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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校附言高地的《譯校附言》與其所摘譯的毛德的《論〈戰爭與和平〉》部分內容混雜,難以辨明。另疑《論〈戰爭與和平〉》屬《譯校附言》中的一部分。為保留民國時期版本原貌,不做改動。特此注明。——編者注

高地

一九三一年和平的夏季,得英譯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卻在八個月后,在次年“一·二八”戰事后,才開始將它讀完。而這時(后來知道),郭沫若先生已開始翻譯了。

一九三七年一月,得原文的《戰爭與和平》,而規律地閱讀此書,巧合地,又是在八個月之后,在“八一三”上海戰事后。

同年十一月下旬,在警報聲中,帶了這部書離開南京,繞道到了武漢。在東湖邊,當我所敬佩的S先生談到各人在抗戰中的工作計劃時,我曾隨口說出翻譯此書之意。從前對翻譯與小說雖然有過一些關系,然而這個工作的繁重和自己文字修養的不夠,使我不敢著手。

一九三八年初,因為聽說長沙方面可以找到職業,乃赴長沙。到了長沙后,我有機緣重新得到郭沫若先生的譯本(一、二、三冊)。論翻譯,在技術上,在修養上,郭先生是我引為模范的,那時我閑著,每天將郭先生的譯文與原文對看。郭先生的藍本有刪改處,因此郭先生的譯本便有了需添補之處,我便順手在譯本上添補起來。同時我有了續譯完畢的意思,因為續譯,在我可以借用郭先生的譯文,省點時間和精力。

當時我聽說郭先生在長沙,待我打算去拜訪時,聽說他已離湘。我也就未告知他我的意思。

是年夏,得F先生的介紹,我入川教書。我轉武漢入川時,所帶的書只有數冊,這部書也在內。

我的工作的開始,是在七七周年紀念日后,在川東銅梁。那時業余頗有閑暇,便逐日校譯抄寫一點,唯因為這個工作繁巨,尚不敢堅信一定會做完畢,只可說是試試看,四個月里成績甚微。十一月底到成都,繼續進行,直至一九三八年終,所成的還是很少。

在一九三九年的開始,我在蓉開始利用余暇有規律地做此工作,同年六月,我遷居新都縣,繼續工作,到十一月中,全部初稿竣事。不過工作并不那么順利方便,例如夏天,日有蠅,夜有蚊,身內汗向外流,身外各種嘈音向耳朵里擠,欲求一安靜之所,真覺難如蜀道。這一百萬字的抄寫,除了百分之一是用鋼筆外,其余都是用毛筆,這也是一個不方便處。回想起來,好似經長途旅行,爬過一連串的困難,帶著疲倦的愉快走到了終點。

做這件工作,確是近于膽大。這在內,是由于我很愛好這本書,在外,是由于我在教書之余閑暇上,建立在時間之流中的行為之貫徹的、解釋的分析上,這使《戰爭與和平》在小說史上有了特殊地位。托爾斯泰創造了一種東西,這東西可以不復稱為小說——它是開展式(Open form)的小說,與緊密式(Closed form)的正相反。佛勞拜在《波華荔夫人》中使緊密式的小說達于完善之境。它有開始,有中部,有結局,一個簡單的線索在故事內各種沖突的確定解決中作結束。托爾斯泰在《戰爭與和平》中超越了小說的界限,卻做了從前史詩所做的任務。這好像是我們從一點到另一點觀察了流動的河流之一段,覺得這段河流既不是在這兩點開始的,也不是在這兩點完結的。

“所以《戰爭與和平》不能歸類于《波華荔夫人》(中文有兩種譯本,中華、商務——地注),Vanity Fair(伍譯《浮華世界》——地注),或The Mill on the Floss,而該與《伊利亞德》并列,因為小說完結了,事情并未完結,生命之流繼續向前流去。例如安德來郡王的兒子的出現——這部小說結束于新生命的開始。這部小說,自始至終,對于外在世界開了許多門戶。這是托爾斯泰之前的歷史小說家們所未曾試驗過的。《戰爭與和平》的另一特點是它的宗教,這和托氏晚年的宗教完全不同。《戰爭與和平》中宗教的意義是說,人的唯一基本的義務是要與生命相協調。個人與整體間的這種關系又給了《戰爭與和平》許多門戶(Openings)。”

托爾斯泰的作品自始即引起俄國的興趣,現在引起了世界的興趣,因為他較之任何前輩,更能夠感覺強烈,注意精確,思想深沉。使他如此有興趣的原因,是他的觀察之科學的精確性(這從來不許他任意處置他的人物和事件,而表示他所同情的方面),和這一點,就是:他是極度地忠實。他覺得生命是重要的,而藝術是生命的女仆。他想辨別什么是好,什么是壞,幫助前者反抗后者。他的作品要在生命的混亂中找出秩序,這是一個人所能做的最重要的事情,他的作品是現代文學中最有興趣、最重要的。他不愿立場遠離,切斷藝術與他生命的關系,不愿隱藏他的希望,就是仁慈應該勝過殘忍。人生使他發生興趣,因此人生的反映使他發生興趣,并且藝術的諸問題即人生的諸問題:愛情、熱情、死、為善的愿望。

在《戰爭與和平》之前他所寫的許多小說之中,一再出現的主要的題目,就是一個俄國青年貴族的精神奮斗,他要從社會里人為的無益人事中解放自己,他要看見,并做那合理的事情。這種尋找只有一部分的成功。對于社會的訴狀常常是動人的,但主人翁們的失敗與困惑是被坦白地承認了。有時并無主人翁。例如,在《塞瓦斯托波爾故事》中,他說:“應該避免的罪惡在這個故事里的什么地方指示出來了?應該模仿的善是在什么地方呢?這個故事里的壞人是誰,英雄是誰?一切都是好的,一切都是壞的。”在《呂賽爾恩》中,他說:“誰在自己的心靈中有那樣不可動搖的一個善惡標準呢,他可以借這個標準而衡量過去的人生事件?”

對于善的尋求,對于虛偽的拒絕,是托爾斯泰早年作品中的主調,它的結果是強烈地懷疑,厭惡那種掠奪的、專橫的、有勢的人和通常被人認為英雄的人,并友善地愛那卑微的、簡單的、自制的、誠實的人。這些作品是人生的研究。人物們似乎有他們自己的獨立的生命,他們為他們自己說話,有時像Balaom一樣,祝福了他們顯然企望要詛咒的。例如在《呂賽爾恩》中,當聶黑劉道夫郡王堅持要帶流浪的音樂家進施魏采號夫旅館時,我們覺得他使得這個可憐的歌者多么不舒服,雖然托爾斯泰要我們感覺的顯然不是如此。

《戰爭與和平》較之以前的作品是更加成熟,它是在托爾斯泰婚后生活的初期里寫作的,這時候他對于自己、對于生活的一般情形更加滿意,他對于人事的態度較之以前及以后是更加容忍而又同情。

他(托氏)向我(毛德)說,在《戰爭與和平》及《安娜·卡列尼娜》里,他的目的只是娛樂讀者。我們不得不承認這句話,但是必須讀了二者中的任何一種,才可看見在兩書之中,托爾斯泰的熱情的性格表現了他的愛、惡、奮斗、渴望、希望與恐怖。

我問過托爾斯泰為什么在“何為藝術”中他把這兩部小說放在“壞藝術”的范圍內,他的回答正如我所希望的,他說,他絕不認為它們壞,但是他貶謫它們,只是因為它們太長,它們主要的是為有閑的、有錢的、有工夫讀長篇小說的人而寫的,因為別人寫粗劣的小說給他們讀。關于《戰爭與和平》,他說,“我們要認為它是無害的,但我們絕不知道事情會如何影響人們”。于是他惋惜地提起:薩哈潤教授的一個女兒曾向他說,因為他的小說,她有了跳舞會與夜會的愛好——這兩件事,在我們談話時,他極不贊成。一八〇五到一八一二年拿破侖進兵的偉大戲劇,只是就它對于羅斯托夫與保爾康斯基兩家人的影響方面,在小說中加以描寫。

在這部小說的許多潛隱的主題之中,假若我們能選出一個最重要的主題,則這個主題便是托爾斯泰所心愛的論題。他沉默地問:什么是好什么是壞?我們應該同情什么,我們應該拒絕什么?回答是:那掠奪的、做作的典型,如同歷史上侵略的法國人所例示的,以及俄國的這類人物,如愛侖、阿那托爾及道洛號夫,是他所厭惡的。他愛那謙虛的、溫順的、誠懇的瑪麗亞·卜那東·娜塔莎(在幼年時是那么沖動的、美麗的,后來在她的家庭中是那么專注),彼挨爾(他常常謙虛,總是誠懇,委身于思想與理想)。

這部書介紹了許多人物,他們都描寫得那么清晰,我們認識他們,甚于我們自己的朋友。它描寫自搖籃至墳墓的人生深刻的經驗,仔細讀這本書,便是更認識人生,更清明地、嚴肅地觀看人生,甚于從前。

托爾斯泰或者當得起說這話,就是他關于射恩格拉本、奧斯特里茲及保羅既諾諸戰役的歷史,比之歷史學家的歷史是更真實。屢立戰功的N.N.牟拉維夭夫總司令說他從未讀過一種戰爭的描寫比托爾斯泰的射恩特拉本戰役的描寫更好,并且憑他自己的經驗,他相信在戰爭中,總司令的命令是不能夠執行的。

在他寫這本書時,托爾斯泰相信戰爭是不可避免的。后來他有了這種思想,就是反抗戰爭,并拒絕參與戰事,是人的義務。

他的忠實和親自的戰爭經驗,使他把戰爭描寫得那么精確,它的結果等于一個罪狀。如克羅泡特金所說的,《戰爭與和平》是對于戰爭的一個強力的控訴。“這位偉大作家在這方面對于當代的影響,可以確實在俄國看到。這是很顯然的,在一八七七—一八七八年的俄土戰爭時,不能夠在俄國找到任何一個通訊員說‘我們用葡萄彈掃射敵人’,或者‘我們如何打倒他們如倒九柱戲’。”

托爾斯泰向我說過,他認為此書的弱點,在冗長之外便是在小說中摻入了一種哲學。關于“大”人物的影響與重要,關于命運與自由意志,他的意見是和寫此書時的意見相同,不過他認為,若無這些抽象的論說,這本小說便更好了。

這本書里的人物不是嚴格地從生活中模仿的,但大體上,托爾斯泰父親的家庭和相當范圍內的他夫人的家庭是由羅斯托夫家代表的,他母親的家庭是由保爾康斯基家代表的。很多地方,老保爾康斯基郡王便是摹寫托爾斯泰的外祖父福爾康斯基郡王,瑪麗亞郡主是摹寫托爾斯泰的母親,老羅斯托夫伯爵是摹寫托爾斯泰的祖父依理亞·托爾斯泰,尼考拉·羅斯托夫是摹寫托爾斯泰的父親尼考拉·托爾斯泰,娜塔莎是摹寫托爾斯泰的小姨塔蒂阿娜·別爾斯,索尼亞是摹寫他的姑母塔蒂阿娜·愛爾高斯卡亞。道洛號夫是名旅行家臺阿道爾·托爾斯泰郡王與亞歷山大一世時莽漢道羅號夫的混合。

許多次要的人物,如部銳昂小姐、依凡奴施卡——穿男子衣服的女參圣者,是從雅斯那雅·波里雅那那里福爾康斯基家的有來往的人臨摹的。

這本小說幾乎包括了托爾斯泰自己的全部人生經驗:書中有貴族與農奴,城市生活與鄉村生活,作戰的與平時指揮官、軍官和兵士,外交官與朝臣,誘惑、愛情、跳舞會、狩獵和口頭上的改革運動。托爾斯泰所未表現的是他所不知道的——中層階級的社會:商人、制造家、工程師、店員的社會。當然,一百年前,這些人在俄國占了比較次要的地位,那時實際上并不像英國縣議會、郡議會、國會這樣的政治活動。托爾斯泰心中沒有這一切,他對于人生的觀望只限于消費的貴族和生產的農奴,這在以后將幫助我們了解他的社會的教訓。他的內弟說托爾斯泰當我的面承認自己的驕傲與虛浮。他是一個狂暴的貴族,雖然他總是愛鄉民,但他更愛貴族,對于中層階級他懷著厭惡態度。在他早年的屢次失敗之后,他成了聲名遠播的作家,他常常承認,這給了他很大的喜悅和強烈的快樂。在他自己的言語中,他愿意覺得自己既是作家又是貴族。

當他聽到了他的舊友或朋友做了高官,他的議論便如同蘇佛羅夫(葉卡切銳娜女皇時的大元帥)的意見,總是認為在朝廷高升,是由于逢迎與諂媚,絕不是由好工作。有時他諷刺地說,雖然他自己沒有在炮兵隊中做到將軍,無論如何,他在文學上做到了將軍。

貴族與農奴的簡單世界,沒有什么組織,即便有也是陋劣的,這種世界里的罪惡因為仁慈與好意而減輕,并且在這種世界里,就大體上看,政府對于任何人或任何事的干涉愈少便愈好——這就是亞歷山大一世時的舊俄羅斯,在托爾斯泰年輕時還是如此。他異常生動地描寫了這個世界,使我們能夠想象一個與我們自己的不相關的國家與時代。由于受他的觀感的限制,對于他以后意見的發展,有什么影響,這里無須討論。它并不損害這部小說,因為沒有一部小說能夠表現人生的整體,但它對于他后來哲學的形成有了嚴重的影響。對于幾種重要的人類典型,他毫無概念。例如喬治·司提芬生的典型,他控制自然界的野力,駕馭它們為人類服務——起初這么做是為了有效率地工作——這他毫不知道;他們不知道西德奈·外布(S.Webb)的典型,他的困難的工作是從現代文化的局部混亂中求出社會秩序;他也不知道我們偉大工業的事業中最好的組織者,他們的心志要使許多工作做得好而無摩擦與耗費,對于他們,一個困難計劃的順利完成,較之不勞而獲財富,是更大的滿足。托爾斯泰把人生問題太簡單化了。他在掠奪的與卑微的典型之間做了顯明的對照,在他的表現中有很多的真理。他說生活是卑微的人支持的,并且被掠奪的人弄艱難了,這是對的,但是在他的計劃中,他省略了有組織才能的人。這種人知道如何達到他的目的,但他這么做主要是由于良好的動機。這種人不是完善的,他或許獲取了多于他應得的,并且或許有掠奪型的某種傾向,但在大體上,他當得起他的報酬,也許不只是當得起,并且沒有了這種人,世界上便會發生更大的混亂,而有更少的秩序。托爾斯泰在他晚年的著作中說過俄國饑饉的原因是希臘教會,他說的對。希臘教會麻醉并且妨礙思想,甚至使人在農業上也無用。但由于同樣的理論,他該能夠看到,思想的生產、分配、交易方法上的應用,在過去一百五十年間,這樣地革命了西方社會,這種應用的本身不該當作壞的,無論它的許多表現是多么丑陋,無論我們怎么常常看見組織型與掠奪型表現集于一身。

我不能夠批評《戰爭與和平》好于我以前在該書譯本序文中所說的,我在那個序文中說:

“這本書是托爾斯泰三十五歲時開始寫作的,在他寫這本書的時候,他通常是精神愉快的。

“沒有東西比《戰爭與和平》中大部分的事件更簡單。家庭生活的日常事件:兄妹的談話、母女的談話、分別與重聚、狩獵、節日慶祝、跳舞、玩牌等等,一切都可愛地如同保羅既諾戰役一樣描寫在藝術的杰作中。無論這本書的目的如何,它的成功不在它的目的,而是托爾斯泰在這個目的下所做的事,這就是說,是在高度的藝術的成就。

“假使托爾斯泰能夠使我們的目光注意在那占據他心靈的東西上,這是因為他能夠完全操縱他的工具——藝術。大概沒有很多的讀者注意那指導并鼓動作者的各種思想,但都被他的創造所感動。各界人士——歡喜以及不歡喜他后期作品的人士——一致稱許這本驚人作品中異常的才藝。這是不可玩的,征服一切的藝術力之一個名例。

“但這種藝術不是自己發生的,它不能夠離開深思與深感而存在。在《戰爭與和平》中那感動人的東西是什么呢?那是它的形式之明朗與色彩之生動。好像我們看見了被描寫的人事,聽見了被發出的聲音,作者并不現身說法,他寫出他的人物,讓他們說話、感覺、行動;他們是那樣地做,他們的每一動作是真實的,驚人地精確的,完全合乎被描寫者的性格。好像是我們和真正的人在一起,并且看見他們比在現實生活中所能見的更清楚。我們不但能夠分別每個人物的言語與感情,而且還能夠分別他們的態度、他們心愛的姿勢和他們的步態。重要的發西利郡王在非常的、困難的情形下,須用足趾踮著走。作者知道他的人物走路確是如此。我們看到:‘發西利郡王不能夠好好踮腳走,他的全身每走一步即發抖。’作者同樣明了地、清晰地知道每個人物的動作、感覺與思想。這些人物在我們面前出現后,他既不干預他們,又讓每個人物自然地行動。

“托爾斯泰描寫景物,通常只以人物心中所反映者為限,他不描寫路旁的橡樹,不描寫娜塔莎與安德來郡王不能睡眠的月夜,但他描寫橡樹與月夜對于安德來郡王所生的印象。他通常描寫戰爭與歷史事件時,不告訴我們作者對于它們的概念,卻描寫它們對于故事中人物們所生的印象。射恩格拉本戰役主要是以它給安德來郡王的印象來描寫的。奧斯特里茲戰役是以它給尼考拉·羅斯托夫的印象來描寫的。皇帝在莫斯科的出現,是以它在彼洽心中所生的激動,反對侵略的祈禱之效果,是以娜塔莎的情感。托爾斯泰不在任何地方出現于人物之后,或抽象地描寫事件,他用那些供給事件材料的人的血肉之軀來表現它們。

“在這方面,這部作品是一件藝術的奇物。托爾斯泰不是把握一些分離的特質,而是把握一種整個的活的氣氛,這氣氛在不同的個人和不同的社會階級的周圍是不同的。他自己提起羅斯托夫家的‘親愛的家庭氣氛’,但還有別的例子:斯撇然斯基周圍的氣氛,羅斯托夫們的‘伯伯’周圍的氣氛,娜塔莎看歌劇時的莫斯科大戲院的氣氛,尼考拉所去的軍醫院的氣氛,法軍準備攻擊的擁擠的橋上的氣氛等等。進入這些氣氛的,或者從這種氣氛走進另一種氣氛的人物們,不可避免地受到這些氣氛的影響,并且我們也是這樣。

“這樣,最高的客觀性是達到了,我們不僅看到人物們的行為、相貌、運動和言語,而且他們的內心生活也同樣明白清晰地向我們表現了——他們的靈魂和心都顯露在我們面前。讀《戰爭與和平》時,我們沉思(Contemplate)這位藝術家所敘述的對象。托爾斯泰是一個異常的寫實主義者,他同樣地向我們表現人物們優美的和可鄙的特質。他不吝向我們描寫娜塔莎對于阿那托爾的迷戀,他不故意描寫娜塔莎為家庭的母親時還保持幼年的美麗。當他這樣處理他的最動人的人物時,他對于無賴牌的騙子道洛號夫的勇敢、堅決與領袖才能是十分公正的。此外,沒有人能夠懷疑他同情他的祖國被侵略,當他敘述俄國從外國壓迫下解脫時,他不受到愛國驕傲的引誘。他處置俄軍生活的暗面和它的許多缺點時,是多么忠實!

“精神生活的最優美和最深奧的方面都同樣明朗地、確實地描寫出來了。在奧特拉德諾的羅斯托夫家節日無聊的感覺,俄軍在保羅既諾戰役緊張時的感覺,娜塔莎的幼年的騷亂,老保爾康斯基在記憶力衰退和將中風時的興奮,在托爾斯泰的敘述中這一切都是生動的、活的、確實的。

“這是作者興趣集中的地方,因此讀者的興趣也在此。無論那些被處理的事件是多么重要、巨大——或者是在沙皇蒞臨時人群擁擠的克里姆林宮,或者是兩個皇帝的會面,或者是槍炮吼鳴,伏尸數千的惡戰——沒有東西阻礙作者對于個別人物內部精神的堅定的觀察。好像他只是注意事件對于人的靈魂所生的影響——只注意每個靈魂所感覺的,以及與事件有關的事情。

“托爾斯泰從事于表現俄國史上最英雄的時代,在他對于主題之各項困難的爭斗中,他獲得了勝利。

“我們面前是一幅抵抗拿破侖侵略并對于他的權力給予致命打擊的、奇異的俄羅斯全景圖。這幅圖畫畫得毫不夸張,并且顯示了當時思想、道德、政治關系上的許多陰影與丑惡可憐的情狀。但同時,那拯救俄國的力量也為他描寫得很動人。

“人的靈魂,在《戰爭與和平》中,以無比的真實描寫了出來。被表現出來的,不是抽象的人生,卻是為他們空間、時間、環境的限制充分解釋的人物們。例如,我們看到個人是如何生長,在第一部里帶著玩偶跑進客室的娜塔莎,在第九部中進教堂的娜塔莎,實是在兩種不同的年齡中的同一個人,不僅僅是隸屬于一個人的兩種不同的年齡,如我們在小說中所常見的,作者還向我們指示出這種發展的中間階段。同樣地尼考拉·羅斯托夫發展著,彼挨爾從一個青年而成為一個莫斯科貴人,老保爾康斯基變衰老,等等。

“托爾斯泰的人物們的精神特點是那么清楚地顯見,那么特殊,我們可以看到有血統關系的人物間的家庭相似處。老保爾康斯基與安德來郡王顯然是有相同的性格,不過一個年輕,一個年老。羅斯托夫家,雖然他們之間有很大的差異,卻表現了共同的特色,而且是那么非常地復寫了出來,他們化成各種色度,我們能感覺到卻不能形容。例如,我們能夠感覺到甚至冷酷的韋爾可以是一個真正的羅斯托夫,而索尼亞的更悅人的性情顯然是源于另一根源。

“非俄國的人們表現了一種很困苦的試驗,因為假使托爾斯泰愿意對于所表現的各國的人加以傳統的俄國見解,則我們從英國人的觀點上來看,便立刻注意到這種表現的虛假。例如,我們看法國人部銳昂小姐或拿破侖自己,奧國和日耳曼的將軍馬克與卜夫爾,或阿道夫·別爾格(不過我們現在對于日耳曼的軍事能力較之托爾斯泰在六十諸年更有敬意),我們容易認出法國人的法國性和日耳曼人的日耳曼性。至于書中的俄國人,不僅他們每一個人是徹底俄國式的,甚至他們每個人所屬的階級與環境也是容易分別的。例如,斯撇然斯基,我們少看見他,他從頭到腳是一個‘神學學生’,神學院的產物。

“他們心中所發生的一切,每種感覺、情緒或激動,都是清晰的、真實的。托爾斯泰從未有過這種普通的錯誤,使一種簡單的心理狀態永遠支配著任何人物的心靈。例如,我們想想娜塔莎,她的精神是那么強烈、飽滿;在她的心靈中,一切是熱烈的:她對虛榮,她對未婚夫的愛,她的美儀,她對生命的饑渴,她對親戚的深情等等。或者想想站在冒煙的炮彈之前的安德來郡王。‘這能夠就是死嗎?’安德來郡王想著,用全新的羨妒的目光看著草,看著艾和轉動的黑球所冒起的煙縷。‘我不能——我不想——死;我愛生命,愛這個草、這個土地、這個空氣。’……他想著這個,同時記得人們看著他。或者是安德來郡王對庫拉根所懷的憤恨情緒和他的奇怪的矛盾,或者是宗教的、愛情的、孝順的瑪麗亞郡主的情緒變化,等等。

“我們看不見人類的尊貴,這或者是由于各種的缺點,或者是由于我們把別種品質估值太高,并因此而用聰明、力量、美麗等來測量人們。托爾斯泰教導我們深入他們的外表。有什么能夠比尼考拉·羅斯托夫和瑪麗亞郡主之更簡單、更尋常、更柔順呢?他們沒有光彩,沒有能力,不超過常人的最尋常的水準。然而這些在最簡單的人生大道上靜靜地行走的簡單的人都顯然是可佩的人。作者對于這兩個人所加的不可抗拒的同情是《戰爭與和平》中最大的成就之一,這兩個人似乎那么渺小,但真正是精神之美的匹儔。尼考拉·羅斯托夫顯然是能力很有限的人,但作者說,‘他有中庸之常識,這指示了他什么是他應該做的’。

“確實,尼考拉做了許多笨事,不顯得他了解人們或環境,但他總是了解什么是應該做的,而這種無價的智慧總是保存了他的簡單熱情的性格之純潔。

“有說到瑪麗亞郡主的需要嗎?雖然有她的弱點,這個人物(她代表在托爾斯泰兩歲時逝世的他母親的意象)卻達到這樣純潔與溫柔,有時她好像戴著圣靈的光輪。

“關于隱藏在人類靈魂中的,在熱情的表現之下,在利己、貪婪與獸性之下的東西,托爾斯泰的表現是極巧妙的,使彼挨爾與娜塔莎遠途的情欲是很可憐、很無知的。但讀者看見在它的后面,這些人都有顆金心,我們從來不懷疑,在需要自我犧牲時,或者在需要對于好的與可佩的東西表示無限同情時,這些心會發生溫暖的現成的反應。這兩人的精神的美是非凡的。彼挨爾——一個長成的孩子,具有魁梧的身軀與可怕的色欲,一個不實際的無理性的孩子——在他自身之中,聯合了靈魂之兒童般的純潔、溫柔和一顆單純的因此是崇高的心,和這樣的性格:對于這種性格,一切不榮譽的事情不僅是陌生的,而且是不可解的。他好像小孩一般,沒有懼怕心,不知道罪惡。娜塔莎是一個稟賦了充足精神生活的女孩子,她既無時間也無心愿將這種充足的生命化為抽象的思想形式。她的生命之無限充足——這常常把她帶進狂醉狀態——引她發生了可怕的錯誤,即是她對于庫拉根的無知的情欲,這個錯誤后來由嚴酷的苦痛抵贖了。彼挨爾和娜塔莎是這樣的人,由于他們的本性,他們不得不犯許多錯誤,并遇到很多失望。好像是和他們做對照,作者介紹了一對快樂的夫婦,韋和阿道夫·別爾格,他們不犯錯誤,不遇到失望,把他們的生活布置得很舒適。托爾斯泰暴露了這些人的一切瑣屑與微末,我們不得不驚訝作者約制了自己,絕不嘲笑地或憤怒地處理他們。這是真正的寫實主義,確實的真理!庫拉根、愛侖和阿那托爾也描寫得同樣真實,這些無心的人物是不吝嗇地描寫出來了,卻沒有處罰他們的意思。

“在這一切不同的人物與事件之中,我們覺得有某種堅固的、不可毀的、為他們的生命所寄托的原則。家庭、社會與婚姻的義務是明白可見的,善與惡的概念是清楚的、永久的。向我們指示了高級社會與要人四周的不自然的生活,托爾斯泰對照地寫出了兩種確定的真正的生活范圍——家庭生活與作戰軍隊的生活。兩個家庭,羅斯托夫家與保爾康斯基家,向我們呈現了那種為清楚的無疑的原則所指導的生活。為實踐這些原則,兩家的人規定了他們的義務與榮譽,他們的尊嚴與滿足。同樣的軍隊生活(托爾斯泰在某一處把它比之一群昆蟲)向我們呈現了十分確定的責任與人類尊嚴之概念,所以,簡單的尼考拉有一個時候甚至寧愿留在軍中而不愿回家,在家里他不能清楚地知道他應該做什么。

“托爾斯泰的著作是純粹俄國式的,有時讀他的著作,可以看到俄國人與我們在思想及情緒上的差異。但更值得注意之處,是他深入人物靈魂的方法使我們相信:他的俄國人物是和我們天性一樣的,并且那創造我們的力量‘一樣的血液造成了各國的人’,無論我們在表面上會有多少差異。”

《戰爭與和平》向我們呈現了一幅完全的人類生活的圖畫,一幅完全的那時的俄國的圖畫,一幅完全的民族斗爭的歷史畫,一幅完全的寄托人們的快樂與偉大、悲哀與羞辱的事件的圖畫。它是一部如此驚人偉大的作品,雖然許多人感覺到它的偉大,很少人了解它是如何偉大。托爾斯泰這個人表露了生與死的秘密、歷史的意義、民族的力量、死的神秘、愛情與家庭生活的實質,這就是他所處理的題材。這些問題是那么容易,任何不經心的讀者都可以在閑時拿起這書而希望領會它們嗎?《戰爭與和平》既是一個試驗批評之品質的試金石,又是對于那些打算批評它的人們一種阻礙,這不是奇怪嗎?

批評這樣的一部作品時,我們要當心,但是我們覺得有一位俄國的批評家評論得對,他說,這部書的意義被托爾斯泰自己的話說得最好,“沒有簡單、善與真,即沒有偉大”。

托爾斯泰覺得一般人太把拿破侖看作偉人而不懷疑他的品質,而拿破侖卻正是那種自私的掠取的典型,傾注他人的生命如水,托爾斯泰根本就厭惡這種人(他也恨彼得大帝)。當我們承認這話的時候,我們認為他的訴狀是可佩地寫出來的,并且含著很多真理。托爾斯泰對于所描寫的歷史劇景的實際事件很小心的是,他絕不把他不能保證的言論放在歷史人物的口中。

附記:原來寫的是“作者與本書”,關于作者的部分,在一九四〇年重慶轟炸期間,因稿存文協,而文協屋漏,致字跡模糊,不能付排,復覺無須再寫,遂只有關于本書的這一部分了。

——地。一九四一年八月二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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