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兩日，康家一面收拾路上所需，一面把能賣的房屋、田地折價賣出，不能帶走的諸多家具，有送人的，有留在房子里的。一村的人都驚詫，不知道他家里出了什么事，三三兩兩跑來問。最后得到的消息，是說康老醫生原來家鄉的一個侄兒，做了官要接他們一家去其他州郡住，因船停在泗水下面，這幾日就要走，所以匆忙。村中之人也有信的，也有不信的，七嘴八舌的討論著，康家卻是管不了那許多。到了第二日晚上，一家人已經收拾停當，左等右等不見兩個姑姑來。眼看著時辰要到，撐船的伙計上來叫了，便鎖了門，上船順江流而下了。

并州在西南，水路往東南去，倒也不擔心遇到敵軍。

夜里天色極好，月朗星稀，河風拂面，兩岸村舍寂靜無聲，唯有船底水聲汩汩。康冉在他母親懷里，看著漸漸遠去的七柳村，心中不舍，偷偷抹眼淚。

船行了一夜，到第二日早上眾人上岸，便到了一個叫宋阜的小碼頭。這時天色尚早，一排排的大船系在河邊上，一個個短衣赤足的船工，向河邊走來。大船上便有管事的大聲叫嚷，吆喝著那些船工順著搭板上船干活，艙內成包成捆的便是粗絲、苧麻、香料。

一家人趕了一夜的路，都頗感疲憊。上岸往前走，兩旁高高低低的都是茅草棚屋，此時也有才從那草棚下面鉆出來的男人，也有在河邊淘米回來的女人。

走了一盞茶功夫，才看到一條破舊的街道，一家賣湯餅的小店，生意倒是頗為熱鬧。一家人都是腹內饑餓，也不嫌棄，揀了張干凈桌子坐下來，要了一碟子酸筍、一碟子鹽豆干，四碗湯餅。周圍多半是碼頭工人，見他們一家穿衣打扮，不覺都把目光投過來看。不一會兒功夫，店小二端上飯菜來，熱氣騰騰。正要舉筷子，桌前不知何時站了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姑娘，蓬頭赤足，瘦弱可憐，正眼巴巴的盯著他們一家桌上的飯菜。旁邊來來去去的人，卻似見怪不怪的模樣，毫不在意。

康冉母親不忍，便問那小乞丐：“你幾歲了？”

小姑娘不說話。

康冉母親又指著桌上的那碗湯餅，說道：“是不是餓了？”

小姑娘這回似聽懂了，點點頭。

康冉的父親見狀，招呼店伙計又要了一碗湯餅，叫那女孩來吃。小姑娘倒也不客氣，端起碗蹲在一邊空地上，也不怕燙，狼吞虎咽吃了起來。康冉祖父見此，嘆了口氣，心道這世風凋敝人心不古。

眾人吃完。會了賬，商議就在此地找家客店居住一晚，第二天再走。街道兩邊也有鐵匠鋪，也有米行，也有茶肆。問明路人客棧所在，便一路往前走。康冉跟在他母親身邊，左看右瞧，頗覺新鮮。無意間轉頭，卻又看見了剛才那個小女孩，便忙扯了扯他母親的手小聲說道：“娘，剛才那個乞兒，跟過來了。”

康冉祖父、父親也回頭看，果然看到那邋遢女孩一路跟著。康冉祖父心中不喜，在路旁一家茶肆的棚子下坐了下來，要了幾碗茶，把那小姑娘叫到面前來，和顏悅色的問道：“你跟著我們做什么？”

小姑娘低著頭，摳著兩只小手，一言不發。康冉母親微笑著走過去，撫著女孩肩膀問：“你爹娘呢？”

小姑娘低著頭，操著一口難懂的方言說道：“都死了！”

“家里還有其他大人嗎？”康冉母親又問。

“奶奶也餓死了！”

“你家在哪里？”

小姑娘拿手指著河灘碼頭附近那片低矮的茅棚屋。聽著小姑娘怯懦的聲音，眾人心中都不禁惻然起來。康冉盯著小姑娘，忽然說道：“娘，要不帶上她吧！”

“我看……”

康冉母親正要說話，被祖父打斷道：“小娃娃，你帶我們去你家看看要得么？”

小姑娘踟躇片刻，點了點頭。她走在前面，康冉父親牽著康冉跟在后面，祖父和母親并未過來。三個人走了不一會，到了那片低矮的茅棚房旁。

從一條小路進去，到處是泥坑，路上爛菜葉子，狗屎雞屎，氣味十分難聞。左拐右拐，到了離河岸不遠的一個小茅草屋。推開一扇破草門，屋內昏昏沉沉的，幾塊石頭木板搭成的床，下面鋪著稻草，上面蓋著一條黢黑的床單，床下放著雙破舊的大布鞋。一口鐵鍋支在墻角，墻上熏得漆黑，旁邊一口水缸，一個木桶，桶里還放著幾個土陶碗。除此之外屋內幾乎別無他物。

康冉父親輕嘆一聲，說道：“唉，走吧！”

出來后，一個三十余歲面色黝黑的婦人，剛好掇著一只木盆出來倒水。康冉父親上前一步拱了拱手問道：“敢問大嫂，這小姑娘可是樹下這戶人家的？”

那婦人也不回禮，盯著康冉父子看了幾眼，用難懂的方言說道：“都死絕了，就剩她。你是他家親戚？”

康冉父親聞言拱手謝了婦人，并未多說。帶著那丫頭回到茶肆，便如此這般說了所見所聞。

康冉祖父和母親聞言，也都哀嘆世道艱難。一家人對視幾眼，便問那小姑娘姓名，見她轉著黑眼珠子，怯生生的說：“二丫！”。

一家人雖未明說帶著二丫同行，卻也基本默認了。

找到了客棧，讓小姑娘洗漱了一番，康冉更是主動把自己的一套小衣服送給二丫穿。他母親見狀笑道：“二丫將來留給你做媳婦你愿意不？。”康冉小臉頓時羞的通紅。

晚上在燈下吃晚飯時，眾人才看清，這二丫梳洗打扮之后，除了膚色黑些，模樣倒也標致。問他年齡，今年十三，一家人滿心歡喜。

第二日清早，洗漱畢，付了房錢出了客棧。康冉祖父因身上不快活，他父親便去找馬車。幾個人坐在一家茶店門外閑談。康冉要了一碟綠豆糕，自己不吃，推到二丫面前，她嘗了一塊后，便津津有味的吃了起來。

忽然，眾人身后傳來一男人的聲音：“康老伯怎么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