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戰(zhàn)爭與和平(共4卷)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4719字
- 2022-11-17 15:20:14
五
安娜·芭芙洛芙娜笑著,并且答應(yīng)了照顧彼挨爾,她知道彼挨爾因為父親的關(guān)系而和發(fā)西利郡王沾親。先前和姑母坐在一起的老婦人急促地站起,在前廳里趕上了發(fā)西利郡王。從她的臉上消失了剛才所有的虛偽興趣,她慈善憔悴的臉上只顯出不安與驚悸。
“關(guān)于我的保理斯,郡王,你向我說點什么呢?”她說,在前廳跟著他,“我不能在彼得堡再停了。告訴我吧,有什么消息我可以帶給我那可憐的孩子呢?”
雖然發(fā)西利郡王不愿意地且?guī)缀鯚o禮貌地聽著老婦人說,甚至表示不耐煩,她卻溫和地、動人地向他笑著,并且拉住他的手臂,不讓他走。
“你不費事向皇上說一句,他就可以直接調(diào)到警衛(wèi)隊里去了。”她請求著。
“請你相信,凡是我能做的我都做,郡妃,”發(fā)西利郡王回答,“但是我很難請求皇上。我還是勸你請高里村去找路密安采夫,這是更聰明的辦法。”
老婦人名叫德路別茲考郡妃,是俄國的最好家庭之一,但是她貧窮,早已離開交際場,且失去了從前的聯(lián)絡(luò)。她現(xiàn)在到這里來是為了替她獨生子在禁衛(wèi)隊里謀事。就是為了要見發(fā)西利郡王,她自動來赴安娜·芭芙洛芙娜的夜會,就是為了這個。她聽子爵的故事,她聽到發(fā)西利郡王的話,駭了一跳,從前美麗的臉上露出了慍怒,但是只有片刻,她又笑著,更緊地抓住發(fā)西利郡王的手臂。
“請你聽我說,郡王,”她說,“我從來沒有求過你,我將來也不再求你,我從來沒有提起我父親對你的情感。但是現(xiàn)在,我憑上帝請求你,替我的兒子把這件事做一下吧,我要認你是大恩人。”她匆促地說。“你不要生氣,你答應(yīng)我吧。我找過高里村,他拒絕了我。你還是照從前那樣地仁惠吧。”她說,想笑,眼眶里卻含著淚水。
“爸爸,我們遲了。”愛侖郡主說,在古希臘式的肩上轉(zhuǎn)過美麗的頭,等在門邊。
但勢力在社會上是資本,應(yīng)該當心,不讓它消失。發(fā)西利郡王知道這一點,并且曾經(jīng)認為假使他替那些請求他的人去求別人,他便不能為自己去請求別人了,他很少利用他自己的勢力。對于德路別茲考郡妃的事,他卻在她的新訴述之后,感覺到一種良心的譴責。她向他提起了這件事實,他入社會前初步是由她父親引導(dǎo)的。此外,他還從她的態(tài)度上看出她和別的婦女們,尤其是做母親們的一樣,就是一旦腦子里有了什么事,滿足不了心中的期望是不甘休的,并且如若不然,便準備做每天每分鐘的堅持,甚至于哭鬧。這最后的考慮使他動搖了。
“親愛的安娜·米哈洛芙娜,”他說,聲音里帶著素常具有的親熱和厭倦,“我要做到你所希望的,幾乎是不可能的。但為了要向你表示我是如何愛你,并尊重你尊大人的遺愛,我要去做不可能的事:把你的兒子調(diào)到禁衛(wèi)隊里去,我負責去辦。你滿意了吧?”
“親愛的郡王,你是大恩人!我不再期望你別的了,我知道你是很慈善的。”
他想走開。
“等一下,他調(diào)到禁衛(wèi)隊以后……”她遲疑了一下,“你同米哈伊·依拉銳諾維支·庫圖索夫很好,把保理斯介紹給他做副官。那時我就安心了,那時候就……”
發(fā)西利郡王笑著。“這個我不答應(yīng)。你不知道自從庫圖索夫做了大元帥以后,有多少人包圍他。他親自向我說,莫斯科的太太們都要把兒子給他做副官。”
“不行,你答應(yīng)吧,我不讓你走,親愛的,我的恩人……”
“爸爸!”美人又用同樣的語調(diào)喊,“我們遲了。”
“好吧,再見,再會。你明白嗎?”
“那么你明天向皇上說?”
“當然,不過找?guī)靾D索夫的事情,我不答應(yīng)。”
“不行,你要答應(yīng),你要答應(yīng),發(fā)西利。”安娜·米哈洛芙娜跟在他后面說,帶著少女的媚笑,這或者是她從前的特點,但現(xiàn)在卻與她的憔悴的面容不協(xié)調(diào)。
她顯然是忘記了她的年紀,而習(xí)慣地拿出了舊有的女性的手段。但是當他剛剛走出門的時候,她的臉上又露出先前的冷淡做作的表情。她回到團體里,這里子爵還繼續(xù)在說話,她又做出聽講的神情,等著機會走開,她的事已經(jīng)做了。
“但是你對于米蘭的加冕禮這幕最近的喜劇感想如何呢?”安娜·芭芙洛芙娜問,“對于新近的喜劇:熱那亞和盧卡的人民向保拿巴特先生請愿,保拿巴特先生坐在皇位上答應(yīng)了各國人民的要求,你的感想如何呢?這真可佩!這簡直是使人發(fā)瘋,據(jù)說整個的世界都發(fā)瘋了。”
安德來郡王發(fā)笑,正面地看安娜·芭芙洛芙娜的面孔。
“上帝賜我王冠,當心接觸。”他說(保拿巴特在加冕時所說的話),“據(jù)說,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發(fā)音很好。”他添說,又用意大利語重復(fù)這句話:“上帝賜我王冠,當心接觸(Dio mi la dona,gaia qui la tocca)。”
“總之,我希望,”安娜·芭芙洛芙娜說,“這是一滴使杯子滿溢的水。各國的君王都不能再忍受這個威脅世界的人。”
“各國的君王嗎?我不是說俄國,”子爵恭敬地、失望地說,“各國的君王!他們對于路易十七,對于皇后,對于愛麗薩白夫人做了什么呢?什么也沒有。”他激動地繼續(xù)說,“相信我,他們受到了欺騙部蓬皇室的責罰。君王們!他們派使臣去慶賀這個暴君!”
他輕蔑地嘆氣,又換了他的姿勢。依包理特郡王從眼鏡里看了子爵很久,突然這時候轉(zhuǎn)過身來,朝著嬌小的郡妃,要了她的針,在桌上用針畫著,向她形容康代家紋章的樣式,他用那種莊重的神情說明這種紋章,好像是郡妃求她說的。
“有線條的柱子,鑲著蔚藍色的線條——康代家的房子。”他說。
郡妃笑著聽他說。
“假使保拿巴特還在法國的王座上坐一年,”子爵繼續(xù)說,他的神情表現(xiàn)他不聽別人說話,而對于所談的卻比別人知道更多,他只遵循他自己的思路,“事情將變得更糟。法國社會,我的意思是說上層社會,將永遠被陰謀、暴力、放逐和屠殺所破壞,并且……”
他聳肩,并舉起手。彼挨爾很想說點什么,談話引起了他的興趣,但監(jiān)視他的安娜·芭芙洛芙娜用話打了岔。
“亞歷山大皇帝,”她說,帶著提起皇家的時候便有的憂郁,“表示過,他要讓法國人民自己去選擇他們的政體。我覺得,無疑的,從暴君手里解放出來的整個民族,將投入合法的國王手里。”安娜·芭芙洛芙娜說,想對保皇黨的僑民表示好感。
“這不一定,”安德來郡王說,“子爵先生完全對,他以為事情已經(jīng)很糟。我以為恢復(fù)舊政體是困難的。”
“就我所聽說的看來,”彼挨爾紅著臉,又插言了,“幾乎全體的貴族倒到保拿巴特那邊去了。”
“這是保拿巴特派的人們所說的,”子爵說,并不看著彼挨爾,“現(xiàn)在很難知道法國的輿論。”
“這是保拿巴特說的。”安德來郡王嘲笑地說(顯然是子爵不投他的意,并且他雖然不看著子爵,他的話卻是反對子爵的)。
稍停,他引用拿破侖的話說,“我指示了他們光榮之路”,又引證說,“他們不愿走,我為他們開了待候室,他們卻擁擠進來”……“我不知道他有多大權(quán)利說這種話。”
“一點權(quán)利也沒有!”子爵回答,“自從公爵被殺后,甚至最有偏見的人也不再把他看作英雄。即便對于某些人,他是英雄,”子爵向著安娜·芭芙洛芙娜說,“在公爵被殺后,天上多了一個殉道者,地上少了一個英雄。”
安娜·芭芙洛芙娜和別人還不及用笑容來稱贊子爵的這些話,彼挨爾又插言了,安娜·芭芙洛芙娜雖然事先覺得他要說些不得體的話,卻不能止住他。
“翁歧安公爵的被殺,”彼挨爾先生說,“是政治的需要。我在這件事上看見了精神的偉大,就是拿破侖自己不怕獨自擔負這件事的責任。”
“上帝哪!我的上帝哪!”安娜·芭芙洛芙娜用驚訝的低語說。
“彼挨爾先生,你怎么認為暗殺是精神的偉大呢?”嬌小的郡妃笑著說,把針黹向身邊拉近。
“啊!哦!”各人的聲音。
“好極了。”依包理特郡王用英語說,并開始在膝上拍手掌。
子爵只聳肩膀。彼挨爾嚴肅地從眼鏡上邊看別人。
“我這么說,”他帶著慍容繼續(xù)說道,“因為部蓬皇室逃避了革命,讓人民處在無政府狀態(tài)中。只有拿破侖一個人能夠了解革命,克服革命,并且為了大眾的利益,他不能因為一個生命而停止。”
“你不到那張桌子上去嗎?”安娜·芭芙洛芙娜說。
彼挨爾不回答,繼續(xù)說著。
“不,”他說,更加激動起來,“拿破侖偉大,因為他站在革命的上邊,壓制革命的壞傾向,保存一切的好東西——公民平等,言論出版自由——就是為了這個,他才得到他的權(quán)力。”
“是的,假使他得了權(quán)力,不利用它去殺人,卻將權(quán)力交給合法的國王,”子爵說,“那時候,我就叫他偉人。”
“他不能夠這么做。人民給了他權(quán)力,只是為了他從部蓬皇族的手里救出他們,因此人民把他看作偉人。革命是偉大的事業(yè)。”彼挨爾先生繼續(xù)說,從這種憤慨挑唆的引論里,露出他的可貴的年輕和急于表現(xiàn)一切的愿望。
“革命和弒君是偉大事業(yè)!還有呢?你不到這邊桌上來嗎?”安娜·芭芙洛芙娜重復(fù)。
“盧騷的社會契約。”子爵帶著溫和的微笑說。
“我不是說弒君,我說的是主義。”
“是呀,搶劫、殘殺與弒君的主義。”又插入了諷刺聲音。
“這些當然都是極端的事,但重要的地方并不在這里,重要的卻是人權(quán),偏見的解放同平權(quán)。拿破侖充分保存了所有的這些主義。”
“自由與平等,”子爵輕蔑地說,似乎終于決定了要嚴肅地向這個青年指出他的言論的一切錯誤,“所有的響亮的字眼,早已成為濫調(diào)了。誰不愛自由與平等?我們的救主已經(jīng)宣傳了自由與平等。在革命以后,人民果然更快活嗎?沒有。我們希望自由,但拿破侖把它毀滅了。”
安德來郡王帶笑看彼挨爾,又看子爵,又看女主人。在彼挨爾起初發(fā)言時,安娜·芭芙洛芙娜駭了一下,盡管她慣于交際場。但當她看到,雖然彼挨爾說了褻瀆的話,子爵卻沒有發(fā)火,當她認為要壓制這些話已不可能的時候,她便集中精力,聯(lián)合子爵去攻擊彼挨爾。
“但是,親愛的彼挨爾先生,”安娜·芭芙洛芙娜說,“你這個偉人作何解說呢?他能夠殺死公爵,總之殺死不經(jīng)審判及沒有犯罪的人。”
“我要問,”子爵說,“先生如何解釋霧月十八日呢?那不是欺騙嗎?那是一個詭計,一點也不像偉人的行為。”
“還有被他殺死的非洲俘虜呢?”嬌小的郡妃說,“啊,可怕!”她聳動肩膀。
“任你怎么說,他是一個暴發(fā)戶。”依包理特郡王說。
彼挨爾先生不知道回答誰,看了大家一下,笑了。他的笑容不像別人的似笑非笑。反之,當他笑的時候,忽然迅速地改變了莊嚴的甚至有點慍色的面容,而顯出另外一種幼稚的、良善的甚至愚笨的面容,似乎是求恕。
初次見他的子爵,明白了這個雅科賓黨徒并不像他的話那樣可怕。大家沉默著。
“你們要他同時回答各位嗎?”安德來郡王說,“此外我們應(yīng)該在政治家的行為里,分別出來什么是私人的,什么是統(tǒng)帥的,或者皇帝的行為。我覺得是如此。”
“是的,是的,當然啦。”彼挨爾接上說,對于給他的幫助,表示歡喜。
“不能不承認,”安德來郡王繼續(xù)說,“拿破侖在阿爾考拉橋上是偉人,在雅發(fā)的醫(yī)院里他遞手給患瘟疫的人,但別的行為是難以辯護的。”
安德來郡王顯然希望減輕彼挨爾言語的局促,立起,預(yù)備走開,并給他夫人暗號。
依包理特郡王忽然站立起來,用手勢留住大家,請他們坐一下,用法文說道:
“啊!今天有人告訴我一樁莫斯科的笑話,很有趣,我應(yīng)該奉告諸位。請你原諒,子爵,我一定要用俄文講才行,不然要失掉笑話的精彩。”
于是依包理特郡王開始用俄文講,音腔好像是在俄國居住過一年的法國人所說的。大家留下來,依包理特興奮地、固執(zhí)地要大家注意他的故事。
“在莫斯科有一位太太,她很吝嗇。她需要兩個跟車隨從,并且要高個子,她喜歡這樣。她有一個女隨從,也是大個子。她說……”
依包理特郡王在這里停思片刻,顯然是困難地在思索。
“她說,是的,她向女隨從說:‘姑娘,穿上制服,和我一同走,站在車后,去拜客。’”
依包理特在這里大笑起來,還在聽者之先大笑,發(fā)生了不佳的印象。但也有些人笑了一笑,其中有老太婆和安娜·芭芙洛芙娜。
“她坐車出門了。忽然吹起狂風來了,女隨從掉了帽子,長頭發(fā)散垂了……”
在這里他不能再忍住,開始猛笑,在笑聲中說出:
“大家都知道了……”
笑話這樣地完結(jié)了。雖然不明白為什么他說這個笑話,并且為什么必定要用俄文說,但安娜·芭芙洛芙娜和別人仍然稱贊了依包理特郡王的社交禮貌,這樣愉快地完結(jié)了彼挨爾不愉快的、無禮貌的談吐。在這個笑話之后,談話分散為瑣屑的、無意的閑談,不外乎將來的和上次的跳舞會、演戲以及何時何處同誰再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