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弗洛伊德論抑郁
- (奧)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 5779字
- 2022-09-29 11:06:10
譯者導讀
這本弗洛伊德著作精選集,在最早的編輯計劃中,曾被定位為一本精神分析的“入門讀物”,但更準確地說,這可能是一本“可以引導讀者深入堂奧的作品”。
弗洛伊德自己為“入門”這個目的,先后寫了好幾種大小不同的作品,譬如《精神分析五講》(1910)、《兩篇百科全書條目》(1923)、《精神分析引論》(1916—1917)、《精神分析大綱》(1940)等,其中沒有包含本書所選的四篇在內。我的想法是:如果不是為了淺嘗輒止的意思,那么,這四篇作品,對于后弗洛伊德時代的精神分析發展,以其出版的先后而言,確實都別有一番深意。
《論自戀:導論》一文是美國分析師柯湖特(Kohut)“自體心理學”系列作品的主要軸線;
《哀悼與憂郁》一文是英國精神分析第二代“客體關系學派”得以發展的導火線;
《超越享樂原則》是弗洛伊德邁入晚期時具有起承轉合意味的集大成作品,曾被俄國心理學家維果茨基(Vygotsky)贊譽為精神分析和唯物辯證法的接合之作;
《十七世紀魔鬼學神經癥》,則是要把精神分析拿來跟漢傳的鬼神、巫術信仰相互貫通時,最不可忽略的作品,雖然弗洛伊德本人無此用意,但中文讀者卻可在此找到真正便于走進精神分析的“入門之鑰”。
對于這四篇文選,編排順序如下:
《十七世紀魔鬼學神經癥》(1922,1923)
《哀悼與憂郁》(1915,1917)
《論自戀:導論》(1914)
《超越享樂原則》(1919,1920)
依此順序,在我的心目中,是最能讀出本書特色的方式,也是中文讀者理解弗洛伊德學說的一種特殊方式,可概括為一套主題式想法(thematics),亦即選譯本書時主要的編織軸線——“魔鬼學:從自戀、憂郁到死本能”。
其中的內在關聯,就作品出版的年代來看,是逆時性的,也就是比較像一種倒敘法——《十七世紀魔鬼學神經癥》是進入晚期時寫的一個特殊案例,其病情包含了自戀和憂郁;但對于病因的解釋就得在《論自戀:導論》和《哀悼與憂郁》兩篇中期的作品中才能看得仔細。同時也看出弗洛伊德為何在臨床病例的描述中必須發展出他的后設心理學(metapsychology)理論;《超越享樂原則》是他邁入晚期時的一次理論整合——這些理論后來會逐漸演變出我們比較常見的“本我(‘它’)/自我/超我”的理論結構。這樣的讀法,等于把一篇晚期作品當作序論,然后用倒敘法來連接中期的兩篇后設心理學作品,展開本書理論的啟發式(heuristics),亦即把弗洛伊德的整套精神分析理論濃縮在自戀和憂郁這兩個關鍵性的病理學課題中,最后以較長篇的《超越享樂原則》(死本能的發現)來當作理論的壓軸。但如上所言,這還不是弗洛伊德著作的總結,而只是晚期思想的開始。
這樣一本“精選集”雖然篇幅短小,但已展現了一些特別精致的內容,用來凸顯弗洛伊德所處理的“神經癥”(舊稱“神經官能癥”)問題,看看他如何開創他不尋常的洞見。也就是說,在神經癥中,弗洛伊德發現:自戀癥和憂郁癥這兩種形式正是神經癥的核心問題所在,而精神分析也必須在此發展出一套前所未有的理解方式,以及使用特有的語言來進行闡述。所以說,這本選集不同于理論入門或概論,而是走向進階理解的過門。
在展開此一問題的討論時,弗洛伊德重要的創見,就是利用“力比多”(libido)的“后設理論語言”來呈現自我(ego)與對象(object)之間的關系。“力比多”在拉丁文中原是指一種“羨慕、欲望”的心態,弗洛伊德特別將它轉換為一種結合著本能與精神的能量,它會以“投注”(cathexis)的動態與對象產生連結。而這種連結又可用三種不同的觀點來加以理解:經濟論的、動力論的、地形學的(topographical)。首先以經濟論的觀點來看,那是就有機體而言,力比多會以某種能量的交易與收支平衡(也就是找到對象,衡量其投注的強弱多寡)來維持自我和對象的關系,在此,財務處理的概念(如投資/撤資)反而形同一種有助于理解的類比(analogy)。在這個理論構想中,能量的投注(投資),在失去對象之后,會從對象中撤回到自我本身,這就形成了“自戀”的現象,我們因此對于“憂郁”(喪失對象)到“自戀”(以自我為對象)的觀念,就會在這樣的理論語言中既分化出兩種力比多(對象力比多/自我力比多),又結合成一套新的力比多光譜。
對于力比多的投注,弗洛伊德在《超越享樂原則》一文中甚至回到神經學研究的根本之處,利用原生質、胞芽的生理學來解釋神經元的活動與享樂原則的關系;但在此又可看出:這是另一種理論類比。因為自我屬于一套“心靈裝置”(mental apparatus),而不只是個生理上的有機體。以生理心理學作為基點,必須再跨越一步,以地形學和動力論來觀察心靈裝置的種種功能及作用。心靈裝置跟對象或跟自我的“連結”似乎像某種黏膠般的物質,也像日常語言所說的“如膠似漆”那種“黏法”,會跟對象(或自我)粘黏在一起,很難拉開。這樣的語言用法使得精神分析具有隱喻上的靈活性,得以一方面脫離唯心論,另一方面又可大量使用經濟論的、動力論的、地形學的類比法,而避免陷落在狹隘的唯物論思維之中。
以上只是扼要說明弗洛伊德所創造的“力比多理論”以及如何從中衍生出一套“理論語言”,來讓精神分析可以承載著新視野,而得以優游于心靈的新空間之中——精神分析發明了這個心靈的新空間,使得精神分析能夠在心理病理學和臨床實踐上獨樹一幟,讓人類文明可以對于“人的意象”獲得嶄新的想象境界。這是為何精神分析在發展了一個世紀后,不但屹立不墜,甚至還會與時俱進的緣故。我們也可由閱讀這種古典的原創作品而開啟一條途徑,來跨過深層心理學的門檻,直入其堂奧。
***
這本精選集的四篇作品都譯自《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心理學著作全集標準版》(The Standard Edition of The Complete Psychological Works of Sigmund Freud , London: The Hogarth Press,1961,后簡稱《全集標準版》)。英文的《全集標準版》出版早于完整的德文《全集》(Gesammelte Werke,1968)。事實上,弗洛伊德于1939年逃離維也納,移居倫敦,當年在英國去世。把他的所有著作編成全集,是英譯版和德文原版同時分頭進行的工作。英譯版之所以稱為“標準版”,是因為這個版本在后來的精神分析學術界變成國際交流的通用版本,世界各國的譯本也有不少是從英譯版轉譯,而非據德文版原文翻譯。德文原版是否一定比英文版更具有“原汁原味”?這問題一方面是當然,另一方面也未必然。怎么說?英譯版中所有重要的術語都必須附上德文原文,并且仔細解釋翻譯的理由,因為弗洛伊德是用德文寫作,他的所有用語都必須在德文的語境中才能獲得原始的理解,不過,原始的理解未必就是完整的理解。以此觀之,英文標準版全集把弗洛伊德一生的思想發展用地毯式的交叉參照(cross references)把每一篇作品(無論長短)從頭到尾全部貫串起來,也用全集末卷做成各種精密的索引,讓使用者很容易找到任何概念從最初的發生到后來的種種演變,也就是說,《全集標準版》所有的交叉參照,加上第二十四卷的索引,讓弗洛伊德一生作品可以整套串聯成“一大本”的方式展現,就讀本的性質來說,它的讀者友善性(reader friendly)就會高過德文《全集》。本書采用英文《全集標準版》來進行翻譯,每一篇的每一頁都保留著該篇在《全集標準版》各卷中的原始頁碼,就是為了要讓讀者容易回頭翻查《全集標準版》。
在本書中,除了《十七世紀魔鬼學神經癥》一文之外,其他三篇都已經有過一種以上的中文譯本。對于一個精神分析的學術研究者而言,我自己在先前選譯評注《重讀弗洛伊德》[1]>一書之時,主要的選材都是未曾出現過中文譯本的弗洛伊德著作,其目的就在于拓展中文的弗洛伊德著作書目,期望有助于中文《弗洛伊德全集》的早日出現。[2]>但除此之外,關于翻譯本身,在翻譯和研究過程中,我還發現不少特別的問題,因此,做出新的譯本就是要跟既有的譯本做個比較。
讀者可看到本書中有一些“譯注”,用來說明幾個弗洛伊德常用的關鍵詞譯法問題。譬如出現在《論自戀:導論》一文中的這樣兩則注腳:
譯注(4):“perversion”一詞在本書中不采取“性變態”“性倒錯”的譯法,而改用“性泛轉”……
譯注(49):……關于id譯作“伊底”而不用“本我”的譯名問題,請參見譯者導讀中的說明。
還有在《哀悼與憂郁》一文中也有個注腳談到:
譯注(11):“對象關系”正是object-relationship的恰當翻譯……
諸如此類,例子還很多。我在《重讀弗洛伊德》一書中已作過詳細的說明,即指出慣用的譯名中有好幾個不妥的譯法,并提出理由來予以更正。由于那些誤譯是出自早期譯者對于弗洛伊德理論的不解,甚至可以肯定是誤解,而這樣造成的誤譯相沿成習,對于讀者會造成嚴重的誤導,因此我在幾十年的研究生涯中念念不忘,要把更正譯名視為精神分析學術傳承中的一件大事。
本書中需要做這種更正的譯名,最主要的幾個如下:潛意識(unconscious)、本我(id)、移情(transference)、性變態(sexual perversion)、性錯亂(sexual inversion)、客體選擇(object-choice)/客體關系(object-relationship)。
以下列出英文(德文)原文、中文誤譯、更正的譯名,以及更正的理由。
英文(德文):Unconscious (Unbewusst)
中文誤譯:潛意識
更正的譯名:無意識
更正的理由:“潛意識”原應是subconscious的譯名(又可譯為“下意識”)。此譯名與“前意識”(preconscious)的譯名完全同音,容易引起理論講述上的淆亂——譬如有位專家說:“我們得對前意識與潛意識之間的互動應有更進一步的了解”[3]>——這樣的說法誰能聽懂?——“[qián]意識”是指哪個意識?兩個“應進一步了解”的術語,在發音上竟然完全相同,誰還能聽懂什么是要“進一步了解”的?“Un-”在德文、英文中都是用作否定之意的字首,可譯為“不”或“無”,沒理由譯為“潛”。
英文(德文):Id (das Es)
中文誤譯:本我
更正的譯名:“它”;伊底
更正的理由:Id(德文das Es),直譯為英文應是“the It”,在人格結構或心靈裝置中是指自我之外的我,但也是自我所不知、不及的他者。譯為“本我”就會把這種意思完全顛倒,成為一個實體化的,“本來就在那里的自我”。此誤譯非常嚴重,同時也常跟榮格理論中的“本我”(Self)混用同一譯名,相當淆亂。改譯為“它”是一種還原;至于改譯為“伊底”(“不知伊于胡底”)就是一種音義兼顧的翻譯藝術了——最早使用“伊底”的翻譯者是高覺敷,可參閱《精神分析引論》(商務印書館,1933)。
英文(德文):Transference (übertragung)
中文誤譯:移情;轉移
更正的譯名:傳移
更正的理由:這個重要的精神分析術語在中文里有好幾種譯法。其中譯者最不建議使用的就是像“轉移”這樣漫不經心的譯法。同時,還有一種常見的譯法叫做“移情”,這也很值得商榷。因為1930年代,朱光潛的藝術心理學(美學)翻譯作品已經使用“移情”一詞來作為“empathy”(Einfühlung)的譯名(見朱光潛[1936/1969]《文藝心理學》,臺北:臺灣開明書店)。為了尊重前輩,以及不要和美學文獻的用語混淆,我們也不宜再用一模一樣的“移情”一詞來譯“transference”。因此,多年來,我在講授和寫作精神分析理論時都不采用“移情”一詞來翻譯“transference”這個關鍵性的術語。另外,在《精神分析辭匯》(沈志中、王文基、陳傳興譯)一書中是把此詞譯作“傳會”,大概是依照法語的讀音加上譯者們特別的理解而作此譯法,我們可以欣賞,但也不一定要照此使用。近來,包括沈志中在內的精神分析研究者,都開始使用另一個譯名,叫“傳移”。斟酌過后,我覺得這是迄今為止最中肯的譯法,因此在本書中一律使用“傳移”。至于“counter-transference”,那就順理成章地譯為“反傳移”了。
英文(德文):Sexual perversion
中文誤譯:性變態
更正的譯名:性泛轉
更正的理由:“性變態”一語帶有濃厚的貶抑之意,但在弗洛伊德的著作中只是用來描述驅力的一種誤置的轉向,由于其轉向沒有一定規則可循,故改譯為“性泛轉”。
英文(德文):Sexual inversion
中文誤譯:性錯亂
更正的譯名:性逆轉
更正的理由:“性錯亂”一語帶有更濃厚的貶義,變成一個不必要的污名,在弗洛伊德的討論語境中只是配合“性泛轉”概念的另一種驅力轉向——不朝向對象,而轉回自己,故應譯為“性逆轉”。
英文(德文):object-choice / object-relationship
中文誤譯:客體選擇 / 客體關系
更正的譯名:對象選擇 / 對象關系
更正的理由:“對象關系”(object-relationship)這個概念是弗洛伊德之后的第二代精神分析開展出“對象關系理論”(object relations theory)的起點。目前常見的譯語“客體關系”以及“客體選擇”,實系刻意模仿哲學的用詞。德文、英文中使用的“object”,在這個語境中不一定要翻成“客體”。拿中文的通常用語來說,誰會把“愛的對象”說成“愛的客體”呢?讓這種語詞在我們的語言中得到適當的位置,還是譯為“對象關系/對象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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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全書的譯例(編寫形式),說明如下:
本譯稿的初稿是用繁體字編寫,再交由果麥文化編輯轉換為簡體字版。由于電腦文書的自動轉換常會出現差錯,因此,簡體字版的全文也經過了譯者的再次校對。
本譯稿使用的分節、分段形式與標號原則上一概與原文相同——其中不包括標點符號,因為在中文使用習慣上不可能如此。
原文中作者強調之處用斜體字表示,在本譯稿中均用黑體字。
在繁體中文里,帶有性別等指向的第二人稱單數、復數,譬如“妳”“妳們”,以及復數第三人稱,譬如“祂們”,這些雖然在一般書寫中很常見,但就語法學而言,都是不必要的畫蛇添足,本書一概不予采用。但對于指物而非指人的復數第三人稱“它們”則予以保留。
關于注腳:
弗洛伊德的原注,不用特別的記號注明;
英文標準版的譯者注,用六角括號〔〕,但只選擇對原文有補充說明的意義者,其他作為全集的交叉參照(cross reference)則一律刪略;
本書譯者所加注者,則一概在注腳前標有“譯注”字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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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的編譯,始于果麥文化編輯的約稿。這位編輯先建議選譯三篇弗洛伊德原作,就是:
《哀悼與憂郁》(1915,1917)
《論自戀:導論》(1914)
《超越享樂原則》(1919,1920)
她對于本書有很多理想的期待,而我們之間的通信,其實已是在相當專業層次上的討論。后來我建議再加上第四篇:
《十七世紀魔鬼學神經癥》(1922,1923)
然后再談編輯時該如何安排先后。這樣來來回回討論的編輯前置作業,在我過去長期從事的學術翻譯工作中,也不是常有的經驗。值得一提的是,我和這位編輯素不相識,但由于她曾在臺北求學,也因此有機會通過友人的間接介紹,得以和我聯系上。
對于這份專業的翻譯作品,我覺得不該用“不揣淺陋”或“才疏學淺”這類的套話來先給自己一個臺階下,但當然得承認,即便用了不少功夫,翻譯中仍難免有思慮不周或推敲不足之處,譯者除了應自負文責之外,仍望讀者諸君能不吝給予賜正。
宋文里
志于新竹
2020年秋
[1]譯注:《重讀弗洛伊德》,宋文里(選譯、評注),臺北:心靈工坊,2018年。本書已由東方出版社取得簡體版權。
[2]譯注:到目前為止,中文界弗洛伊德著作搜羅得最廣的,包括長春出版社的《弗洛伊德文集》(八卷),以及九州出版社的《弗洛伊德文集》(十二卷),但其分量和英文《全集標準版》相比,大約只占三分之一。
[3]摘自樊雪梅《弗洛伊德也會說錯話》,臺北:心靈工坊文化,201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