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鄧肯自傳(9)
- 舞動真情
- (美)伊莎多拉·鄧肯 (蘇俄)葉賽寧
- 4667字
- 2014-11-04 12:35:19
我們雖然經(jīng)常入不敷出,但我們的心靈卻是安詳寧靜的。然而雷蒙受不了這份寧靜,到巴黎去了。到了春天時,他不斷地打電報央求我們到巴黎去。于是,母親和我便收拾好行囊,搭船橫渡英倫海峽。
告別了倫敦的大霧,我們在一個春日的早晨抵達(dá)瑟堡。我們眼中的法國就像一座美麗的花園,從瑟堡到巴黎的路上,我們一直從三等車廂的窗戶探頭望外看著。雷蒙在車站等我們,那時他已將頭發(fā)蓄長到耳際,穿著翻領(lǐng)襯衫,打著領(lǐng)帶。他的轉(zhuǎn)變多少讓人吃驚,但他解釋這只是他住的地方——拉丁區(qū)的一貫裝束。他領(lǐng)我們到他的住處時,碰見一個女店員正慌張地下樓。進(jìn)房后,他請我喝紅酒,還說這瓶酒值法郎30分。喝完酒后我們就動身去找工作室。雷蒙懂兩個法國詞“Chercher atelier”,我們就沿路問著。當(dāng)時我們并不知道法文的atelier并不單指工作室,而是泛指任何一種店鋪。最后在黃昏時好不容易找到一間有庭院、備有家具的工作室,以50法郎一個月的超低價格租下。我們喜出望外,實(shí)在無法想象為什么租金會這么便宜,馬上預(yù)付了一個月的房租,但當(dāng)晚就真相大白了。當(dāng)我們正準(zhǔn)備要好好休息時,突然發(fā)生了可怕的震動,整間屋子仿佛飛上天去,又直挺挺地摔了下來。這種震動重復(fù)了一遍又一遍。雷蒙于是下樓查看,發(fā)現(xiàn)我們是棲身在夜間開工的印刷廠的樓上。原來這就是租金便宜的原因。我們多少感到掃興,可是,50法郎當(dāng)時對我們來說實(shí)在是大數(shù)目,因此我就說把這聲音當(dāng)作海浪的聲音,就像我們住在海邊。這里提供每客法郎25分的午餐和1法郎一份的晚餐,還供應(yīng)酒。看門人常常端來一碗沙拉,禮貌地笑著說:“記得要攪拌沙拉,先生,小姐,記得要攪拌沙拉。”
我來后,雷蒙就放棄了對那位女店員的追求。巴黎是這么令人興奮,我們往往清晨5點(diǎn)鐘就起床,然后在盧森堡公園區(qū)的花園里跳舞,接著到處逛巴黎,再到盧浮宮待上好幾個鐘頭。雷蒙已經(jīng)弄到一本有所有希臘瓶繪的作品集,當(dāng)時我們待在希臘花瓶陳列室里的時間,長到讓警衛(wèi)起了疑心,是我用手勢告訴他我到盧浮宮只是為了要跳舞,他判定我們的瘋狂行徑無傷大雅后,才讓我倆留在那里。記得當(dāng)時我們花了無數(shù)個鐘頭,或坐在上了蠟的地板上,看著較低的櫥柜里的展示物;或踮著腳尖說,“看哪!酒神狄奧尼索斯在這兒呢!”“快過來!快來看美狄亞[美狄亞,希臘神話中的一名女巫,曾幫助阿爾戈英雄的領(lǐng)袖杰森取得金羊皮。后來,杰森拋棄美狄亞,與科林斯國王克瑞翁的女兒相愛。為了報復(fù),美狄亞殺死克瑞翁國王父女以及她和杰森生的兩個兒子。]殺了自己的親生子!”
我們?nèi)諒?fù)一日地去盧浮宮,總在閉館時才不情愿地離去。在巴黎,我們沒有錢,沒有朋友,但是我們別無所求,盧浮宮就是我們的天堂。那時,我常穿白色外套并戴著自由帽[自由帽是一種無檐的錐形軟帽,原為被釋放的古羅馬奴隸所戴,18世紀(jì)法國大革命時期被用作自由的標(biāo)志。]。雷蒙則頭戴大黑帽,敞開領(lǐng)口、打著領(lǐng)帶——看過我們的人都說我們是傻瓜,如此年輕就那么沉醉在希臘瓶繪中。閉館后,我們在暮靄中走回家時,還會流連于杜樂麗區(qū)花園的雕像前,回家吃完白豆、沙拉,喝完紅酒后,快樂得無可比擬。
雷蒙作畫的速度相當(dāng)快,不過幾個月的時間,他已經(jīng)臨摹了盧浮宮里所有的希臘瓶。但后來出版的輪廓像,并不是希臘瓶的素描,而是雷蒙描畫我裸體跳舞時的剪影。
除了盧浮宮,我們還參觀了克呂尼博物館、卡納瓦萊博物館、巴黎圣母院以及巴黎的其他博物館。我尤其醉心于法國歌劇院之前的卡爾波群雕[指法國雕刻家卡爾波(1827—1875)的一組原置于巴黎歌劇院正門的群雕,這個石雕名為“舞蹈”,其洛可可式的鮮明活潑與劇院建筑式樣的華麗相得益彰。目前此組群雕被收藏于奧塞美術(shù)館。],還有凱旋門上呂德的作品[指的是呂德(1784—1855),法國藝術(shù)家。]。我們在每一個不朽作品前佇立觀賞,這些夢寐以求的法國文化不斷激蕩著我們年輕的美國人的心靈。
春去夏來,1900年的萬國博覽會開幕了!一天早晨,哈萊竟出現(xiàn)在我們位于歡樂街上的工作室門口,讓我十分高興,卻讓雷蒙惱怒萬分。此后我就成了來參觀此次博覽會的哈萊的良伴,我也無法再找到比他更迷人、更聰明的向?qū)Я恕N覀冋煸诮ㄖ镩g穿梭來往,傍晚就在埃菲爾鐵塔那邊用餐。他很細(xì)膩體貼,當(dāng)我累時,他會讓我坐到搖椅上。事實(shí)上我時常覺得疲倦,因?yàn)椴┯[會對我來說根本無法同盧浮宮相提并論。雖然如此,我還是非常快樂,因?yàn)槲覑郯屠瑁矏酃R。
每逢星期日,我們會坐火車到巴黎近郊,漫游在凡爾賽花園或圣杰曼森林,我在林中為他舞蹈,他則為我素描。夏天就這樣過去了。當(dāng)然,我可憐的母親和雷蒙就沒有那么快樂了。
1900年的萬國博覽會中的一幕讓我印象深刻,那就是日本偉大的悲劇舞蹈家佐賀洋子的舞蹈。接連幾夜,哈萊與我為這位偉大的悲劇舞者美妙的藝術(shù)所傾倒。
此外,另一個令我終生難忘的印象是“羅丹館”,這是這位令人贊嘆的偉大雕刻家第一次完整展示其作品。我一進(jìn)入這個展館,站在大師的作品前,崇敬之情便油然而生。那時我并不認(rèn)識羅丹,只是感覺自己置身于一個新的世界。每次來訪聽到有些粗鄙的觀眾在說:“他的頭在哪里?”或“她怎么沒有手臂?”我就會感到氣憤,我常轉(zhuǎn)身對那些無知的觀眾大加斥責(zé):“你們難道不知道,”我通常會說,“這并不代表人體本身,而是一種象征,一種生命典型的概念。”
秋天來臨了,在博覽會展期的最后幾天,哈萊必須回倫敦,但他在回去之前,介紹了他的侄子夏爾·努夫拉和我認(rèn)識。“我把伊莎多拉留下來給你照顧了。”他臨行前這么說。努夫拉是一位年約25歲的年輕人,有些玩世不恭;但他卻被受托照顧的美國姑娘的純真爛漫傾倒。他開始為我補(bǔ)法國藝術(shù)教育的課,告訴我許多哥特式風(fēng)格的特色,并使我第一次學(xué)會欣賞路易十三、十四、十五及十六時代的文藝價值。
我們搬離原來的住所,用僅有的一點(diǎn)積蓄租了一間大的工作室。雷蒙把我們的工作室布置得很古樸。他將錫箔紙卷起來,接在瓦斯噴氣口,讓火焰從中噴發(fā)出來,看起來像古羅馬使用的火炬;但這樣增加了我們許多煤氣費(fèi)。
在這間工作室里,我的母親重新彈奏她的音樂,就像在我們童年的時候一樣,她會接連幾小時彈奏肖邦、舒曼和貝多芬的曲子。我們的工作室里沒有臥室和浴室。雷蒙在各面墻上畫了希臘式圓柱,我們把褥墊放在幾個雕花木箱里,到了晚上,就把褥墊拿出來鋪著睡在上面。這時,雷蒙發(fā)明了他有名的便鞋,因?yàn)樗X得所有的鞋子都令人不舒適。他有一種發(fā)明的癖好,幾乎每晚都敲敲打打地忙于他的發(fā)明,而我和可憐的母親則只能湊合著在箱子上睡覺。
努夫拉成了我家的常客,有一天,他帶兩個同伴來我家,一個是名叫雅克·博尼的漂亮小伙子,一個是名叫安德烈·波尼爾的青年文人。努夫拉對我贊譽(yù)有加,并且把我當(dāng)作珍貴的美國之寶介紹給他的朋友。我為他們獻(xiàn)舞。我那時正在研究肖邦的前奏曲、華爾茲以及瑪祖卡舞。我的母親彈得好極了,她為我伴奏了好幾個小時。那時博尼想出一個主意,要讓她的母親圣馬索夫人(其丈夫?yàn)橹袼芗遥┱埼以谀硞€晚上為她的朋友們獻(xiàn)舞。
圣馬索夫人在巴黎有一間最具藝術(shù)氣息、最別致的沙龍,她把預(yù)演的地點(diǎn)安排在她丈夫的工作室。坐在鋼琴前的是一位很引人注目的男子,他有一雙魔術(shù)師般的巧手,而我的表演立即吸引住了他。
“真令人陶醉啊!”他大聲說,“多么迷人!多么可愛的孩子!”并且將我摟進(jìn)他的懷里,以法國式的作風(fēng)親吻我兩邊的臉頰。他就是偉大的作曲家梅薩杰。
我初次公演的夜晚到了。我在一群善良、熱情的觀眾面前跳舞,風(fēng)靡全場。他們幾乎不等到我的舞蹈結(jié)束,就大叫著:“太好了,太好了,她真是個討人喜歡、與眾不同的孩子。”而當(dāng)?shù)谝恢枨Y(jié)束時,一位身材高大、目光銳利的男子站過來擁抱我。
“小女孩,你叫什么名字?”他問。
“伊莎多拉。”我回答。
“小名呢?”
“小時候他們叫我多麗塔。”
“噢!多麗塔,”他叫著我的小名,親吻我的眼睛、臉頰和嘴唇,“你真迷人。”接著,圣馬索夫人牽著我的手說:“這是偉大的薩杜[薩杜(1831—1908),法國劇作家。]。”
事實(shí)上,那個房間內(nèi)集合了巴黎的上等人物。我被花束和贊美包圍,我的3名護(hù)花使者努夫拉、博尼及波尼爾感到榮幸與滿足,開心地護(hù)送我回家,因?yàn)樗麄兊拿绹∨⒈硌莸孟喈?dāng)成功。
他們?nèi)酥谐蔀槲易詈玫呐笥训模皇歉叽蟆L(fēng)趣的努夫拉或英俊的博尼,而是個子相當(dāng)矮小、臉色蒼白的安德烈。他很有智慧,我一直是個重視心智的人。也許大家不信,但就我而言,與這些有智慧的人相戀(我有好幾段這種戀情),就像與一些人熱情相愛一樣有趣。當(dāng)時安德烈正在寫他的兩本書《彼德拉克》和《西蒙德》,他每天都來看我,經(jīng)由他的介紹,我了解了所有最好的法國文學(xué)作品。
此時,我學(xué)會了流利閱讀法文和用法語交談,而安德烈常常會在我的工作室里利用下午及晚上的時間為我大聲朗讀。他的聲音抑揚(yáng)頓挫,富有韻律感,極為甜美動聽。他為我朗讀莫里哀、福樓拜、戈蒂耶和莫泊桑的作品,而梅特林克的劇作《普萊雅斯和梅麗桑德》也是他首先讀給我聽的,此外還有許多流行的當(dāng)代法國作品。
每個下午,我的工作室門外便傳來輕輕的敲門聲,安德烈會把一本新書或雜志夾在腋下來到這里。我的母親無法理解我對這個男人的熱情,他并不是我母親心目中理想的情人,因?yàn)樗L得又矮又胖,眼睛細(xì)小;只有重視心智的人,才能了解他眼中閃耀著的機(jī)智與聰慧。當(dāng)他為我朗讀了兩三個小時后,我們常會搭乘沿塞納河的公車前往西提島,在月光下凝視著巴黎圣母院。他對這個建筑物外觀的每座雕像知之甚多,能夠講述那里每塊石頭的故事。然后我們便走路回家,這時我會感覺到安德烈的手指膽怯地碰著我的手臂。星期天我們也常乘坐火車前往馬爾利。安德烈曾在書中描述我們漫步林間——我如何習(xí)慣在他前面的小路上為他跳舞,像個快樂的仙女或森林女神般笑著向他招手。
他向我吐露他心中的文學(xué)構(gòu)思以及他想寫的文學(xué)題材,雖然他從來不會去寫什么暢銷書,但我相信安德烈·波尼爾的名字將會流傳下去,成為當(dāng)代最杰出的作家之一。有一天早晨,他臉色蒼白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他不愿告訴我心情不佳的原因,始終保持沉默,表情悲傷,眼神呆滯。他意味深長地親吻我的額頭,向我告別。我有預(yù)感他將結(jié)束生命,并為他擔(dān)憂,心里痛苦極了。直到三天后,他神采飛揚(yáng)地找到我,告訴我他去參加了一場決斗,并打敗了對手。我始終不知道這場決斗發(fā)生的原因,事實(shí)上,我也從不了解他的私生活。他通常在每天傍晚五六點(diǎn)出現(xiàn),然后視天氣或我們的心情,決定是為我朗讀還是帶我去散步。有一天我們坐在一處十字路口的空地上,他把右手邊的路稱為“命運(yùn)”,左邊的路稱為“平靜”,把我們前面的直路稱為“永恒”。“我們坐著的這條路呢?”我問。“愛情。”他用低沉的嗓音回答。“那么我寧愿一直坐在這里。”我愉快地回答。但他卻說:“我們不能留在這里。”接著便起身,快步地朝前面的那條路走去。
我非常失望而且不解,快步跟在他后面,大聲說:“可是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你要離開我?”但是在整個回家的路上,他沒有再說話,并突然把我留在我住處的門口就走了。
這段奇妙而熱情的友情維持了一年多,在我純真的內(nèi)心里,夢想著將這段友情化為愛情。一天晚上,我安排母親和雷蒙去欣賞歌劇,只留下自己在家。那天下午,我偷偷買了一瓶香檳。到了晚上,我擺了一張小桌子,在桌上擺了一束鮮花、一瓶香檳和兩個杯子,還穿了一件透明的希臘式短袖及膝上衣,在頭發(fā)上纏繞了玫瑰花圈,就像是泰綺思[泰綺思是歷史上的名妓。]一樣,等待著安德烈到來。他來了,看上去非常驚異和不安,幾乎不敢喝一口香檳。我為他跳舞,但他似乎很拘謹(jǐn),最后他說晚上有重要的東西要寫完,便匆匆告辭。當(dāng)晚,只有玫瑰花和香檳伴隨著我,我孤單一人,傷心地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