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鄧肯自傳(7)
- 舞動真情
- (美)伊莎多拉·鄧肯 (蘇俄)葉賽寧
- 4366字
- 2014-11-04 12:35:19
如果我們能看到反映自己生活的影片,不免會驚呼:“這真的發生過嗎?”當然我記憶中漫無目的地走在倫敦街頭的那四個人,可能就存在于狄更斯的想象世界里。可是如今看來實在很難相信這是事實。我們年輕人在面臨一系列苦難后,仍能保持斗志是不足為奇的,但是可憐的母親一生經歷過無數困難與苦惱,亦已老去,卻還能淡然看待種種挫折。我現在回想起來真覺得不可思議。
我們沿著倫敦街頭走著,沒有錢,沒有朋友,沒有辦法找到當晚的棲身之處。我們試過兩三間旅館,可是因為我們沒有行李,旅館全都堅持我們必須預先付費。我們又試了兩三間公寓,但所有房東太太都同樣冷酷無情。最后我們被逼到格林公園的一張板凳上,但即使這樣還是有個粗暴的警察過來喝令我們走開。
這種情況持續了三天三夜,我們以廉價面包果腹。雖然處境如此惡劣,但是我們的活力實在驚人,白天我們還去大英博物館。記得當時我讀的是翻譯成英文的溫克爾曼[溫克爾曼(1717—1768),德國考古學家和藝術史學家。]所寫的《雅典之旅》,我完全沉浸于書中,忘了自己的奇特遭遇;我哭了,但并不是為了個人悲慘的命運而哭,而是為了溫克爾曼在游歷歸來的途中不幸去世而哭。
到了第四天拂曉,我決定采取某種行動。囑咐好母親、雷蒙和伊麗莎白不出聲地跟著我走之后,我大搖大擺地走進倫敦最好的一間旅館,告訴半睡半醒的服務生說我們剛搭火車到這里,行李隨后就會從利物浦運來。我吩咐他馬上安排幾間房間,順便把包含咖啡、蕎麥蛋糕和其他美式佳肴的早餐送過來。
那一整天我們都睡在舒適無比的床上。我不時打電話下去,指責服務生為什么我們的行李還沒送過來。
“不換衣服根本不能出去見人。”我說,當晚我們就在房間里用餐。
第二天清晨,斷定這招已使到了極限,我們就像當初進旅館時一樣走了出去,只不過這次并沒叫醒夜班服務生!
我們精神煥發地走在街上,再次準備好要面對世界。那天早晨我們慢慢散步到切爾西教堂,坐在教堂的墓地上,我注意到地上有張報紙。拾起報紙,看到一則消息說一位我曾在她家跳過舞的紐約貴婦在格羅夫納廣場買了房子,并在那里大宴賓客。我靈機一動,“在這兒等著。”我對他們說。
午餐前,我獨自一人找到了格羅夫納廣場,那位貴婦當時正好在家,她很和善地接待了我。我告訴她自己已來到倫敦,正在一些上流家庭的客廳中表演跳舞。
“我星期五的晚宴上正好需要舞蹈表演,”她說,“你能在晚餐后為我做些表演嗎?”
我同意了,并且巧妙地暗示她必須先預支一筆錢。她極其明理,馬上就寫了張10英鎊的支票給我,我帶著這張支票跑回切爾西教堂墓地,看到雷蒙正在發表關于靈魂的演說。
“我星期五晚上要到某太太位于格羅夫納廣場的家里獻舞,威爾士王子也可能會到,我們賺到錢了!”我把支票拿給他們看。
雷蒙說:“我們必須拿這些錢去找一間工作室,并且先預付一個月的房租,我們再也不能忍受那些粗俗的房東太太的侮辱了!”
我們動身去找工作室,最后在切爾西的國王路附近找到一間小的工作室,當晚就睡在那里。工作室里沒有床,只能睡在地板上,可是我們卻覺得自己又像藝術家一樣生活了。
我用付完房租剩下的錢買了些罐頭食品,并且到一家叫作“自由”的商店買了幾碼白紗作為出席某太太晚宴的裝扮。席間,我跳了內文的《納希蘇斯》,當時瘦弱的我在舞中扮演迷戀自己水中倒影的清瘦少年。我還跳了內文的《奧菲莉婭》,我聽見人們的竊竊私語:“這孩子怎么會有這么悲戚的表情呢?”晚宴快結束時,我又跳了門德爾松的《春之歌》。
母親為我伴奏,伊麗莎白讀了幾首由安德魯·蘭[安德魯·蘭(1844—1912),蘇格蘭學者、文人,以寫童話故事和翻譯《荷馬史詩》著稱。]翻譯的《戴奧克里圖斯詩選》[戴奧克里圖斯(公元前3007—公元前260),希臘詩人、牧歌的創始人。],雷蒙則就舞蹈及其未來對人類心理可能產生的影響作了簡短演講。這些演出有些超出了這群酒足飯飽的觀眾的理解范圍,不過也相當成功,女主人也很滿意。
只有教養良好的英國人才會對我赤腳、著涼鞋與透明白紗跳舞視而不見,不過我這種簡單的裝束幾年后卻在德國風靡一時。英國人就是這么彬彬有禮的民族,有禮到沒有一個人評論我服裝的獨特之處,也沒有人提到我舞蹈的別具一格。每個人都說“好美妙啊!”“令人渾然忘我!”“非常謝謝你!”之類的話。僅此而已。
從那次晚會后,我陸續接到許多知名人士的邀約。頭天我是在王親國戚前或在勞瑟女士的花園里跳舞,但第二天卻發覺自己已沒錢吃飯了。這是因為有時有錢可領,但絕大多數的時候卻沒錢可領。女主人們都說:“你將在某某公爵夫人前跳舞。許許多多著名人士都在看你的舞蹈,你很快就會在倫敦紅得發紫了。”
記得有一天我在一場慈善義演上連續跳了好幾個小時的舞。一位有爵位的夫人親手倒茶并拿一些草莓給我,以作為答謝,可是因為連續幾天沒吃飽,我的身體已經虛弱到無法承受這些草莓加奶油。就在這時,另一位夫人舉起一只裝滿金幣的袋子說:“瞧瞧你為‘盲女之家’募集到這么多錢!”
母親和我都太過靦腆,無法告訴這些人,說他們的殘酷是前所未聞的;相反,為了能衣著光鮮地出席這些場合,我們將錢花在了衣服上,以致沒有正常飲食。
我們買了一些吊床放在工作室,并且租了一架鋼琴。不過我們還是把絕大部分的時間花在大英博物館內。雷蒙在那里臨摹了所有希臘瓶飾與浮雕,我則試著找出與酒神祭祀群舞者頭部姿勢、腳步節拍還有酒神杖的擺動和諧一致的音樂韻律。我們每天還在大英博物館內的圖書室里待幾個小時,中午就在休息室里吃廉價面包配牛奶咖啡。
倫敦的美使我們著迷。這里有我在美國所錯失的一切文化美和建筑美,如今我可以飽覽這一切。
在我們離開紐約前,我已經一年多沒見到米羅斯基了。后來有一天,我接到芝加哥一個朋友的來信,說米羅斯基志愿投身“西班牙戰爭”,隨軍隊駐扎在佛羅里達,并因感染傷寒而不幸去世。這封信對我是個致命的打擊,我無法相信這個消息。有天下午,我走到古博學會翻遍了舊報紙合訂本,在數百個死亡名字中找到了以極小字體印刷的他的名字。
朋友的來信中還寫著米羅斯基在倫敦的妻子的姓名和住址。有一天我雇了一輛有蓋的雙輪出租馬車,動身去找米羅斯基夫人。她的住址離城很遠,大約是在哈默史密斯附近。當時我仍多少受到美國清教徒精神的影響,因此,米羅斯基在倫敦竟還有一個從未向我提及的妻子這一事實讓我很震驚。所以,我并未告訴任何人我要去找她。我給了車夫住址,車子走了不知多少里路,幾乎到了倫敦市郊。那里有一排又一排外觀相似、大門非常陰郁昏暗的灰色小屋,屋子的名號一間比一間嚇人:有舍伍德別墅、格倫寓、伊力斯米爾、恩尼斯莫爾以及其他絲毫不相稱的名號,最后終于到了“斯特拉之家”。我按了門鈴,一位陰郁異常的倫敦女仆前來開門。我說要找米羅斯基夫人,接著就被帶進一間通風不良的客廳。那天我穿了一件白色的格里納韋[格里納韋(1846—1901),英國插畫家,現代童書插畫先驅,以其獨具一格、富有魅力的兒童讀物聞名。]式的棉布外套,臂下挽了一條藍色絲帶,頭上戴了一頂大闊邊草帽,卷曲的發束落在肩上。
“斯特拉之家”是所女校。我聽見樓上的腳步聲,一個尖銳、清脆的聲音說:“女孩們,保持秩序!保持秩序!”隨后進來一個我生平所見過的最矮小的成年女人。她——身高不超過四英尺,骨瘦如柴,有著閃耀的灰色眼睛,灰發稀疏,小臉慘白,緊閉蒼白的薄唇——進來時,即使米羅已不幸過世,我仍被一股混雜著恐懼與妒意的復雜情緒所刺痛。
她并不是很熱情地迎接我。我試著表明來意。
“我知道,”她說,“你是伊莎多拉,米羅常在信里提到你。”
“我很抱歉,”我畏縮地說,“他從沒對我提過你。”
“是啊,”她說,“他當然不會提,我本來可以去找他的,但現在——他卻走了。”
她用一種哀婉的聲調說著,讓我不由得哭了起來,她也跟著哭了,仿佛我們一直都是好朋友似的。
她帶我上樓到她的貼滿米羅斯基照片的房間。那里有他年輕時的照片——臉龐俊美,魅力十足。還有一張是他穿著軍服時拍的,她已在那張照片周圍圍上了黑紗。她說了他們的故事,說他是怎樣到美國去找出路,只是當時沒有足夠的旅費,以便兩人一起去。
“我早該跟他在一起的,”她說,“他總是寫信說:‘再等一小段時間,我就能賺到錢讓你過來了。’”
幾年過去了,她還是在那所女校擔任教師,頭發逐漸斑白,但是米羅卻一直沒把讓她到美國的錢寄來。
我將這個有耐心的小個子老婦人(在我看來她非常老)的命運與我的闖蕩經歷兩相對照后,仍舊百思不得其解:既然她是伊凡·米羅斯基的妻子,又希望和他一起去,為什么沒能成行呢?就算是坐下等艙也行啊!不管在當時或日后,我一直想不通為何當一個人想做某件事時,會有什么理由阻礙他去做;因為只要我想,我就馬上去做了,雖然這往往造成我的不幸與苦難,但至少也獲得了自行其是的快感。但是這個可憐的、耐心的瘦小女子,怎么能年復一年地等候她丈夫想辦法送她到美國呢?
我坐在環繞著米羅相片的房里,她緊緊握住我的手,不斷地談論他的事,直到我發覺天色已晚。
她要我答應再來看她,我也要她一定來看我們,可是她說自己從無空閑,從早到晚都得忙著教書和改女學生的作業。
因為我已經先差走了出租馬車,只好搭公共馬車回家。記得當時為了米羅和他可憐的小妻子的命運,我一路哭著回家;不過同時我也懷著一種奇特的力量所帶來的歡愉感受,并且蔑視那些失敗者,或者是那些把生命浪費在等待上的人們。這對年輕的人來說過于殘忍!
我一直是枕著米羅斯基的照片和信件睡覺的,不過從那天起,我將那些東西打包放到行李箱里去了。
當我們在切爾西的工作室第一個月租期屆滿時,天氣很熱,我們就到肯辛頓租了一間有家具的房子,那兒有一架鋼琴和較多的工作空間。但很快到了7月底,倫敦的社交季節突然結束了,8月就在眼前,而我們卻沒有在旺季存下多少錢。整個8月,我們都游走于肯辛頓博物館和大英博物館的圖書室,常常在閉館后,從大英博物館走回肯辛頓的住處。
一天傍晚,矮小的米羅斯基夫人出乎意料地出現在我面前并邀我一起吃晚飯。她非常興奮,這次造訪對她來說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她甚至為我們的晚餐點了一瓶勃艮第葡萄酒。她要我告訴她米羅在芝加哥時的模樣,說過些什么話。我告訴她,他是多么喜歡在樹林里采摘菊花,還說有一天當陽光灑在他的紅頭發上時,他懷里是怎樣抱著一大抱菊花,我又是怎樣總將他同菊花聯想在一起。她哭了,我也流下眼淚。我們又喝了另一瓶勃艮第,完全沉浸在美好的回憶里。然后她就轉乘了好幾次公用馬車,回“斯特拉之家”了。
9月到了,伊麗莎白決定回美國賺點錢,因為她一直同以前在紐約的學生的母親們保持通信聯系,而其中一個家長給她寄了一張支票作為回去的旅費。
“因為,”她說,“我賺了錢后,就能寄來給你。而你很快就會成名致富,所以我不久就能再回來與你們重聚。”
我記得當時我們到肯辛頓大街,在一家商店為她買了件溫暖的旅行大衣,最后目送她消失在郵船上。我們三人回到了住所,接連幾天沮喪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