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期中法關系追溯
中國和法國,一在東亞,一在西歐,都是文化燦爛的大國。但在古代很長一段歷史時期里,因山河修阻,云天遙隔,彼此并沒有交往,甚至不知道對方的存在。
中法兩國第一次接觸發生在13世紀中葉。當時,蒙古勢力強盛,建立了一個地跨歐亞的大帝國,定都和林(今烏蘭巴托,1264年遷都大都,即今天的北京)。而西歐國家則在羅馬教皇和法國國王統治下,企圖同蒙古建立聯系,想說服蒙古大汗信奉基督教,共同攻打小亞細亞的突厥人,為此曾多次遣使蒙古。1248年,法王路易九世(1206—1270)派遣以隆如美(Andre de Longjumeau)為首的使團前來蒙古。次年,隆如美一行抵達和林,適逢貴由大汗(定宗)去世,王位未定,隆如美只帶回皇后要求法國歸順的一封復信。1253年,路易九世又派魯勃呂克(Guillaume de Rubrouck)東來。魯氏從君士坦丁堡啟程,沿黑海北面經陸路于同年12月抵達和林,受到蒙哥大汗的接見,在和林住了4個月。但魯勃呂克的傳教和聯合蒙古的使命也未能實現,蒙哥大汗在給法國國王的復信中不但只字不提聯合之事,且再次要求法國國王歸順蒙古帝國。自此之后,法國國王知道聯合蒙古無望,便不再遣使中國。中法兩國真正建立聯系實則開始于17世紀。
17世紀,即在中國的明末清初,隨著上一世紀新航路的開辟和新大陸的發現,在歐洲大陸掀起了一股“東方熱”,歐洲各國的商人、冒險家、傳教士,抱著各自的目的,紛紛前來中國。在此背景下,法國也緊隨葡、荷、英諸國之后,派人重蒞華土。1611年,法國耶穌會士金尼閣第一個來華,次年回國征集教士,于1618年再次來華,1628年死于杭州,葬在杭州方井南。金尼閣曾利用意大利人利瑪竇的遺稿,編成一部《基督教在華遠征史》,第一次向歐亞介紹中國土地、制度、風俗習慣、法律、道德和宗教思想。他還與中國學者王征一起編譯名為《奇器圖說》的著作,其中有很多是關于水法(噴水)器械方面的內容。他所著的《西儒耳目資》,按照讀音匯編漢字,是第一部按拉丁字母編排的字典。
1643年法國國王路易十四即位后,一度國勢強盛,為與荷、英等國競爭,積極發展法國在遠東的勢力。1685年,路易十四正式以法國政府名義,派遣白晉(Joachim Bouvet)、張誠(Joan Franciscus Gerbillon)等5名耶穌會士來華,命他們在宣教之余,注意搜集科學和藝術方面的情報。這些傳教士帶著路易十四致康熙皇帝的信以及科學儀器,于1687年7月抵達寧波,1688年到了北京,受到康熙的接見。由于這些傳教士懂得一些科學,多才多藝,一度頗受朝廷的重視,尤其是白晉和張誠兩人,他們曾參與修訂歷法、制造新炮和修復舊炮以及中俄交涉等工作,并將《實用幾何學》譯成滿文和漢文。白晉還教康熙皇帝數學。1693年康熙生病,白晉等用金雞納霜治好他的病,康熙為此專撥皇城里的一所房子供法國傳教士之用。同年還派白晉回法國再招一些傳教士來中國服務,并讓白晉帶去很多禮物送給法國國王路易十四,其中的書籍構成今日法國國家圖書館漢文藏書的一部分。白晉在國內物色到7名耶穌會士,于1698年第二次來到中國。這批傳教士在中國的最大貢獻是測繪地圖。從康熙四十七年(1708年)到康熙五十七年(1719年),白晉、雷孝思(Regis)、杜德美(Jartoux)等從測繪長城全圖開始,然后測繪清代十七省的分省地圖,歷經11年,最后完成中國文化史上的一件大事——《皇輿全覽圖》,并將原稿送到法國,由著名刻版家安維爾(Anville)刻成。
在法國傳教士中,另一位值得一提的是蔣友仁(Michel Bénoit)。他曾受乾隆皇帝的委托,仿照法國宮殿,設計圓明園的暢春園,其中諧奇趣、蓄水樓、花園、蓄雀籠、方外觀、竹亭等12處的噴水池和白石雕刻全部模仿路易十四時代的風格。十分遺憾的是,1860年,這座象征18世紀中法文化交流的建筑物被英法聯軍付之一炬。
在17世紀法國傳教士來華傳教的過程中,還出現了中國人隨西方傳教士去法國求學的現象。1681年,比利時耶穌會士柏應理(Philippe Couplet)帶中國人黃嘉略和沈某二人去葡萄牙和法國。沈于1693年回國,黃則留在巴黎,與一法國女子結婚,1716年死于巴黎。他曾在法國皇家圖書館工作,負責編纂漢法字典,遺稿由傅莽續成。巴黎圖書館現還藏有黃嘉略親筆寫的法文借書條,時間是1716年12月19日。1721年,另一位名叫胡約翰的中國人隨傅圣澤神甫到法國。胡居法時,曾協助解釋康熙送給法王路易十五的中國書籍。
在早期赴法的中國學者和學生中,較為著名的是高類思(1733—1787)和楊德望(1734—1787)。高、楊二人都是北京人,出國前在北京隨法國傳教士蔣友仁學習3年,1751年被送到法國繼續學習法文、拉丁文和神學。路易十五每年給他們每人1200鋰獎學金。1764年他們準備回國前曾拜訪當時的法國國務秘書貝爾丹(Bertin)。貝氏又挽留他們繼續學習一年,專攻自然科學,并安排他們參觀里昂絲織廠和圣德田武器工廠等,學習繪畫和銅版雕刻術。回國前高類思和楊德望還受到法國著名政治家、經濟學家杜爾果(Turgot, 1727—1781)的接待。杜氏是中國的崇拜者。交談中,杜氏向高、楊提出52個問題,希望他們回國后加以調查研究,能給他滿意的答復。這52個問題包括以下四類:財富與土地類30個;技術類15個;博物類4個;歷史類3個。1765年1月,高、楊在法學習14年后啟程回國,法國政府贈送了工藝品、新式利器、裝飾玻璃、陶瓷、手提印刷機、望遠鏡、暗箱、顯微鏡、金表等禮品。1766年1月,高、楊回到北京。回國后,他們與法國傳教士共同編成《中國兵法論》《米谷保存法》《中國古代論》等論文,對杜爾果所提問題予以答復。
在派遣耶穌會士來華的同時,法國也曾嘗試與中國開展商業貿易。在16世紀,即有法國人保爾密哀(Binot Paulmier de Gonneville)、維拉查諾(Giovanni Verrazano)、巴爾蒙第哀(Jean Parmentier de Dieppe)等分別于1503年、1523年和1528年東航,開辟航道,但均未能抵達中國。17世紀,法國又曾多次組織“印度公司”和“中國公司”,但也始終未能在中國打開局面。據比較可靠的說法,法國第一艘來華的商船是“昂菲德里特”號(l'Amphitrite)。1697年耶穌會士白晉回國后,上奏法國國王說,康熙皇帝要求與法國通商,希望每年有法國船只來華。于是,路易十四批準建造“昂菲德里特”號駛華。該船載重量為500噸。出發前,路易十四指示艦長第拉洛克(Dela Roque)沿途注意考察中國海岸線、登陸港口、風汛、潮汐、水流,并盡可能搜集中國港口、海岸線的地圖及中國人的航海記錄,另注意打聽亞洲和歐洲國家與中國貿易情況,同時提醒艦長尊重中國當地的風俗習慣,避免與地方當局發生爭端。
“昂菲德里特”號于1698年3月起航,同年11月到達廣州。1700年1月駛回法國,1701年又作第二次航行。兩次共載來約20名傳教士。第一次從中國運回大量絲綢、瓷器,第二次運回大批漆器。法語把中國漆器叫作“昂菲德里特”,原因即在于此。此后,法國國內一方面因受封建行會的束縛,對中國的絲綢等物品持抵制態度。1716年,商會竟下令將所有從印度、中國運來的絲棉織品統統燒掉。另一方面,法國政府又一直沒有放棄對華貿易的努力。1704年,“法國總理”號及“圣法蘭西斯”號商船,攜部分資金東來,試圖在廣州設一巨大貨棧。1705年,“中國公司”改稱“對華貿易王國公司”,享受對華貿易權。1712年,另一新的對華貿易公司成立,獲得對華貿易50年的權利。該公司于1713—1714年先后遣船三艘來華。1719年5月,該公司又與印度公司合并,于廣州設商行一所,與中國貿易,獲利頗豐。1770年印度公司解體后,法國海軍大臣地布因(De Boynes)于第二年以王國理事部代替該公司的廣州理事部,并命提摩梯為理事長。1776年,為負責在中國的貿易,法國國王明令更改以往商業行政方式,在廣州設立領事,并提醒廣州領事在處理民刑事件中應極端謹慎,避免使中國政府產生反感而損害商務的發展。
隨著中法交流的增多,17、18世紀法國國內一度還對中國的文化、藝術產生極大興趣,形成一股“中國熱”。首先,在哲學思想領域,當時法國有名的大哲學家、大著作家,如伏爾泰(Voltaire)、魁奈(Quesnay)、杜爾果、狄德羅(Diderot)、孟德斯鳩(Montesquieu)、盧梭(Rousseau)及其他許多學者,無不大談中國文化。伏爾泰盛贊“中國文化在思想領域里的發現和達伽瑪和哥倫布在自然世界里的發現具有同等重要意義的大事”[1]。他本人在其著作里極力表達了希望恢復中國文化在世界史上的地位。在其名著《各民族風俗論》(1786)中,他把中國歷史放在首要的地位。在《哲學辭典》一書中,他將許多有關中國的事情列入條目,對孔子、康熙、乾隆、中國的自然神論、理學、教育制度等多加肯定。他還把元曲《趙氏孤兒大報仇》改編為《中國孤兒》劇本,副標題為“孔子倫理五幕劇”。以魁奈、杜爾果為代表的法國重農學派,也對中國充滿敬意,他們認為土地的產品是國民財富的真正和唯一的基礎,中國就是一個最好的榜樣。魁奈有“歐洲的孔子”之稱。杜爾果則曾說動法國國王路易十五于1756年仿照中國皇帝舉行親耕“籍田”的儀式。而法國一些具有辯證思想和革命要求的思想家則看到了中國文化落后的一面,展開批評。如以創立“三權分立”學說著名的孟德斯鳩在其名著《法意》一書中談到中國王朝的政治制度時,就指責中國政府專制多而共和的意味太少,對耶穌會士贊美的中國道德提出質疑。百科全書派的代表人物狄德羅雖然承認中國有古老的文明,但他認為到近代,中國已停滯不前,與歷史進步的潮流背道而馳。他對中國伏羲、神農等傳說人物表示懷疑。激進派思想家盧梭對中國的專制制度和儒家學說也沒有好評。他指出,中國文明進步并不能糾正社會的弊病,他嘲弄中國人缺乏“斗爭精神”。這些法國思想家們對中國封建專制和文化所作的批判,在19世紀反饋回中國,對中國近代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起了思想啟蒙的作用。
除中國的思想體系在法國引起反響外,中國的藝術也對法國產生了影響。當時,中國的藝術品和工業品在法國宮廷里隨處可見,法國市場上也到處是中國物品。法國人不但學會了中國的瓷器燒制技術、織物染色技術,且在繪畫、建筑方面也仿照中國畫風和園林藝術。從藝術史角度來說,中國藝術品傳入法國所產生的最重要的一個后果是,素來盛行于法國的古羅馬風格的巴洛克式藝術在17世紀末被富有中國風味的洛可可式藝術所取代。洛可可藝術風格的特點是輕盈、活潑、曲線豐富、色調灰淡、光怪陸離,重自然逸趣,同謹嚴勻稱的古典風格完全相反。
然而,好景不長,隨著19世紀法國資本主義的發展,中法之間這種有益的文化交流被侵略與反侵略的關系所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