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加入侵華行列
盡管自從中英沖突開始,法國即及時作出了反應,多艘法國軍艦被派往中國海面,顯示法國的實力和態度,并先后派遣國王特使真盛意和法國駐廣州領事拉第蒙冬考察中英戰爭的情況,收集中國各方面的情報,他們的活動也確乎為建立近代意義的中法關系開辟了道路。但在中英《南京條約》簽訂之后,法國的政策顯然不能適應形勢的發展。在得知中英《南京條約》簽訂的消息之后,法國政府也及時調整其對華政策,明確表示法國與中國及周邊國家的商業關系與法國在這一地區的武力配備不相稱[50],指出中國對外貿易口岸由原來的廣州一口增加到現在的五口,加上香港的割讓,不僅會迅速提高英國商品在中國市場的重要性(戰前英國就在廣州對外貿易中占有五分之四份額),而且美國、荷蘭、普魯士、比利時等也正沿著英國人開辟的道路前進,而法國與中國的年貿易額不足200萬法郎。法國必須采取更積極的措施,為其商人打開中國市場提供便利和保護。正是在這種背景下,法國政府在決定召回拉第蒙冬與真盛意的同時于1843年冬任命資深外交官、前法國駐希臘公使拉萼尼(Lagrené)[51]為特命全權公使前往中國,實現法國對華政策目標。1843年11月9日,法國外交部長基佐在給拉萼尼下達的訓令中,較為全面地闡述了法國的對華政策和拉萼尼使團的具體使命。
在這道訓令中,法國政府明確規定拉萼尼的首要使命是負責與中國談判并締結中法兩國商業關系協定,該協定必須與亨利·璞鼎查(Henry Pottinger)以英國的名義在南京簽訂的通商條約相類似。基佐認為這是法國商人將來要在中國取得成功的首要條件,他們要與其競爭者享有相同的待遇,這樣的協定是必不可少的?;粼谟柫钪兄赋觯骸氨M管法國對茶和中國其他商品的消費至少在最近的將來,似乎不可能達到很大的規模,像其他那些其習慣和口味與我國不同的國家那樣增加,但是,我們可以在這個國家的眾多市場上銷售我們的工業產品,其中首先是毛、棉織品,巴黎五光十色的化妝品,也許還有酒。”他要求拉萼尼設法為法國的航行和商業取得中國讓予英國的全部權益:也就是說《南京條約》和其后簽訂的《虎門附約》給予英國商人的全部權益。鑒于欽差大臣已明確宣布,新稅則除適用中英貿易外,也適用于中國與其他所有國家的貿易,因此,基佐告訴拉萼尼“不必再為法國商業要求與英國相同的權利”。至于針對英國商業所做的特殊規定,“除非在您到達中國以前的這段時間的實踐表明有必要為我國的特殊利益在上述兩個協定之外再作某些改正或補充”,否則,拉萼尼不必為法國提出特殊的要求。基佐強調,這些權益必須置于一個正式條約的擔保之下,否則,即使中國政府“同意法國船舶進入剛剛向英國貿易開放的四個港口,并在那里接待我們的領事或者領事代理,允許我們的商行享受給英國的全部好處,乃至滿足您向它提出的特殊要求,您的使命尚沒有完成”?!皩嶋H上,對于英國來說,7月21日公布的海關稅則和通商章程,如果缺少這一必要的手續,那么也就沒有任何意義?!币虼?,拉萼尼使華的主要目的,不僅為法國商業和航行獲得與英國相同的權益,而且首先要取得與英國同樣的保證。“顯然,這一目的只有通過締結中法友好通商及航行條約才能達到。”[52]
為了打開中國市場,法國外交部長基佐還給拉萼尼布置一個任務,令他在與中國成功締結通商航行條約之余留意考察中國的工商業和農業情況,搜集相關情報,以使法國的工商業主掌握在中國市場取得成功的必要信息,指出“您使命的首要成果之一,應該使我們的商人和工廠主獲得中華帝國商業法規的確切情況和法國工農業產品在中國市場取得成功的機會,以及中國貨物在我國消費者中找到市場和采購回裝貨物等詳細信息,后者對我們的船舶很有用。為此,先生您將從農商部長的備忘錄中了解有關目前該部所掌握的有關中國的農業、商業和工業情況以及您所經過的國家或者您應該留意的那些國家的有關情況”[53]。
除了在中國謀取商業利益之外,法國也要求分享政治特權。鑒于中國割讓香港給英國,以及戰爭賠款等其他政治性的要求,因此,基佐也讓拉萼尼提出一些在中國人看來似為政治性的要求,如設立領事機構,對同胞行使領事裁判權,在通商口岸停泊軍艦,以確保判決的執行。由于當初中方出于方便的考慮主動要求英國軍艦停泊在通商口岸以維持秩序,所以基佐估計中方也有可能主動向拉萼尼提出這個要求。但是,基佐認為這不是義務而應視為權利,法國應該得到這一權利,而且根據自己的需要使用這一權利,所以他向拉萼尼指出:“您不必把它看成是一種義務,而是把它當作獲得必要權利的一種手段。對此不要猶豫,如果需要的話,甚至要促使中方提出此建議,因為如果我們的軍艦不能像英國的軍艦那樣在通商口岸停泊的話,那么我們在中國并沒有享有給予英國人的全部權利。我們將根據我們的需要行使這一權利。如果我們不能馬上在所有的通商口岸停泊軍艦的話,我們可以在其中選擇對目前法國商業最有利的口岸,在那里您可以停泊一艘我們艦隊的軍艦,其任務是要使我們的國民尊重領事的權威?!?/p>
在此值得一提的是,在鴉片戰爭時期,由于中國剛剛向西方開放,禮儀問題是中外雙方交往時所遇到的一個重要問題,西方人尤其重視所謂的“平等”問題,拒絕向中國皇帝行三跪九叩禮節。在這方面,法國外交部長基佐也事先向拉萼尼做了必要的交代。他在訓令中首先要求拉萼尼在沒有得到中方體面接待的保證前不能暴露自己作為法國特命全權公使的真實身份,“盡管您是以特命全權公使的身份離開法國的,但是,先生,您不要暴露這一身份和使用這些權力,直到您事先被保證將得到有利的接待時。事實上,重要的是,無論對于中國政府拒絕接受您的建議,還是對于那些您不可能同意的禮儀的要求,您都不要暴露自己的真實態度”。與此密切相關的是,要不要去北京的問題。基佐不主張拉萼尼去北京,一是因為中方不會邀請拉萼尼去北京,如果中方提出這樣的建議,拉萼尼應正式聲明,他將仿照前英國特使阿美士德(Amherst),拒絕履行叩頭儀式,行屈膝下跪禮,不能向中國皇帝行與他向法國皇帝所行的不同禮節。基佐認為,“這一聲明將防止中國當局堅持這樣一種猜想,即以為您的使命是向‘天子’宣誓,您的禮物則是藩屬的貢品”。二是基佐認為拉萼尼被邀去北京,不會給法國帶來實惠,卻有可能招致英國人的妒忌并由此損害法國的利益。所以,在他看來,即使清廷同意一反常規,對拉萼尼免去要求許多中國高級官員行使的禮儀,邀請拉萼尼去北京,“也是非常遺憾的。因為這樣的旅行會造成您與英國全權公使行動路線的不同,我擔心因此對我們的利益帶來或多或少令人不快的結果而不能取得任何實質性的好處”??傊诙Y節方面,基佐只要求拉萼尼從中國當局得到與英國代表同樣的待遇,即“在廣州或沿海的某一地方,與一位或數位全權代表,以與亨利·璞鼎查先生最近使華所采取的同樣方式進行談判,那么,您就已經實現了國王政府的目標”[54]。
為了更好地維護法國在遠東的商業和政治利益,在派遣拉萼尼使團赴華的同時,法國政府決定派遣一支海軍艦隊駐扎中國和印度海域。隨之也出現一個新的需求,那就是對海軍基地的需求,直到那時為止,法國艦隊只能向葡屬澳門、英屬香港或西班牙殖民地菲律賓尋求幫助、避難和修理的地方。法國政府認為歐洲其他列強在這一地區都有殖民地,法國不能缺席,法國的國旗也一定要在中國海面上飄揚,“為我們的海軍建立一個軍事基地,為我們的貿易建立一個倉庫”[55]。這一基地必須符合許多條件:靠近中華帝國;有一個很大的、封閉的、易于防守的內陸港口,以便船只不用擔心那里頻繁而又可怕的暴風雨;它必須是一個獨立的地方,便于防御;氣候適宜;水源清澈而豐富。
由于法國對這些地區不是十分了解,難以確定應該在哪里建立法國政府所期望的海軍基地,所以基佐認為在這個問題上不能給拉萼尼確切的訓令,告訴他法國以前考察過的一些地方。位于歐洲與中國的航線上,馬六甲與新加坡附近有2個島嶼:阿南巴斯群島(Anambas)和納土納群島(Natunas),其居民屬于馬來西亞人,從航海的角度講可能是合適的據點,但它們與英國人、荷蘭人在新加坡、蘇門答臘和婆羅洲的重要殖民地為鄰,基佐認為潛伏著沖突的可能,所以,不是很理想。還有2個島嶼,是位于交趾支那海岸線上的昆侖島和占婆島,地理環境于健康不利,也不被看好。這些地方拉萼尼可以進一步考察,以確認它們的價值。交趾支那海岸線上還有一個地方是峴港(Tourane),法國人杜康伯(Du Camper)、布根維勒(Bougainville)和拉帕拉斯(Laplace)曾多次訪問該半島,都贊揚它的錨地,認為是交趾支那最開闊和最安全的停泊場地之一,但基佐認為這些長處不能彌補不利的氣候條件以及因該半島所處的大陸位置而帶來的不便。從商業的角度講,也不合適。基佐認為似乎應該優先考察大的群島上的某個地方,如蘇祿群島(Soulou)上的巴西蘭島(Bassilan),尤其應該留心考察,它在西班牙屬地菲律賓以南,位于棉蘭老島的南端和婆羅洲的北邊,它似乎被一個伊拉諾斯部落(Illanos)所占領,在這個島上,蘇祿貴族只不過行使受爭議的權力,在這里建立殖民地,在商業地位上很快可以與英國殖民地新加坡競爭,如果說新加坡位于歐洲、印度到中國的航路上的話,那么巴西蘭島則位于太平洋、美洲西海岸、澳大利亞、中國和菲律賓港口的航線上。拉萼尼首先必須核實的一點是,它是否有一個封閉的易于防守的港口,這是實現法國政府目標的主要條件。
在提供了上述幾個候選據點的情況后,基佐叮囑拉萼尼對這個計劃一定要嚴守秘密,因為“從他到達中國海面的那一刻起,他的一切行動自然會受到密切的、帶有妒忌性的監視”。因此,為了遠離各種猜疑,海軍司令必須親自負責或者命令下屬軍官對那些被認為是合適的據點進行勘測,以便在那里建立新的殖民地。在完成這一預備工作并與海軍司令士思利進行協商后,在確信已勘測的據點不僅從航海、軍事、商業的角度值得法國選擇,而且當地首領和居民的態度對法國也十分有利,使得占領輕而易舉且毫不遲延,拉萼尼才可以馬上前往該地,如果它們是獨立的,就與當地的首領就割讓問題進行談判和簽約,或者與其承認的宗主國進行談判和簽約,但必須向他們表示要得到法國政府的批準。在簽訂條約后,海軍司令可以留下一艘軍艦在被割讓的據點上,以防當地首領違背其承擔的義務,直至法國國王批準該條約為止,并以國王的名義占領該島嶼。只有在絕對必要的情況下,假定有其他國家窺視該地,可以允許將法國的國旗插在該島上。[56]
需要指出的是,基佐11月9日的訓令雖然已經非常詳盡,對于拉萼尼的使命以及注意事項均做了一一交代,但考慮到路途遙遠和通信的緩慢,基佐并沒有規定拉萼尼不能越出訓令的范圍,“我絲毫不想將您的任務局限在我剛剛描述的框架里”,“中國與其周邊國家的疆域在歐洲人的探索中顯得如此遼闊,如此多的新奇事物激起他們強烈的好奇,那么大的差異吸引他們的注意,您的旅行將會提供真正的利益”。這就給拉萼尼的行動留下一定的自由空間,也使拉萼尼得以把握機會,最大限度地發揮個人才能,將出使成果擴大到極致,為法國帶來超出預期的利益。
簡而言之,拉萼尼此次赴華的使命包含商業的、政治的和軍事的三重任務。法國不甘心在遠東地區落后其他的歐洲國家,在剛剛開放的中國市場上須占有一席之地,獲得與英國人和美國人同樣的權益,在東南亞覓得一塊殖民地或海軍基地,并發揮與法國的國力相稱的影響。法國的對華政策和遠東政策由過去的消極旁觀一變為積極介入。后來的事實證明,法國這一步對于它成為遠東列強是非常關鍵的,也是非常及時的。
鑒于拉萼尼所負使命重大,法國政府為他的這次出使配備了一支龐大的隊伍。隨拉萼尼出使的有一等秘書斐里埃侯爵(le marquis de Ferrière le Vayer),二等秘書大古伯爵(le comte Bernard d'Harcourt);隨員蒙熱(前任真盛意使團原成員)、達拉安德(Fernand Delahante)、拉紀胥子爵(le vicomte de Laguiche)、達郎塔公爵(le duc de Tarente)、查魯斯(le baron de Charlus)男爵;主事敏體呢(Montigny);翻譯加略利(J.M.Callery);醫生伊凡(M.Yvan);《辯論日報》記者萊蒙(Xavier Raymond)。另外,還配備一些工商業人士和海關方面的專家,協助拉萼尼更好地完成法國政府的目標。這些人以“代表”的身份加入拉萼尼使團,他們的任務是研究法國產品在中國市場的銷路,法國工廠主與對手競爭時所應采取的方式,以及判斷中國和印度支那的哪些商品可以滿足法國人的需要而不至于有太大失敗的風險。與使團的其他成員一樣,這些商務代表也直接受拉萼尼的支配,他們只聽從拉萼尼的指示,也只向拉萼尼一個人匯報他們調查的結果,以使拉萼尼明了他應向中國政府提出的要求。他們包括財政貿易部代表兼海關首席監督伊蒂埃(Jules Itier),海關雇員兼伊蒂埃秘書拉沃萊(Charles Lavollée);工商業代表有絲織業代表埃德(Isidore Hedde),棉紡織業代表奧斯馬納(Auguste Haussmann),毛紡織業代表隆鐸(Natalis Rondot),巴黎化妝業代表雷納(Edouard Renard)。此外,還有拉萼尼的夫人和兩個女兒,總計20人。[57]海軍部則派出6艘戰艦[58]護送和協助拉萼尼的中國之行。同時,為避免使團內部出現分歧和不和,這次法國政府還吸取以前的教訓,明確規定使團的所有成員都應服從拉萼尼一人的指揮,有關軍事方面的問題則由拉萼尼征詢海軍準將、艦隊司令士思利的意見。[59]基佐要求拉萼尼“只要情形許可,最好您與我們海軍艦隊司令進行協商,這種事先的協商將有助于維持您和士思利先生之間關系的融洽。為了更好地完成任務,國王陛下的外交人員與協助完成任務的有關官員之間也應始終保持這種融洽的關系”。
在作了上述精心安排后,拉萼尼一行于1843年12月12日自布雷斯特啟程,經過254天的航行,于1844年8月13日抵達澳門。
需要指出的是,出于共同利益,拉萼尼使團的訪華從一開始就得到了英、美兩國公使的支持和幫助。早在拉萼尼乘坐的“美人魚”號(la Sirène)尚未啟程離開法國時,拉萼尼就收到了英國駐華公使兼港督德庇時(Davis)的來信。此后在旅行過程中,他又在英國殖民地開普敦、馬六甲、新加坡等地受到隆重的接待。英國方面傳遞的歡迎和善意的信息自然沒有被這位細心而富有經驗的法國外交代表所忽視。英國方面之所以沒有如法國外交部長基佐所猜測和擔心的那樣——英國可能會對法國的對華政策表示妒忌和懷疑,有兩個方面的因素。其一,英國政府認為,中國對西方越開放,對歐洲文明接受越多,那么中國與西方的關系也就越正常,排外體制就會被逐漸取代,這對英國和所有西方國家都有利。因此,英國不反對法國分享其從中國獲取的利權,不反對法國與中國建立和發展關系。其二,在曾任法國駐英國大使的基佐接替梯也爾擔任法國總理兼外交部長后,英法兩國關系也有所改善,雙方對此都非常重視和敏感,并不希望因為中國問題影響新近建立的友誼。所以,英國歡迎法國代表的到來。德庇時正是奉英國政府之命,于1844年7月19日致函尚未抵達中國的法國特命全權公使拉萼尼,愿意在拉萼尼出使中國期間提供所需的幫助,將剛剛簽訂的中英條約和通商章程全部中英文材料交給拉萼尼,供他參考,并在信中轉達上述意思,即英國政府認為中西關系的正?;瘜λ形鞣絿矣欣挥?、法兩國的友好關系鼓勵他們的代表互相提供幫助。[60]8月16日,拉萼尼在到達澳門不久即回復德庇時,除向后者表達感謝外,說明在推動中西關系問題上,法國政府的想法與英國政府的想法一致,“閣下所告訴我的英國陛下政府為推動中國與西方所有國家的關系而下達的指示,與本國派遣由本人率領的使團赴華的想法是一致的。法國國王的大臣們與英國女王的大臣們實際上都認為,中國與西方文明接觸越多,那么它與歐洲的聯系在英國的支持下也就越多,從而對商業貿易的貢獻也就越大”。并在信中向英國公使表達互助的意愿。[61]
除了英國公使的善意歡迎增強了拉萼尼的信心之外,美國特使顧盛(Cushing)所傳授的有關與清朝官員談判的經驗,則為拉萼尼制定談判策略提供了具體幫助。在拉萼尼使團抵達中國后,顧盛將其與中方談判的各個階段和所有細節均毫無保留地告訴了拉萼尼,雖然由于中美《望廈條約》條約還沒有最終批準,不便將條約提供給拉萼尼參考,但他還是將條約序言提供給拉萼尼,并向后者指出中美條約與中英條約的不同之處。拉萼尼對于顧盛的慷慨和幫助非常欣賞和感激,在給基佐的信中多次提到。從這些信件中可見,拉萼尼從顧盛那里所得到的啟發至少有以下幾點。1.除了英國人已經取得的特權外,顧盛為美國爭取到了新的利權,換言之,中美條約超越了中英條約,由此拉萼尼希望自己也能像顧盛那樣為法國、為西方世界取得新的權益,而不滿足于英國人和美國人業已取得的成績,中法條約也能超越中英、中美條約,提供一些新的利權,從而為法國贏得利益和榮譽。2.根據顧盛傳授的經驗,拉萼尼認識到,為了實現這個新目標,需要耐心和等待,需要秘密準備,他在寫給法國政府的報告中說道,顧盛等了4個多月時間,“這使我從中獲得啟發,并且有一天可以用來有力回擊沒有耐心的巴黎輿論界”[62]。也正是鑒于這種想法,當中方代表耆英提出推遲會談的要求時,拉萼尼在排除尊嚴和禮節因素后便接受耆英的要求,以便自己趁機了解更多的信息,做更充分的準備,以掌握談判的主動權。3.根據顧盛在與清朝官員的談判過程中屢屢以“北上”“進京”進行要挾以達到自己的目的,拉萼尼在談判過程中也如法炮制,向法國政府聲稱“正是由于這一精心設計的武器”,美國公使才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和最有爭議的那些讓步。[63]可以說,此時拉萼尼的“胃口”和談判的方針已經不同于他離開法國的時候,也偏離了法國外交部長基佐定下的目標。
從上述法國、英國、美國代表在華的關系來看,融洽與慷慨的背后實際上隱藏著共同的利益和共同的觀念:中國對西方門戶開得越大,西方國家就越有利可圖;一國所取得的利益,別國得以均沾。正是這種共同的利益驅使列強在中國問題上常常能夠走到一起,而鴉片戰爭時期就是列強在華合作的肇始。
禮儀問題是鴉片戰爭時期所有西方各國政府和使節在與中國政府和官員打交道時極為重視的一個問題,如果說敲開中國的大門,進入中國的市場,與中國建立商貿關系是西方人當時追求的物質利益的話,那么與中國建立在西方人眼里“平等”的外交關系,迫使中國人接受西方世界的國際交往原則,則是西方人所追求的另一重大利益,即政治“權利”和精神利益。以愛面子、好榮譽著稱的法蘭西人在這方面自然不會亞于英國人和美國人,從他們與中國人的實際交往來看,他們對禮儀的重視程度甚至超過務實的盎格魯-撒克遜人。這不僅表現在基佐給拉萼尼的訓令中,也體現在法國來華的各位使節與中方的交往之中,而尤以拉萼尼最為苛刻。
在拉萼尼與耆英正式會晤以前,雙方先后有過4次接觸。第一次接觸是在1844年8月28日下午,澳門縣丞張裕和另一位官員受耆英派遣,到拉萼尼下榻的旅館看望拉萼尼,同時轉交耆英致拉萼尼的回信,拉萼尼鑒于使者的地位,并沒有出來親自接待,而是指派一位領事館員接待中方使者。
第二次接觸是在同年的9月2日下午,曾在此前的中法會談中扮演重要角色的廣東富商潘仕成和曾在中美條約談判中擔任欽差大臣助理的翰林趙長齡奉耆英之命前來看望拉萼尼。之前的29日潘仕成已致函拉萼尼翻譯加略利,傳達此意。拉萼尼得知后給耆英寫了一封回信,本準備不接待耆英派來的使者,也不與之進行公務性交談,但后來拉萼尼還是改變主意,接待了潘仕成和趙長齡兩人,陪同拉萼尼的還有斐里埃、大古(d'Harcourt)和加略利等人。在禮節性的寒暄過后,為了更好地顯示這次活動的友好特征,拉萼尼還讓他的夫人到客廳招待中國客人。不過,拉萼尼已決定從一開始就讓潘仕成明白,他們之間的會談只限于禮節性的交談。因此,當潘仕成在離開前解釋說有些事情使耆英不能在8月20日之前來到澳門時,拉萼尼因極力回避與談判有關的任何談話,便威脅說,“假如欽差大臣因廣州的事務走不開的話,那么我將自由行動,沒有任何東西能夠阻止我有一天直接去他的辦公地點找他”。聽到這些,潘仕成和趙長齡未等拉萼尼把話說完就搶著叫嚷起來,說欽差大臣肯定不會同意讓拉萼尼如此尷尬和費勁。拉萼尼推測,“很顯然,耆英不喜歡在廣州舉行會談,那里完全是在中國的土地上,處在中國人的偏見和反感的包圍之中”。而拉萼尼內心里也完全贊成這一想法,他認為在澳門這樣一個半歐洲化的城市里,耆英會顯得隨和許多,也更容易對付。根據耆英的要求,拉萼尼指定9月12日作為中法雙方談判的開始日期,地點定在澳門,考慮到中國人普遍行動緩慢和難以預料的延遲,拉萼尼認為這一寬松的期限使他有足夠的時間來準備條約草案,“這是一項漫長而艱巨的工作,由于要將英國人和美國人先后獲得的權益順理成章地結合起來而變得更加復雜”。
第三次接觸是在9月上旬,耆英的助手,一位姓胡的五品官員奉命將耆英的照會送交拉萼尼,拉萼尼指定使團的一位官員大古伯爵接待,并囑咐談話不要超出日?,嵤?。根據約定,11日胡姓使者前往加略利處領取拉萼尼答復耆英的信件。這是耆英給拉萼尼的第二封信,主要是要求后者同意將會談推遲幾天,理由是9月中旬正值紀念孔子誕辰、秋祭、萬壽節、清朝建立百年慶?;顒?,等等,耆英在信的最后一段非常明確地表示,希望談判在開始后不被任何障礙所打斷。拉萼尼查明該信中所列舉的理由確鑿無疑,因此沒有理由從壞的方面來猜測這一推遲要求,不便拒絕耆英的要求。當然,拉萼尼在給法國外交部長基佐的信中猜測耆英這樣做可能還有一個原因,即等待北京方面的指令,他說:“我相信,如果耆英能在與我開始談判前收到皇帝的最新命令的話,那么他會很高興的。將我們的談判推遲到本月底,他就有足夠的時間收到北京方面對其在我到達后所寫的信的回復。這很合乎情理?!辈还茉鯓?,拉萼尼也希望他與耆英的談判在開始后不被打斷,以使談判能迅速、愉快地結束。他也剛好利用這段時間來完成條約條款的編纂工作,該條約將確定今后法國與中國的關系。拉萼尼決心把英國人和美國人所得到的全部權益(與戰爭直接相關的割地賠款除外)包含在法國條約里,他對基佐說:“我只請求閣下不要忘記,自從我離開巴黎以來,這個問題從正面看已經發生變化,而新近締結的中美條約則使我有義務把前人成果中通常很分散的各種權益都包含在一個條約里?!?span id="2sz2tgt" class="super" id="ref65">[64]
第四次接觸是在9月17日,耆英責令澳門縣丞張裕將第三封信由快艇[65]送給拉萼尼,主要是通知后者他離開廣州到澳門的日期。澳門縣丞派遣一位下屬送信,但被拉萼尼拒收,拉萼尼要求澳門縣丞親自送信。澳門縣丞雖然爽快地答應了,但是他為自己辯護說,璞鼎查和顧盛都是通過同樣的途徑收到廣州方面寄給他們的信件的,如果說前幾次他親自到這里來,那是因為耆英要求他來詢問拉萼尼的情況,并把情況轉告耆英。拉萼尼指派夏勒斯(Charlus)從澳門縣丞手中接過耆英的信,這件事才算告終。
從以上歷次接觸來看,拉萼尼對于禮節非常重視,甚至可以說到了過于在乎的地步。這種情況在他與耆英的正式會晤中繼續存在。
拉萼尼與耆英的第一輪互訪是在1844年10月1日和3日。會晤前雙方代表已就訪問的時間和禮儀問題進行往返磋商。耆英于9月29日傍晚按照中國的禮俗從廣州經陸路前往澳門。耆英抵達不久后,潘仕成和趙長齡即將耆英和他的首席助手黃恩彤的名片送到加略利處,請其轉交拉萼尼和海軍司令士思利。在協商訪問的禮儀問題時,法方首先就耆英的衣著問題提出要求。此事的起因在于,人們發現耆英在與美國代表顧盛第一次會晤時穿著十分寒酸,他的服裝與其說樸素還不如說簡單。為此,拉萼尼責成翻譯加略利就這個問題與中方聯絡人潘仕成和趙長齡事先協商。他們解釋說,顧盛所確定的欽差大臣接見他的日子恰巧是個齋日,政府規定這一天不能喧鬧和放聲大笑,尤其在儀仗隊和隨行人員方面。至于服裝,任何中國官員除了在其住處和辦公的地方外都不能佩戴象征他權力和職位的服飾。因此,欽差大臣前往顧盛那里時的穿著與其以前去璞鼎查那里的穿著是一樣的,也許顏色更暗些,因為那天不允許穿著鮮艷。為了進行他的禮節性訪問,欽差大臣來澳門時可以舉行盛大的儀式,只要拉萼尼指定的日子是個良辰吉日。至于服裝,他將按中國的法律和習俗所規定的那樣穿著。在作了這些解釋之后,潘仕成和趙長齡又鄭重其事地推算日歷,挑選日子,他們發現9月30日和10月2日是兇日,而10月1日和10月3日則是吉日。因此,拉萼尼確定10月1日由他接待耆英,10月3日則為他回訪耆英的日子。在確定欽差大臣的衣著和訪問日期后,潘仕成和趙長齡還代表耆英將耆英的全身畫像請加略利轉交拉萼尼,以表達耆英個人對拉萼尼的友好和對法國的特有的敬意,并請加略利轉告拉萼尼,耆英以前對外國人從未這樣,這是一次先例和特例,他將穿著朝服的畫像送給拉萼尼,是為了彌補他不能穿著同樣鮮艷的服裝來訪問拉萼尼的遺憾。
9月30日下午3點,在預定的時刻,拉萼尼的主要助手斐里埃和大古在加略利的陪同下前往耆英在澳門的官邸。黃恩彤、潘仕成和趙長齡接待了他們,并把他們帶到耆英那里。欽差大臣熱烈歡迎他們,談話只是圍繞他送給拉萼尼的畫像、想見拉萼尼的愿望以及對拉萼尼的友誼、三個世紀以來中法兩國和平友好的關系等方面進行。在這次會談中,耆英不遺余力地表現他的殷勤,而他周圍的官員也都爭先恐后地表示他們對法國的好感。另外,他們對英國人和美國人所用的字眼則并不那么友好。他們說:“他們的頭發是紅的,他們的皮膚上有黃斑;但是你們法國人和我們一樣,頭發是黑的,我們兩國很相似。”他們甚至一致認為斐里埃和加略利長得跟中國人一模一樣。在談話快要結束的時候,他們約定耆英將于次日下午1點半或者2點訪問拉萼尼。
10月1日下午1點30分左右,耆英及其隨行人員到達拉萼尼下榻的旅館。中方人員比耆英訪問美國代表顧盛時的人數要多得多,他們的穿著雖然因拉萼尼的要求不像訪問顧盛時那么寒磣,但在法國人看來仍然相當可憐。整個儀仗隊有150—200人,由步兵組成,有些背著矛或長槍,有些帶著滑膛槍,還有些拿著盾牌和弓箭,另有一些騎兵,他們騎在很瘦弱的小馬上面,肩上扛著蒙古人的弓和很長的竹箭。走在最前面的是軍旗手,伴隨著法國人聽來“非常刺耳”的中國音樂。拉萼尼派他的助手斐里埃、大古、加略利、蒙熱及達拉安德等人去迎接坐在轎子中的欽差大臣,自己則在樓梯上等候耆英。拉萼尼按照法國的方式接待耆英一行,在安排位置方面以右為上,始終將右邊讓給中國客人。
值得一提的是,拉萼尼對耆英外表的描述不同于歐洲的輿論界,他在向法國外交部長基佐匯報時這樣介紹耆英:“耆英完全不像歐洲輿論界所描繪的那樣奇丑,他的年紀在55—60歲,體形肥胖,具有貴族風度。他舉止高貴,自童年時代起就習慣于宮廷習俗;說話簡潔又準確,用加略利的話來說,帶著一種稀有的高雅。他也可以算是中國最嫻熟的書法家之一。在其平靜、威嚴的外表下隱藏著豐富的感情,當談話令他高興或觸動心弦時,他的目光就變得炯炯有神,人們可以從他的前額看到某種非凡的智慧的跡象?!贝送?,拉萼尼對黃恩彤也頗有好感,他評論道:“他的首席顧問黃恩彤是陪同他的人中唯一算得上政治家的人,他也同樣具有中國精英分子和卓越人士所具有的一切外表特征。這是一個細心周到的人,從第一刻起,我就決定要對此人予以關注,以便日后他能給予我幫助?!?span id="f16z15f" class="super" id="ref67">[66]
接著,雙方開始禮節性的閑聊。耆英幾乎逐字逐句地重復他信上說過的話:過去的三百年如何如何,未來的一萬年又如何如何。拉萼尼則向耆英介紹了出席會談的法國全體成員,包括使團成員、法國商務代表以及法國艦隊的部分高級軍官,他還強調說這些商務代表的使命是要使中國了解法國的工業進步狀況,同時把有關中國文明的確切看法帶回法國。會談圍繞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進行。為了遵循中國人一成不變的慣例,大家便聊起法國,它的面積、資源、氣候以及周邊的國家。拉萼尼稱之為“這是一堂完整的地理課”。黃恩彤向拉萼尼表示“他不會忘記過去的功課,它們是由士思利上將、璞鼎查先生和顧盛先生教授的”。同時他們談了有關中國的問題:在中國旅行的方式、北方的嚴寒,等等。拉萼尼對這些無聊的問題感到十分厭煩,但它們都是中國禮儀的一部分,不得不勉強應付。為了引起中國人對法國商品的興趣,同時結束無聊的談話,拉萼尼便建議耆英參觀他的房間。耆英對塞夫勒(Sevres)出產的一套精美的茶具非常驚訝。另外,里昂制造的雅卡爾(Jacquard)絲織肖像畫也吸引耆英及其隨同人員的注意。特別令耆英高興的是,他在前一天晚上送給拉萼尼的畫像被掛在小客廳的墻壁上,他用最熱情的話向拉萼尼表示感激之情。
訪問延續了近一個小時,于是,拉萼尼便帶耆英一行到餐廳品嘗法式小吃。耆英非常羨慕餐桌上擺放的法國銅器、水晶和瓷器,它們品種齊全,款式雅致。對于法國的酒,尤其是香檳酒和葡萄酒,耆英及其助手們同樣給予高度的評價。小吃持續約45分鐘之久。3點一刻,欽差大臣和他的隨行隊伍離開,會談結束。值得注意的一個細節是,與拉萼尼分手時,耆英不像來時那樣簡單的握手,而是一再地與拉萼尼擁抱。這是耆英采取主動的,拉萼尼以為不應拒絕。不過,此次會談中,盡管耆英多次詢問拉萼尼夫人的情況并表示希望見到她,拉萼尼鑒于這次會晤的官方性質,沒有滿足耆英的這一要求。從上述會談情景,可見拉萼尼對禮節之注意。
法方對禮節的重視還表現在10月2日與中方就耆英接待拉萼尼禮節問題的商量。中方聯絡人潘仕成向法方表示耆英的臨時官邸不夠大,建議將拉萼尼的隨行人員限于10—12人。但是拉萼尼囑咐加略利明確告訴中方,他希望第一次出席會談的所有人員,包括外交官、海軍軍官和商務代表都能同行,并委托加略利就此與中方進行協商。最后中方只好將耆英的官邸臨時擴展,以便容納所有的法國客人,并放置一張與法方同樣大的餐桌(后來大廳的最好部分被臨時改建成餐廳,潘仕成向其澳門的朋友借來玻璃和墻紙用于裝飾),足以容納如此眾多的賓客。此外,雙方還約定耆英將按照中國的禮節來接待拉萼尼,將左邊讓給拉萼尼,因為在當時的中國這是一個表示尊重的位置。耆英將親自迎接拉萼尼,把后者一直引領到他的座位。最后,法方要求一切必須建立在完全相互尊重的基礎之上。法方對尊嚴和禮節的重視由此可見一斑。
10月3日下午1點,拉萼尼一行出發,他坐上由4個強壯的中國人抬的轎子,在其他30—40輛轎子的隨行下,前往相距2公里的耆英官邸。半小時后,他們到達欽差大臣的官邸。四周圍滿了好奇的人們,中間搭起了露天舞臺,樂師和演員們為法國人表演了類似拉萼尼稱之為“我們外省鄉村節日中的節目”。由于沒有大炮,放了三盒煙火,以示對拉萼尼的歡迎。拉萼尼始終坐在轎子里,直到耆英官邸門前。黃恩彤、潘仕成和趙長齡一起幫他從轎子里攙扶出來。在他們的陪同下,拉萼尼穿過官邸的部分房間,來到耆英所在的前廳。耆英馬上過來,在與拉萼尼擁抱后,遞給他左手,然后把他帶到專為接待而準備的房間。這是一間狹小、昏暗的房間,在白天,看上去像是隱修院,中間放著一些小灌木,可能是為了彌補過于擁擠的房間。在房間的盡頭放著一把沙發,它被一個可以隨時用作茶幾的東西分成兩部分。耆英坐在右面,拉萼尼坐在他的左邊。在墻的兩邊放了兩排椅子,左邊是士思利上將、斐里埃、潘仕成、北古、大古和趙長齡。右邊是黃恩彤、夏爾納艦長、海軍高級官員,等等。其余的人坐在對面,加略利為了便于翻譯,被安排在耆英的右邊。
就會談的內容來說,仍限于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比如,中方詢問拉萼尼關于巴黎大小、房子高度及周圍的距離,拉萼尼的旅途情況、多長時間,拉萼尼夫人及孩子是否疲勞,等等。值得一提的是,雙方還談到了鐵路,當19世紀40年代的中國人聽到輪船在陸地上滑動而不是在水上航行時的情景時,“他們那強烈的好奇心使我幾乎不能想象他們的機械”。此次會談不少于3個半小時,其中包括點心和晚宴。
用餐開始時,是一些糕點和五顏六色的糖果,它們的形狀完全是中國式的,每個瓷碟上放著4樣糕點,瓷碟上印著萬年和好的花樣。為了向耆英表示其非常欣賞這一巧妙的設計,拉萼尼請求耆英同意他帶走盤子和糕點,并向他保證一定把它們保管好,以作紀念。耆英非常欣賞拉萼尼的禮貌舉止,又開始重復他對法國的好感,說法國始終是中國真正的朋友,從來沒有給中國造成任何損失。耆英說這些話的時候非常激動,一邊緊緊握著拉萼尼的手,一邊向后者表示,當他得知法國欽差大臣來到中國的時候,他是多么的高興。
當拉萼尼以為酒宴已接近尾聲,誰知才剛剛開始。就在他們用完糕點、水果不久,接著開始典型、地道的中式晚餐:燕窩湯、海參、魚翅,樣樣俱全,除了傳統的筷子。為了避免筷子的不便和由此帶來的尷尬,中方讓法國客人用叉子代替筷子。不過,拉萼尼還真的使用了筷子,他的理由是他完全按法國的方式來招待欽差大臣,所以他也堅持要按中國的方式受到接待。“我事先就決定接受這一對我們來說完全陌生的文明的不便之處。因此,我就極力要求使用筷子。”由于耆英的示范和指點,拉萼尼不費多大力氣就會使用這些餐具了?!斑@最后的舉動將我主人愉快的心情推到了極點。他宣稱,從今以后我們倆合二為一,只有一個欽差大臣來處理兩國的事務?!痹谕硌缙陂g,耆英根據中國的習慣,贈送拉萼尼一個瑪瑙制的鼻煙壺,作為他第一次招待拉萼尼的紀念品。離開餐桌后,拉萼尼主動要求參觀里面的房間。于是,耆英帶領拉萼尼一行徑直來到他的辦公室,在那里欣賞了他的各種書法作品。
在離開以前,雙方約定,下次耆英來訪的時候不再舉行儀式,在友好的會談中討論正事,并從整體上分析形勢。拉萼尼也以同樣的方式回訪耆英,在作一些預備性的解釋后,開始討論條約的各項條款。為了確定日子,他們又查了一下日歷,5日、6日被認為是吉利的日子,因此,耆英的訪問定于5日,拉萼尼的訪問定于6日。下午5點,拉萼尼及其隨行人員便向耆英等人告辭。[67]
耆英與拉萼尼的第二輪會談就是3日確定的5日、6日的互訪。與第一輪純粹禮節性的會談不同,第二輪會談不再舉行任何儀式,會談內容也由日常閑聊轉入正經的政治性會談。
10月5日下午1點半,耆英按約定時刻到達拉萼尼的旅館,陪同他的有其助手黃恩彤、潘仕成、趙長齡等人。拉萼尼本希望談話更加隱秘,只有他和耆英兩人,但他發覺這是不可能的,他猜想,“面對其同胞的偏見,耆英似乎為了避免過于沉重的責任,他需要幾個其言行的官方證人,尤其是黃恩彤,從未離開過他”。同時,拉萼尼對于黃恩彤給予高度的評價,認為他“可以說是中國少數最卓越的人士之一,他在禮部工作達15年之久,才智過人,比任何人都了解讓步的限度,可以使皇帝和他的顧問們免去擔心。似乎可以肯定,假如沒有他的協助,耆英會拒絕與外國全權特使進行談判”。法國方面出席會談的是拉萼尼的幾位助手:斐里埃、大古以及翻譯加略利。會談在拉萼尼的辦公室進行。
在最初的習慣性寒暄過后,拉萼尼即言歸正傳,發表他對鴉片戰爭后的中國整體形勢和中西關系的看法。他詳盡地闡述了法國是從何種角度去看待剛剛發生的一系列事情在中國所造成的局面,力勸清政府放棄閉關政策,發展與西方國家的關系,指出:“孤立就是對其他國家的利益、熱情與文化關起大門,它會形成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礙,當然也不會有任何沖突、分歧。但是在條約體制下,彼此有權利與義務,障礙被排除,交流是不可避免的。孤立政策是中央政府堅定不移的基本原則,但在邊界,你們則與外界發生關系,這樣的孤立只不過是一種法律上的謊言,相信中國有一天會走向滅亡?!比缓笏盅a充道,“西方文明是建立在不同國家間的相互關系之上,能預見可能產生的危險,它特別關注戰爭藝術、對非正義的行為要求賠償的方法以及擊退侵略性的暴力行為的手段。此外,在沖突時為了給自己增添機會,每個國家都極力尋找盟友,這些盟友在戰爭時期可以獲取幫助,或者得到物質上的支援,或者通過他們的勸告或調停對其敵國進行干預。但是,中國的情況完全不一樣,尤其在清王朝建立以來,中國文明全神貫注于和平藝術而對進攻與防御的方法則非常陌生。它驕傲自滿,常常不知其他國家所發生的一切,由于它的體制導致對外界全然無知,并以此來維持一種會給國家帶來嚴重危害的安全感。然而,在此期間,只要地球的兩部分有一點開放,那么不管北京政府是否有預見、如何努力,中外都會有所接觸。僅此一點就足以使雙方產生需要,而滿足這種需要的迫切性一定會導致無視最嚴厲的禁令。中國人對鴉片的喜愛,英國人和美國人對茶的嗜好,便是如此。由此,隨著接觸的日益增多,就會有糾紛,就會有戰爭?!?span id="os8ms3d" class="super" id="ref69">[68]因此他提醒說,最近的戰爭所導致的一系列嚴重后果,對中國人是致命的打擊,突然受到所不熟悉的尚武文明的威脅,在經過一連串的不幸和災難后,被迫向征服者求和。
耆英及其助手們專心致志地聽著拉萼尼的話,沉默不語。他們不時悄悄地交流一下眼神,不由自主地露出贊許的表情。拉萼尼見此談興更濃,他在不傷害中國客人的民族自尊心的前提下,接著前面的話題又做了進一步發揮。他說:孤立是不可能的,中國人必須承認這一點。只有使中國與商業世界的關系正?;?,才是明智的。但是這還不夠,既然已走上一條新的道路,就應該毫不猶豫地接受這一決定的后果,否則就會感到只有不便而沒有任何好處。因此,重要的是,將來要在西方列強中結交朋友,以便當有一天需要某些忠告時,不會被突然拒絕,只好屈從敵視西方思想的習俗或傳統。在說這些話的時候,拉萼尼一邊特地轉向潘仕成,因為他是士思利艦長與廣州高級官員會談的見證人,當時中方懇求艦長讓法國為中國調停,一邊補充說道:“幾年前所發生的事情很有可能再次發生,或者是與我們,或者是與其他國家。過去的經驗對你們是有用的,要知道你們所簽訂的每個條約以后可能會成為絕交的一個原因,而多邊關系亦同樣會增加糾紛的發生。因此,在必要的時候,你們一定要求助于與你們利益相近的某一外國。為此,你們應該環視四周,以便了解是否存在某些障礙,阻礙有朝一日中國與基督教國家建立更加親密的關系?!?span id="bchmk55" class="super" id="ref70">[69]
如果說前幾次的談話可以比作地理課的話,那么這次的談話則給中國人上了一堂政治課,更確切地說,是一堂國際關系課。而拉萼尼的動機則在于勸說中國與法國這樣的基督教強國結盟,并為此掃除各種障礙。因此,當欽差大臣耆英開始重復追溯明朝以來中國與法國之間的友好關系時,拉萼尼并不認同,毫不客氣地打斷了加略利的翻譯,讓他回復耆英,“我以為這一友誼只是對中國單方面而言,對我們法國來說肯定是毫無根據的,因為更確切地說他們力圖引起我們相反的感覺”。拉萼尼的理由是,直到1842年為止,中國一直向法國商船征收各種稅收,另外,甚至在1840年時,法國人還因其宗教熱情被判違反中華帝國法律而遭受野蠻的對待,并成為中國法律的犧牲品,這一法律與法國人的思想觀念截然相反。黃恩彤、潘仕成和趙長齡同時解釋說,他們不知道拉萼尼所說的事情,也許外國罪犯試圖進入中國內地,他們因觸犯法律而受到懲罰,但可以肯定,這不可能因為他們是法國人或者因為是傳教士的緣故,他們每個人都可以保證他們從未聽說過類似的事情。拉萼尼接著帶有威脅的口氣說:
然而,這種事情仍然存在,不過我并不是來要求你們對這些事情做出解釋,也不是來要求你們改變你們的法律和習俗,這取決于你們。當這些法律損害我們的尊嚴和利益的時候,我們就要考慮應做什么事情。而我只是作為朋友來跟你們交談,向你們指出那些有一天可能會妨礙你們在我們國家贏得同情的障礙,有很多不可預料的事情迫使你們求助于這種同情。你們的處境由你們自己來判斷,你們將來的要求也得由你們自己來預測。因此,決定必須由你們自己作出。對我來說,至少我要盡我所能來啟發和開導你們。當然,如果我得到我們大皇帝的命令,與離我國如此遙遠的你們舉行會晤,那么我相信這對你們可能會有所幫助,以一種非常坦率的態度告訴你們事情的真相,它對你們可能會有用處。[70]
耆英對拉萼尼的上述言論一邊表示感謝,一邊說拉萼尼的立論牢不可破,與石頭和鉆石同樣堅固,保證中國一定會與其他國家和平相處,并說將來沒有任何東西能夠破壞建立在嚴肅條約基礎之上的和諧關系,但他仍以舊習慣不能改變來掩護自己。因此拉萼尼繼續加以說教,指出:“你們已經改變很多,不要忘記,你們尚須完成的變革對你們的好處比對我們的好處大得多。”對于耆英吹噓中國強大,她能支配龐大的軍隊以及滿族、蒙古的親王率領無數的騎兵,只要皇帝一聲令下,他們就能立即勇敢地沖向敵人,以攻克某一個省份,等等,拉萼尼反問:“但是,當英國人向南方進軍并威脅首都的時候,所有這些親王都在哪里?”耆英只能借口距離遙遠無法調動很多軍隊及時到達。拉萼尼立即反駁道:“您非常清楚,你們的文化與戰爭沒有任何共同之處。西方的艦隊和輪船在你們的蒙古兵有時間跨越幾個省份之前就能跨越遼闊的海洋。請你們承認并相信這一事實:你們的海陸軍完全達不到我們海陸軍的程度,我們之間的戰爭將是不平等的,《南京條約》足以證明這一點。我知道,你們不愿意也不可能仿效我們。因此,直到你們能夠支配屬于我們的資源的時候,你們才會優先考慮排除以后可能會阻止你們與擁有軍艦和輪船的國家交朋友的所有障礙?!?span id="cqa0ohy" class="super" id="ref72">[71]有關這個問題的談話持續了很長時間。拉萼尼認為,對這些事情的解釋有助于提醒中國人,讓他們不要忘記外國的優勢。
然后,拉萼尼開始談論那些令中國人更關心的話題。他知道欽差大臣很想了解法國的意圖,進京和割讓領土問題一直困擾著他。除此之外,法國還可能提出其他的計劃,如:中國派遣使節到巴黎,法國在北京駐扎與俄國相似的使團,等等。其實,基佐的訓令并沒有這種意圖和計劃。這是拉萼尼從美國代表顧盛那里獲得的啟發,他想以此作為談判的籌碼。因此,早在耆英到達澳門以前,他已對這些計劃作了模糊的解釋,并故意向一些人泄露秘密,因為他知道他們守不住秘密。所有這些都是為了在談判中更容易對付耆英。于是,拉萼尼從謠言開始他第三部分的談話,他對耆英說:“有人對您說,我要去北京。不僅我自己一點不想去,而且我奉命不去北京?!甭牭竭@些話,欽差大臣高興得叫起來,雖然他平時很克制,此時也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他的助手們也都個個隨聲附和。但拉萼尼馬上接著說:“但是,我奉命不去北京的條件是,皇帝的大臣們必須同意我的要求。”耆英感謝拉萼尼的“善意”,并讓其承諾“進京”在將來不會再成問題。拉萼尼繼續說道:“不從事一項令你們感到難受的活動于我固然很高興,但是為中國的利益著想,失去一個可使我們的關系更加親近,也許日后還會帶來最豐富的成果的機會,我感到十分遺憾。因為如果我在北京,那么也許貴國的某位大人物也會去巴黎。這樣,你們就會欣賞我們的文明,你們也會讓我的同胞對你們的文明給予高度的評價?!彼贿呣D向黃恩彤,一邊繼續說道:“像您這樣聰明、能干的人在法國怎么會不讓人欣賞呢?你們的逗留怎么會不留下深刻的印象呢?如果將來你們接受了歐洲的慣例,在國外設立常駐機構,難道你們不認為這會給你們帶來無數的好處嗎?假如把你們再帶回到與英國人交戰的時期,那么此時他就可以在歐洲為你們的事業進行辯護,在那里澄清常常被敵視你們的輿論所歪曲的事實,最后還可以為你們爭取中立國的支持,如同與別國交戰的歐洲列強的大使在同樣的情況下為其國家所做的那樣。這就是你們在徹底走出孤立狀態后能夠贏得的利益,這種孤立是你們為了維持有害的法律而導致的后果。這就是我對法國在北京派駐公使不能引起關心中國命運的皇帝顧問們的有益的思考感到遺憾的原因?!?span id="qfcsr2g" class="super" id="ref73">[72]
耆英邊點頭邊表示同意拉萼尼的觀點。至于實行這一點,黃恩彤則認為不可能。他回答說:“敢于第一個提出這一意見的人會立即遭受法律的嚴懲。另外,哪一個中國人能忍受這漫長旅行的疲勞呢?”就他來說,他是絕對不能忍受15天的旅程的。拉萼尼叫喊起來,“剛才您還向我夸耀你們國家的強大,對我說你們希望組織一支海軍,擁有自己的軍艦和水兵,可是您作為帝國的堂堂官員,居然在我國婦女兒童都不會害怕的旅行面前退縮!榜樣必須來自上面,否則你們的人民也就變得不好動?!秉S恩彤是一個風趣的人,他承認他所謂的個人對長途旅行的反感只是一種借口,需要克服的困難在于更上層的官員,皇帝被一些墨守成規的人所包圍,要克制對這些人的厭惡是徒勞無益的。拉萼尼逐字逐句地說并囑咐加略利仔細翻譯下面的話:“我可憐這樣的帝國,在那里,耆英和黃恩彤的意見不如那些無能的大臣或阿諛奉承的顧問們的意見更受重視?!薄霸诜▏?,皇帝將全國最出眾的人物召集在他的周圍,可謂圣賢中的圣賢,他信任他們,如果他們不對他說實話,那么他就讓他們遠離他。你們認為哪一種體制更可取呢?”[73]
然后,拉萼尼又把話題由進京問題轉到耆英所關心的其他問題上。他說:“有人說我們是仿效英國人來向中國要錢的,但法國是一個強大和慷慨的民族,它只要求它應得的東西?!标扔⑽吹壤嗄岚言捳f完就高度贊揚法蘭西民族所獨有的高尚情操。另外,他還補充說,美國公使親自負責消除有關法國向中國人要錢的謠傳給中國人所造成的不安。這去除了壓在耆英等人心上的重負。
正式會談持續了約兩個半小時。拉萼尼覺察到中方人員已面帶倦容,于是便吩咐吃點心。他已了解,在正式會談結束后緊接著隨便的閑談,臨時安排用餐,是在中國進行訪問或者接待來訪所必不可少的環節。在他此后與耆英進行談判以及他們各自的代表舉行會談時,在中間休息或者結束時無一例外都安排豐盛的美食,且持續時間往往很長。用餐完畢,重新開始嚴肅的會談。拉萼尼迅速概括了上面所談各節,并關切地勸告中國今后應該對其法律和傳統進行富有遠見的修改,以結交對中國懷有好感的強大的友邦。考慮到時候不早,耆英等人也已很累,拉萼尼宣布會談結束。雙方約定,次日拉萼尼去耆英官邸,在預備性會談結束后,將檢查各自的全權證書,并確定條約談判的方式。
這次會談給所有出席人員都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回憶。拉萼尼力圖使中國人明白實際情形,表明法國能帶給中國利益,“使該國家中比較了解歐洲文明的兩三人物的頭腦里產生一些新思想,這些思想今后也許會開花結果”。他并不擔心其言語的尖銳和隨便會留下不好的印象,因為有士思利的榜樣?!半m然今天的情形與過去不同,但人們不難發現,最近所發生的一連串事情對中國人的打擊很大。我相信我沒有弄錯,因為從今天起我與欽差大臣的關系變得更加友好和親密?!?span id="i3qhv3y" class="super" id="ref75">[74]
第二天,即10月6日下午2點,拉萼尼在斐里埃、大古、加略利等人的陪同下來到耆英官邸。第二次會談內容遠不如第一次會談重要和有趣。耆英一開始就重復他那不變的話題,即明朝以來中法兩國的友誼,認為法國是唯一從未向中國提出任何不公正要求的國家,且從未做有損中國利益的事。拉萼尼矢口否認這種友誼的存在,要求中方拿出證明來。耆英便拿中法之間從一開始所建立的緊密關系以及即將簽訂的條約作為中法友誼的證明。但是拉萼尼則表示這個條約只包括了中國與英國和美國已經達成的那些規定,而且這些商貿方面的讓與,直到當時為止對法國的利益遠不如對英國和美國的利益大。拉萼尼想趁機提出傳教問題,但耆英回避該問題,談話也就沒有繼續。
接著,拉萼尼提議,雙方核對彼此的全權證書。拉萼尼讓加略利翻譯他的全權證書,然后他將這份沒有簽字,也沒有派遣書的全權證書譯文交給欽差大臣。同時,耆英也把信件交給他,這是他所有的唯一的書面文件。耆英向拉萼尼展示了表明其全權的官方標志——一顆金質的欽差大臣大印章,該印章可以追溯到清朝建立,它的外形呈橢圓形,為實心金質,其重量不少于四五公斤。它被極其小心地鎖藏在一個精美的文具盒里,它時刻陪伴著耆英,并由一位官員專門守護。應拉萼尼的要求,耆英還將兩廣總督的印章也向拉萼尼出示,后者的形狀和重量與前者相同,但質地不同,為實心銀質,不過其做工與年代遠不如前者珍貴。然后輪到拉萼尼向欽差大臣出示蓋有法國王璽的全權證書。在履行這一手續之前,耆英提議,如果拉萼尼愿意的話,他們互免全權證書的核查,耆英的用意無非是向對方表示其信任,因為他自己的身份在經過他剛剛負責的一系列談判之后沒有人會提出異議。不過,拉萼尼更愿意遵循慣例,履行一切該履行的手續。
在完成這一手續后,剩下來需要協商的是關于條約本身的討論方式問題。為了節省時間,中法條約的談判將采取與中美條約談判所采用的同樣方式,即耆英和拉萼尼指定各自的代表,他們或者在拉萼尼所住旅館或者在耆英的官邸輪流會商,將對拉萼尼所擬訂的條約草案進行討論,討論結果交由耆英和拉萼尼最后批準。這一辦法的好處在于,當遇到分歧或者比較激烈的爭論時,耆英和拉萼尼可以不卷入辯論,這樣他們的個人關系不受影響,雙方也更容易達成一致。拉萼尼指定斐里埃、大古為談判代表,加略利擔任翻譯;耆英則指定黃恩彤、潘仕成、趙長齡為代表。[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