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輸出與反應:中國傳統法律文化的域外影響
- 馬小紅 史彤彪主編
- 18951字
- 2022-11-07 19:51:52
第四節 武家時代:明清法律對日本的影響
從鐮倉幕府開府(1203年)到明治維新(1868年)的武家時代,中國法制仍然是日本學習的主要對象。14世紀后期,中國的明朝政府頒布了被譽為中國封建社會后期最為系統和完備的法典——大明律。明律又為清律所承襲。中國法律再次成為包括日本在內的東亞各國學習的樣板。日本先后建立的幕府政權也都迫切希望學習中國的統治經驗,維護自己的地位和權勢。雖然中國法律維護皇權的精神與幕府專政的要求不符,但卻很符合幕府將軍們統一各藩、集權于幕府的需要。另外,律令時代學習中國所取得的歷史成就也給了幕府將軍們學習中國法律的精神動力。
但由于歷史情勢的差異,雙方的法律交流出現了許多不同于往日的特點。
第一,在中國法律的輸入途徑上,民間交流“唱主角”,官方退居次席。由于缺少遣唐使的往返,日本學習中國法律的資料都來自商船。以江戶時代為例,商舶傳入日本的中國圖書大概占當時中國圖書品種的十之七八,而且傳播速度之快、規模之大前所未有。前述的《大學衍義補》就存于《舶載書目》的記錄中。正德元年(1711年)辛卯五十一番南京船書籍中載有“《大學衍義補》二百三十卷四十冊”(注:劉俊文、[日]池田溫主編:《中日文化交流史大系·法制卷》,176頁,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享保年間是江戶時代研究中國法律最為積極的時期,中國法律書籍輸入也最多。享保五年(1720年)五月,為了輸入《定例成案》、《大清會典》等政書,德川將軍積極發動華商進口此類書籍。據《長崎御記錄》載:“以另紙提出購書預約。因喜愛《定例成案》、《大清會典》等書,固除以高價購入此類舶來書目外,另付給商人一定銀兩。遠江守奉旨而告,舶來貨物中若有可御用書目,即如以往一樣購入。《大清會典》為珍貴之外域重寶,故應明告唐人再舶來此書。以上為遠江守殿所述將軍之意。”從以上資料可以推定,吉宗至少在享保五年就已接觸到了《大清會典》,該會典可能是由享保四年(1729年)的秋船或享保五年的春船載入。這些書籍中還包括在日本廣為人知的《唐律疏議》。《有德院殿實紀附錄》卷十有唐商沈爕庵的記載:“其時以御用文庫所藏之《唐律疏議》,以求訓點。茂卿見之,言此書于今之唐土亦為珍惜,于是令長崎奉行使唐商沈爕庵覽之。爕庵攜一部歸唐,呈清國刑部尚書勵廷儀。廷儀亦稱此為稀世之書,親自寫序,喜愛不已。此后爕庵再來長崎,向奉行獻上勵廷儀之序。其序文附入《唐律疏議》,藏入御文庫。”吉宗又命荻生北溪校訂文庫所藏《唐律疏議》,其校訂本和勵廷儀序文同藏于宮內庭書陵部。通過沈爕庵傳入的書籍還有著名的《古今圖書集成》。
第二,幕府將軍和各藩藩主成為法律活動的主角,而天皇退居其次。因為這一時期的日本既有幕府制定的特別法,如《貞永式目》、《建武式目》等,又有各“大名”(藩主)施行的地域性極強的“家法”。而以天皇為首的中央所頒布的律令只能行于王畿地區,令不出“國門”(注:趙佳:《日本法律移植研究》,中國政法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1。)。在具體立法上,也更多依據各自的情況,對中國的法律法規作出適當的變通,以符合自己的需要。(注:參見趙立新:《論明清律對日本法的影響》,載《華東政法學院學報》,2006(3)。)
第三,明律成為學習的重點,清律的影響不太明顯。據日本文獻記載,德川吉宗時期曾對《大清會典》進行深入的研究,《大清會典》曾被深見九大夫帶往長崎,《有德院殿實紀附錄》卷十載:“深見信石右衛門玄岱、其子新兵衛有臨受命譯清會典。后令有臨赴長崎,詢問唐商以譯此書……至享保元年賜(深見父子為)顧問,以律令難解而受命翻譯,與唐商共譯,作律書之解。”但是現存的更多資料都是對明律的研究,本文暫付闕如。
這個時期日本的法律形態十分復雜,不僅有中國式的“律令格式”與復蘇的日本“固有法”,還有發展于寺院內的“寺院法”與發展于莊園內的“莊園法”等習慣法。日本學者瀧川政次郎曾從法律發展史的角度將這段期間分為三個時代:
第一,式目時代(1203—1466)。在這一時代,《御成敗式目》(又稱《貞永式目》)及其追加法成為一般法律的基準。
第二,分國法時代(1467—1615)。自1467年之后,幕府權威掃地,諸國的守護不遵守將軍的命令,各自于其分國內,頒布自己的法,儼然成為獨立國。但這些法典均是以《貞永式目》為藍本加以修改而成的。
第三,幕藩法時代(1615—1868),又稱定書時代,這個時代雖然每個藩都有自己的藩法,然而自從江戶幕府制定《武家諸法度》(1615年)之后,規定必須遵照江戶幕府的法令去制定藩法,所以諸藩法即失去其特色。同年又制定《公事方御定書》施行于全國,而成為與《律令》、《御成敗式目》鼎足而立的日本三大法典。
本節參考瀧川博士對這一時代法律史發展的劃分,分三點探討幕府時代日本法律的情況以及中國的影響。
首先是鐮倉、室町幕府時期制定的法律以及儒家法的影響,包括:第一,以《貞永式目》為中心等一系列“式目”構成的幕府統治的基本法;第二,至室町幕府時期,即分國法時代,諸國守護各自立法,制定的適用本部的法律,如《長宗我部元親百條》等,它們均明顯體現了儒家法的特征。
其次,在江戶幕府時代,德川家康及其后繼者逐漸建立起獨特的“幕藩體制”,特點是幕府權力嚴格控制下的地方割據統治。此時的日本的法律即表現為幕府法和藩法并存。幕府法不僅適用范圍廣,而且影響了各藩藩法的制定,該部分列舉此時期具有代表性的幕府法,如《德川成憲百條》、《武家諸法度》等,另外還有享保改革中制定的《國家法典要覽》,它制定后成為江戶幕府的基本法,其下卷著名的《公事方御定書》被認為是江戶時代的刑法典。
最后,本節欲詳細討論德川吉宗時期對中國《大明律》等法律書籍的研究和在此背景下諸藩法的制定情況。在諸多的明律注釋書中,具有代表性的著作有高瀨忠敦著的《明律例釋譯》、榊原玄輔編著的《明律諺解大成》、荻生觀訓點的《明律譯》和荻生徂徠所著的《明律國字解》等。在這些明律研究的基礎上,各藩制定了適合本藩的法典。值得注意的是,在諸藩司法中有的明律注釋書被當作明律使用,作為判決依據,由此,明律廣泛影響并被應用在了諸藩的刑事立法和司法中。
一、鐮倉、室町幕府時期的法律及中國的影響
12世紀末,日本進入鐮倉時代以后,法律呈現出十分復雜的狀況。以律、令、格、式為主要內容的法律體系,仍在皇室的領地(公家領)上通行,只是以“例”和“勘文”為中心的習慣法越來越起重大的作用。“例”是朝廷立法時發布的詔敕、官符、宣旨(注:參見《日本律令的繼受與實施》(臺灣新竹交通大學教授楊永良于1995年7月31日所作的報告)。);“勘文”則是“名法家”(以法律為業)的學者引用律令格式條文解釋法律的意見書,也是平安時代的法源之一。在皇室的領地上,原有的地方行政官——國司仍有司法權,但在寺社和大貴族為本所(即大領主)的莊園里,律令法律體系已不適用。“本所”和“領家”等大領主由于獲得“不輸不入”權,既不向朝廷交租,也不準朝廷的地方官權力進入莊園,因此他們擁有了領地“本所領”的立法、司法和行政權,通行大領主制定的不成文習慣法。另外,在鐮倉幕府及其直屬武士的領地上,武士領主對其所領的土地也有支配權,通行武士領主制定的不成文習慣法。在實際操作中,作為武士中央權力的鐮倉幕府雖然還不能直接統治全國,但在“武家領”和“本所領”之間發生糾紛時,幕府則具有裁判權,且重大的刑事犯罪也由幕府及其下屬審判。由此可見,鐮倉幕府的權力大大超越了皇室,具有了公權力的性質。律令時代中仿唐律制定的法律體系已不適用這一新變化,在很多地方成為死法。鐮倉幕府時期開始制定一系列成文法,代表作為《貞永式目》。
1.《貞永式目》
堀河天皇貞永元年(宋理宗紹定五年,1232年),執政北條泰時等根據鐮倉幕府“問注所”的司法實踐及各地守護審理民事和刑事案件的慣例,并參酌《養老律令》而制定,其全稱為《御成敗式目》(“成敗”是審理、裁判之意,“式目”指成文法規)。在內容上,《貞永式目》系參酌《大寶律令》和《養老律令》制成,究其法源無疑間接受中國法影響,基本觀點和立法思想仍為中國式,在許多方面反映了儒家法思想。《貞永式目》的制定者北條泰時是深受儒家學說影響之人,他在制定《貞永式目》時,極力貫穿儒家式法律思想。關于《貞永式目》的根本宗旨,北條泰時在寫給其弟北條重時的信中說:“歸根結底,是為使從對主盡忠,子對父盡孝,妻順夫。若棄人心之曲,賞其直,土民自謀安堵。”(注:轉引自王家驊:《儒家思想與日本文化》,254頁,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0。)北條泰時制定成文法的目的就是維護“忠”、“孝”等儒家式道德規范,抑惡揚善,穩定封建社會秩序。《貞永式目》初為51條,后新編追加至362條,內容簡要易懂,不似王朝時代的律令格式所用純粹漢文,相較《養老律令》,《貞永式目》要簡明很多。簡略分析如下:
第1條“應修理神社專心祭祀”和第2條“應修造寺塔勤行佛事”,實際上是規定原屬于朝廷及地方官僚的祭祀權轉歸幕府。第3條規定觸犯“大犯三條”(謀叛、殺人)的重犯和強盜、山賊、海盜等,“本所”領主無權處置,應由幕府和作為其下屬的守護裁處,此條文的目的是把“本所領”的警察權和司法權也部分地收歸幕府。對犯罪的處罰,按《貞永式目》的規定,除基本繼承原律令的笞、杖、徒、流、死五刑之外,還有斷指、剃陰陽頭、沒收領地等新刑罰,而且規定了處刑的差別性原則,即犯相同罪但處罰不同。這與《養老律令》的“六議”所體現的儒家式“法有等差”觀念如出一轍。所不同的是,《貞永式目》更加明確地規定處罰依等級身份不同而不同。其第13、15、34條都規定,即使犯罪相同,“武士”、“郎從”和“凡下”所受的刑罰應有區別。為適應當時封建莊園制發展的需要,《貞永式目》大部分內容涉及了領地權的確立、繼承、領有權糾紛的處理等問題。這些類似現代民法的權利規定,是以前律令法沒有涉及的,中國法律也沒有類似規定,但是《貞永式目》的這些規定同樣滲透著道德化精神。如第18條規定,父母亦可將土地領有權轉讓給女兒,但女兒應“竭忠孝之節”,否則父母便有權收回土地領有權。但寡妻若“忘貞心而改嫁者”則必須將所繼承的領地交給亡夫的子女,若無子女者即予以沒收。這些規定顯然是在維護“忠孝”、“貞節”等儒家道德。由此可見,《貞永式目》混道德為法律,也應歸屬以中國法律為代表的東亞道德化法律體系范疇。
《貞永式目》是幕府前期的重要法律,但是未向全國公布,只作司法機關審判時內部掌握。由于《貞永式目》本身過于簡單,不可能解決當時復雜的法律問題,于是幕府又制定了一系列的“式目追加”,對《貞永式目》的具體實施作了許多具體規定和補充。于是,《貞永式目》及其“追加”形成了鐮倉時代起主導作用的成文法體系。這一法律體系雖也明顯受到儒家思想影響但是已不同于《養老律令》,它不再是模仿中國法律體系而制定,而是日本當時習慣法的成文化和系統化,這一法律體系也不似《養老律令》那樣成為日本唯一法律體系,而是同公家法和本所法兩類法律共同存在。(注:參見王家驊:《儒家思想與日本文化》,253~254頁,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0。)
2.《建武式目》
室町幕府時期制定,具有《貞永式目》“追加”的性質,是對《貞永式目》的具體執行作出的補充規定。1333年鐮倉幕府滅亡,經后醍醐天皇的建武中興,足利尊氏于1336年建立新的武士中央權力——室町幕府。室町幕府以鐮倉幕府的后繼而自任,沒有制定新的成文法典,仍以《貞永式目》為根本法典。室町幕府第二代將軍足利尊氏任用了一批具有法家思想的人,總結鐮倉幕府及中國隋唐歷史經驗,在1336年制定了《建武式目》,它是以足利尊氏詢問為政方針、二階堂是圓等人作答的形式寫成的問答書,在形式上有別于《貞永式目》。《建武式目》共17條,大致內容為整飭部下勿得狼藉,禁止賄賂,重禮節,賞廉義等,并非完整的法典,是“式目追加”性質的重要法律。
室町時代,武士中央權力不如鐮倉時代強大,幕府內部紛爭加劇,農民暴動此起彼伏。1467年至1477年爆發了許多守護大名或稱“國主”、“諸侯”參加的幕府內部兩大武士集團的內戰,即“應仁、文明之亂”,日本進入所謂的“戰國時代”。以《貞永式目》為中心的法律體系隨舊制度和舊權威的傾覆而崩潰,戰國大名各自立法,法權分離的分國法時代開始。這一時期的分國法日本化趨勢較強,但仍然可以看到受中國法律影響的明顯痕跡,同時也體現了儒家法的思想。
3.《武田信玄家法》
分上、下兩部,上部共57條,前55條是天文十六年(1547年)制定,后2條是天文二十三年(1554年)追加的。其制定者武田信玄是甲斐守護大名,善于征戰,文武雙全,深受儒學教養的熏陶,在制定分國法時,把儒家思想帶入《武田信玄家法》之中。上部57條是法律性規定,其中一條說:“晴信(武田信玄別名)于行義其外法度以下,有旨趣相違之事,不論貴賤,可以目安申訴。”武田信玄用此標榜自己最具有聽政于民以求公道的儒家精神。最明確表明儒家法思想影響的還是下部,內容多為道德訓誡,共99條,是武田信玄在1558年(永祿元年)令其弟信繁寫給世子騰賴的訓條。每條都在正文之下引用漢籍語句為依據。出自儒典的引語約41處,尤以《論語》最多。開篇第一條便是“奉對主君,現在與未來均不可有逆意。論語曰,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又曰,事君能致其身”。這條的兩處引語分別出自《論語》的“里仁篇”和“學而篇”,宣揚的是忠君思想。武田信玄也像中國的儒者制定律令,日本律令法時代制定大寶律令、養老律令一樣,混法律規定與道德訓誡為一體,構成了《武田信玄家法》。它不僅適用于武田氏家族及其所屬武士,也作為法律規范應用于他所統治的地區。
4.《長宗我部元親百條》
制定者為長宗我部元親(1538—1599),土佐地區的守護,善于征戰,后統一四島國。其深受儒家學說影響,不惜重金網羅人才,指導子弟學習詩書禮樂。在城中建立學校,請禪僧講解儒學。但是,《長宗我部元親百條》作為法典,既不詳備也無體系,既無實體法與程序法之分,也無刑法與法的區別,更無完備的刑罰體系,作為法律十分簡陋。但是其中有很多條目明確規定應遵循儒家的道德準則。如“君臣僧俗,貴賤上下,均須維護仁義禮智信,不可稍違”。“武士應以群臣節,父母孝行為至上事”。“男子外出時,(其妻)不得外出拜神佛、參觀”。這些條目崇尚儒家的五常和忠孝道德,嚴格男女之別,欲以法律的強制執行推行儒家道德。(注:參見王家驊:《儒家思想與日本文化》,255頁,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0。)
有些戰國大名并未明確制定分國法,但曾向家族成員或屬下武士發布過一些訓誡性條文。這些訓誡雖非法令,但是在當時卻具有相當的強制力。斯波義將的《竹馬抄》、黑田孝高的《教訓》和加藤清正的《掟書》即屬此類。
5.《竹馬抄》
曾輔佐室町幕府足利將軍的著名武將斯波義將,為教誡子弟,于1383年寫下此書。強調對君主和親長的絕對無條件的“忠”和“孝”,并以此作為最根本的道德規范。《竹馬抄》強調的武士道德規范包括:為主君獻身(為主君舍棄生命乃武士之本意);重名譽(不可惜有限之生命而遺永世之惡名);重禮儀(治國之道,莫守于好禮);明身份(應守上下之分際,言行必重禮節)等。其中強調的“禮”的思想就來自儒學。
6.《掟書》
這是豐臣秀吉的部將加藤清正制定的對下屬武士的訓誡,共7條。其中一條說:“應注重學文,讀兵書,勵忠孝之心。”加藤清正不僅自己熱衷儒學,還以《掟書》形式強制性要求部下學習儒學。(注:參見史彤彪:《中國法律文化對西方的影響》,262頁,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9。)
諸大名制定的分國法的適用范圍極其有限,僅及于他們直接統治的地區。各分國法的內容亦各異,有簡有繁,有的明顯表現了儒家思想的影響,有的則儒佛影響兼而有之,很難說形成成熟的法律體系。但是這些分國法的制定卻表明了當時日本社會的共同趨勢:隨著戰國大名統治地位的穩定,他們需要在忙于征戰的同時考慮經國治民之道,需要以法律的強制力穩定所統治地區的社會秩序,建立穩定的后方。他們的分國法雖難適應時代與地域的特征,增添了一些前所未有的新內容,但是它們都繼承了律令時代和《貞永式目》以來的法律傳統,屬于法律與道德未分離的儒家式法律的道德化傳統。(注:參見王家驊:《儒家思想與日本文化》,242頁,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0。)
二、江戶時代的幕府法及中國的影響
17世紀初,德川家康統一日本,建立江戶幕府,日本社會進入一個新的發展階段,德川家康及其后繼者逐漸建立起既不同于中國中央集權封建制度又不同于歐洲封建王權的幕藩體制。這一格局的特色是中央權力嚴格控制下的地方割據統治。江戶時代的日本已處于封建社會的晚期,史學家稱之為“近世”。處于中央地位的江戶幕府在經濟、政治、軍事力量上較之以前的鐮倉、室町幕府強大得多。在經濟上,江戶幕府的將軍既是日本的最高領主,又是日本最大的領主。各藩大名的領地在名義上都是將軍分封給他們的封地。幕府將軍有權沒收、減少或變動大名的領地。將軍自己的領地約占全國土地的1/4。將軍擁有很多直轄地、礦山,并擁有貨幣發行權。將軍的軍事力量約為各藩軍事力量的總和。但是,將軍對各藩領地仍沒有直接統治權,各藩大名在領地中擁有相對獨立的立法權、司法權、行政權和稅收權,同時擁有各自的軍事武裝。在這種幕藩體制下,日本的法律體系表現為幕府法和藩法并存。
在立法上,無論幕府還是各藩,立法權均與行政權合一。幕府法分為兩種類型:一種是幕府從全國最高統治者或最高領主的立場出發制定,既適用于將軍的直轄領地也適用于大名統治的各藩。另一種則范圍較小,是幕府從最大領主立場出發制定,僅用于將軍的直轄領地。藩法由各大名制定,僅適用于本藩,各藩法因藩、因時而異。大藩的藩法較完備,體系上與幕府法也有不同;小藩的藩法則不甚完備,受幕府法影響較多。在江戶時代前期,幕府法制定的多是單項法規,一般稱為“法度”;到江戶時代后期,德川吉宗于寬保二年(1742年)編訂了《公事方御定書》,收集幕府此前期制定的單行法令和判例,加以整理,形成大型法典,之后又陸續編訂《寬保集成》、《寶歷集成》、《天明集成》、《天保集成》等綜合法典。因此,江戶時代前期法律可以稱為“法度時代”,江戶時代后期則是“御定書時代”。
在司法管轄上,幕府與各藩司法權之間呈現出較為復雜的關系。一般地說,幕府直轄領地上的訴訟完全由幕府管理,只涉及某藩內部的事件,該藩大名具有司法權,幕府無權干涉。但是,當事件涉及不同藩國時,如為民事訴訟,首先可由相關的藩國協商解決,若協議不成,再上交幕府處理。而刑事訴訟,則必須報告幕府的有關機構,由幕府方面調查、審判。(注:參見王家驊:《儒家思想與日本文化》,263頁,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0。)德川時代司法體系仍類似中國而建立,“評定所”相當于刑部,掌理立法及司法;“目付”相當于御史臺,掌暢運枉屈,為將軍之耳目;“奉行所”為法院,最高為勘定奉行所,其次為寺社奉行所,再其次為町奉行所。(注:參見楊鴻烈:《中國法律對東亞諸國之影響》,258頁,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9。)
在江戶時代,中日法制交流主要表現為:一是日本儒學進入全盛時期,諸法規中依然包含儒家道德因素;二是日本大力開展對中國法制的研究,僅德川時代翻譯和注釋明律者即有十余家,對中國法制的了解達到很高的水平;三是日本諸藩在制定地方法規時參酌明律,興起模仿中國法律的風潮。
1.《德川成憲百條》
它是江戶時代各法規的淵源。制定時間不詳,據說是江戶幕府第一代將軍德川家康編定,是為傳諸子孫作為執政法的準則而制定該法規。此規則未正式公布,但坊間傳本卻很多,最可靠的傳本為101條,也稱《德川成憲百條》。其內容大部分為法律性的規定,如嚴選執法者,懲惡有五刑(梟首、磔、火、斬、大辟),謀反與貪贓枉法者處死刑,大名領主若“違背安民之理”應削官職貶居僻地,禁博弈,酒狂,淫奔等,類似于現在的刑法和刑事訴訟法。還有一些規定類似于現在的民法和民事訴訟法,如繼承法。在這部規則中還列有很多為政原則和道德訓誡,其指導精神是中國的儒家思想。
楊鴻烈在《中國法律對東亞諸國之影響》中論述日本德川時代法律時說:“水上浩躬氏所撰《王朝及武家司法制度考》謂前此模仿唐制者為成文法,武家收攬人心,改從簡易,為不文法;舊制規定,以刑事為主,武家以民事為主;舊制與武家雖外形大差,而精神則同一;氏所研究極為詳盡,此處惜不能多得詳述,實則不特法院組織仍沿襲中國,即法律條文之內容與精神仍不能越出中國法系之范圍。”(注:楊鴻烈:《中國法律對東亞諸國之影響》,258~259頁,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9。)
現以《德川氏刑法》而言,列舉說明如下:
第一編 總則
第一章 法例
第一條 凡法律上可以處罰之罪別為三種:
一、重罪;二、輕罪;三、咎。
第二章 刑例
第一節 刑名
重罪之正刑為:一、死刑;二、流刑(同“明清律”)。
輕罪之正刑為:一、放(為流刑);二、笞(同“明清律”);
三、黥(《明大詔》有“墨面文身”之刑,清有“刺字”之刑);四、追放(亦為流刑)。
第二編 與公益有關之重罪輕罪
第一章 儀仗及殿中所犯之罪:侵犯將軍之鹵簿儀仗及士民故意擅入殿中者,放江戶十方里。(此項規定沿襲中國歷代之《衛禁律》)
第二章 犯關門之罪:私自通過關門者,男則重追放,女為奴婢。(此與《兵律·關津》相當)
第三章 (原第七節及第十節)私帶刀之罪及私有銑炮之罪:平民私帶刀者,其刀沒收,并處以輕追放。(此與《兵律·軍政》“私藏應禁軍罪”相當)
第四章 (原第八節)囚徒逃走及藏匿犯人罪:已決未決之囚若逃走者加本刑一等。(按《大明律》之《刑律捕亡》作“于本罪上加二等”)
第五章 (原第十一節)偽造貨幣罪:偽造貨幣不問其行使是否牽回(注:按為斬罪以上附加刑,亦作引回,即死罪犯人于執行前乘馬車旅行町中(即街市)。參見木村正辭氏《刑法》一文。)之上處磔。偽造封金一兩以上,處斬。(此與《大明律·刑律·詐偽》相當)
第六章 (原第十二節)偽造度量衡罪:偽造度量衡牽回之上處梟首(獄門)。(《大明律》卷十《戶律市廛》僅處“笞”、“杖”)
第七章 (原第十三節)偽造私印私書罪:偽造私印私書得財者牽回之上處梟首之刑。(《大明律》卷二十四《刑律·詐偽》之《條例》作“發邊衛永遠充軍”)
第八章 (原第十二節)強盜罪:于途中劫掠衣類財務者,各處梟首。(《大明律》為“得財者,不分首從,皆斬”)
第九章 (原第十四節)詐欺取財罪:詐稱門閥之家臣騙取財務者,處斬。(《大明律》為“計贓準竊盜論,免刺”)
第十章 (原第十七節)放火失火罪:放火燒毀官衙及倉庫民舍者,處以“火烙”之刑。(《大明律》卷二十六《刑律·雜犯》為“皆斬”)(注:楊鴻烈:《中國法律對東亞諸國之影響》,259頁,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9。)
江戶時代初期,幕府為了加強對朝廷、大名、直屬武士和寺院神社的控制,分別制定了以他們為適用對象的法律性規定,統稱為法度。如元和元年(1615年)制定了以限制朝廷權力為目的的《禁中并公家諸法度》。寬永九年(1623年)制定了幕府直屬武士旗本和御家人必須遵守的《諸士法度》。寬文五年(1665年)制定了各宗寺院共同遵守的《諸國寺院御定九條》。同年還制定了適用于全國各神社的《諸國社家御定五條》。其中,尤以意在控制各藩大名的《武家諸法度》最為重要。(注:參見王家驊:《儒家思想與日本文化》,266頁,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0。)
2.《武家諸法度》
德川家康元和元年(1615年)開始制定,共13條。第1條是對各藩大名的根本性要求,要他們“常習文武弓馬之道”,但“文道”究竟指什么并未詳細說明。其他各條具體規定為:不準群飲佚游,不準隱藏違法者,不準增筑新城,不準結為徒黨,不準私自締結婚約,不可隨意乘坐轎輿,應定期到江戶參覲將軍,依等級身份選用服飾,應任用擅長政務者。以后,每當將軍更替時都要對《武家諸法度》予以增補。第三代將軍德川家光對《武家諸法度》進行增補時增加了道德訓誡的內容。寬永十二年(1626年),《武家諸法度》增加為21條,其中第20條是“有不孝之輩可處罰科”。1683年,第五代將軍德川綱吉在增補時,為體現他熱衷儒學的思想,把有關“孝行”的內容提到第1條,即“應勵文武忠孝,正禮義”,作為對大名的基本要求。至此,“文道”有了較為明確的闡釋——儒家的“忠孝”和“禮義”。在這之后,《武家諸法度》經多次修改、公布,雖有增刪,但對大名的“忠孝”、“禮義”和“人倫”這些道德要求一直放于首位。
3.《諸士法度》
主要適用于領地或封祿在一萬石以下的幕府直屬武士旗本和御家人,亦稱《旗本法度》或《雜事條目》。首個《諸士法度》制定于1632年,其規定多數是具體性要求,如不可疏忽武道、按時服軍役、不可結徒黨、凡事應注意身份等。但三年后改訂的《諸士法度》中便增加了道德要求,在第一條就要求武士“應勵忠孝,正禮法,常習文道武藝,專義理,不可亂風俗”。自1683年起,便不再制定《諸士法度》,原僅適用于大名的《武家諸法度》也適用于旗本和御家人。
最初制定的《武家諸法度》和《諸士法度》都是具體的行為規范和訓誡規則,但以后增補時又都增加了道德訓誡的內容,這種變化是由于江戶幕府剛統一日本時大名和武士的主要職能都是作為武將和戰士從事戰斗,這時的法度還保留戰國時代的印跡。但江戶幕府體制確立之后,日本進入和平時代,大名、武士的職能發生變化,由戰士變為執政者。當時官方的意識形態是“集諸儒之大成”的朱子學。江戶幕府就把“忠孝”、“禮義”等道德訓誡寫入其中并作為根本要求,用法律的強制力來維護儒學道德體系。
享保改革與法典的編撰。江戶時代重要的革新運動是幕府第八代將軍德川吉宗實行的享保改革,改革涉及范圍很廣,在行政機構、經濟政策、城市管理等多方面提出很多革新的方法,其中整頓法制和編纂法典是改革的重要支柱。
江戶時代初期,對于刑事案件,幕府并未制定刑法典,而是根據先例和臨時發布的法令來進行審判。寬保二年(1742年)三月,吉宗命人編訂《國家法典要覽》,以此作為幕府裁判事務的基本法,成為江戶時代第一部大型法典。《國家法典要覽》不是重新制定的法規,而是以江戶幕府建立以來發布的許多單項法令和眾多判例為基礎,對其加以整理而成。全書分上、下兩卷,上卷收入法令集原文,警察行政,與行刑有關的重要指令、法令和布告共81件;下卷共103條,通稱《公事方御定書》或《御定書百個條》,包括類似于民法的內容以及刑事訴訟法的規定,但主要是對犯罪和刑罰的規定,且每條之后還附有許多判例,使判例首次在日本具有重要法律地位。《國家法典要覽》是一部網羅了民法、刑法、民事訴訟法和刑事訴訟法的綜合性法典。這部法典上卷佚失而下卷流傳下來,可以認為是江戶幕府的刑法典,它制定后即發揮了作為幕府的基本法的職能,對各藩的編寫法典和法制改革都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注:參見劉俊文、[日]池田溫主編:《中日文化交流史大系·法制卷》,251頁,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上卷第1條規定了與訴訟法有關的寺社奉行、町奉行、堪定奉行的各自管轄范圍,這實際相當于當今的法庭組織法。上卷第31條談及的是抵押土地后又租種這塊土地的有關事宜;第32條則涉及抵押土地后歸還米和錢的期限問題;第33條是談及借貸的歸還問題,這些都顯然屬于民法的范疇。下卷《公事方御定書》在內容上深受中國明代法律的影響,如訴訟方式、刑法體例和刑罰種類等。吉宗于享保年間實行了三種新的刑罰,為“罰款”、“杖責”、“文身”,這三種刑罰在下卷中都有規定,是整個江戶時代都使用的刑罰,吉宗在設置這些刑罰時,從明律的刑罰中得到許多啟示。
罰款即罰金刑,享保三年(1718年)四月開始實行,《公事方御定書》第103條記載:“享保三年,罰款,三貫文,五貫文,重者為拾貫文,或二拾兩三拾兩,其因人之家境、村之產值及人數而定。令其三日內交納。至為貧寒難于交納者,戴手銬。”從該條款可知,罰款是對罪行輕微的人進行的處罰。罰金有輕重,并根據犯人的家庭財產狀況或根據村的產值確定罰金的分量。這里的罰款刑是受明律“贖銅”的啟迪創設的,明律的“贖銅”是一種換刑,它對有官爵的特殊人物是刑法上的恩典,對老人、青少年和殘疾人的犯罪及過失殺傷等,是以使其交納罰金代替笞、杖、徒、流、死五刑。但是,吉宗設置的罰款刑在性質上還不同于《大明律》,采用罰款刑以后,吉宗于享保四年(1719年)八月通知大學頭(幕府時官名,除講授明經、明法和傳記外,還掌管一些政務)林信篤向加賀藩藩主前田綱紀詢問:幕府的刑罰只有死刑、流放和驅逐,因為種類很少,難以區分輕重,對于輕的刑罰,如鞭打、文身和砍掉耳鼻等肉刑與金錢刑罰的罰款,加賀藩是怎樣應用的。綱紀回答道:在加賀藩地方,罰款僅適用在輕微的犯罪上,適用罰款的犯罪和數額都做了規定,且沒收來的罰款只用在整修道路、河流和橋梁等公用事業的支出上,從來不以罰款代替刑罰。由此可見,《國家法典要覽》下卷中的罰款刑,是對輕微犯罪的刑罰,是一種基本刑,是參酌明律的“贖銅”創設的一種特殊的刑罰方式。
文身刑,主要用于盜竊犯,一般施加在左臂肘部的下方。《公事方御定書》第103條規定:“享保五年,文身,于監獄內,在手臂上,寬三分兩行。”文身刑也來源于中國明律,明律將文身稱為刺字,盜竊犯刺“盜竊”,盜竊官府金錢刺“盜官錢”,根據不同情況把文字刺在手臂上。明律的刺字是對盜竊犯施加的刑罰,是杖責、徒刑、流放之外的附加刑。德川吉宗借鑒了明律的規定,但把盜竊犯的文身刑定為基本刑。《公事方御定書》第56條及第85條規定,“享保五年,一次盜竊輕微者責打,再犯則文身”,“享保六年,文身后再次盜竊者死罪”。對第三次盜竊即處死刑的加重刑罰,顯然效仿了明律。
責打刑,《公事方御定書》第103條規定:“享保五年,責打,數目五十,重者一百。把犯人至于牢房前,責打除脊骨外之肩背臂等部,在檢查員觀察下,在不死范圍內由獄吏責打。如系市民,將戶主及地方行政人員喚來,如系農民,將行政人員及村吏喚來,令其觀看責打后將犯人引回。如系流浪人員,于牢房門前將其驅逐之。”責打刑也同樣受到明律的影響。這種公開行刑的方法除起威懾作用外,還可以使受刑者感到羞辱和痛苦以達到懲戒目的。中國對笞刑的解釋為,“笞者,恥也。”日本責打刑是“笞者,恥也”的具體化,《明律釋義》在注釋笞刑時也說:“笞者恥也,仍使人受辱,是為懲戒而設。”
《公事方御定書》把刑罰分為幾等,并定出加減刑的計算方法。它規定,在原有罪行上加重一等時,原有罪行如應為重流放,則改為進行文身或責打后再進行重流放。在減輕一等時,如原罪行為死刑,則改為流放至遠島或重流放。加重刑罰進行計算時,把重、中、輕流放各自算為一等,沒有加刑至死或加流放遠島的。減輕刑罰是把死刑減為流放遠島或重流放,把流放遠島減為中流放。這種加減刑的方法也是從明律的加減罪例條學來,根據加減罪例條的規定,減刑時把斬、絞“二死”定為一等,把流二千里杖一百、流兩千五百里杖一百和流三千里杖一百的“三流”定為一等。從斬刑或絞刑減刑一等即為重流放,從三種流放減刑一等即為徒刑三年杖責一百。這種減刑方法稱為“二死三流一減法”。因此下卷中關于刑罰加重和減輕的條文無疑是參照了明律的規定。(注:參見劉俊文、[日]池田溫主編:《中日文化交流史大系·法制卷》,307頁,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
綜上所述,《國家法典要覽》下卷關于刑罰的新的規定——罰款、文身、杖責和刑罰的加重減輕,都是參照明律制定的,但也做了很大的改造,使明律能適應幕府的刑法制度而不僅僅是對明律的照搬。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幕府時代諸法的制定是和享保年間對明律的研究有著密切的關系的,本節在下文集中討論明律研究和幕府時代諸法之間的關聯。
三、享保時期對明律的研究和諸藩法的制定
享保年間(1715—1736)是江戶時代對中國法律引進和研究最為繁盛的時期,幕府第八代將軍德川吉宗積極促成了這一態勢的發展。吉宗本人對中國明律等法律書籍的研究有很深造詣。據《德川紀實》記載,吉宗“法書充盈紀伊國家門(紀伊國:亦稱紀州,為德川氏三家之一,祖先為德川家康的第十子賴宣,領有紀州和伊勢的一部分土地),甚為喜愛,繼位后仍不時閱覽……喜愛《明律》等書,經常閱讀”。同時,吉宗還積極督促幕府和和歌山藩屬下的官員對中國法律進行調查和研究。《德川紀實》的記載中有,“荻生總七朗觀、深見久夫有鄰、成島邊筑信通、高賴喜樸等人,有不少受命進行考慮的事宜”。此時吉宗正推行享保改革,自身和屬下都在研究中日兩國的法律,特別是刑法,使享保改革在法制方面取得很大進展。
享保年間日本學者對《大明律》注釋翻譯很多。列舉如下(注:參見楊鴻烈:《中國法律對東亞諸國之影響》,263頁,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9。):
《明律例釋義》 十四卷 高瀨忠敦撰
《明律譯》 三十卷 荻生觀撰
《明律譯注》 九卷 岡白駒撰
《明律國字解》 十六卷 荻生徂徠撰
《明律諺解大成》 三十卷 榊原玄輔撰
《明律詳解》 二十一卷 同補高瀨忠敦撰
《明律疑義》 荻生道濟撰
《詳說明律釋義》 三浦義質撰
《明律詳義》 澀井孝室撰
《明律匯纂》管野潔撰其中有代表性的著作為高瀨忠敦著的《明律例釋義》、榊原玄輔編著的《明律諺解大成》、荻生觀撰的《明律譯》和荻生徂徠所著《明律國字解》。這些注釋書內容杰出,影響深遠。
1.《明律例釋義》
享保五年(1720年)十二月完成,是吉宗就任將軍后,法律研究方面的最初成果。《明律例釋義》簡稱《明律釋義》,全書14卷,文本12卷,首卷和末卷各1卷。這部著作是把明朝的刑法典《大明律例》逐條譯成日文,首卷是“律大意”、譯義凡例和目錄,末卷是罪名、贖法和本宗九族五服。文本12卷為《大明律例》的律,有基本條文460條,還有條例,是對律的規定進行修正、補充和具有使之細目化性質的追加法。這些明律都被譯成通俗易懂的日文,所依據的明律原文是洪武三十年(1397年)頒布的《大明律》,原文現已無從查考。《明律釋義》部分篇目如下(注:參見楊鴻烈:《中國法律對東亞諸國之影響》,264頁,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9。中國社科院法學研究所圖書館藏有日本享保七年(1722年)刻本《大明律》(9冊)、永嘉五年(1852年)刻本《牧民心鑒》(1冊)。):
首卷 《律大意》、《譯義凡例》
卷之一、二 《名例律》之一、二
卷之三 《吏律·職制》、《公式》
卷之四、五 《戶律·戶役》、《田宅》、《婚姻》、《倉庫》、《課程》
卷之六 《錢債》、《市厘》、《禮律·祭祀》、《儀制》
卷之七、八 《軍政》、《關津》、《廄牧》、《郵驛》、《刑律》、《賊盜》
卷之九、十、十一 《人命》、《斗毆》、《訴訟》、《受贓》、《詐偽》、《犯奸》、《雜犯》、《捕亡》、《斷獄》
卷之十二 《工律》、《營造》、《河防》
《明律釋義》中值得注意的是載于卷首的“律大意”,這是中國各種法律典籍中可稱為刑政要諦的文章,共有39個項目。高瀨忠敦把它抄寫下來,譯成日文。它的內容涉及很多方面,有明律制定以前的歷代法制的沿革,明律制定的意義,法的公告,肉刑的弊害,執行死刑應有的慎重程序,禁止濫用肉刑,避免誤判,監獄內的衛生,女囚和病囚所處環境的改善,審問嫌疑犯的方法,調查證據的要領,獄卒的紀律以及君主的德治與行刑的關系等。高瀨忠敦反復強調了儒家的人道思想和恤刑主義,這也表明他是一個開明的法制思想的擁護者。《明律釋義》的編寫特色在于把難解的明律條文都譯成了簡明易懂的語言,行文明快并忠實原文。在進行日文翻譯時,開始是條文標題,其后是以兩行小字注寫條文大意,下面是條文的日譯。譯文的后面是兩行小字,為譯者高瀨忠敦附加的注釋,重要事項和難解的語句則以行間的小注進行解釋。例如,條文為刑律的“斗毆授業師”條:“凡毆授業師者加凡人二等,死者斬。”《明律釋義》的翻譯是:“毆授業師罪為學文化時毆打教師的罪。學員毆打向他講課的教師,毆打罪比普通人加二等。如把教師打死,其罪當斬。這不只限于教文化的教師,學習技能的人毆打了師父,也按這條刑律行事。”再如,《明律·刑律·斗毆》規定:“因斗互相毆傷者,各驗其傷之輕重定罪。”《明律釋義》的翻譯是:“相互毆打,斗毆雙方都受了傷,要按照他們傷勢的輕重定罪。”附加的注釋也很有趣:“例如平太和彌太相互斗毆。彌太先打壞了平太一只眼睛,平太又把彌太的兩只眼睛給打壞了。這時彌太因為打瞎別人一只眼睛,按律定罪為杖一百,徒刑三年;平太則按打瞎兩只眼睛定罪,為杖一百,流放三千里,再把平太的一半家產分給彌太。”注釋把相互斗毆的二人分別命名為彌太和平太,以具體事例進行說明,因此非常容易理解并且十分生動。《明律釋義》的注釋雖然不完全是這樣有趣,但整個條文都譯得通俗易懂,是一本理解《大明律》法典的最方便的注釋書。
2.《明律諺解大成》
元祿七年(1694年)和歌山藩的榊原玄輔,奉二代藩主德川光貞之命,編寫了長達31卷的注釋書巨著,它也是江戶時代最早完成的法律注釋書,由1卷目錄和30卷正文組成。注釋部分混合使用片假名,以語義解釋為中心。首先對條文、條例進行點校,將需要注釋的語句抽出來,用邊框框起來加以解釋。對作為附加法律使用的條例,則將其分別放于各相關條文之處。注釋部分被稱為“諺解”,因其不僅只引用《大明會典》、《大明令》等中國的法典,而且屢屢引用《律條疏義》、《讀律瑣言》、《大明律集解》等中國的明律解釋書,當時有關明律的參考書目多達33本。另外,和歌山大學紀州藩文庫藏有的《明律例諺解大成》一書,其卷首所載的“大明律例諺解引用書目”從《唐六典》到《和州志》共列舉了117部書目。正德三年(1713年)德川吉宗命玄輔之子榊原霞洲訂正、增補明律原典譯文和根據原典所作的解釋,成書《訂正一卷》,之后又加“考正”,審定《訂正一卷》的正誤,并把正確的部分列入《明律例諺解大成》,由此完成31卷的巨著。
3.《明律譯》
由于《明律例釋義》上沒有原文,德川吉宗又命幕府文官荻生觀把《大明律》原文校正后標上訓點和片假名刊行,又名《官準刊行明律》。此書注明“官準刊行”意味著此書為幕府官方允許刊行的典籍,因為過去一直不允許刊行法律書,此書才有這種字樣,因此也被稱為《訓點本明律》。享保八年(1723年)二月,《訓點本明律》正式發行,其跋文為荻生觀所寫,署名是“東部講官物部觀叔達”,沒有用自己的號“北溪”,說明他在明律上添寫訓點和刊印發行,做的都是政府的工作。跋文的結尾處寫道:“不佞取《大明律》與二三兄弟譯刊之,欲使海內知其故也。”可以看出,德川吉宗刊行此書是欲使《大明律》在全國流行。《官準刊行明律》共9冊,其中律文6冊(含460條),條例3冊(含382條)。第1冊的卷首載有洪武三十年(1397年)的《御制大明律序》和洪武七年(1374年)刑部尚書劉惟謙的《進大明律表》。
4.《明律國字解》
這是荻生徂徠依靠明律研究會編寫的明律研究典籍,明律研究會是按將軍吉宗的意志成立,由幕府高級官員參加的研究團體,前文所述的《訓點本明律》的編訂也得益于明律研究會的研究成果。《明律國字解》全書共37卷,文本30卷;條例匯總載于卷末,名例和吏、戶、禮、兵、刑、工等律,各為一卷。這是一部以解釋語句為中心的注釋書,文章為漢字與片假名并用,固稱國字解,就是把漢文書用日文解釋,成為易懂的日本國語書。《明律國字解》手稿擱筆于享保七年(1722年)年末,此時的明律研究會也停止了活動。在地位上,它低于《訓點本明律》。據日本學者推斷,《明律國字解》也并非受德川吉宗之命所撰,因為在明律注釋問題上,幕府下達命令必然是給文官荻生觀(荻生徂徠的弟弟),荻生徂徠的研究可能是在協助弟弟的工作,并且人們一直沒有發現荻生徂徠向將軍吉宗呈交的《明律國字解》的傳本。荻生徂徠親筆寫的《明律國字解》未定稿,現存于奈良的天理圖書館,全文都有增添和訂正的地方,上面既無序文也沒有跋文,純粹是未完成的稿件。因此可以說,《明律國字解》寫成后以未定稿的形式被秘藏,短時間并未在社會上流行,其書名的公開披露,是始于寶歷三年(1753年)服部南郭編寫的《物夫子著述書目記》中,有關此書的記載為:“《明律國字解》三十七卷,右為晚年之作,唯律語多難懂,故解之,以存家中。夫子曾云:‘法律之政,非以先王之德禮為本。今天下如依封建之制,則與復興三代之道相同也。律若依此而易解,庶人咸用之,則于政有害。故秘藏之,不使之視。’即僅盟員八人得視之,余雖在同社,亦不得見也。”(注:劉俊文、[日]池田溫主編:《中日文化交流史大系·法制卷》,348頁,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根據這段記載,《明律國字解》應為秘藏家中不示外人,許可閱讀的只有交了誓約書的8人,這也體現荻生徂徠撰寫此書的本意,《明律國字解》作為研究明律的成果,讀后會使人很容易明白明朝的法律,但依此利用《大明律》將是政治上的禍害,因此制作此書只能為政治者所用,不能為世人所知。
享保時期的明律研究,對江戶時代的刑事司法和實際行刑都產生很大的影響。在江戶幕府制定《國家法典要覽》之后,各藩也開始陸續制定刑法典,但各藩制定法典的具體情況又有不同,有的模仿幕府的《公事方御定書》,有的模仿中國的明清律,還有的折中二者,并在明律研究的基礎上,制定適合本藩的法典。現列舉模仿明清律制定的藩法如下(注:參見劉俊文、[日]池田溫主編:《中日文化交流史大系·法制卷》,364頁,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
熊本藩 《御刑法草書》,58條,附錄1條。(寶歷五年,1755年)
《刑法草書》,8篇,142條。(寶歷十一年,1761年)
《御刑法草書附例》,8篇,153條。(天寶元年,1839年)
新發田藩 《新律》,10篇,234條。(天明四年,1784年)
會律藩 《刑則》,71條。(寬政二年,1790年)
弘前藩 《御刑法牒》,11篇。(寬政九年,1797年)
和歌山藩 《國律》,18篇,390條。(享和以后,1801年—)
《國律補助》,18篇,102條。(天保以后,1830年—)
土佐藩 《海南律例》,18篇,109條。(文久元年,1861年)
久留米藩 《刑法下案》,18篇,218條。(慶應二年,1866年)
紀州藩 《國律》,18篇,65條。(19世紀初)
熊本藩編寫法典時間最早,當時享保時期的多種明律注釋書已經公布于世,因此,熊本藩吸收明律的研究成果,在其制定的代表性法典《刑法草書》上充分體現出來。以明律注釋書為基礎,《刑法草書》從形式到內容基本上采用《大明律》,在法典最前是匯總其全部刑法典原則的《名例篇》,占全書的1/3,其后是根據犯罪類型分別編為《盜賊》、《詐偽》、《奔亡》、《犯奸》、《斗毆》、《命令》、《雜犯》七篇,這種編排保存了“律”的形式。在京都帝大收藏的《舊熊本藩御刑法草書》中記有三冊,篇目如下:
名刑(笞刑、徒刑、死刑),共有二十一例。
婦女犯事有三例。
老人幼少者犯事有條文三例五。
直訴狀有條文一例六。
盜賊條一例一。
強盜條一例一。
竊盜條二例二十一。
付火條一。
斗毆條一例三。
人命。(余從省略)(注:楊鴻烈:《中國法律對東亞諸國之影響》,256頁,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9。)
《刑法草書》上的條文,在起草時也大都參考《大明律》。如“盜竊篇”中“夜無故入他人之家”條寫道:
夜中無故潛入他人之家內者,笞四十。家主人對之進行毆打,無妨。因而致死者,笞八十。如已捕獲,因意見不一而擅殺者,依本條論。
這個條文是以《大明律》“賊盜夜無故入人家”條為樣板起草的。《大明律》的條文是:
凡夜無故入人家者,笞八十。主家登時殺死者勿論。其已就拘執而擅殺者,減斗殺傷二等。至死者,杖一百徒三年。
《大明律》的“登時”意為立即,“已就拘執”意為已經捕獲。規定的內容二者大體一樣,刑罰則《刑法草書》的比較輕。熊本藩在參考明律時,借鑒了很多當時的明律注釋典籍,如《明律釋義》、《訓點本明律》等,據說熊本藩在設立徒刑制度和執行死刑制度上就參考了《明律釋義》上《律大意》所表示的刑法思想。《律大意》表達的基本思想包括,在執行刑罰時,更應優先考慮使人們的生活安定,以改造教化犯人使之就業更生為目的。因此,熊本藩在制定徒刑制度和基本方針上,基本參考了這種思想。在死刑問題上,《律大意》提出三點意見:其一是要求盡可能地避免死刑,因為人死而不能復生,執行時應特別慎重,因此,熊本藩設立了死刑復審和制定慎重的死刑日的制度。死刑執行日期分兩種,一為判決后立即執行,二為秋分至立春之間執行。對犯有防火罪,殺害父母、祖父母或主人的大逆不道罪,強盜殺人罪及間諜罪等20種罪大惡極的罪犯,立即處決,其他的死刑犯則秋后處決,這一季節陽關微弱、萬物生命力萎縮,死刑的執行是和大自然情況相適應的。而且死刑判決與執行之間留有一定時間,可能使有的案件因發現新的事實而真相大白。這種秋后處決的制度即來自于中國的“秋后行刑”思想。事實上,《刑法草書》制定后的實際運作中,很多方面都參考了中國的明律以及清律。在熊本藩,明律用途如下:首先,法規上沒有明文規定或判例有所不同時,以之作為補充或修正的法源;其次,在量刑出現疑問時作為量刑的尺度;最后,在改正舊法規或試行新立法時還可以作為改正和立法的論據,使之正當化。
此外,熊本藩于天寶十年(1839年)又編寫了相當于《大明律》“問刑條例”的名為“例”的追加法,把它補進《刑法草書》,定名為《御刑法草書附例》,成為刑法典,這也是仿造中國明清律以整頓法律的方法。
新發田藩溝口氏之《新律》亦稱《新發田藩在中御條目》,制定于天明四年(1784年),共有《戶役》、《田宅》、《婚姻》、《詐偽》、《犯奸》、《訴訟》、《盜賊》、《斗毆》、《人命》、《雜犯》10篇,234條。在京都帝大收藏的《舊新發田藩在中御條目》七冊中即有《新發田藩在中御條目》。
弘前藩津輕氏以《大明律》及《公事方御定書》為根據,參酌先例制定了《弘前藩御刑罰牒》。在京都帝大收藏的《弘前藩御刑罰牒》其篇目如下(注:參見楊鴻烈:《中國法律對東亞諸國之影響》,256頁,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9。):
戶(閉戶也) (《大明律》笞刑) 共5條
鞭刑 (《大明律》杖刑) 共5條
鞭刑追放 (《大明律》徒刑) 共5條
徒刑 (《大明律》流刑) 共3條
死刑 (《大明律》死刑) 共4條
土佐藩的《海南律令》相當于中國法律中的“律”,它也明顯地表現了儒家思想的影響,如其中“十惡”、“八議”的規定,就是原封不動地移植了明律的“十惡”、“八議”制度。這是因為,土佐藩是日本朱子學派中的南學派的發祥地,深受朱子學的影響。
紀州藩的《國律》為和歌山德川氏御三家之一藩侯吉宗時參照“唐明律”編訂的。自《名例律》以下分18篇,共65項。分類十分詳細,其后追加條文,則曰《國律補助》。據南紀德川史刊行會出版的堀內信氏所編《南紀德川史》載:“(明治)維新以前所施行之刑律皆總稱為《國律》,凡十八目,即《名例》、《公式》、《衛禁》、《儀制》、《倉庫》、《祭祀》、《關津》、《盜賊》、《人命》、《斗毆》、《訴訟》、《詐偽》、《犯奸》、《雜犯》、《捕亡》、《斷獄》、《寺社》、《連及》。每律分為細目,通計為六十五目。”另外,據《和歌山藩史》載:“紀伊藩之《刑法》為享和文化年間儒臣山本為之進奉命以德川幕府之《公裁錄》及《明律》等為藍本而撰成者也。”(注:楊鴻烈:《中國法律對東亞諸國之影響》,255頁,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9。)因此,《國律》的構成和內容與明、清律十分類似。
享保時期的明律研究,也使明律廣泛影響并應用在諸藩的刑事立法和司法中,同時明律注釋書在諸藩亦被當作明律使用。例如會律藩,把《明律釋義》上的注釋直接當作律法使用,在文化元年(1804年)的判決書上,為判處男女同罪,就使用《明律釋義》的注釋部分當作判處依據,因為這些明律注釋書是在吉宗的命令下完成,具有很高的權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