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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儒學輸入與日本法制

我們說中國傳統法律文化對日本的影響,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就是指儒家法律文化對日本的影響。因為儒家法律思想是中國傳統法律文化的思想和文化基礎。(注:儒家法律思想起源于春秋戰國時代。在孔子、孟子、荀子各位先賢的努力下,儒家法律思想繼承和發展了西周以來的“禮治”和周公的“明德慎刑”思想,提出了一套堅持禮治、提倡德治、重視吏治的觀念。所謂“政者,為治之具;刑者,輔治之法。德、禮則所以出治之本,而德又禮之本也。此其相為終始,雖不可以偏廢,然政、刑能使民遠罪而已。德、禮之效,則有以使民日遷善而不自知,故治民者不可徒恃其末,又當深探其本也”。漢武帝時采納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建議,使儒學發展成為統治階級的正統思想,儒家法律思想也逐漸確立并走向完備,成為中國古代社會的正統法律思想。曹魏以后,諸多法律出自經儒者之手,開始“以禮入法”。至宋元時期,程朱理學又使儒家法律思想走向哲理化。參見俞榮根:《儒家法思想通論》,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1992。對上述觀點,也有一些學者持不同看法,認為秦漢之后的法制實際是遵從法家的訓誡,走擴張君權的道路;儒家倡導的仁政以及限制君權的思想是受到排斥的。本文暫從通說。)在“大化革新”前,中國的成文法尚未系統輸入日本,當時中國也還沒有比較成熟的法典可供參考。但儒學通過漢字和文化典籍開始影響日本的政治和法律。當時日本文化還處在起步階段,儒學的輸入直接滋養了日本政治和法律文化的養成。從“大化革新”開始的律令時代,日本全面效仿以《唐律疏議》為代表的唐律。通過律令為載體,儒學直接影響日本政治和法律制度。到武家時代,朱子學成為官方的意識形態,但在法律上,影響最大的是以明代丘濬的《大學衍義補》為代表的儒學法律著作。本章按照上述三個階段(注:王家驊先生將儒學在日本的興衰劃分為儒學東渡(大和時代)、早期日本儒學(飛鳥、奈良、平安時代)、作為禪宗附庸的儒學(鐮倉、室町時代)、儒學的全盛和日本化(江戶時代)及資本主義時代的日本儒學,共五個時期。參見王家驊:《儒家思想與日本文化》,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0。),分別考察儒學影響日本法律的途徑和特點。(注:王家驊先生《儒家思想對日本古代律令的影響》(載《日本研究》,1991(1))一文以日本古代最早的成文法“律令”為例,分析了儒家思想對日本古代法律的影響。)

一、“大化革新”前儒學對日本法律的影響

“大化革新”前,儒學對日本的影響有如下三個特點:

一是儒學的傳入經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日本人民是在長期交往過程中逐漸熟悉和接納儒家文化的。

日本和中國交往的歷史很悠久。據范曄《后漢書·東夷傳》記載,后漢光武帝建武中元二年(57年),“倭奴國奉貢朝賀,使人自稱大夫,倭國之極南界也。光武賜以印綬”。這是中日兩國建立外交關系的最早的明確記錄。(注:1784年,日本九州北部博多灣口的志賀島發現鑄有“漢倭奴國王”的金印一方,證明我國文獻的真實性。)到邪馬臺女王國時期,日本同中國形成了密切的關系,有明確歷史記載的使節往返多達四次。(注:邪馬臺國與中國往來有以下幾次:第一次:魏景初三年(239年)卑彌呼迫使到帶方郡,要求“朝獻”。經帶方郡太守劉夏派吏將護送進京(洛陽),獻男生口4人、女生口6人、斑布2匹2丈。魏明帝授予卑彌呼女王“親魏倭王”印,封使節以官職,還賜予黃金、五尺刀、銅鏡、珍珠、鉛丹(紅色顏料)及紡織品多種。魏明帝沼書、印綏及禮物于正始元年(240年)由帶方郡使者送到日本。這是中國使者第一次赴日。第二次:正始四年(243年)卑彌呼派使節8人到洛陽,獻上生口、倭錦、繹青嫌、錦衣、帛布、丹木柑、短弓矢等。魏帝齊王芳沼賜黃幢1頂,正始八年(247年)由帶方郡太守王顧送到日本。這是中國使者第二次赴日。第三次:正始八年(247年)卑彌呼派使節載斯烏越到帶方郡,訴說狗奴國男王卑彌弓與邪馬臺國相攻情況。帶方郡太守張政等帶去沼書及黃幢,出面調停。這是中國使者第三次赴日。第四次:正始九年(248年)卑彌呼死后,女王壹與派率善中郎將掖邪狗等20人送張政等回國,獻上男、女生口30人,貢白珠5000孔、青大句珠2枚、異紋雜錦20匹。中日兩國建交出于雙方共同的需要。中國方面,魏國封卑彌呼女王為“親魏倭王”是為了明確女王對魏國的臣屬關系,切斷日本與吳國的交往。日本方面,卑彌呼女王遣使朝貢是為增強自己的實力。)從公元413年到502年,大和國先后13次向東晉、宋、梁各朝遣使朝貢,請求冊封。這就是中國史書上所謂的“倭五王時代”(注:這五個倭王即第一代贊、第二代珍(贊之弟)、第三代濟、第四代興、第五代武(興之弟)。據日本學者考證為:贊即仁德天皇,珍即反正天皇,濟即允恭天皇,興即安康天皇,武即雄略天皇。倭五王時代,大和國勢力強盛,經濟發展,對中國各種物品的需求日益增加,想通過朝貢來滿足需要。而當時朝貢是獲得中國物品的一個重要途徑,所以盡管中國政權更迭頻繁,但只要有可能就力圖保持這種朝貢關系。實際上,這不僅是進行貿易的一種方式,而且由于侵略朝鮮遭遇失敗,日本想借中國的權威加強在朝鮮半島的勢力。這一點在第五次、第十一次朝貢中尤其明顯。現將倭五王時代向中國歷朝的朝貢概述如下。第一次:東晉義熙九年(413年)倭王贊遣使向東晉進貢方物。第二次:劉宋永韌二年(421年)倭王贊遺使朝貢。第三次:劉宋元嘉二年(425年)倭王贊又遣使司馬曹達李表獻方物。第四次:劉宋元嘉七年(430年)倭王贊第三次遣使朝貢。第五次:劉宋元嘉十五年(438年)倭王珍迫使朝貢,上表要求除正;因為420年宋武帝曾冊封百濟王為鎮東大將軍,爵位在倭王之上,珍對此極為不滿。除正的稱號為“使持節、都督倭、百濟、新羅、任那、秦韓、慕韓六國諸軍事、安東大將軍、倭國王”。宋文帝對珍的要求未允,只同意他繼承前王的稱號——“安東將軍、倭國王”。第六次:劉宋元嘉二十年(443年)倭王濟遣使朗貢,要求冊封。宋文帝仍封他為“安東將軍、侯國王”。第七次:劉宋元嘉二十八年(451年)倭王濟第二次遣使朝貢,宋文帝把倭王珍要求過的稱號——“使持節、都督倭、新羅、任那、加羅、秦韓、幕韓六國諸軍事、安東將軍”賜予侯王濟,后又晉升他為安東大將軍。第八次:劉宋大明四年(460年)倭王濟第三次遣使向宋孝武帝朝貢。第九次:劉宋大明六年(462年)倭王興(濟之子)遣使朝貢,宋孝武帝只封他為“安東將軍、侯國王”。第十次:劉宋升明元年(477年)侯王武(興之弟)遣使朝貢,宋順帝封他為“安東大將軍、侯國王”。第十一次:劉宋升明二年(478年)倭王武遣使上表,由宋順帝封為“使持節、都督侯、新羅、任那、加羅、秦韓、慕韓六國諸軍事、安東大將軍、倭國王”。宋順帝冊封時,從倭王自稱的爵號中剔除百濟而包括了新羅。這是因為新羅與劉宋沒有聯系,而百濟于420年(永初元年)與劉宋通好,百濟王被封為鎮東大將軍。當時劉宋想通過百濟牽制高句麗的力量。第十二次:齊高帝建元元年(479年)封倭王武為鎮東將軍。第十三次:梁武帝天監元年(502年)封倭王武為征東將軍。)。中日通好后,中國文化不斷地輸入日本,推進了日本文化(主要是飛鳥文化)的形成。其后就是中日文化交流史上空前絕后的遣唐使的往還(詳見后文)。在這個過程中,儒家文化對日本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日本認識到儒家文化的進步和價值,出于發展自身的需要,積極學習。必須指出的是,這個時期,中國方面也還沒有主動向日本輸出文化的政策和措施。

二是儒家文化直接參與了日本文化的形成。

在儒學開始傳入日本的時候,日本還沒有自己的文字。“蓋上古之世,未有文字,貴賤老人,口口相傳,前言往行,存而不忘。”(注:《宋書·列傳·夷蠻》。)漢字的輸入為日本民族提供了表達思想的工具。據記載,1世紀北九州的倭奴國與后漢往來,可能已用漢字表達語義。3世紀邪馬臺國時代,日本已有懂漢字,甚至能寫表文的人了。應神天皇十六年(285年),百濟人王仁來到日本,帶了許多儒家典籍。從此,漢字漢文在日本上層階級之間逐步推廣。《日本書紀》記載:“王仁來之,則太子菟道稚郎子師之,習諸典籍于王仁,莫不通達,故所謂王仁者,是書首之始祖也。”江戶時代的儒家學者荻生徂徠也說:“吾東方之國,泯泯乎罔知覺,有王仁氏,而后民始識字。”(注:但對王仁來日本的時間則有爭議。根據日本的記載,百濟博士王仁于應神十六年向日本天皇奉獻《論語》和《千字文》等儒家典籍,日本應神十六年相當于公元285年;而依朝鮮的《三國史記·百濟記》的記錄,應神十六年是公元405年;但是在中國史書記錄中,《千字文》編寫于南朝梁武帝(502—549)時期。由此可見,中國的儒家典籍傳入日本的時間并非如日本史書記載的那樣早,推算應為5世紀或者更遲一些。參見王家驊:《儒家思想與日本文化》,2~5頁,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0。)隨著漢字的傳入,儒學也傳入了日本。在政治思想上,儒學成了統治階級統治人民的理論武器,成為施政的主要依據。如天皇詔書中頻頻出現“君以民為本”,“此益朕政教民于不德”,“天津日嗣之御位,天所授賜”等詞句,都是受中國儒學的影響。后來圣德太子的改革,更充滿了儒學思想。在社會風俗方面,朝廷獎勵孝道。凡世代孝順的家庭,便豁免租調,表彰鄉里;稱作“義家”。在《賦役令》中也規定,凡孝子順孫、義夫節婦聞名國郡的,要向太政官申報,在鄉里間進行表揚,并豁免徭役。而且在風俗上,自儒學傳入日本后,異母兄弟姊妹間通婚等風俗也漸息。在儒家文化得到廣泛傳播的社會,輸入儒家法律思想指導下的法律制度自然是水到渠成。

三是朝鮮半島在儒學輸入中的重要作用。

前文已經提到百濟人王仁被尊為日本文化的始祖。在“大化革新”前,日本學習中國文化主要依賴朝鮮半島的學者。這是迥異于其后律令時代和武家時代的一大特點。據記載,王仁到日本之后,應神天皇的太子菟道稚郎子拜他為師,學習中國典籍。繼王仁之后,百濟的五經博士紛紛赴日。如繼體天皇七年(513年),段楊爾到日;繼體天皇十年(516年),高安茂代替段楊爾。欽明天皇十五年(554年)王柳貴代替固德馬丁安。隨王柳貴到日的還有易博士施镕王道良、歷博士固镕王保孫、醫博士奈率王有按陀、采藥師施镕潘量豐等人,并獻醫、卜歷、算等書。據記載,日本為求得先進的儒家文化,曾用四縣土地同百濟交換五經博士。另外,古墳時代還有大批所謂“歸化人”赴日。他們都是朝鮮籍漢人,精通漢文,受到日本朝廷的歡迎,任史官或博士,并被賜予姓氏。如履中天皇時百濟系漢人阿知使主任藏官(出納),雄略天皇時的藏官是弓月君的子孫秦氏,藏部的記錄是阿知使主的子孫東漢直和王仁的子孫西文首。這些漢人的后裔均因擅長文筆而為朝廷所用。另外,精通漢文的韓漢人身狹青和接限博德也受到雄略天皇的重用。在這些來日的朝鮮人和歸化人的努力下,日本文化飛速發展。從《宋書·夷蠻傳》所載的倭王武(雄略天皇)的表文來看,當時日本的漢文水平已相當高。從日本熊本縣玉名郡江田村擊墳出土的大刀銘文,以及和歌山縣橋本市隅田八幡神社收藏的眾物畫像鏡上的銘文也可知當時人們的漢文水平。這些為其后的“大化革新”打下了基礎。

最后就儒學對早期日本政治和法律的影響稍作分析。(注:由于日本民族偏重形象思維的特點,日本對儒學里的天、人等抽象理論興趣不大。參見王家驊:《日本儒學的特色與日本文化》,載《日本問題》,1988(2)。)前文也已提到,最主要的影響是為日本古代天皇制國家提供政治理念,對日本王族治國理念產生重大的作用。仁德天皇繼位后,治政理念是“君以百姓為本”,并著手內政建設,他的方法類似中國秦漢以來諸賢君皆用的方法,即輕徭薄賦,崇尚儉約,興修水利等利民政策。雄略大王(注:日本歷史上的雄略大王即為中國史書記載的倭王武,公元478年,倭王武遣使于宋。史書記載的上表文曰:“封國偏遠,作藩于外,自昔祖彌,躬擐甲胄,跋涉山川,不遑寧處。東征毛人五十五國,西服眾夷六十六國,渡平海北九十五國,王道融泰,廊上遐畿,累葉朝宗,不衍于歲。臣雖下愚,忝胤先緒,驅率所統,歸崇天極,道徑百濟,裝治船舫,而句麗無道,欲圖見吞,掠抄邊隸,虔劉不已,每致稽滯,以失良風。雖曰進路,或通或不。臣亡考濟實忿寇讎,壅塞天路,控弦百萬,義聲感激,方欲大舉,奄喪父兄,使垂成之功,不獲一簣。居在諒,不動兵甲,以是偃息未捷。至今欲練甲治兵,申父兄之志,義士虎賁,文武效功,白刃交前,亦所不顧。若以帝德覆載,摧此強敵,克靖方難,無替前功。竊自假開府儀同三司,其余咸各假授,以勤忠節。”)是另一位以“德治”治國的大王,其遺詔稱:“今方區宇一家,煙火萬里,百姓艾安,四夷賓服,此又天意,欲寧區夏,所以小心勵己,日慎一日,蓋為百姓也……義乃君臣,情兼父子,庶籍臣連智力,內外歡心,欲令普天下永保安樂”。可見雄略大王的治國理念即為“令普天之下永保安樂”。到7世紀圣德太子改革前夕,儒學已經成為改革的理論武器。正如有學者指出的:“變革前在日本已傳播有年的儒學,構成了這一社會變革的理論背景,導致了變革方向,而社會變革的理論需要又擴大了儒學的影響,加速了儒學的傳播。”(注:王家驊:《儒家思想與日本文化》,21頁,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0。)

圣德太子在603年至604年間推行的“推古王朝改革”,直接以繁榮富強的隋朝作為范本。603年他制定的授予官僚貴族的“冠位十二階”不能世襲,依能力而定的官吏位階表示身份高下,企圖通過實行官僚制度,以打擊世襲的氏姓貴族勢力。十二階官位的名稱就是以儒家的德目命名,其中有“德、仁、禮、信、義、智”六等,這些名稱都是儒家的道德概念。(注:“仁、禮、信、義、智”就是被中國西漢董仲舒稱為“三綱五常”中的“五常”。)由此可見,影響圣德太子的已不只是孔孟時代的原始儒學,而且有西漢以來經過改造的適應中央集權的后儒思想。(注:參見史彤彪:《中國法律文化對西方的影響》,186頁,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9。)

更明顯的例證是圣德太子于604年制定的《憲法十七條》,儒家思想明顯貫穿其中。如強調“忠”,“承詔必謹,天則君之,地則臣之,天覆地載,四時順行”(第3條);“國非二君,民無兩主,率土兆民,以王為主”(第12條);“無忠于君,無仁于民,是亂之大本”(第6條)等。強調“信”,“信是義本,每關有信。其善惡成敗,要在于信。君臣共信,何事不成?君臣無信,萬事悉敗”(第9條)。強調“禮”,“群卿百僚,以禮為本。其治民之本,要在乎禮;上不禮而下不齊,下無禮以必有罪。是以群臣有禮,位次不亂;百姓有禮,國家自治”(第4條)等。《憲法十七條》不僅在精神上與經過中國封建統治階級改造過的儒教是一致的,其不少語句甚至直接抄自儒家經典,如“以和為貴”(《禮記·儒行》)、“上下和睦”(《孝經》)、“懲惡勸善”(《左傳·成公十四年》)、“克念作圣”(《尚書·多方》)、“公事靡盈”(《詩經·小雅·四牡》)、“使民以時”(《論語·學而》),等等。從文獻性質來說,《憲法十七條》不是嚴格意義的法典,而更接近于道德誡令和訓釋,然而正是它奠定了此后日本歷代王朝一切嚴格意義的律令的真正價值準則和指導原則,是日本古代社會的憲章和根本大法。它的頒布,表明日本古代法的精神已皈依了儒家化的中國法系。它的實施,將日本民族的法律意識和法律生活方式導向了儒家化。

二、儒家思想在律令時代的影響

“大化革新”后日本進入律令時代。儒學對日本法律的影響呈現出新的特點。首先,由于大批遣唐使的回國,結束了日本依賴朝鮮人學習儒學的歷史,并出現了大批以研究律學為業的學者,他們被稱為律學博士(也稱明法博士)。據日本學者布施彌平治先生的考證,從奈良至德川時期,僅大的律學博士世家就有惟宗氏、贊岐氏、板上氏、中田氏、荷田氏等數十家。其中著名的有大和長岡(《養老律令》的編撰者之一)、興原敏久(9世紀日本官方注釋書《令集解》(注:貞觀年間(868年以前)至延喜二年(902年)由明法博士惟宗直本等集諸說之大成,撰成《令集解》40卷。集解中,引用許多令的注釋書,包括大寶令的注釋和養老令的注釋等。)的編撰者之一)、額田今足(著有《額記》、《問答記》等多種律令注釋書)、贊岐永直(《令集解》的編撰者之一)、惟宗直本(《令集解》、《律集解》和《檢非違使私記》等重要典籍的作者)等上百人。(注:參見[日]布施彌平治:《明法道的研究》,168~301頁,日本,新生社,1966;何勤華:《試論儒學對日本古代法文化的影響》,載《齊魯學刊》,1996(3)。)這些人精通儒學和中華法令,在他們的研究活動中,大力傳播、倡導儒家法律思想,這無疑擴大了儒學對日本法律的影響。其次,以《唐律疏議》為代表的成文法典的誕生,使得日本全面模仿唐制在技術上成為可能。而儒家思想借此直接影響日本法律。這最終促成了日本古代法律歸入中華法系的行列。

唐代的法律一準乎禮,是一種儒家化的法文化,儒學與法律水乳交融,儒法合流成為中華法系的思想基礎。納入中華法系范疇的東亞諸國,包括日本,這一時期的法律不只是在形式和內容上模仿中國法律,同時在內在精神方面,如價值取向、思維方式等深受儒家思想的影響。以下從三個方面進行比較分析。

一是在法律體系上。日本在奈良時期,模仿唐律制定了一系列法典,開始形成成文法體系,在制定法律的同時接受了中國儒家的法律意識,也吸收了儒家禮制的諸多內容,是典型的儒家化、道德化的法律。日本制定的《大寶律令》和《養老律令》,相比較唐律,雖條目有所改動,但基本內容和原則未變,其中包含的儒家的宗教、倫理法觀念也沒有變。《大寶律令》和《養老律令》都是模仿唐律令的典范,處處滲透著儒家法律思想的痕跡。例如《大寶律令》中的“八虐”出自唐律的“十惡”,只是去掉“不睦”和“內亂”,把“惡”改成“虐”;而《養老律令》的“六議”則是唐律“八議”的簡化,將“議功”、“議勤”合并為“議功”一項,又消除“議賓”一項而成。

二是在具體內容上。我們以儒家的宗法、倫理和等級思想對日本古代法觀念的影響為例,如《養老律令》中有“留養”和“以官當刑”等規定,這些都明顯體現了儒家孝養尊親的主張和區別貴賤尊卑的思想。另外,日本《政事要略》中“糾談雜事,議請減贖”條引《養老律令·八虐·謀大逆》稱:

古答云,問:八虐何色得贖、何色不得贖?答:……其謀大逆、謀叛及偽造內印、若殺本主(主人自己)及見受業師、本國守、本部五位以上官長,式等從坐……詛詈祖父母父母,及祖父母父母在別籍異財,居父母喪身自嫁娶,若作樂,釋服從吉,及改嫁,此等合贖;其毆祖父母父母夫,及謀殺曾祖父母伯叔父姑始(媽)兄姊者,為重于過失傷應徒,故不合贖。(注:轉引自何勤華:《法律文化史譚》,173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

上述內容,基本是唐律中名例律相關內容的照搬,又《政事要略》卷八十四《律疏骨梗錄》引日本《大寶律令》和《養老律令》注疏云:

正文:父為子天,有隱無犯。

注:律疏骨梗錄云,儀禮喪服傳曰,父者子之天也。禮記檀弓上曰,事親,有隱而無犯。注云,隱,謂不稱揚其過失也,無犯不犯顏而諫也。

正文:起敬起孝,無令陷罪。

注:骨云,禮記內則篇曰,父母有過,下氣怡色,柔聲以諫。諫若不入,起敬起孝,悅則復諫。注云,起猶更也。孝經曰,父有爭子,則身不陷于不義。注云,父有過,則子必安幾諫。見志而不從,起敬起孝,悅顏悅色則復諫。又不從則號泣而從之。終不使父陷于不義而已。答,注文云,如有違天理,須諫錚起孝。若起敬起孝,而父不聞犯法,再令陷罪者,于子孫何科斷。(注:轉引自何勤華:《法律文化史譚》,174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

這一段也是《唐律疏議》的內容,闡述的是儒學中“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的思想,只是日本律學家對它的敘述更為詳盡。

《養老令》是以唐令為藍本制定的,規范國家政權建設的重要法令,它也受到儒家政治思想的深刻影響,在令法之中同時還包含中國“禮”的內容。例如,《職員令》中關于國家行政機構最高長官太政大臣的職務,將“師范一人,儀形四海”解釋為:“教人以道之稱也。”這里的“道”,即是說太政大臣要以“道”教授天皇,這就體現出日本天皇政治的根本學說是儒家的“道”。又如,在《選敘令》中規定,“銓擬之日,先盡德行。德行同,取才用高者。才用同,取勞效多者”。這是說,在選用官吏時,首要標準是德行,將德行置于勞效之前。在評定官吏功過并進行考課時,首先注重德行。《考課令》的規定中,首要一條就是“德義有聞者,為一善”。這些都是儒家“為政以德”倫理本位思想的反映。

中國“禮”的內容被納入《養老令》中還表現為《賦役令》中的“施舍”和《戶令》中的“七出三不去”等規定。首先,在中國著名儒家典籍《周禮》中有“施舍”制度,即免除特定的一些人課役的制度,唐令具體規定為“若孝子、順孫、義夫、節婦志行文聞于鄉閭者,州縣申請奏聞,表其門閭,同籍悉免課役”。唐統治者借此推廣“孝順”與“貞節”等儒家封建道德。《養老令》中《賦役令》幾乎原條抄錄了唐令,為“若孝子、順孫、義夫、節婦志行文聞于國郡者,申太政官奏聞,表其門閭,同籍悉免課役”。只是這里的“課役”內容有所不同,在唐是免雜徭、歲役等力役,而在日本是免調庸等實物。另外,《養老令》中《戶令》規定“戶”為日本國家行政機構的最基層單位,而《戶令》不僅是基層統治執行的法律根據,還力圖教化,樹立“禮”的秩序。例如,《戶令》規定:“凡國守,每年一巡行屬郡,觀風俗,問百年,錄囚徒,理冤枉,詳差政刑得失,知百姓患苦,敦喻五教,勤農工。部內有好學、篤道、孝悌、忠信、清白、異行,發于鄉閭者,舉而薦之。有不孝悌、悖理、亂常、不率法令者,糾而繩之。”這些規定明確說明地方官國守的重要職務是“敦喻五教”,并表彰遵守儒家倫常者或懲戒違背者。再如,《戶令》吸收了唐律《戶婚律》中“七出三不去”的規定。唐律的“七出三不去”即是在七種情況下允許丈夫休妻,三種情況下不允許休妻。唐律規定,一無子,二淫佚,三不事舅姑,四口舌,五盜竊,六妒忌,七惡疾為“七出”;一經持舅姑之喪,二娶時賤后貴,三有所受無所歸,為“三不去”。《養老令》的《戶令》模仿唐律,也規定“凡棄妻,許有七出之狀。一無子,二淫佚,三不事舅姑,四口舌,五盜竊,六妒忌,七惡疾……妻雖有異狀,有三不去,一經持舅姑之喪,二娶時賤后貴,三有所受無所歸”(注:王家驊:《儒家思想與日本文化》,232頁,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0。)。唐律中的“七出三不去”實際是援引《禮記》中的“七出三不去”條,日本在模仿唐律時,完全吸收了禮教的精神,把它作為法律文化的精神宗旨之一。

三是在法律的編纂形式上。在中國,儒家思想的影響不僅是法律中貫穿儒家思想,而且還通過注和疏,用儒學理論來詮釋法律條文。《唐律疏議》就是最杰出的代表。日本在編纂《大寶律令》和《養老律令》時,將中國的律和疏均視為法律,納入法典正文之中,并另外加注,基本上也沿襲了這一形式。可以說,日本的古代法學完全吸收了儒家的法律注釋學,比如在日本古代最系統的私人法律注釋書《令義解》在注釋《大寶律·戶令·國遣行條》中“悖理”和“亂常”兩個詞時,吸收了中國《孝經》中的用語,闡述為:“古答云,孝經,所謂不愛其親,而愛他人,及不敬其親,而敬他人,謂之悖理也。違無常教,謂之亂常也。”日本注釋學者在解釋法律條文時,還廣泛采用中國學者常使用的問答形式。如《令義解》在解釋“令”時,說:“問:令字若為訓‘何’?答:令者無疏,語其是非教其法則,故謂之令。”在解釋“格”和“式”時,說:“問:斷獄律云,凡斷罪皆須具引律令格式正文者。未知格式何物?答:格者蓋量時立制,或破律令而出矣,或助律令而出矣。其式者,補法令闕,拾法令遺。”誠如日本著名學者瀧川博士所說,日本學者“以問答體來解釋律令,是從中國法律家那里學來的”(注:轉引自何勤華:《試論儒學對日本古代法文化的影響》,載《齊魯學刊》,1996(3)。)。

三、儒學對武家時代日本法律的影響——以丘濬的《大學衍義補》與蘆野德林的《無刑錄》為例

一般都認為武家時代是中日法律文化交流的低谷。主要理由是缺乏政府層面的法律交流,中國的法律典籍絕大部分都是通過商船的民間途徑達到日本的(注:在江戶時代,德川幕府曾實行鎖國政策,中國的法律典籍是隨同商業貿易傳入日本。這一時期舶載傳入日本的中國圖書大概占當時中國圖書品種的十之七八,而且傳播速度之快、規模之大前所未有。明朝中期丘濬編著的《大學衍義補》就存于《舶載書目》的記錄中。正德元年(1711年)辛卯五十一番南京船書籍中載有“《大學衍義補》二百三十卷四十冊”。),中國方面對于日本學習中國法律也沒有唐朝時的主動和熱情。事實上,這個時期,中日官方確實沒有律令時代遣唐使來往的頻繁,日本也沒有全盤學習明清法律的熱潮。但是由于日本知識界的漢文造詣和律學素養已經達到較高的水平,官方交流的低潮并沒有影響文化上的積極交流,如朱子學就是在這個時期傳入日本并成為官方的統治思想。在法律文化上,日本對于明律的研究達到了極高的水平,出現了許多高水平的律學著作,在立法上也呈現出更多的創造性。而且,由于漢文水平的提高,這個時期的日本學者開始對中國新出現的儒學法律著作產生興趣,并有很好的研究。如日本寬政十一年(1799年)刊印了明朝朱逢吉撰的《牧民心鑒》,寬政十二年(1800年)刊印了明朝胡纘宗編的《薛文清公從政名言》。(注:元代張養浩所著的《為政三部書》(此書原名《三事忠告》,由安岡正篤譯為《為政三部書》)也是一部在日本流傳很廣的書。前日本首相大平正芳少年時代就對此書愛不釋手,尤喜其中的《廟堂忠告》。大平在從政早期就以“寬容與忍耐”在內閣中出名,晚年又以“任怨、分謗”自省。他體察下情,深思遠慮。這種以德治主義為核心的東方政治哲學,成為其一生的追求。)本章即以在中日法律文化史上并駕齊驅的兩部著作——中國明朝丘濬的《大學衍義補》和日本蘆野德林的《無刑錄》為例,對明清時期儒家法律思想對日本的影響作初步探討。

《大學衍義補》著者丘濬(1420—1495),明朝中期的著名學者,這一時期的中國中央集權的封建專制體制空前強化,導致封建政治進一步腐朽,出現一系列社會弊病。面對這種情況,明中期出現了一些以挽救社會危機為己任的政治家和思想家,丘濬就是其中的杰出代表。他強烈要求統治階級進行自我約束,按照儒家德治仁政的要求,實行緩和階級矛盾的政策,以解決社會危機,維護明王朝的統治。丘濬花費十年心血,“仿德秀凡例,采輯五經諸史百氏之言,補其闕略,以為治國平天下之要,立為十二目”(注:《丘文莊公集·進大學衍義補奏》。轉引自劉俊文、[日]池田溫主編:《中日文化交流史大系·法制卷》,167頁,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著成《大學衍義補》。此書從政治、經濟、軍事、思想等各方面提出了加強封建統治的方法和策略。其中《慎刑憲》一章集中論述了法律刑罰的重要作用和實施原則。丘濬在刑罰方面主張慎刑恤獄,他贊賞漢文帝廢肉刑的決定,稱文帝廢肉刑之后,“自是犯法者,始免斷肢體,刻肌膚,文帝之德大矣”;反對酷法濫刑。他的恤刑、慎刑思想包括:治獄必先寬,罪疑從輕,免不可得而后刑之,生不可得而后殺之,以及及時結案,改善監獄待遇等。(注:參見史彤彪:《中國法律文化對西方的影響》,286頁,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9。)總之,丘濬的《大學衍義補》一書比較全面地總結了中國儒家的法律思想。

德川幕府時期,中國明律不斷傳入日本,成為幕府學習和效仿的對象。除了幕府屬下的文人對明律研究之外,日本的學術界一些有識之士也把研究目光轉向中國的儒家法律思想。日本著名學者、朱子派代表人物鳩巢曾欲采漢士諸儒論及刑律者輯為一書,但終因年老未能遂愿,其弟子蘆野德林(1695—1775),秉承師志,針對當時日本幕府時代刑法嚴酷而法律著作又流傳較少的狀況,著成刑律之書18卷,名為《無刑錄》。在《無刑錄》中,蘆野德林總結了中日兩國的儒家法律思想。

關于《大學衍義補》與《無刑錄》的關系,明治時期的學者永本成美有一段精彩的描述:“抑支那收錄歷代律例用刑之沿革論議者,原馬端臨《文獻通考》內《刑考》采摭宏富,典核精密,為大備矣,而論者曰卷帙浩繁,未免取彼失此,況斷自趙宋嘉定以前,寶慶以后則缺而不錄。至明王圻續而補之,歷世始備,然論者曰王書體例糅雜,顛舛叢出,終屬一部疏陋著作而不能為馬氏之續。明丘濬學問廣博,尤熟于明代掌故,其所著《大學衍義補·慎刑憲》篇可以接踵馬書,然論者曰,明代律例詳載之,其他則止采于通考,未照于原書故事,或不能無差繆,則亦未可謂完全之書也。東山此書采收博而精,密而不冗,而各條案語亦能貫穿和漢古今,折衷至當,可以補馬、丘二人之所不及,而其益于本邦執法者較于二書更切實矣。”(注:轉引自劉俊文、[日]池田溫主編:《中日文化交流史大系·法制卷》,375頁,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這一段話很清楚地表明,蘆野德林(東山)的《無刑錄》和丘濬的《大學衍義補》都是論述歷代律例用刑之書,而《無刑錄》是繼承《大學衍義補》并加以補充擴展而成,只是比《大學衍義補》更為完備優良,更適于日本國情。實際上,比較兩書的體裁、篇目和內容,可以看出《無刑錄》基本上脫胎于《大學衍義補》。現將兩書篇目按內容相當者并列列表如下:

《無刑錄》全書18卷,《大學衍義補》從卷一〇〇至卷一一三計14卷,兩書除卷次編排稍有不同外,其目錄乃至內容均基本相同,可以說《無刑錄》就是模仿《大學衍義補》而成書的。《大學衍義補》主要論述的是“治國平天下”的道理,貫穿其中的精神是儒家法律思想。時隔二三百年后的日本,蘆野德林作《無刑錄》,繼承和發揚了在《大學衍義補》里所總結的儒家法律思想和法律觀念,如德治仁政、慎刑恤獄的觀念等。兩書思想內容的一致性正反映了中國儒家法律思想對日本影響之直接與深刻。誠如宇田尚在《日本文化與儒教之影響》中所說:“通觀德川時代三百年之法規,抽出其全體之道德要素厥為儒教。”(注:轉引自劉俊文、[日]池田溫主編:《中日文化交流史大系·法制卷》,280頁,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圖書館藏有明治十年(1877年)元老院刊《無刑錄》(18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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