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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鄧肯自傳(10)

倘若您記得當時我是那樣的年輕美麗,對于這段插曲便會覺得不可思議,實際上我至今依然百思不解。不過事后我只能絕望地認為:“他不愛我。”由于自尊心受挫以及懊惱的結果,我開始與我那三名愛慕者中的另一個人調情。他個子高大,滿頭金發,相貌英俊,相較于安德烈對于擁抱與親吻的膽怯態度,他比誰都大膽。不過這段經歷也是草草收場,因為有一天晚上,我們在一家餐廳享用一頓真正的香檳晚餐后,他帶我進旅館,以某先生與太太的名義登記住房。我既害怕又興奮。我終將嘗到愛情是什么滋味。我依偎在他的臂彎里,沉浸在一陣激烈的愛撫中,我的心跳加劇,每根神經都沐浴在愉悅之中,飄飄欲仙。我的生命終于蘇醒,充滿狂喜。忽然他驚跳開來,在床邊跪著,用難以言說的情緒說著:“噢,你為什么沒告訴我?我幾乎就犯下罪行!不,不,你必須保持清白。穿上衣服,立刻穿上衣服。”

接著,他對我的傷心哭泣充耳不聞,為我披上外套,催我坐上馬車,并且一路上痛罵自己的魯莽行為,令我不知所措。

“他幾乎犯下什么罪行?”我問自己。我感覺暈眩、不適、惶恐不安,我再次在極為沮喪的情況下被送到住處的門口。我那年輕金發的朋友就此一去不回,他之后短暫前往美國,當我多年后遇見他時,他問我:“你原諒我了嗎?”“要我原諒你什么呀?”我反問……

這是我在愛情領域的邊緣上的第一次冒險,那是我渴望進入卻不能如愿的領域,因為我讓我的愛人們產生過于嚴肅、不可侵犯的感覺。但是這最后一次震撼對我的情感和氣質產生了決定性的影響,我將愛情的力量全部轉投入我的藝術。藝術帶給我的歡樂,正是愛情拒絕施舍的。

我夜以繼日地待在工作室工作,企圖通過身體的律動,表現人類精神的神圣性。有時我會靜靜地站立好幾個小時,兩手交疊放在胸前。我的母親看見我如此長時間紋絲不動地站著,好像進入失神狀態,往往會變得很緊張。我正在探索(而且最終我也發現)所有動作的主要源泉、原動力、各種不同動作的統一體和舞蹈創作的幻覺反映,也就是從這些發現中,產生了我的舞蹈流派的理論基礎。芭蕾舞學校教導學生,這種泉源來自于以脊椎為基礎的背部主軸,“從這支主軸,”芭蕾舞老師說,“手臂、腿和軀干必須自由活動。”結果使舞者形同一具傀儡。這個方式產生了機械化的動作,配不上崇高的靈魂。相對的,我則是在找尋精神表現的源泉,將之注入于全身,使之充滿動人的光輝——這離心力反射出靈魂的影像。數月后,當我已學會將我所有的力量集中于這個獨一無二的源泉時,我發現此后只要我一聽到音樂,音樂的聲波及頻率便會流瀉于我體內這獨一無二的源泉中,它們反射出的是靈魂的反映、心靈的影像,而不是大腦的鏡像,我便可以用舞蹈將它們表現出來。我常試圖對其他藝術家解釋我的藝術的這一首要的基礎理論。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曾在他的著作《我的藝術生活》中提到我曾告訴了他我的這個理論。

這似乎很難用語言表達,但是當我在課堂上對著所有學生,甚至是年紀最小、資質最差的孩子說:“用你的心靈傾聽音樂。當你用心傾聽時,難道沒有感覺到內心深處的自我正在覺醒?正是由這一力量,你難道沒有感覺到你已抬起頭,提起手臂,緩緩走向光明?”他們全都能夠領會。我認為這種覺醒是舞蹈的第一步。

當這些年紀最小的孩子們明白這個理論之后,就連他們走路或進行的所有活動,都具有一種靈性的力量與優雅,那并不是與生俱來的肢體的活動或來自頭腦的創造。這就是為什么我學校里年紀相當小的孩子們,在特羅卡德羅或大都會歌劇院面對廣大的觀眾時,能磁鐵般吸引觀眾注意的原因,而這是通常只有偉大的藝術家才擁有的魅力。但是當這些孩子長大以后,物質文明的交互影響便將這種力量從他們身上奪走了,于是他們就失去了靈感。

童年及青年時的特殊環境,使我將這種力量發展得很好,而在我人生中不同時期的歷練使我能夠排除外在因素的影響,獨自生活在這種力量之中。所以,在我相當可悲地努力想獲得世俗的愛情之后,我有了突然的轉變,并回到這股力量之中。

以后,當安德烈靦腆并帶著歉意對自己的行為做出說明時,我花了好幾個小時,滔滔不絕地對他談論舞蹈藝術及人體動作的新學說。我必須說,他似乎從未感覺厭煩,反而以極具同情的耐心聽我為他解說我所發現的每一個動作。我還夢想從第一個動作自然地衍生出一系列動作,即第一個動作自然的反射。我已將這個動作在幾個主題上發展出不同的變化——諸如第一個動作是恐懼,接著是由哀傷情緒產生的自然反應,這股哀傷的情緒會引發哀傷的舞蹈或一個愛戀的動作;這個動作的開展就像花瓣綻開,此時舞者會表現出香氣流散的動作。

這些舞蹈沒有確切的音樂,似乎是從某些天然的音樂節奏中創造了自己。從這些研究中,我首次嘗試表現肖邦的序曲,我也采用了格魯克的音樂。我的母親孜孜不倦地為我伴奏,而且會一再重復彈奏《奧菲莉婭》的完整曲目,直到窗邊出現晨光。

窗戶很高,而且沒有窗簾,所以一抬頭就可以看到天空、星星和月亮。下傾盆大雨時,雨水會灑到地板上,因為高處的窗戶幾乎無法防雨。冬天極冷,夏天則像個烤箱,而且只有這么一個房間,有時不便于我們各行其是。但是年輕人適應力強,不在乎環境的不舒適;我母親則像一個天使,肯于自我犧牲,一心只希望對我的工作有所幫助。當時,格雷夫爾伯爵夫人是社交界皇后,我接受她的邀請在她的會客室獻舞。那兒會有許多名流聚集,包括巴黎社交界的所有名人。伯爵夫人以“希臘藝術的復活者”來稱贊我,她深受皮埃爾·路伊斯[皮埃爾·路伊斯(1870—1925),法國作家。其詩和散文通常以色情為主題,代表對傳統道德的反動。]的《阿佛洛狄忒》和《比利地之歌》的影響。對于希臘文化,我的印象僅限于在大英博物館冰冷的光線下,看見的一個陶立克式圓柱及巴臺農的建筑裝飾。

伯爵夫人在她的會客室里搭建了一座小型的舞臺,背景是格子墻,每格里擺放了一朵紅玫瑰。這種紅玫瑰的背景,并不是很適合我身穿的簡單希臘式舞衣和我的舞蹈所呈現的宗教性。雖然此時我已讀過皮埃爾·路伊斯的《比利地之歌》、奧維德的《變形記》和薩福[薩福(約公元前610—公元前580),古希臘偉大的女詩人。]的詩歌,但是我完全不理解這些書里的感官意義,這也證明沒有必要對年輕人的文學作品加以非難。一個人沒有經歷過的事情,將永遠無法通過書本去了解。

我仍然是美國清教徒主義的產物,無論我身上是否流著外祖父母那種拓荒者的血液。他們在1849年乘著驛馬車橫穿中部平原,披荊斬棘地通過落基山脈的原始森林和酷熱平原,時時警覺地與印第安人保持距離或展開激烈的戰斗;或者由于我流著我父親的蘇格蘭血液;甚至是由于其他原因,和其他美國青年一樣,美國這塊土地已將我塑造成一位清教徒、神秘主義者,一個英雄氣概大于肉欲追求的奮斗者。而且我相信,大部分美國的藝術都是如此。比如惠特曼,盡管他的作品曾被禁止并被歸類為不入流的文學,盡管他經常宣揚肉體的享樂,但他內心還是清教徒,而我們大部分的作家、雕刻家及畫家也是如此。

到底是雄偉粗獷、狂風怒吼的美國大地,還是林肯總統仿佛無所不在的影響,催生了有別于法國感官文化的美國藝術?有人也許會說,美國的教育傾向是把人的欲望降到幾乎為零。真正的美國人并不是拜金主義者,而是理想主義者和神秘主義者。我并不是說美國人沒有感官欲望,相反,廣義的盎格魯—撒克遜人,或帶有一些凱爾特人血統的美國人,在關鍵時刻,比意大利人更狂野,比法國人更激情,比俄國人更能鋌而走險。但是早期的習慣訓練將這種氣質凍結在鐵墻里了。只有當生活中發生某些特別的事件時,才能將其保有的這種氣質釋放出來。那么,有人也許會說,盎格魯—撒克遜人是所有民族中最狂野的戀人。我知道這種特質的人睡覺時穿著兩套睡衣:一套是絲質的,讓皮膚覺得柔軟;一套是羊毛的,讓身體覺得溫暖;他們拿著《時代》和《柳葉刀》雜志[《柳葉刀》,英國的醫學雜志,1823年創刊。是一份在全世界極有威信的醫學雜志。],叼著一只香斗;他們時而變成熱情的牧羊神,其熱情程度連希臘人也甘拜下風,時而情欲像一座火山那樣爆發,會讓意大利人也驚魂不定!

在格雷夫爾伯爵夫人家的那個晚上,沙龍里擠滿衣著華麗、珠光寶氣的女人,玫瑰花的香味令人喘不過氣。我注意到前排的幾個漂亮小伙子的鼻子幾乎碰到舞臺邊緣,而且差點被我跳舞的腳趾頭掃到。我非常不開心,感覺整場演出失敗了。但是第二天早上,我收到伯爵夫人感謝的短箋,她謝謝我并吩咐我到門房那兒領錢。我不喜歡被叫到門房那里,因為我對錢過于敏感,但這筆錢畢竟夠我支付工作室的房租了。

比較使我愉快的是,某個晚上在著名的梅德琳夫人家中,我跳了《奧菲莉婭》這首曲子,也在觀眾群中第一次見到了有“法國薩福”之稱的諾瓦伊女伯爵[諾瓦伊(1876—1933),法國女詩人,以抒情詩聞世。]。讓·洛蘭也在場,并將他對舞蹈的印象發表在《日報》上。

除了盧浮宮和國家圖書館外,我還發現了另一個快樂的泉源:迷人的歌劇院圖書室。圖書管理員對我的研究很有興趣,拿出每一本關于舞蹈、希臘音樂和劇場藝術的書來任我查閱。我專心研讀每一種從古埃及到當代的關于舞蹈藝術的作品,也將心得專門記在筆記本上。不過當我完成這浩大的探索之旅后,赫然發現能讓我折服的大師只有盧梭(《愛彌兒》)、惠特曼和尼采。

在一個陰晦的午后,突然傳來一陣敲門聲,打開門時一個女人立在那兒。她的氣質雍容華貴,令人肅然起敬。她一出現,就仿佛有瓦格納式的主題音樂隨之揚起,深沉、有力,預示著將發生重大的事件。果不其然,那次揚起的深沉主題音樂一直影響著我的一生,其撼動力催生了不少波瀾壯闊的悲劇事件。

“我是波利尼雅克王妃,格雷夫爾伯爵夫人的朋友,”她說,“我看過你的舞蹈,你的舞蹈藝術使我,特別是我的作曲家丈夫著迷不已。”

她有一張漂亮的臉蛋,只可惜下顎過厚與突出,而且下巴極具威嚴。她的面容是羅馬皇帝般的,但是冷若冰霜的神態卻遮掩不住她眼神與五官所蘊藏的嬌艷。她說話的聲音也同樣冷峻,具有金屬般的音質,由于跟預期中她應擁有的圓潤、深沉的語調大為不同,這樣的聲音尤其令人感到神秘。后來證實我的推測無誤,她冷淡的表情與聲音的語調只是一種保護色,在她尊貴的地位下所隱藏的,其實是一種極度敏感的羞澀。我把自己的藝術與希望告訴她,王妃馬上答應幫我在她的住所安排演出。她會畫畫,也彈得一手好鋼琴和管風琴。王妃似乎感覺到我們空蕩冰涼的屋子所透露出的貧寒,當她突然告辭時,羞怯地將裝有2000法郎的信封放在了桌上。

我相信這是波利尼雅克王妃所慣有的舉動,雖然傳言中的她是非常冷酷無情的。

第二天下午我到她家去,在那兒跟波利尼雅克親王見了面。他是一個天賦異稟的音樂家,一位優雅瘦弱的紳士,時常戴著一頂小小的黑絨帽,愈發襯托出他漂亮的臉蛋。我換上舞衣,在他的音樂廳里為他獻舞,令他著迷不已,盛贊我是他夢寐以求的理想化身。他對我的理論——關于舞蹈動作與聲音之間的關聯性——以及我想復興舞蹈藝術的理想與希望興趣濃厚。他高興地為我彈奏迷人的古鋼琴曲,纖細修長的手指宛如戀愛般撫觸著古鋼琴。他的賞識帶給我溫暖,他最后驚呼著:“真是個討人喜愛的孩子,伊莎多拉,你真可愛。”我害羞地回答說:“我也很喜歡您,我愿意為您跳舞,編一套在您動人的音樂激發下創作出來的宗教舞蹈。”

接著我們開始設想今后的合作,這種合作對我是大有裨益的,可惜的是天下常有不如意之事!我們合作的愿望,不久就因他的早逝而作罷。

在王妃住處舉行的舞蹈演出非常成功,而且由于王妃大方地將住處對外開放,不將觀眾限為她的朋友,使得我的作品引起更廣泛的注意。之后,我們又在自己的工作室辦了幾場能容納二三十人的募款演出。波利尼雅克夫婦每一場都來。我還記得有一次,波利尼雅克王子為了表現他的激動之情,還把絨帽脫下,一邊在空中揮舞,一邊喊著:“伊莎多拉萬歲!”

卡里埃爾[卡里埃爾(1849—1906),法國油畫家、石版畫家和雕刻家,以描繪天倫之情和畫知名文學家、藝術家的肖像著稱。]和他的家人也來觀賞這些演出。有一次卡里埃爾還發表了一篇關于舞蹈的簡短演說,賦予了我極大的榮耀,他說:

渴望要表現出人性情感的伊莎多拉,在希臘藝術中找到最完美的典范。她癡迷于那些美麗的浮雕作品,從中獲得了創作的靈感。然而,與生俱來的創造本能引領她回歸自然,由此產生出這一切舞姿。而相信能夠仿效與復興希臘舞蹈的她,也找到了屬于自己的表現方式。她雖遙想希臘,卻也只聽從自己的聲音。她所帶給我們的是她本身的歡樂、她本身的傷痛。她只想忘卻時間,追求幸福。她的愿望如此活靈活現地呈現在我們面前,也喚起了我們的愿望。看著這些在剎那間復活的希臘藝術,我們也像她一樣年輕起來了!新的希望在我們心底燃燒。當她舞出對不可抗拒的命運之屈服時,我們也同她一起變得順服。

伊莎多拉·鄧肯的舞蹈不再是一種余興節目,而是一種個性的體現。它是如此鮮活和豐富,激發了我們去完成命中注定屬于我們的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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