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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要做一個名人

楊朱游于魯,舍于孟氏。孟氏問曰:“人而已矣,奚以名為?”曰:“以名者為富。”“既富矣,奚不已焉?”曰:“為貴。”“既貴矣,奚不已焉?”曰:“為死。”“既死矣,奚為焉?”曰:“為子孫。”“名奚益于子孫?”曰:“名乃苦其身,燋其心。乘其名者,澤及宗族,利兼鄉黨,況子孫乎?”

——《列子》

楊朱也是周游各地到處講學的,這個風氣從孔子開始。楊朱到了魯國,寄居在孟家(不是孟子家),魯國孟家也是大族。孟家人向他請教,一個人啊,做人就做人,為什么要求名?尤其現在社會,很多年輕人都想要知名度,人為什么要知名度?

楊朱說,人求名是為了發財,有了名就有錢。

孟家人又問,既然求名是為了發財,有名也有錢了,人生不也就可以了嗎?

楊朱說,有了名,也有了財,下一步就是為了顯貴,人的欲望一步一步提高。有名有錢,但社會地位不高,進不去高階層的社會,所以要求貴。而自稱學者的人,認為有錢有名又算什么,理都不理人。可這些學問好的所謂有名學者,在富貴人家看來,是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所以到了名利場合,看到是個教書的,也看不起。這個社會就是這樣,很奇怪。可是這個人假使又有名,又有錢,又顯貴,又有學問,我看很嚴重了!這個人恐怕要神經了,因為樣樣都吃得開。

所以他這里問,既然有名有錢又顯貴,人的欲望為什么不停止啊?還要追求什么?楊朱回答,為了死。既然死嘛大家都要死,人生到了盡頭,還有什么要追求的?楊朱說,為子孫啊!這就是一般人的思想。楊朱并不主張這樣,只是說一般人的思想都是這樣。

那么孟先生又問了,開始人為了求名,去高考啊,尤其現在的家庭,硬要逼孩子高考,結果考焦了還在考,眼睛都考成近視了,考到出國留學,回來,公務員也要嗎?不知道。所以孟氏提出來,這個名對于后代子孫有什么利益?這是諷刺的啊!諷刺世界上的人,究竟是為了什么。

楊朱說,求名太痛苦了,一天東跑西跑的,你看名氣越高的,作秀的地方越多。作秀是外來文化翻譯過來的新名詞,這里講演,那里講演,這里唱歌,那里演戲,越來越苦其身體,思想痛苦得像烤焦了一樣,身心都憔悴。

所以在社會上名氣大并不痛快,的確是“苦其身,燋其心”這六個字。但是,有了名的人,名只是個工具,是個敲門磚,有了名就能“澤及宗族,利兼鄉黨”。我們中國文化三千年的教育始終都在這里轉,一直到高考,都是教育上的錯誤,是民族文化思想錯誤的地方。我說中國文化三千年錯誤,是從有家庭制度以后,就是重男輕女,生了兒子以后望子成龍,成龍的辦法呢?“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這是我們小時候就開始念的,現在則是“萬般皆上品,唯有讀書低”,因為時代不同了。那么要求名只有讀書,書讀好了以后干什么呢?就要考取功名,所以“十年窗下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有了名就有官做了,升官就可以發財,這都是連著的,一路的思想。

我們仔細檢討,講起來很好聽,我們的文化思想,知識分子幾千年來沒有脫開這個范圍,沒有說真為學問而學問,為人生而研究知識,那是高調。真正的實際狀況就是這樣,功成名就,同宗親戚朋友都沾到利益了,地方都大受其光榮,子孫后代更得其利益。

“凡為名者必廉,廉斯貧;為名者必讓,讓斯賤。”曰:“管仲之相齊也,君淫亦淫,君奢亦奢,志合言從,道行國霸。死之后,管氏而已。田氏之相齊也,君盈則己降,君斂則己施,民皆歸之,因有齊國;子孫享之,至今不絕。”

孟先生又說了一個問題,“凡為名者必廉”,真正求名的人,自己的修養必然很廉正,譬如孔子、老子、釋迦牟尼佛,都放棄了名利,結果反而給人捧去當教主,不求名而名自至。所以真正的求名就是宗教家,一定清廉,一定清高,但一定很窮。還有第二個要點,“為名者必讓”,真正為名的人,他的道德修養、學問必然謙退、謙虛。學問好的人一定是處處謙虛,利益讓給別人,自己退一步。退步太過分了,自己就沒有地方住了,愿意走到最低賤的地方。

它的文字連起來,為名為利正反兩面都有,所謂“乘其名者,澤及宗族,利兼鄉黨,況子孫乎”,這是為名利的,可以說是真名的反面,我們一般人就在這個反面。而楊朱思想指出來的真正為名的人,則是走道家路線,“凡為名者必廉,廉斯貧”,一定是走清高的路線,但是貧苦;“為名者必讓,讓斯賤”,所以道家愿意處于下流,這個下流不是普通講的下流,是人所不要的位置我來坐,一切都讓給他人,就是這個結果。

名利的范圍擴大來講,就是后世講功名富貴的道理。他這里提出了一個歷史問題,說明名利的范圍、人生現實的現象。我們曉得歷史上齊桓公稱霸是管仲這個有名宰相幫忙而成的,“一匡天下,九合諸侯”,管仲使他的老板在當時的國際上多次成為聯合國權威的真主,領導天下。管仲是了不起的人,他比孔子早了一百年左右,孔子都很佩服他。

“君淫亦淫”,古代淫是過分的意思,不是黃色。齊桓公是春秋五霸之一,但他不是個好君王,本來就是個太保,又好吃,又愛喝酒,反正煙酒賭嫖樣樣都來。管仲幫助這樣一個老板很難辦,這要有方法。所以孔子很感嘆,說管仲命不好,如果碰到一個好老板,他的功業在歷史上不止這樣,可以同姜太公媲美的。可是他的對象就是這個人,沒有辦法,只好跟著他跑。所以他自處之道,老板喜歡奢侈,他也跟著奢侈;齊桓公講究吃,他也講究吃。其實管仲不一定想這樣,這個里頭是人生之道,是所謂君臣之間一個大學問,不是迎合,不是拍馬屁,但是不能不做同道,否則沒有辦法合作。管仲跟齊桓公君臣之間思想一致,利害相合,他的話沒有一句不聽的,因此管仲的政治思想大行于天下,在國際上稱霸。

志合、言從、道行、國霸,這四點都很難。我們做一個普通人,做一個生意人,經理跟董事長兩個人能夠志合的都很少;老板想找一個志合、言從、道行的都找不到;有才能的人想找一個能夠做到這四點的老板,似乎也不可能。

譬如諸葛亮幫忙劉備,但是劉備對諸葛亮這四點都沒有做到。志不一定合;言從,劉備有時候聽,有時候不聽;道行,也并不一定行;國霸呢?沒有霸起來,三分天下只據其一,所以并不高明。真高明的是管仲,他做到了,諸葛亮跟劉備做不到同路人,因為諸葛亮有諸葛亮的風格,劉備有劉備的作風,這兩人不同。

“管氏而已”,古文就是那么簡單,包括意義很多,他說管仲死了以后就為止了,下面沒有了。管仲的兒子叫什么?不出名了,到他這一代而已。“田氏之相齊也”,齊國山東姓田的是名家,幾千年了,實際上田家的田完敬仲,原來姓陳,是從陳國逃過來的,在齊國落籍。在戰國時,孟子見的齊宣王已經不是姜太公的后人了,是田家篡位,把齊國拿下來自己當了君王,三代以后就是齊宣王。田氏也同管仲一樣做了齊國宰相,他的做法不同。君王非常傲慢,等于西方亞歷山大那個樣子,暴躁,專權統治。但是這個田常為相就謙虛起來,權力給君王一個人。這個君王不但權力集中,而且經濟集中,很慳吝用錢。田常則相反,愛布施,所以所有人都歸心投向田家了。因此到了相當的時間,他把君王拉下去,自己做了齊王,也是延續了一兩百年,“至今不絕”,到了戰國的時候還沒有完。

“若實名貧,偽名富!”曰:“實無名,名無實;名者,偽而已矣。昔者堯、舜偽以天下讓許由、善卷,而不失天下,享祚百年。伯夷、叔齊實以孤竹君讓而終亡其國,餓死于首陽之山。實偽之辯,如此其省也。”

這樣看起來,對于名與利的研究,很難下定義。孟氏說,一個人有了好的名譽,名譽里頭有差別啊!偽善的人非常多,處處做善事,非常謙虛,非常客氣,又信宗教,誰看到他都說是善人,但是有許多是假冒的。也有些人看起來很暴力、很壞,但是很直爽,卻是真善。所以這個善名所包含的內容及真假、實際與否,其中大有差別。事實上,真正流傳萬世之名的,忠臣、孝子、宗教家、有學問的人等,都是窮苦一生。包括現在清高的藝術家、文學家、學問家,真求實際之名,想留千秋萬代的名,這些人的人生境界一點都不馬虎的,一生清苦。而那些假冒偽善的,就像田家一樣,開始看不出來,最后富有四海,把人家的國奪過來自己做老板,這又是什么道理?

所以楊朱講到真正為求萬世之名的都很苦,除了歷史上崇拜的這一些名臣外,很多人死了連棺材都沒有,可是卻留萬世之名。那么楊朱的哲學來了,“曰:‘實無名,名無實;名者,偽而已矣。’”,社會上有名的,不管哪一種名氣,照楊朱哲學來講,包括了一切宗教,一切學者,任何一種名氣,“實無名”,如果真實為道的話就沒有名,名是假東西。

這一點我們光看佛、道兩家。佛家出家當比丘,也叫和尚,女的叫比丘尼,也叫尼姑,因為不要名,所以隨便取一個名字,什么觀啊、圓啊、慧啊、定啊,反正翻來覆去,那幾個字擺來擺去,無所謂,掛一個標記就是,心里沒有名的。如果我們真的要出家,還求這兩個字的名嗎?那就不對了,那恐怕要再出一次家了。道家的人也這樣,所以中國道家的修道人,本名不知道了,自己隨便取一個什么子,姓氏不知道,或者裝瘋賣傻。道家跟佛家的高人死了不知所終,究竟死了沒有,考據不出來,名更不要;凡是留下名來的都是不真實的,都有假,都有問題。這是他對于歷史哲學的批評。

(選自《列子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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