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遣使中國
1840—1842年爆發的中英鴉片戰爭,既是外國資本主義侵入中國的發端,同時也是中外不平等關系的開始。法國政府雖然沒有直接加入這場罪惡的侵略戰爭,但它趁火打劫,緊隨英、美兩國之后,也將不平等條約強加給中國。

圖1-1 清外國人所繪廣州十三行商館區
中英戰爭爆發時,法國在華的勢力和影響遠遠落在英、美兩國之后。17世紀曾活躍一時的法國傳教活動到18世紀20年代發生所謂的“禮儀之爭”后即逐漸衰落。當時,一些在華傳教士在羅馬教皇的支持下,干涉中國傳統禮儀,對此康熙皇帝下令凡遵守羅馬教皇諭旨的一律遣送回國,只有愿意尊重中國風俗習慣的教士方可“領票傳教”。1723—1735年雍正皇帝在位時,鑒于一些傳教士在各省霸占土地并干預中國傳統習俗引起地方極大反感,明令禁止天主教士傳教,只留下一些對歷法和科學有研究的傳教士在北京供職,其余一律遣送澳門(后改為廣州)。在對華貿易方面,法國雖作過一些努力,但終因國內政局動蕩、清政府實行限關政策,也未能打開局面,來華的商船一年中通常僅1—4艘,且非每年都有。19世紀30年代末隨著中英沖突的加劇,法國政府開始重新考慮和檢討它的遠東政策,明確表示“法國身處一場世界性運動的中心,絕不能落在他人后面”[2]。
戰爭爆發前夕,法國在遠東的唯一領事——法國駐馬尼拉領事巴羅(Théodore-Adolphe Barrot)就對中英沖突加劇可能產生的后果保持高度的警惕,及時將中國的事態報告法國政府,并建議法國政府在必要的時候派遣軍艦到中國海域。1838年1月他親自前往澳門和廣州考察。事后,他不但寫了一份題為《中國之行》的考察報告,還要求法國政府將馬尼拉領事館提升為總領事館,兼管中國、印度支那、馬來西亞等地的事務。在他的這一建議于1839年7月間被法國政府采納后,巴羅很快就指派實習領事沙厘(Charles-Alexandre Challaye)前往廣州,恢復法國駐廣州的領事館,著重搜集中國方面的情報。[3]與此同時,鑒于中國事態的發展,法國國內也出現要求遣使來華的呼聲。1840年3月19日和4月16日,法國宮廷律師貝萊(A.S.Bellée)兩次向當時的總理兼外交部長梯也爾(Thiers)進言,呼吁派遣使團來華,恢復法國從前在中國的地位。[4]
1840年中英戰爭正式爆發后,法國為了解遠東局勢的變化,同時有效保護法國在中國海域的政治和商業利益,并確保法國在中國海上的地位,制定新的積極的對華政策。1841年3月,法國政府作出決定,派遣遠東問題專家真盛意(Dubois de Jancigny)[5]作為國王特使,前往中國及附近地區進行實地考察。
根據法國政府所頒訓令,真盛意此行所負的使命:一是監視英國在遠東的動向,搜集有關中英戰爭的情報;二是獲取有關中國市場和資源的信息,以便為建立法中貿易關系提供參考。真盛意本人對此行更是雄心勃勃,表示他不僅要從政治和商業的角度去了解英國人遠征中國的真實性質、作戰情況、目前所取得的成績和將來可能產生的后果,還應從人種學的角度進行仔細的研究。他希望驅逐艦把他送到英國遠征軍所到過的每個地方或者至少附近,“以便我可以查看這支遠征軍所留下的痕跡,它所留下的印象,它所取得或者可以得到的政治和商業成果。只要形勢許可,我將與中國當局和沿海主要城市的各階層人士接觸,以便獲得有關該國的商業、資源、政治的確切情報和我們與之建立有利的通商關系的可能性”。最后,他希望將這次探險迅速推進到白河口,直至長城腳下,以便使中國人明白:“從現在起,英國人在遙遠的海域所做的一切,法國有一天也會做的,如果它的政治和商業利益要求它在那里飄揚其國旗的話?!?span id="lopllhw" class="super" id="ref7">[6]
真盛意此次的遠東之行,法國政府各有關部門都十分重視,極力予以支持:農業商業部專門為真盛意提供有關法國商業利益方面所需要的情報,并為他配備一名得力助手昌時忌(Henri de Chonski),著重負責搜集工商情報;同時,該部部長居寧-格列丹納(Cunin-Gridaine)還向外交部長基佐(Guizot)建議,在暹羅灣或交趾支那海岸謀取一個合適的、可靠的基地,以便與附近的中國海域地區建立更密切的貿易關系。[7]海軍部則派出一艘大型驅逐艦“埃里戈納”號(l'Erigone)和一艘小型護衛艦“水神”號(la Naiade)負責護送。 “埃里戈納”號由海軍上校士思利(Jean-Baptiste Thomas Médée Cécille)[8]指揮,裝備有46門大炮,400名水手。后應外交部的要求,海軍部又派出護衛艦“寵妃”號(la Favorite),由海軍少校巴日(Théogène Fran?ois Page)指揮,該船在完成考察波斯灣和阿拉伯灣的任務后,即赴中國海域,協助真盛意完成使命。[9]
真盛意一行于1841年4月28日乘坐“埃里戈納”號自布雷斯特啟程,同年12月7日抵達澳門。[10]根據真盛意1842年1月10日寫給農業商業部部長的報告,當時廣州的清朝官員對他們的到來不但沒有敵意,反而將他們當作朋友加以歡迎,希望法國在中英戰爭中向中國提供幫助和支持。他在報告中這樣寫道:“中國人對法國驅逐艦出現在珠江水面感到很激動,他們似乎被告知,法國人是他們天生的朋友,法國人是來幫助維護他們的獨立的。他們對我們的官員很尊重、殷勤和信任。他們說:‘法國人很好,他們是來反對英國人的暴力的,他們站在我們這一邊,等等?!M管我可以這樣做,但是我還是小心地拋棄中國人的這種想法:即法國在目前的形勢下可以為中國的利益積極參與戰爭?!?span id="68kc4nv" class="super" id="ref12">[11]
利用清朝官員對他們所抱的幻想,法國國王特使真盛意和“埃里戈納”號艦長士思利各行其是,都想在法國打開中國門戶方面邀取頭功,他們的活動遠遠超出法國政府授權的范圍,甚至不惜為此彼此鬧矛盾。士思利在1842年2月初擅自與清朝官員靖逆將軍奕山、兩廣總督祁等在廣州十三行巨商潘仕成的鄉村別墅舉行秘密會談。為避免外交禮節方面出現不愉快的爭執,雙方的代表均坐在一張圓桌的周圍。清朝官員“對他十分尊重,很有禮貌,這是我們所指望的最文明國家的代表的言談舉止。他們提出大量有關歐洲現狀、歐洲列強之間的相互關系,以及歐洲國家在軍事技術上的優越性等方面的問題。士思利先生對這些問題做了詳細的回答,令他們非常滿意”[12]。
會談中,士思利首先對中英戰爭發表了自己的看法,指出:“從目前的形勢來看,中國要抵抗英國人的強大攻勢是不可能的。中國的朋友很少。如果俄國、美國或法國與英國處于戰爭狀態,那么他們就會向中國提供武器和兵力,中國也就有救了。但是,現在英國與這些國家關系都很好,這對中國來說是一件不幸的事情?!币虼?,他勸說清政府“要盡早求和,因為你們越是等待,英國人就會越苛求”。[13]接著,靖逆將軍奕山、兩廣總督祁便把話題轉到此次會談的真正議題,他們希望法國能在目前的這場危機中幫助中國。對于清朝官員提出的關于法國是否愿意出面干預或居間調停的問題,士思利表示這需要中國派遣使者去法國,代表皇帝請求法國國王出面調停。士思利還表示愿意護送該大使到法國。對于這一建議,奕山和祁
很吃驚,表示帝國的榮譽和朝廷的慣例勢必會反對大使的派遣,他們還補充道,沒有一個中國官員敢向皇帝提出這樣的建議,這會冒被殺頭的危險。而士思利不了解當時清朝體制,建議由他本人將上述辦法寫成書面意見,以便皇帝可以體面地走出目前的困境,官員們亦可避免倡議的風險,只是將該書面意見遞交皇帝,由皇帝本人做出明智的決定。[14]除就中英戰爭發表自己的意見之外,士思利還乘機向清朝官員提出兩個要求:一是要求中國方面取消對法國商船所征收的特別稅,二是請求釋放一位遭流放的中國教徒。一直到會談快結束時,士思利才向清朝官員婉轉地透露,有關中法兩國的關系問題可與法國國王派來的特使聯系。

圖1-2 清外國人所繪道光皇帝像
對于此次會談,靖逆將軍奕山也在奏折中向道光皇帝做了匯報。根據奕山的報告,士思利是通過傳教士羅神甫(和尚玉遮)與中國官員建立聯系的,稱有軍務需要密商。而奕山等“以該國向通貿易,素稱恭順,乃英夷與兵犯順,擾及海疆,阻撓各國生意,未始不怨恨英夷。今既據稟請當面密陳軍務,正可因勢利導,駕馭羈縻,為以夷攻夷之計”。于是便答應會談。會談中,士思利解釋法國政府派其來華的原因,是聽說中英構兵,擔心法國商船因此受累,故前來保護,并從中調解。奕山等為爭取法國的支持,也表示法國的利益會受英國暴行的損害,稱“爾國王既遣爾帶兵船前來,果能出力報效,本將軍等必當據實奏明大皇帝,格外優待恩施”。但士思利并無意在中英戰爭中幫助中國,表示“我們與英夷雖屬敵國,但現在新和,無隙可乘,不能妄動”,并勸中國“不如息事罷兵,早了此局方妥”。當奕山等問他有何息事之法,士思利則回答道:“伊愿與英夷講說,伊若允從則已,如不允從,即向其藉詞交兵等語。”奕山等表示英逆屢次犯順,現在侵犯寧波、定海等處,致干圣怒,簡派揚威將軍,各路參贊,帶領各省官兵前往剿辦。此時不敢擅準令士思利講說。士思利說,“大人們既不敢奏,我先出外洋與英夷兵頭講說,如有何信息,再來回報”。會談結束后,奕山等當即酌加賞賚,士思利與充當翻譯的羅神甫等人即行告退。[15]
在與中方秘密會談后,士思利把會談的細節告訴了法國國王特使真盛意。另外,清朝官員也根據士思利在會談結束時透露的信息,了解到真盛意的存在,為摸清法方的來意,又派人與真盛意聯系。3月14日早上,潘仕成奉命致函真盛意,表示歡迎和看望之意,開始與真盛意接洽。而真盛意從一開始就將禮儀問題放在首要的位置,向潘仕成傳達三層意思:一是他不能與地位低于欽差大臣或者兩廣總督的官員進行重要的會談;二是他不愿意通過間接的方式與當局聯系,他只想與高級官員們本人舉行會談;三是會談的內容主要是有關政治問題,會談應在盡可能短的時間內舉行,為了避免所有禮儀問題,可以安排在第三者家里會面。法國領事館翻譯沙厘向潘仕成解釋說,似乎有必要讓中國高層當局知道真盛意使命的真實性質與目的,這些使命使真盛意無法同意與低級官員進行會談,特別是在士思利艦長與中國高級官員會談以后。經過16日、17日、18日的往返磋商,19日,雙方約定以下四事:1.根據中方高級官員的建議,會談將在20日早上在潘仕成的鄉間別墅舉行;2.出席會談的中方高級官員有欽差大臣、兩廣總督等人;3.真盛意由沙厘、蒙熱(Monge)和昌時忌陪同前往會談地點;4.根據中國高級官員的建議,會談暫時保密。
1842年3月20日中午,中法雙方代表如期在潘仕成的鄉間別墅舉行秘密會談。出席會談的法方人員有:法國國王特使真盛意、法國駐廣州領事館實習領事沙厘、真盛意使團成員蒙熱和昌時忌;中方人員有:靖逆將軍奕山、兩廣總督祁、廣東巡撫梁寶常、廣州知府易長華等。
在會談正式開始之前,雙方首先在有關“國王”與“皇帝”的稱謂問題上發生了爭議。這個問題由真盛意的發言引發,他一開始即表示,想趁這一機會表達法國對天朝帝國的友好感情和法國國王個人對中國皇帝的敬意和真誠的友誼。當他聽到中方的翻譯稱清朝的君主為“皇帝”,稱法國的君主為“國王”時,當即表示異議,詢問根據漢語的意思,“國王”是否指地位比“皇帝”低下的“親王”,如果這樣的話,他要求用一個與中國皇帝同樣或相應的稱謂來稱呼法國的君主,指出法蘭西王國或帝國的君主多次使用“皇帝”的稱呼,而歐洲或者世界上其他國家的許多君主雖然也用“皇帝”,但事實上是“親王”,其力量遠沒有法國國王強大。無論如何,法國君主的名稱可以與中國君主的名稱相提并論。在中方翻譯的解釋和清朝官員表示理解并承認法國國王的地位、尊嚴和權力絲毫不亞于世界上最強大的君主的地位、尊嚴和權力后,真盛意才在稱謂問題上罷休,強調:“法國國王與中國皇帝的友好關系只能建立在完全平等的基礎之上?!?span id="4xyno3w" class="super" id="ref17">[16]
在解決法國人看來事關尊嚴和外交禮儀的君主稱呼問題后,雙方代表一起進入專門為會談準備的一層客廳,開始正式會談。中方首先提出在現在的形勢下法國怎樣幫助中國?幫助到何種程度?真盛意則反問現在的形勢究竟怎樣?并就時勢發表他的看法?;蛟S是翻譯沒有完全理解他的意思,或許是翻譯故意將那些可能傷害中國面子的東西輕描淡寫地翻譯出來,在中國官員看來,真盛意的談話過于空泛,因此便直截了當地詢問真盛意:1.法國是否愿意充當中英之間的調停人?2.他認為中英達成和議的基礎是什么?對此,真盛意根本無意向中國提供幫助,反而要求清政府接受英國的侵略要求,提出將下列條件作為中英議和的基礎:
1.永久割讓香港島給英國;
2.英國將現在被其軍隊占領的其他地方歸還給中國;
3.中國的主要港口向一切友好國家的商船開放,制定關稅,取消行商的政治干涉;
4.英國和其他友好列強的大使或者全權公使進駐北京,同時在各通商口岸設立領事機構;
5.中國應支付一定的戰爭賠款;
6.對因收繳鴉片而遭受損失的英國貿易支付一定的賠款;
7.解決鴉片進口問題。
至于法國是否愿意充當調停人的角色問題,真盛意則提出許多前提條件,表示這個問題取決于許多因素:首先,應由中國以正式和適當的方式提出調停的請求;其次,如果欽差大臣沒有足夠的權力,那么應該征求皇帝的意見;第三,必須馬上作出決定;第四,他將盡其所能,讓法國國王了解現在形勢的真實情況;第五,法國很樂意以一種對中國來說比較體面的方式解決中英沖突,這不僅對中國有利,而且對所有的文明國家有益;第六,在目前的情況下,他不得不把中國政府希望法國調停的意思轉告國王政府。
會談持續了3個多小時,于下午4點結束。在真盛意看來,廣州的清朝官員對于嘗試讓皇帝了解真相極其猶豫,而習慣、禮儀的嚴格規定,還有制約中國當局與外國人建立正式關系的各種嚴厲的規定等無數困難,在相當長的時期里會使他們在面對這些關系時對最重要的事情做出草率處理。盡管真盛意認為他所提出的講和條件實際上與英國全權公使到達中國時通知中方的條件很接近,但在此次會談中,這些高級官員并沒有承認有必要在適當的時候在真盛意所建議的基礎上與英國進行談判。真盛意確信這些高級官員對于他們的處境和皇帝可能仍堅持的抵抗政策到底能有什么結果是非常清楚的,只是不想讓皇帝知道罷了。
這次會談結束后,真盛意建議中方指定一位參加討論的官員繼續保持與其聯絡,一起商量這次會談中涉及的具體問題和其他一些可能出現的問題。中方指定潘仕成與真盛意保持經常的聯系。此后,真盛意和手下人員與潘仕成和中方的翻譯人員前后有4次來往,繼續就會談的內容交換意見,主要是清朝官員就真盛意所提問題作出答復,另外真盛意也向中方提出士思利已經提出過的要求:一是要求取消對法國商船所征收的附加稅;二是釋放一位因法國傳教士泰朗第(Taillandier)事件而受連累的年輕的中國教徒,他是巴黎外方傳教會的信徒。[17]
在進行4次意見交流之后,潘仕成將奕山、祁、梁寶常和易長華等人的意見分別寫在3張紙上。其中,第一張紙就真盛意建議的中英和談基礎作出答復。廣州的清朝官員表示,他們不可能把談判的條件遞交皇帝,無論該條件是關于如何阻止英國人繼續其破壞活動,還是真盛意提出的英國人在締結和約時可能會提出的要求。如果他們敢于提交類似的建議,那么他們將會遭受琦善那樣的革職處分,甚至可能有被處死的危險。因此,他們的行動不會給國家帶來任何有益的結果,但會使他們遭受不容置疑的損害。他們仍然對法國的支持抱有幻想,希望法國幫助他們擺脫困境,表示“希望法國元首的才智和經驗告訴他們擺脫困境的辦法,而不使他們遭受危險”。
在第二張紙中,廣州的清朝官員就法國提出的公行制度問題進行辯解,指出公行制度的存在實際上對外國人有利,當一位行商不償還外國人的債務時,后者可以求助于其他行商,并由他們來償還這筆債務,而那位欠債的行商則要遭流亡。如果沒有公行制度,外國人可能會因各種方式受騙或者被偷,而且沒有辦法對付那些欺騙他們的人,只有不斷向當局求援才有機會得到公正的處理。此外,行商對中國政府也是必要的,如果他們的特權被取消,那么政府只能自己負責關稅的征收,這將帶來極大的不便,而且會造成國庫的巨大損失。因此,維持公行制度對各方都有利。
在第三張紙中,廣州的清朝官員就目前中英戰爭的形勢表達他們的看法,強調英國的武力侵略不可能達到目的,指出即使敵人在戰爭中占領了某一地方,也不會有什么益處,因為中國的風俗習慣是被掠奪者會向掠奪者要求歸還他們所掠奪的東西。受損害的國家一定會找到某種辦法,或者使用謀略或者使用武力收回其財產。在被英國占領的省份或者城市中,當地居民并沒有向他們屈服,相反,他們一直敵視英國人。即使英國人能保住其勝利果實達十年之久,他們仍會遭到不斷的進攻,永遠不得安寧。被英國人擊敗的中國人總會再來報復的。中國人的風俗習慣與外國人的風俗習慣完全不同,因此,即使英國人占領了整個東部沿海,他們也不可能讓中國人與他們通商;即使他們能夠征服全中國,情況也是一樣。中國人只會憎恨他們而絲毫不會愿意與他們保持關系。[18]
真盛意打算4月3日離開廣州,要求2日能夠得到中方對所有問題的最終答復。2日晚上,潘仕成派人送來急件,要求真盛意將行程推遲到4日。3日下午1點鐘的時候,潘仕成與兩廣總督的秘書兼翻譯到達真盛意住處,他們受委托轉告真盛意:帝國的習慣不許高級官員沒有皇帝的特別命令就寫信給一位外國使節,潘仕成奉命代表高級官員寫信給真盛意,讓法國政府相信中國對法國的友好感情以及高級官員對與國王代表建立直接關系感到非常高興。潘仕成受托告訴真盛意:1.希望法國能夠同意在當前的這場英國與中華帝國的沖突中進行調停;2.中國政府已經決定今后免除對法國商船所征收的附加稅,該稅迄今都在交納,稅率提高到每艘船100兩[19],中國政府采取這一措施是為了向法國證明中國愿意與法國建立友好關系;3.交給真盛意一張禮物清單,這些禮物表示欽差大臣、兩廣總督和廣東巡撫對真盛意的尊重和友好,并祝愿他順利到達澳門;4.向真盛意保證,中國當局將盡一切努力,設法解決他所關注的釋放那位年輕的中國天主教徒問題。
4月3日晚上,潘仕成又受靖逆將軍和兩廣總督的委托,向真盛意轉交一封信函。靖逆將軍和兩廣總督在信函中向真盛意解釋說:鑒于中華帝國的法律不許這種直接的通信往來,因此他們只好派潘仕成將他們的愿望告訴真盛意,他們很感激真盛意來廣州與他們一起討論與英國締結和約的辦法,請真盛意轉達他們對法國部長們的問候,并告訴部長們,一直存在于中法兩國間的友好關系由于真盛意的充滿善意的行為而更加鞏固。同時,靖逆將軍和兩廣總督又向真盛意表示,他所提許多重要建議很難照辦,他們不敢告訴皇帝。不過,如果真盛意能夠設法解決這些困難,那么所有的大臣(包括潘仕成在內)都會非常感激。希望真盛意能將所有的事情如實轉達法國部長們。另外,靖逆將軍和兩廣總督向真盛意通報,已根據他的要求,下令給所有的行商,從今以后不得再向法國商船征收超過別國的附加稅。[20]真盛意認為其廣州之行的最重要的目的已經達到,于是便于4日離開,7日回到澳門。[21]
根據法國政府的授權,無論是士思利還是真盛意,他們都無權以法國的名義與中方談判;而在與中方的會談中,他們倆都只字不提自己的真實身份,雖不備國書,仍儼然以法國的談判代表自居。就此來說,兩次會談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是士思利和真盛意利用了清朝官員當時對外交慣例的無知。事實上,士思利和真盛意本人對他們的身份和使命是十分清楚的,在與清朝官員會談之后,他們就分別乘船北上,執行他們的任務,追蹤中英戰爭的最新發展。
“埃里戈納”號艦長士思利在廣州與清朝官員會談后,即于4月21日駕艦尾隨英軍北上,7月抵達吳淞口,因船太大,不能駛入長江,便投書蘇淞太道,要求會見,并為其提供船只。8月13日,士思利又不顧清朝方面的勸阻,強占沙船,帶上20余名官兵溯江而上,于26日抵達南京,并出席了29日的中英《南京條約》簽字儀式。9月4日始順長江南下,12日乘坐停在吳淞口外的“埃里戈納”號前往馬尼拉。在目睹中英《南京條約》簽訂的過程后,士思利的對華政策主張明顯轉趨積極。10月10日,他在寫給海軍部長的報告中,除抱怨他與真盛意的矛盾影響法國在華利益、要求法國政府重新派遣一名有威望和經驗豐富的人到中國負責遠東的事務外,在對華政策上則建議法國政府應采取更加強硬的態度,指出:“今日中國人所敬畏的是大炮,外交照會奏效太慢?!蓖瑫r,他還建議法國占領中國的海南島和臺灣。[22]后來由于中國官員多次表達對士思利的好感,本應結束在華使命返回法國的士思利,卻得到提升,并繼續留在中國,在日后拉萼尼使團訪華時還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圖1-3 《南京條約》簽訂現場
在此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士思利在1844年2月5日還曾致函兩廣總督祁,以“一位中國朋友”的身份,向中國提出一系列建議。他認為中國不應處在孤立狀態,中國應與其他國家結盟,指出“一個沒有聯盟的國家猶如一個沒有朋友的人”,“中國不能再希望停留在這種與世隔絕的狀態。最近它所遭受的不幸一定會使皇帝明白這種體制是多么的致命,與一個強大的國王聯盟對皇帝陛下會多么有利,他會把他從困境中解救出來”。其次,中國要保持國家的獨立,在自己的國家成為主人,為此就必須強大,必須建立一支精良的陸軍和海軍,而不能依靠人口的眾多,警告“中國與歐洲國家的遠離不再是安全的保證。航運的改進縮短并方便了經海路把數量龐大的軍隊送到地球的最邊遠地區的路線,這使所有的人應該明智地考慮問題,并予以密切關注?!趹馉幩囆g方面,中國要落后于歐洲國家,雖然中國有著悠久的文明和令人羨慕的明智的政府,在這個政府中有許多杰出的、博學的人?!瓌倮豢赡軐儆谌藬当姸嗟能婈?,而是屬于最強大的軍隊,它擁有最巧妙的戰術”。
他認為中國要建立這樣一支軍隊,就必須派遣明達之士去戰爭藝術最先進的國家研究它們的組織,而不能停留在通過通商口岸的外國商人來了解世界,指出:“對于皇帝來說,最重要的事情之一是要了解外國,它們的軍事力量、它們的優勢以及它們彼此的利益(或者興趣)。但是你們不能通過通商口岸那些為利潤所誘惑的商人來判斷所有這一切。你們所看到的只是那些貪婪的商人和冒險家,這些人只會誤導你們對其國家的看法。如果你們想得到啟發,唯一的辦法就是派遣受過教育、能夠正確判斷人和事、具有敏銳的觀察能力的人去歐洲。他們會給中國的君主帶去從事實中得出的正確觀念?!?/p>
為了讓法國在這方面走在其他歐美國家的前面,士思利大夸法國對中國友誼的真誠、無私,以及法國的強大及其友誼的價值,宣稱“被武力卷入到西方文明之中的中國,與位于該文明之首的法國建立正常的關系,對中國是多么有利。閣下不會不注意到,法國單獨就可以派遣百萬武裝部隊,像法國這樣一個大國的友誼,具有一種特別無私和偉大的性質,它與其他國家的友誼不是建立在同樣的原則之上,這些國家在中國只看到一個對其商品開放的巨大市場,他們的商人可以在那里獲取巨額利潤”。
為了消除清朝官員的擔憂,他還擔保,中國派遣的高級官員一定會受到法國國王的歡迎,“他將受到熱情周到的招待,并得到一切偉大的君主信任的使者所得到的榮耀。他將會很容易接近國王,我們會向他提供一切渠道,搜集有關法國的陸海軍、行政管理和工業方面的信息。他可以參觀軍隊、造船廠、大型軍工廠,總之,他可以參觀所有他感興趣、想了解的東西”。以他對中國人的初步了解,士思利認為當時清朝官員之所以不能邁出這一步,原因不外是對長途旅行的畏懼和來自中國法律和風俗習慣的障礙,為此,他主動表示:“如果旅行的困難可能構成一個障礙的話,那么,我可以把我所指揮的一艘軍艦供閣下支配,它將根據您的命令把任命的代表送到法國,并將其帶回中國。如果中國的法律或者幾個世紀以來的習慣不允許皇帝給他的使者以一個正式的頭銜的話,那么他可以僅僅以一位普通游客的身份去,如果這是一位卓越的人,他同樣會受到歡迎,皇帝的目的照樣可以達到。”他希望清朝政府能認真考慮他的建議。[23]
在為法國謀取在華利益方面,真盛意也不甘落后于他的同伴。他在廣州與清朝官員會談后,于4月4日離開廣州回澳門。由于與艦長士思利存在矛盾,他一直到7月17日才乘坐巴日艦長指揮的“寵妃”號北上跟蹤英軍。由于路上遇上大風,“寵妃”號于8月23日方抵達吳淞口外,等真盛意一行轉乘舢板船趕到南京時已是9月17日,錯過了中英《南京條約》的簽字儀式。盡管如此,真盛意還是為他的南京之行感到自豪,他在寫給政府的報告中自詡“這會給中國人一種非常有利于將來發展兩國關系的印象”[24]。
11月10日回到澳門后,他便擅自以法國政府代表的名義與清朝官員會談,試圖在中英《南京條約》的基礎上為中法兩國簽訂一個臨時協定。為此,他多次派實習領事沙厘和秘書昌時忌前往廣州與清朝官員接觸。1843年7月5日,他又分別致函兩廣總督祁和剛到任的欽差大臣耆英,建議清朝方面盡快派一位地位相當的人物與他們會談,商定某些基本原則或臨時條約,作為中法兩國未來關系的基礎。[25]真盛意在給兩廣總督祁
的函中稱:
至于目前,我并不打算研究中國與英國的協定從商業上講能多大程度上對中國與法國最近開始的談判產生什么具體的影響。我特別希望欽差大臣能與我(在法國領事的配合下)盡早達成某些原則,作為未來我們兩國政治和商業關系的基礎。為此,我認為有必要寫信給欽差大臣閣下,我希望閣下能對這一重要問題立即做出決定的必要性和時機與我取得完全一致的看法。在合適的時候我們再來討論細節。[26]
同日,真盛意又致函欽差大臣耆英,在祝賀耆英到任的同時也表達了相同愿望,指出:“根據法國國王和人民的希望,我希望看到早就存在于我們兩國之間的關系在目前的形勢下能夠更加鞏固,并在天朝帝國和我王所轄領土內進一步發展。為了達到這一目的,有必要馬上研究如何建立兩國的關系以及商定作為未來兩國關系基礎的一些基本原則和臨時協定,然后將該協定交我們各自的君主批準。”真盛意要求耆英“立即派遣一位地位適當、了解時勢的官員到這里來,并給他必要的指示”,以便建立正常的和有益的聯絡。[27]
對于真盛意的這一要求,兩廣總督祁和欽差大臣耆英于7月14日、15日分別給真盛意回信,表示愿意本著一視同仁原則,給予法國與英國一樣的外交和貿易待遇。兩廣總督祁
在信中指出:“鑒于任何國家都不應受到不公正的對待,不應被剝奪皇帝的恩賜,因此,新稅則將對所有的國家一視同仁。欽差大臣奉命來廣州處理對外事務,任何國家都不會不受到他的關注??傊覀兿M侠淼貪M足你們的愿望。我們的唯一目的是讓中國人與外國人、商人與百姓能和睦相處?!?span id="hfqdqw9" class="super" id="ref29">[28]欽差大臣耆英在信中首先表示對法國、法國商人和中法友誼悠久歷史的贊美,稱“法國無疑是歐洲最強大、最繁榮的國家之一,它與中國的友好關系和貿易往來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法國在粵商人始終具有模范的行為,這一直是我內心的看法?,F在我們同意制定新的稅則,并取消向商人征收的附加稅,以便所有國家都可以平等地獲得商業利潤和利益。我們從未認為法國商人不能分享這些利益”。接著,耆英告訴真盛意已指定一位地位較高的委員接待沙厘和昌時忌,并與他們會談,請真盛意將其手上的一份有關關稅等問題的詳細文件翻譯成中文,并盡快寄給他,以便他與兩廣總督、廣東巡撫一起研究所有的條款。此外,他會再派一位地位適當、聰明能干、富有經驗的官員前往澳門,以便與真盛意一道磋商相關問題。[29]
7月31日,真盛意代表法國政府與中方代表耆英和祁簽訂了一份《中法臨時協定草案》,共14款,另附一條秘密條款。其主要內容如下:
1.簽約是為了維持中法兩國久已存在的和平友好的關系,為了擴大和鞏固兩國的貿易往來,同時也為了明確兩國人民相關的權利與義務;中法兩國的關系建立在完全平等的基礎上,兩國政府的聯系將通過雙方政府的代表直接進行。
2.中法兩國一經建立商業關系,均可在彼此的港口或通商口岸享有最惠國待遇,按新稅則征收進出口稅及船只停泊稅;所有由法國商船輸入中國的床單和其他法國毛織品、鐘表、珠寶、五金制品、金銀絲、青銅器、巴黎化妝品等商品,將來都按5%的稅率納稅;除生絲外,由法國商船從中國出口的所有絲線或者絲織品交納與過去相同的稅,并受同樣的限制;對法國商船征收的港口稅、錨地停泊費、噸稅應在新稅則所規定的比例內,并與第二段第三條的規定相符;對法國商船運入中國貨物的進口稅以及法國商船運入中國的前述商品的特別稅的征收,須接受在中國通商口岸的法國領事或者其代表的監督。
3.在臨時協定獲得兩國政府批準并換文后,正式定名為《通商航行條約》,有效期為10年;兩國的有關機構負責條約的執行,如有中國的下層機關或者人民違反條約規定,那么將按違抗皇帝命令治罪,根據帝國的法律予以處罰,并由法國領事或者其代理人提出起訴。
4.在臨時協定變成正式條約期間,居住在中國境內的法國人以及在通商口岸的法國船只和商人,其生命和財產將受到特別的保護,并與英國商船和英國人一樣受中英條約的規定制約。
附加的秘密條款則規定:為中國運輸武器的法國商船,可以免納關稅。[30]
真盛意對他所做的這件事感到極為得意,在寫給法國政府的報告中吹噓說:即將來華的“拉第蒙冬(Ratti-Menton)[31]先生看到的將是一項已經擬定好了的臨時貿易協定,他所做的只是繼續業已開始了的、同中國政府的談判。”[32]
但是,真盛意的身份是“國王特使”,根據訓令,他沒有資格進行談判和簽約。正如法國外交部長基佐在1843年10月24日給真盛意的信中所指出的,“促使您與中國進行商約談判的動機是值得稱贊的,但是我不得不說它超出了您使命的目標與范圍,這在您出發時我給您的訓令中有明確的規定。您被派遣到中國,并不是作為政治代表,也沒有談判資格,而僅僅是負責考察當地情況,特別是有關當時正在進行的該帝國與英國之間的戰爭形勢,搜集有關這場令人矚目的戰爭所產生和可能產生的后果的各種事實與情報,以及那些可能引起法國商業界興趣和擴大對華貿易的途徑的信息。但是,您沒有資格,也沒有權力去締結條約。如果在簽約的時候,中國全權代表要求您出示全權證書,那么您會處于一個非常尷尬的境地,且無法掩飾這種尷尬?!?span id="kgpcj8z" class="super" id="ref34">[33]
真盛意信中所提到的拉第蒙冬,是法國政府于1842年9月21日新任命的法國駐廣州首席領事,這是法國政府在中英《南京條約》簽訂后不久所采取的一個新的舉措,旨在加強法國在華的影響。拉第蒙冬曾在致清朝欽差大臣耆英的信中這樣明確表示說:“自從法蘭西國王陛下政府獲知和平重建以來,其第一個想法就是要派遣一位領事駐扎廣州。他相信這一措施將有助于擴大中法兩個帝國早已存在的友好關系?!?span id="by3jget" class="super" id="ref35">[34]拉第蒙冬在任領事期間也為法國打開中國門戶盡了力。1843年7月29日在到中國后不久,他在寫給外交部長基佐的一份報告中即建議法國政府采取更為積極的對華政策,以擴大法國在遠東的勢力。他大膽地指出,英國在亞洲的擴張必定會導致英俄在亞洲的矛盾激化,這就為法國擴大在亞洲的勢力提供了機會;為此,法國應在紅海、暹羅灣和東京灣各占領一個港口或島嶼,在中國漫長的海岸線上則要取得一個類似香港的島嶼,以便與中國之間建立更短、更安全的航線。[35]
9月6日,拉第蒙冬與“阿爾克墨涅”號(l'Alcmene)艦長富尼埃杜普朗(Fornier-Duplan),還有法國駐廣州領事館主事利烏爾(Rivoire)、8位軍官及其他許多隨行人員前往潘仕成美麗的別墅(也是前兩次中法會談的地點),與清朝的欽差大臣耆英和兩廣總督祁舉行了1個多小時的正式會談。
會晤中,拉第蒙冬除向中方遞交法國外交部長基佐的信件外,還交給欽差大臣另一封他與富尼埃-杜普朗艦長共同擬定的關于發展中法關系的信函,提出在商業上分享中國給予英國人的權益的要求。不過,拉第蒙冬十分謹慎,他認為在與中國剛剛建立關系時,應該表現得謙遜一些,不要提出一些會帶來極大不便的要求,避免帶來被拒絕后的失望,“當我們取得與英國類似的地位時,那么我們就得到了我們目前所能希望的一切,不能使這一地位具有傷害中國自尊心的不利之處”[36]。為此,他以書面的方式向欽差大臣耆英提出這一要求,稱“兩國的和諧關系雖然持續了兩個多世紀,但是在目前的情況下,我的主人法蘭西國王只希望他的臣民能夠分享天朝帝國給予其他國家人民同樣的特惠。因此,我很榮幸請求閣下給我一份蓋有印章的正式文件,其內容與英國人和美國人為處理他們與中國的關系所取得的各節相似。這份文件將由我交給法國政府,它將會由此看到對法國同情中國的回報”[37]。
對于拉第蒙冬的這一要求,欽差大臣耆英慨然應允,聲稱既然中國政府對英國人都如此慷慨,盡管中國人與英國人在過去和近來有過糾紛,那么中國政府對法國也應友好對待,法國與中國維持了長久的友誼,而且皇帝希望所有的歐洲人能夠受到同樣的對待。
在此一要求得到滿足后,拉第蒙冬又趁機提出以下要求:給他一份有關通商章程的文件;另外,希望兩廣總督能給一個收到法國外交部長基佐信件的回執。這兩個要求也都被耆英和祁接受。拉第蒙冬認為促使他們來到廣州的兩大問題(一個是接待他的問題;另一個是關于法國分享中國給予英國的商業利益問題)都解決了。在他們離開以前,艦長富尼埃-杜普朗趁機向欽差大臣提出士思利艦長曾向兩廣總督提出過的要求,即釋放那位年青的中國教徒問題。欽差大臣耆英亦答應致函北京的刑部尚書,提醒這件事。
在會談結束時,中法雙方代表脫帽行禮道別。拉第蒙冬對這一交往禮節大為贊賞,認為清朝官員接受這一外交禮儀,這是一個新時代的開始,“它證明在經歷了最近的一系列事件以后,這個國家的官員思想已發生重大變化,使人希望與歐洲的關系不僅僅停留在這些改善上。在《南京條約》簽訂以前,在華領事們沒有任何政治性質,他們只被認為是其同胞的調停人,而且應該注意的是,這種調停也僅僅限于行商。但自從最近的通商章程訂立以來,在廣州派駐了一位英國領事,不過領事的設置并沒有大事炫耀,只是通過英國全權公使的一個正式通知。我與富尼埃-杜普朗艦長一致認為,我攜帶有您的國書,無論從國書本身還是從它的目的來說,預料到將來國王終將派遣使節駐扎北京,因此讓中國高級官員習慣于過去未曾使用的禮儀是合適的。同樣,雖然條約沒有規定駐在國發給領事證書這一外交慣例的應用,但是這些中國官員已經明白,國王派駐中國的領事在到達中國時都要出示外交部長給駐在國當局的國書”[38]。
根據6日會談達成的協議,欽差大臣耆英和兩廣總督祁如實履約,不但讓手下將新訂的海關稅則和一份虎門條約的副本一起交給拉第蒙冬,同時也寫了致法國外交部長基佐的復函。在9月12日致基佐的信件中,他們首先禮節性地贊美法國的強大和中法關系歷史的悠久,稱“很久以前,我們就知道法蘭西帝國是歐洲的一流國家之一,它與我們帝國的貿易已長達三個世紀,兩國一直和平友好相處,從未發生糾紛、爭議與不和。法國商人在處理事情時常常有條不紊,他們的行為總是符合法律與正義”。然后他們向法國外交部長通報了道光皇帝已下令準許外國人在廣州、福州、廈門、寧波和上海五口通商,他們負責制定有關通商和稅收的章程,聲稱“稅收的微薄無疑證明了我們對來自遠方的外國人的慷慨大方。法國商人經商與英國人一樣出色,我們對法國商人也將給予與英國人和其他國家的人民從我們的皇帝那里得到的恩惠”。最后,他們還對拉第蒙冬做了一番表揚,指出:“剛剛抵達廣州的一等領事拉第蒙冬先生,攜帶有尊敬的大臣的國書。另外,他曾在歐洲其他國家擔任過許多不同的職位,在這些地方,他以其謹慎、和藹與隨和的性格受人注目。他將很容易引導法國商人,并使之認真閱讀有關稅則的全部規定,擴大我們的貿易關系和友好往來。這就是我們給尊敬的法國大臣的回復。為了避免誤解,我們請您使用與我們所用的相同的稱呼?!?span id="gmnrftr" class="super" id="ref40">[39]
而在9月10日寫給拉第蒙冬的信中,他們滿足了拉第蒙冬在會談中提出的要求,明確表示法國商人將與英國人和其他國家的商人享有同樣的特權,“今后,各國商人都可以一體均沾中國皇帝的恩惠?;实蹥g迎外國人,向他們開放其取之不盡的資源和利潤。既然法國與中國具有悠久的友好關系,其商人迄今態度溫和,遵守秩序,行為合乎公道,那么法國就更有理由享受這樣的待遇。任何其他國家都將不再受到特殊的優待”。他們向這位法國領事介紹了新的中外通商制度,今后外國人可以在五口通商,稅收也更為簡單,“為了促進商業貿易,我們將廣州、福州、廈門、寧波與上海五口開放,稅則中所指定的各項稅收和根據噸位對商船所征收的噸稅是唯一可以收取的稅,其他稅收今后一概取消,通商章程中的其他規定是出于我們皇帝對外國商人的仁慈和善意,皇帝希望解除對他們的束縛,向他們開放更大的利源,可以說,皇帝的恩惠澤及四方”。為了防止中外貿易中可能出現的麻煩或爭執,他們還提請法國領事注意讓法國商人服從有關走私、敲詐、匯率、商品沒收等規定,“對于走私、敲詐、匯率的確定、商品的沒收等的規定參照其他國家的有關規定,其他國家的代表表示贊同??删吹囊坏阮I事同樣應使其商人服從這些規定,以免引起麻煩或者爭執。當商船到達某一港口時,它們只能在限定的地方停泊和從事交易,不能超越界線。它們也不能到指定的上述五個口岸以外的其他中國港口進行買賣。這些規則正在制定之中,一旦皇帝批準,我們將會正式通知”。為了使法國商人能夠及時了解并遵守中國新的對外貿易政策、規定和稅則,耆英和祁還讓拉第蒙冬請人將其翻譯成法文,在其國家公布。在信末,他們贊揚拉第蒙冬在會談中所表現出來的彬彬有禮,承認拉第蒙冬的領事身份和地位,“可敬的領事來廣州執行任務,并攜帶貴國大臣的國書,其中提到領事在其他國家任職期間所表現出來的才能、智慧、和藹與禮貌。因此,我們將以最隆重的禮節來招待他,將他置于與英國領事完全平等的地位”[40]。
值得注意的一個細節是,耆英、祁致基佐的信件抬頭寫了雙方的職務和名字,而且在法國外交部長Minsitre 前面加了Grand,以便與中國的大臣相當;但耆英、祁
給拉第蒙冬的信件,只有發件人的職務和名字,沒有收件人的信息,我們只是通過信里的內容來判定收件人。這可能與鴉片戰爭時期中外官員交往禮儀和相關規定,以及雙方的身份地位的平行問題有關,而當時外方對平等問題特別敏感、特別在意。
上述9月6日中法會談和耆英、祁致基佐、拉第蒙冬的信件,表明中法外交和通商關系的基本原則已經確立,也就是說,法國可以享有與英國和美國同樣的權益和地位。然而,根據法國政府的規定,拉第蒙冬事實上也沒有與中國政府舉行談判的資格,法國外交部長基佐曾明確指出:“拉第蒙冬是作為領事被派往廣州的,他僅僅是一個領事,絕無與中國政府談判的任務?!?span id="aobflr9" class="super" id="ref42">[41]
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是,當時法國在華代表、軍官與外交官為了為法國謀取利益,不但不遵守法國政府的訓令,擅自越權,冒充政府談判代表,而且他們之間也常常為邀名奪利,不顧法國國家利益,彼此拆臺,在會談中向清朝官員透露彼此不好信息,這在我們前面敘述的海軍部派遣的士思利艦長與外交部派出的國王特使真盛意各自與中方談判的情況已有所揭示。更有甚者,士思利在得知法國政府將任命拉第蒙冬為法國駐廣州領事的消息后即于1843年4月15日致函兩廣總督,通報“我已得到通知,法國國王已任命拉第蒙冬伯爵為駐華領事,這位高級官員不久即可到達。他負有建立天朝帝國和法蘭西王國之間政治與貿易關系的特殊使命,這對兩國都極為有利”?!霸谖译x開后,閣下若有重要信件交給法國國王政府,我請您等待該領事的到來,他是陛下唯一授權與中國皇帝政府處理外交關系的人。”[42]士思利明知當時真盛意正在與中國官員洽談,他向兩廣總督提前透露這一消息,實際上是要否定真盛意作為國王特使的身份,暗示中方不必與真盛意商談兩國關系事宜。而據拉第蒙冬說,真盛意在給法國政府的正式信函中則告發士思利和巴日兩位海軍高級官員,并讓沙厘也那樣做。拉第蒙冬還說,“幾個月以前我就得知,真盛意卷入了一個假冒官員的問題。這給我們法國人的品德披上了一層極壞的外衣”[43]。
而拉第蒙冬與真盛意兩人之間的矛盾更大,直至兩人都因此被法國政府召回。在1843年7月11日抵達中國后不久,拉第蒙冬就與法國國王特使真盛意產生矛盾和爭吵。當時協助真盛意工作的法國駐廣州領事館實習領事沙厘向中國官員介紹拉第蒙冬的身份時,稱拉第蒙冬和自己一樣是領事,真盛意地位高,是總領事,有法國國王的榮譽勛章,并拒絕在領事館工作上協助拉第蒙冬。另外,發行很廣的《中國叢報》也曾報道:真盛意為商務代表,沙厘為領事。拉第蒙冬對真盛意和沙厘的做法十分惱怒,稱真盛意為“假冒代表”[44],同時命令沙厘立即停止直接或間接地參與真盛意與中方的談判,不許沙厘與真盛意協商并受其領導,自7月21日起,沙厘與中國當局也不再有任何關系。[45]當沙厘向拉第蒙冬提議真盛意可以協助他的工作時,拉第蒙冬則坦言他不相信真盛意“有權執行國王政府的任務,所以我就斷然拒絕,并說明我不愿意和這樣一個人合作”。
如前所述,真盛意雖然沒有談判的資格和權力,但是他作為法國國王特使的身份是毫無疑問的。拉第蒙冬是法國駐廣州領事,在促進法國在華利益方面,兩人應該有共同的目標。但他們倆因為個人權力之爭,竟然不顧國家的利益與聲譽,互相攻擊,甚至將爭端公之于報紙,對法國造成極為不利的影響。拉第蒙冬認為法國領事館被置于真盛意的控制之下,“我不能忍受的是他們把我當成傻瓜,并使國王授予我的權力失去威信。這個陰謀策劃得如此奇特,甚至可以說如此巧妙,以致我到現在都不敢將自己介紹給兩廣總督”[46]。7月29日,拉第蒙冬就此致函法國外交部商業與訴訟司司長呂伊斯(Drouyn de Lhuys),訴說真盛意和沙厘的不是,并請后者轉告外交部長基佐。在與中方的接觸中,他也不管是否得體不時指出真盛意乃“假冒領事”。他與真盛意的矛盾尤其是在澳門的報紙上公開他們之間的書信,以致他們的沖突在當地轟動一時。
法國代表之間的不和與相互攻擊,也讓當時的清朝官員感到為難和不解,不知道究竟誰是法國政府真正的代表,當與誰會談。因此,在拉第蒙冬剛到澳門,要求與中國官員會見時,廣州知府在對其進行禮節性訪問時就提出幾個問題:1.要求會見兩廣總督的動機何在?2.在對沙厘采取處罰后,為何不對真盛意采取嚴厲的懲罰措施呢?3.為何士思利艦長第一次會談離開時向他們建議與真盛意聯系呢?雖然因為拉第蒙冬攜帶有法國外交部長的國書,可以證明他的領事身份,不便拒絕會見,但從中也說明法國代表之間的矛盾還是引起中方的懷疑至少困惑。在9月6日會談前一日,欽差大臣和兩廣總督的代表又提出真盛意的身份問題,只是與拉第蒙冬一起的法國艦長富尼埃-杜普朗說明國書已完全能夠說明這一問題,中方代表才不再堅持。[47]耆英、祁在9月10日給拉第蒙冬的官方信函末也提及此事,希望法國方面引以為戒,指出:“從今以后,如果有人在這一城市自稱領事,并希望與我們進行會談的話,如同此前真盛意和沙厘兩位先生所做的那樣,我們會拒絕與他們的會晤。我們明確宣布這一決定,希望避免將來的一切麻煩。至于區分真假代表問題,這也許能加深我們彼此的了解,我們正式向可敬的領事表示,我們希望您采取必要的措施?!?span id="7qig7z4" class="super" id="ref49">[48]
法國政府對于拉第蒙冬與真盛意的矛盾尤其是在澳門的報紙上公開他們之間的書信以致他們的沖突在當地轟動一時,極為不滿。1843年10月24日,法國外交部長基佐致函真盛意,“我對拉第蒙冬與您之間通信的內容,特別是它們被公開發表在澳門的一份報紙上,感到十分的遺憾。另外,盡管我也承認這一轟動一時的事件不是由您首先挑起,但是它不僅有損法國的尊嚴,而且也影響使節的地位和必要性。拉第蒙冬先生本應舉止謹慎、得體,但其輕率的行為使其不能恰當地完成任務,并為國家謀取利益,因而受到國王政府的責備”[49]。于是,基佐命令拉第蒙冬結束在中國的使命,任命代理法國駐馬尼拉總領事北古(De Bécour)接替拉第蒙冬的位置。
上述士思利、真盛意和拉第蒙冬的活動,雖然各行其是,甚至彼此不和,但他們的目的又完全是一致的,都試圖與清朝政府締結一個與中英《南京條約》類似的協定,以便為法國爭得與英國相同的特權。再者,他們的活動雖然一定程度上都超出了政府授權的范圍,但在實際上為法國政府制定新的對華政策奠定了基礎,不但他們所提的一些對華政策和主張后來為法國政府所采納,而且他們的活動還使當時的清朝官員對中法之間簽訂條約有了充分的思想準備,從而為不久中法較為順利地簽訂《黃埔條約》創造了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