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解構與時間(第三卷):時間的空間化
- 尚杰
- 8字
- 2022-11-17 15:40:21
第二章 圖型與時間
第一節 時間總顯示為“永遠的現在”的動態圖像
在康德那里,從一開始,直觀就被界定為先驗的,因此這里提到的感覺就不再是經驗論的日常經驗了。這里有一條隱蔽的界限,其微妙就在于,康德的先驗論永遠具有感性直觀的色彩,而既然稱直觀,就具有圖像的性質,但它是想象中的抽象圖像,也就是以上我所謂“隱”,幾何學家們討論三角形就屬于這種情況,他們心目中存有看不見的意象并且運作它們。
康德由上討論到“圖型”(image-schème)。其實,先驗直觀已經含有圖型之意,它不是從感性過渡到理性,而是思維與直觀永不分離的情形,這情形被自相矛盾地描述為圖型。當康德說“純粹”,其內容卻是由互不相容的因素彼此互含的(例如直觀與概念),因此并不純粹,不是常識所理解的“純粹”。
“圖型”是概念的感性化,柏拉圖的理念就涉及抽象的“觀看”。“看見了”肉眼看不見的東西,理念也起到了圖型的作用。想法和洞察力不僅來自這種抽象的視覺,而且其自身就已經是這樣的視覺。在這個意義上,時間也是一種把過去與將來融合于當下的“圖型”。在這樣的時間圖型中,有著這樣的思想場景,它發生在此時此刻的我們,無論對過去和將來有多么天才的回憶與想象能力,這兩個方向相反的時間箭頭,都有當下暫時的邊緣域,也就是界限。這就像某個時刻我們只能專注于一件事或者人,而其他的事情、人、物,只是作為此事此人此物的邊緣化因素而存在著,但這些邊緣因素又會在彼時的“當下”成為專注的“對象”,這不僅是綿延,而且是具有空間內容的綿延,否則就無從完成一個完整的理解行為,它是思想的坐標系,就像我們去見一個人,必須同時曉得何時何地。但是,在日常經驗中,時間不可見,場所可見。例如,我約你上午10點在長安大戲院見面——因為時間并非手表的指針,一切類似“指針”的東西不過是時間的象征物而已,我們看不見時間,而大戲院是可見的,但這可見,就不是上述哲學意義上的“圖型”。時間作為“場所”,只具有抽象的可見性。
當康德說“純粹直觀”,就具有我以上所謂“抽象的可見性”。它只發生在哲學思維之中,是不可見的。康德通過概念的直觀化、圖型化、圖像化,也就是先驗的經驗化,批判純粹理性、批判排除純粹直觀的概念。如上所述,強調直觀就是在強調時間(內感知的形式),要將“純粹理性”的概念“我思”,轉變為處于時間與直觀之中的“我思”。這不僅僅追溯概念的形成,而且認為哲學思考就是處于如此的“概念形成”過程之中的思考、一種圖像思維式的思考、有場景的時間之內的思考。一切都在時間之中生成與消亡,那么時間自身就是一種具有本體論性質的看不見的“自因—圖型”。這里有荒謬的哲學視覺,這視覺仿佛自己的眼睛能看見自己的眼睛——這又屬于上述“難懂而不知其所以然”的哲學疑難——這就有一個重要例子,海德格爾引用了康德的原話:“抽象的感覺之全部對象的圖像,就是時間。”[1]把這句話的關鍵詞連接起來:時間是由抽象感覺所形成的圖像構成的。那么,暫且不論時間是怎樣的圖像,疑難在于時間被理解為某種抽象圖像——這個“時間定義”,也屬于先天綜合判斷,它在任何詞典上都查不到(就像“椅子腿”被第一次說出來),它貌似判斷句,但這句話中的“是”,其實就是“好像”,也就是這句表達式只有借助于想象力才可能被構造出來,而想象力自身就已經是一幅圖像了。這樣康德也是在消解“純粹理性”,就是說當傳統哲學家在表達一個命題的場合,判斷句中的“是”與“不是”,其實就是“好像是”與“好像不是”,暗中不自覺地轉換成為某種思想場景。“好像”就是某種實質相似,但決不等同。或者干脆說,一旦being行動起來(它不可能不表達,而表達意味著某種意義在生成),就成為一種永遠在移動之中的圖像,當然這是在時間之中移動或變形的,因此時間總顯示為動態的圖像。
海德格爾繼續補充說,“作為 ‘純粹圖像’,時間是圖型—圖像,而不僅是與智力(l' entendement)的純粹概念相對立的直觀形式。”[2]智力不僅以時間為基礎而且隨時間而改變,時間也不僅是直觀形式而且是直觀的圖型。從形式到圖型,更強調圖型同時含有概念與情景的雙重內容,這就是時間——可以不必直接討論時間,描述與分析這雙重內容,就等于在研究時間問題了。
先驗,就是天生、天賦,原本就具有、自己產生自己,它們屬于“我們心靈深處的原始結構”[3]。從時間上說,心靈的原始結構中心,就是在形式上永久的現在。現在的內容在不斷改變,但“現在”作為形式,永久保留著。永遠持續在場的“現在”,它新鮮而古老,這是一個近而遠、遠而近的永恒問題。但是,現在不是現在,現在就是差異,這就進入了時間圖型領域。在這個意義上,時間自身就已經是本體論問題,而差異被提升到本體論地位,差異的原型,或者說時間純圖型是如此顯露出來的。海德格爾繼續寫道:“時間作為現在的純粹持續性,即全部時間就是現在,這就是持久的時間顯露自身,時間是如此 ‘確定不變’、時間 ‘沒有流逝’。”[4]說“日月如梭”,這是日常經驗的說法,而“時間是持續的現在”,就像尼采說的“永遠回來”,屬于哲學家討論的時間。“永遠的現在”既是折磨也是幸福,這又是自相矛盾,因此才有屬于哲學的思考。也正由于此,康德“永恒的現在”異變為海德格爾的“本體論意義上的差異”,即此在與此在之間的差異,又由于有了如此的差異,德里達才有可能進一步將海德格爾式的“差異”變異為解構語境下的“延異”——其中的一個重要含義,就是一切都由于差異因素而推遲了目的之實現。“永遠被推遲”,就像“戈多永遠不會到場”(荒誕話劇《等待戈多》的基本劇情,它上演重復漫長而永遠不變的“現在”)一樣荒謬,這是如上“永遠的現在”或“永遠回來”的變形形態。換句話說,以上事實的效果就是變形,差異就是變形。
不附屬于同一性的差異,同一律被“和”或“與”取代,當代哲學的焦點從傳統哲學的目的論轉變到諸事物之間的關系本身。關系在生成之中,也就是說,時間問題成為當代哲學研究的焦點。例如,雖然是永恒的現在,事實上卻是另一個現在,是異在或他者的現在,以至于我現在是我又不是我,如此等等。所有這些都不是幻象而是事實,其中純粹的持續不變與改變,這兩種情形同時都是真的,也就是說,同時性的真相,是“不同時”的,這才返回了更為真實的時間結構,它能使我們滲入時間的深層,時間不僅僅是一維的,它有自身的層次,可以“停頓”并喚醒其他的瞬間,就像我盯住一張自己的老照片。
滲入時間的深層,就是“身處時間的純粹圖像中的直觀形式之中”,[5]這個表達雖然晦澀,但主旨還是在于描述時間顯露為場景或者圖像。換句話說,時間結構包含了空間。如果完全撇開空間討論時間,就相當于把“時間”自身當成康德所批判的“純粹理性”的概念了——康德處處考察“可能性”的方式,批判純粹理性。例如,哲學不要僅僅從“我思”出發,因為我思是由于我能思,我有思的能力,而“我能”不同于我思,因為“能”是更原始的意志力,是思維結構中更本源的精神因素。當我說思想結構,真實的含義是:這是一個自相矛盾的“結構”,它處于消解自身的過程、變形或重新組成另一種“結構”的過程,也就是德里達所謂“解構”。用以上的例子,“我能”消解或改變著“我思”。改成上述時間的原始結構,“不同時”消解或改變著“同時”(即“現在”),因此時間哲學的疑難點,在于思考差異或者延異,而在思想結構中,疑難點在于認識到意志(即“我能”)創造出“我思”。總之,形而上學思想,就是永遠處于尋找“原點”的過程之中。在這個意義上,形而上學就是本體論。
時間不是在我自身之外的某樣東西,時間已經在我自身之內。我敞開自身,就是在敞開時間。這里所謂時間的先驗性,在于我早就擁有它,這與我接受來自外部世界的經驗(盡管這在經歷著鐘表時間),并不發生關系。
傳統哲學只關注用純粹概念思維,但只要概念在被使用,只要諸多概念建立起某種關系,在廣義上說,就已經是在以圖像—圖型的方式使用概念,它總得是當下的某種思想場景。即使什么都不曾發生,那么當下就發生著“什么都不曾發生”的發生,它沒發生“什么”而發生著純粹差異。思想在流動中生成,它順著無意識的方向流動。思想的誕生也是無意識的,前后的句子并沒有一定如此的因果關系,彼此之間僅僅存在某種晦暗的相似性。以上情形,類似物理學所謂“場”或“磁場”,或現象學所謂邊緣域,日常生活所謂感染、氣氛。事物和人,彼此之間僅僅有某種預感,但漸漸明朗起來的,也可能出乎意料之外。也就是說,事情是突然明白過來的,這里的“突然”就屬于真正的哲學時間,因為它從日常經驗之中溢出來,它導致的震驚以某種思想圖像的方式緊緊地包裹住我們的心靈。
但是,以上哲學情形,康德只是干巴巴地說成概念連接起某個對象。當然他同時非常敏銳,他提出概念在圖型中被使用,但這仍舊屬于哲學思辨,屬于論證性的。直到胡塞爾將“圖型”改造成“邊緣域”(horizon),論證性的理性哲學,才變異為描述性的“非理性哲學”。后者是一種新型理性,“描述”同時意味著時間與場景。思想在概念之中變成了思想在時間場景之中,返回了自己的源頭。
哲學也是一種抽象命名的能力,給那些使我們深感觸動卻不知其所以然的“東西”起一個名字。大哲學家都是非常善于起名字(或者擁有概念發明權)的思想者,其中的奧秘,就是超越不能想的界限,例如康德所謂超驗,即自由意志、上帝存在、靈魂不滅的情形,都屬于不可能不想卻永遠不可能被想明白的思想情形,在這里爭論不出對與錯,但人們將永遠爭論下去。這些爭論極有哲學意義:它們是超驗的,不存在被最終證明的可能性,或者說它們是莫須有的X。這些X深深吸引思想者的目光,思想者就像那個陷入自戀情結的美少年愛上了自己在河水中的倒影。換句話說,這些X就是人的精神自身固有的神秘成分。作為天生具有的神秘成分,它們既是超驗的也是先驗的。我們總想抓住這些超出我們理解能力之外的X,想知道它們、理解它們,但無濟于事。換句話說,哲學家們在討論這些X的時候,是爭論他們自己永遠不可能知道的東西,其價值與其說是超出思想本身,不如說是藝術的。最出色的哲學家有能力以使人震驚的方式,談論這些X。因此,想得正確不如想得感性、有趣、精彩,因為理性的原型是感性。
海德格爾繼續寫道:“如果本體論的認識是圖型的formatrice(創造者、形成者),那么也就自發地創造一種純粹視覺(圖像)。”[6]參照以上段落,可以理解為一切都發生在時間之中,時間自發地成為創造者、組織者。這里所描述的,既是形式也是內容。但是,內容和形式不是自身內部的對立統一關系。例如時間作為創造者或者形成者(形式),時間的真相顯現為與自身似乎無關的空間。作為時間的結構或者內容,盡管可以說過去—現在—將來,但這只是時間自身的內容,而真正的內容卻來自自身之外的空間。空間是時間的異在內容,它溢出時間之外,為了真實地展示時間,我們得說“與”,例如時間與空間——時間的真理在空間。哲學家不能只說“發生”而不說在發生什么。這個什么,就是空間,否則時間就無法落實。例如,你約我見面不能只告訴我在上午九點,還得告訴我見面的地點,否則我就陷入混亂,無所適從,以至于使得上午九點本身完全喪失了意義。“在哪兒”又區分為感官視覺與純粹視覺。康德說“純粹直觀”,柏拉圖說“理念”,兩者有什么相似之處嗎?不但有,而且是本質的相似,兩者都發源于某種純粹視覺,超越感官的視覺(從而與自由想象力連接起來),也可以說是“純粹場所”。所謂純粹,就是發生了具有創造性質的想象力,它也是視覺、意象。德里達批評傳統形而上學是“語音中心論”,拼音文字基礎上的邏各斯所喚醒的,是一種抽象聽覺,德里達忽略了它同時也是一種抽象的視覺、一種可以抽象觀看的哲學。
但是,誰能看見時間?從經驗想象力出發,可以說樹枝在搖擺,顯露出風的形狀,或者老人滿臉的皺紋顯示了他一生的滄桑,但哲學家所討論的,不是經驗層面的時間。哲學家以純粹視覺仰望“時間”,當然什么也看不到。作為創造萬物的本體之時間,是不可見的。當我們在這種情形下仍舊堅持說“純粹視覺”,時間就成為永遠無法被猜中謎底的X——我們唯一知道的,就是這個純粹中性的X是時間,這等于康德的先驗時間,或者被加上了胡塞爾現象學括號的“時間”。就像眼睛能看見自身之外的一切,但唯獨不能看見自己。“眼睛”照鏡子看見了自己,這種情形不算數,因為它借助了間接性,而我們這里討論的是抽象的直接性,在康德和胡塞爾那里,時間都是內在的直接性,當我們說可以從“純粹視覺”理解時間,就等于說顯示不能顯示的時間,由于這里存在著自相矛盾現象,它就屬于真正的哲學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