閱讀和利用古藏文文獻,又熟悉新疆、西藏古代歷史,對完成此項研究課題具有特殊的有利條件。”據我所知,小甫還學過維吾爾語,并隨北京大學東語系塔吉克族進修班學過波斯語。雖然他學過的這些語言中有些有待深造,但作為一個歷史學者,掌握這些語言撰寫本書,誠如陳慶英先生所說,條件很有利了。
我了解,作者在撰寫本書過程中,廣泛利用了包括敦煌、吐魯番出土的漢、藏文書在內的第一手資料,并從阿拉伯文史籍如塔巴里、白拉祖里(Balādhurī)等書以及《阿拉伯輿地叢書》(BGA)中做了大量摘譯。讀者可以看到,引用資料豐富,立論、立言有據是本書的突出特點之一。按照學界常常見到的一種做法,他輯出的資料加以箋證,本可隨同本書出版,就是說,以本書為“研究篇”,輯出的史料為“史料篇”。看來,史料篇的出版只得俟諸異日了。
在研究過程中,作者還十分注意國內外學者的研究前緣狀態和最新成果。本書反映出作者了解學術訊息。這樣,他在進行實證研究中,就做到了既善于借鑒,又能發揮個人獨立見解,并把一些見解提到一定的理論概括高度。這些見解即便得不到所有同行的同意,也是對推動學術發展的貢獻,因為見解不同但又立言有據方能將課題的探討引向深入。
小甫本人曾長期在新疆工作,到北大上學以后,又多次到天山山區、塔里木盆地緣邊、青海高原及河西走廊進行學術考察。讀者可以看到,將書本知識與實地考察相印證使作者對西北地理了如指掌。在中國西北史地研究中,徐松撰述《西域水道記》、陶葆廉撰述《辛卯侍行記》留下來的好傳統,小甫正在努力繼承。
我認為,本書作者的才具、學識、訓練使他在許多問題上提出了值得注意的見解或對前人成說有所突破。例如,他論證了由“食鹽之路”和“五俟斤路”連接而成的吐蕃早期通西域的“中道”,他對這條道路之啟用的論述擴展了人們對古代青藏高原與外部交通的視野;他對吐蕃越蔥嶺進入西域之路的考證,展示了中國藏族在歷史上分布的全新畫面。他仔細研究了吐蕃人進入西域的主要路線,發現了一條與吐蕃在西域活動史有關的地理線索,從而為許多重要史料的斷代、定性建立了較為可靠的參照系。這些考證有助于人們認識清代以來準噶爾與藏地的交通乃至今天現實生活中的新藏交通路線。他通過對漢、阿兩種史料的認真比勘,否定了唐朝與大食曾在中亞對抗的種種說法,確認751年的“怛邏斯戰役”只不過是雙方的一次遭遇戰。他通過對西域各種政治力量相互關系的動態研究,否定了長期流行的突厥人支持中亞綠洲各小國反抗大食入侵的說法,證實草原上的突厥人只是力圖恢復其對南部綠洲的傳統控制,因而多次與吐蕃連兵襲擾西域,成為唐朝和大食的共同敵人。可以說,由于本書的實實在在的論證,人們應當修改從前那種以為唐代西域史中占主導地位的土著力量一直就是突厥人的看法,代之以思考本書得出的結論:中亞綠洲的突厥化是以幾大強權政治時代結束為前提的。
本書體例亦頗完備,附錄(重點考證)、附表及參考文獻目錄對理解全書內容和進一步的研究工作都很有用。一個新人,一部新作,能有這么多新成就,確屬難能可貴。這是一部開拓研究領域、填補學科空白的好書,讀此等書實為生平快事。當然,如再附以索引,就更符合科學著述的要求。
最后,我希望小甫沿著已經開始的研究方向,大處著眼、小處著手,繼續前進。比如,把本課題研究的斷限下延到吐蕃帝國崩潰的9世紀中葉,將會使這項研究更加完善、更有意義。從9世紀起,唐朝不僅退出了西域,而且由于藩鎮割據、黨爭宦禍而日益就衰,中國中古社會開始由前期向后期轉變;漠北高原的回鶻帝國也于9世紀40年代被與葛邏祿結盟的鄰人黠戛斯擊潰,回鶻人舉族西遷;大食帝國的東部疆域也已相對獨立。從9世紀中葉起,亞洲大陸逐漸呈現出一個全新的歷史格局。此外,本書現在是以政治史研究為主,有此基礎,進一步再做文化史等方面的研究也就方便多了。小甫君見告,他已經在著手計劃撰寫一部“全方位”的《吐蕃對外關系史》,我清楚他的功底,深知他的勤奮,至盼揚長避短,新作早日問世。
1992年5月9日于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