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到底是什么東西?
杰弗瑞·斯賓塞本能地產生了這般疑問,想瞇著眼睛細細觀察,卻發現,在這肆虐的風暴中根本站不穩腳跟。
視線中只看得見,那如刀子般的狂嘯海風,伴隨著浪潮涌入甲板之上,滲入船艙。
重影,搖晃的重影。無數重影,鋪天蓋地。
船快沉了。很快就要迎來毀滅了。
巨大的影子足以將天空撕成兩半,有著永遠仰望不到盡頭的高度。它如一個分割劇場的帷幕,筆直地落在眼前,卻又以一種忽明忽暗的方式,在閃爍的虛無中輾轉騰挪。
那并不是一種“明確”的狀態。它代表著模糊,不確定,難以捉摸的,深沉的陰暗。
你的大腦只會告訴你“那是一道影子”,卻不會想明白,為什么它能巨大到割裂時空的地步。
這是人類認知的局限。面對自己從來沒看過,見過,思考過的東西,人類只會大腦一片空白地呆傻和宕機。神經中的每一個細胞都在茫然無措地告訴你,這不是我能解決的事情。
于是,連逃都不愿意逃。
于是,杰弗瑞只能頭暈目眩地被卷入撕裂空氣的風暴中。然后被非常粗暴地扔到那團虛無可怖的倒影里。
清冷的幽光,在那一瞬間將杰弗瑞切成無數個殘片。血腥漫天。
于是——
礁石,海浪,夜晚的天空。鯨鳴,巨輪,甲板。
群星,燃燒咆哮的靈魂,蔓延的煙塵。船燈發出的點點光芒。
霧氣。未知的航向,孤身一人的水手,絕無可能的生還。
以及那道影子,那道——
將一切如蟲繭般包裹的影子。
“X。”
這可怖的幻想,讓杰弗瑞渾身打了個顫。
那是種從冰柜中蘇醒的感覺。一具尸體從太平間拉到外面卻突然復活,可能就是這種倒吸一口涼氣,然后雀躍而起的樣子。
神經突然被拉回現實,令渾身不適的頭痛和虛脫讓他冷汗直流。那句臟話他近乎脫口而出。
該說不說,一直努力偽裝成紳士的他,已經很久沒如此簡單直接地罵娘了——
今天,卻算是開了戒。只是因為一場過于真實的夢境。
“你怎么了,杰弗瑞。剛睡了一覺起來......滿頭是汗的。做噩夢了?”
一個看不清面容的女人,正在收拾著桌子。桌子上堆疊著大量廢棄的注射器,和沒抽完的煙頭。幾瓶開了封的名貴紅酒,東倒西歪地垂在那里。
流著如血色般鮮紅的液體。而這液體在屋外陽光的映射下,更顯猙獰驚悚。
“唉......倒也不算噩夢吧。我夢見我當上冒險家,然后坐著船在海上飄,遇到了一場風暴,并且在風暴中遇難了。這樣的事,對航海者來說太稀松平常了。”
“冒險家。凱文老爹不就是個冒險家嗎?他現在就已經出了海,在外考古吧。”
女人有些欣慰地微微笑了笑,將注射器拾掇好,放進一個刻著紅色印章的垃圾袋里。
“這么看來,你是想他了。做夢不會沒有原因的。要我說,你們父子之間也早該和好如初了。老是鬧得那么僵,沒有必要嘛。對小阿爾德里奇也不是好事。”
“我跟凱文老頭的事不需要你操心。一個啰啰嗦嗦的瘋女人,有什么資格指教我該怎么做?”
杰弗瑞對這個女人始終沒什么好氣,這似乎是某種本能的反應。因為剛從噩夢蘇醒的他,記憶力有些差勁......甚至連她的名字都想不起來。
只記得一種深深的不滿,鄙夷,怨憤和仇視。
或許對他來說,此生都不會給這女人一丁點的好臉色看。
“我只是在關心你。”
“你要真關心我,就別再跟我提他。稍微問他要點錢就說三道四,劈頭蓋臉的。說不好聽點,他就像是個我欠他錢的債主。我這條命都是欠他的。”
“是阿......杰弗瑞。如果你不欠他些什么的話,你也不至于淪落至此。被這樣的噩夢......可悲地纏身。”
什么......?噩夢?
杰弗瑞有些迷惑地站起身。但這時他才發現,手臂上那些針孔正汩汩流著鮮血。而那驚人的出血量,竟然很快在地面上匯聚成了如小溪般,不斷向外流淌的血泊。
倏忽間,剛從睡夢中蘇醒的那種,慵懶的疲憊感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劇烈的疼痛和緊隨其后的驚恐。
“我——我流血了?這些針孔,這些針孔是哪來的?”
“快幫我,快幫我找紗布包扎!血快止不住了!”
而那邊的女人一言不發。她只是停下了手上的家務活,靜靜地看著他。
她沒有臉,甚至沒有頭。所能望見的只有黑色的輪廓,和蔓延在其周身的那層陰影。迷霧如一層屏障般將她厚實地圍繞著。
“該死的瘋女人!你聾了嗎?給我拿紗布!”
杰弗瑞繼續著他的威脅,大腦中那付諸暴力的沖動不斷地醞釀著。
斗毆,爭搶,打劫。這些從孩童時期就爛熟于心的惡行情節,早已過了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
無論在少管所關過多少次,都無法管控住這個桀驁瘋狂的暴力販子,那內心深處泛濫滋生的罪惡欲望。
擁有一個以冒險為生的富豪父親,擁有一個無拘無束,不用念書的童年。他的朋友,三教九流。他的生活,花天酒地。而他靠三個月的追求追來的妻子,美麗純潔。
于是如大家料想的那樣,妻子不可救藥地被玷污。
無論何時何地,杰弗瑞·斯賓塞這個人渣,都是一個只知道玷污那些光明和美好之存在的惡棍。
“我看你又是欠教訓了。”
他惡狠狠地說著這句話,竟短暫地有些忘了傷口撕裂的疼痛,轉身尋找起武器。
無論是怎樣的武器,尖銳就好,堅硬就好。能讓這個女人在痛苦中服從,能讓這個女人承認我家庭地位的高貴,讓她對我唯命是從。
這就是這個男人認為的婚姻。一場征服與妥協的壓迫。
他以為這次還能和以前一樣——
但遺憾的是......一切,都已經悄無聲息地改變了。
注射器。沒錯,就用這垃圾袋里的注射器。如此尖銳的針管......一定很疼吧。
這樣想著,杰弗瑞·斯賓塞從紅色印章垃圾袋中,拿出了一支。針頭閃著的寒光,令人雙腳戰栗的畏懼。
“杰弗瑞。你確定你要這么做?即使自己的血已經流得滿屋都是,自己的身子已經開始變得虛弱,你卻還想進行你稱之為‘管教’的暴力犯罪?你卻還想對你的妻子大打出手,大肆折磨?”
“你就不怕你的血流干凈?你就不怕你為了懲罰愛你的妻子,而死在你心愛的洋房別墅里?這樣值得嗎?讓別人受苦,比你自己過得開心更重要嗎?”
她坐在沙發上,波瀾不驚地這般問道。
這番冷靜顯然有些出乎杰弗瑞的意料。誠然,女人說的很有道理......自己理應趕緊找到紗布包扎自己,然后休息休息,恢復好再教訓她。
但不知道怎么的,自己心中那難以抑制的怒火,總是能占據上風。
此時此刻也一樣。
“教訓完你再休息也不遲。我告訴過你無數次,不要頂撞你的老公。結果你還是犯忌了。更何況,我讓你去幫我拿紗布你都不愿意,還有什么好說的?”
“希望你能明白......你必須永遠服從我。永遠。即使別人都背棄了我,你也絕對不行。”
“是啊。我知道的。我不會背叛你的,杰弗瑞。我是如此深愛著你啊——”
女人微笑著,向杰弗瑞·斯賓塞敞開了懷抱。碎花洋裙微微蕩漾。
“所以,來吧。用那根針,刺穿我......讓我重溫過往的痛苦......”
奇怪——
她怎么回事?
不,這一定不是她。
那個女人,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逆來順受。
她只會尖叫,只會哭喊,只會抱著孩子懦弱地跪地屈從。
她從來沒像現在這樣主動迎合。
我心虛了。我的注射器從我的指尖滑落,掉落在血海汪洋中。
那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從這一刻才開始在我的鼻腔中燃起熱浪。
但她已經抱住了我。那溫熱的氣息,似乎正在驅散著我身上原本臭不可聞的陰霾。
陽光從屋外照在了我的臉上。我似乎有點......
不再那么厭惡她。
我近乎本能地伸出手,想拍拍她的后背。她的后背那樣枯瘦......我卻從來沒留意過......
只是,正當我想那樣做的時候——
......
杰弗瑞·斯賓塞的瞳孔,在那一瞬間被放大。
那是紛亂聒噪的,注射器穿透胸膛,扎入心臟的聲音。
那是血液漫天飛舞的黯淡倒影。
那是眼前的世界東倒西歪,最后和那艘船一樣沉入海底的終局。
————
杰弗瑞·斯賓塞。
我會在你這無法擺脫的噩夢中......殺你一遍,又一遍。
那耀眼的陽光,轉瞬淪為暴風雨的黑夜。
她那樣安靜地看著杰弗瑞的尸體。就和他們初識時一般婉轉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