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鄧肯自傳(12)
- 舞動真情
- (美)伊莎多拉·鄧肯 (蘇俄)葉賽寧
- 2873字
- 2014-11-04 12:35:19
我的孩子,年邁卡德穆斯[卡德穆斯是傳說中建立底比斯之人以及底比斯的第一位國王。]的年輕后裔,
為何哀哭著來到我的宮殿?
手上怎么還拿著哀訴者的樹枝?[哀訴者會將纏著羊毛的樹枝放在祭壇前,直到所求被應允,才將樹枝拿走。文中所引乃是俄狄浦斯王出場后的第一段臺詞。]
啊!我應該怎么形容剛聽到這聲音時的激動呢?我真懷疑在遠古戲劇的巔峰,希臘的盛世,索福克勒斯戲劇的風靡時期,無論在整個羅馬還是在其他任何國家,在任何時代,是否有過這樣震懾人心的聲音。從那一瞬間起,莫奈·蘇利的聲音,莫奈·蘇利的身影,越來越宏大,吸納了一切言語、一切藝術、一切舞蹈,他的氣勢如此雄偉,聲音如此洪亮,以至于特羅卡德羅之大也容不下這位藝術巨擘。我們感到目眩神迷,淚如泉涌,幾乎昏厥過去。到了第一幕終于結束時,我們情不自禁地擁抱著對方。在幕間休息時,我們兩人都認定這就是我們朝圣的頂峰和我們遠渡重洋的理由。
第二幕開始了,這出偉大的悲劇在我們眼前呈現。焦躁、不安開始使自信滿滿、得意揚揚的年輕君王產生疑慮,強烈渴望不惜一切代價查明真相。接著壯麗的一刻來臨了,莫奈·蘇利開始跳舞。啊!這就是我日夜向往的——偉大的英雄人物的翩然起舞。
又是中場休息。我看著雷蒙,他面色蒼白,兩眼冒火,我倆搖搖欲墜。第三幕開始了,已不能用筆墨形容了。只有看過這出戲,看過莫奈·蘇利表演的人,才能體會我們的感受。到了最后一刻是痛苦的極致,他神智狂亂,那種混雜著宗教的罪惡感與受挫的自尊心的極端恐懼爆發了!因為他正是一切罪惡的源泉。他親手挖下自己的眼珠后,知道自己再也無法看清真相了,就將子女喚到跟前作最后的訣別。此時特羅卡德羅的6 000名觀眾全都失聲痛哭了。
雷蒙和我緩緩走下樓,我們實在走得太慢,太不舍得離開這里了,使得看門人不得不推我們出去。就在那時,我明白自己已得到藝術的偉大啟示,我知道自己的方向了。我們因靈感的啟示而陶醉,飄飄然走回家。此后幾個星期,我們不斷咀嚼這份回憶。當時我簡直不敢夢想會有那么一天,我可以和偉大的莫奈·蘇利站在同一個舞臺上!
自從在博覽會中看過羅丹的作品后,羅丹的天才藝術一直縈繞在我的心頭。有一天我尋到他在大學路上的住處,去向他朝圣,就好像是普賽克[普賽克,古典神話中人類心靈的化身。她幾經磨難,終于與愛神丘比特結合。]到石室中找尋兇殘的牧羊潘神[潘神,希臘神話里半神半獸的人物,長著羊角、羊蹄,善于吹奏蘆笛,是畜牧及繁殖之神,后為自然之神。],只不過我此行并不是為了尋愛,而是要追求藝術之神。
羅丹身材不高,健壯有力,須發豐美,還蓄著濃密的胡子。他深入淺出地向我講解他的作品。有時候他只是低吟著雕像作品的名字,不過感覺得出來這些名字對他沒有什么意義。他的手在來回撫弄著,我覺得在他手下的這些大理石雕刻仿佛像熔解了的鉛一樣流動起來。最后,他拿起一些黏土在雙掌間揉捏,邊揉邊用力呼吸,他呼出的熊熊燃燒的熱氣就像是熱力四射的火爐。不一會兒工夫,他已經完成了一個女人的胸部,那胸部仿佛在他的指尖下撲通撲通地跳動著。
他拉著我的手,叫了輛車到我的工作室去。我很快地換上舞衣,為他跳了安德烈·波尼爾為我翻譯的下面這首德里克里特的田園詩。
潘神愛慕精靈艾珂[艾珂,森林女神,因被天后希拉懲罰,從此不能自己發聲,只能重復別人的聲音。據說她因拒絕潘神的追求而慘遭報復。]
而艾珂愛慕薩蒂爾(森林之神)
我停下來向他講解創造新舞蹈的理論,但不久我就發現他并沒有在聽。他低垂著眼簾凝視著我,目光灼灼,然后,他像先前在雕像前所做的一樣,來到我面前,用手滑過我的脖子、胸前,撫摸著我的手臂,再滑過我的臀部和赤裸的雙腿、雙足。他開始揉捏我的身子,仿佛那就是黏土似的,他散發的熱焰灼燒并熔化了我。我整個人渴望把自己的一切獻給他。事實上,我真的會這么做,假如沒有所受的教養使我害怕,讓我退縮。我抓起衣服套在舞衣上,送走了大惑不解的他。
兩年后,我從柏林回到巴黎時,才又見到羅丹。此后幾年間,他一直是我的好友與恩師。
與這次見面大不相同,但同樣令人感到喜悅的是同另一位偉大的藝術家卡里埃爾的晤面。作家卡茲爾的妻子帶我來到他的工作室。卡茲爾夫人憐憫我們孤單的處境,時常邀請我們到她家聚餐,她學小提琴的小女兒和她極具天分、現在已經頗有名氣的小兒子——作曲家路易斯,在溫馨的桌燈映照下,構成極其完美和諧的畫面。那時我就注意到墻上有一張奇特、迷人又透著傷感的畫像。卡茲爾夫人說:“那是我的肖像,卡里埃爾畫的。”
有一天,她帶我到卡里埃爾位于埃杰西卜·摩羅街上的家里。我們爬上了頂樓,看見卡里埃爾正被書、家人與朋友團團圍住。他具有一股我從未感受過的靈性力量,那是智慧與光明,流露著對全人類的深情厚愛。他的畫作所體現的一切優美、力量與奇跡,只不過是他那崇高靈魂的直接呈現。來到他面前,感覺就像親眼見到了耶穌,令人充滿敬畏。假如不是生性羞赧保守的話,我真想跪倒在他面前!
幾年后,約斯卡女士如此描述這次見面的情形:
在少女時代,這件事情我記得比其他事情都清楚。那天,我與卡里埃爾初次在他家里遇見了她,她的名字和容貌立刻就注入我的靈魂了。我像往常一樣忐忑不安地敲了卡里埃爾的家門。如果不使盡全力壓抑情感,我實在無法接近這座“貧窮人的圣殿”。在那位于蒙馬特爾的小屋里,這位非凡的藝術家安靜快樂地創作著,他親愛的家人——身穿黑色粗呢衣服的妻子與母親以及沒有玩具可玩的孩子們,都圍繞在他身邊,全都容光煥發。啊!這些圣潔的人們哪!
伊莎多拉站在謙遜的大師和他在巴斯德研究所工作的朋友——沉靜的麥基尼科夫[麥基尼科夫(1845—1916),俄國動物學家、微生物學家。因在動物體內發現噬細胞而與他人共獲1908年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之間。她甚至比他們兩人還要安靜。除了麗蓮·吉什[麗蓮·吉什(1896—1993),美國電影女演員,以在早期經典默片里扮演和藹可親、弱不禁風和多愁善感的女主角著名。1971年獲奧斯卡終生成就獎。],我再也沒看過比她更羞怯的美國女孩了。卡里埃爾拉著我的手,就像人們拉著小孩的手,要他去親近值得他仰慕的人物。當我凝視著她時,他說:“這是伊莎多拉·鄧肯。”接著就是一片沉默。
突然間,平時一向低聲說話的卡里埃爾用深沉、洪亮的聲音說:“這位美國姑娘將改造全世界!”
每次我腦海里浮現出卡里埃爾全家福的影像時,都忍不住熱淚盈眶。我不久就成了他家的常客了,這是我年輕時代最彌足珍貴的記憶之一。記得當時我馬上就俘獲了他們的心,受到他們熱情接納,并被當作朋友。從那時起,每當我懷疑自己時,都會重溫他們對我的接納之情,借此重拾信心。卡里埃爾的靈思就像是上蒼的祝福,不斷地激勵我繼續堅持自己的最高理想,不停地召喚我向更純凈的神圣藝術意境前進。而且,奇怪得很,在憂傷幾乎讓我住進精神病院的時候,是卡里埃爾的畫作給了我活下去的信念。
沒有任何藝術能像他的藝術一樣顯示出強大的力量,更沒有任何藝術家的生命能對他周圍的人產生如此神圣的同情與幫助。他的畫作不應被放在博物館中,而應當被供在“精神力量”的圣堂中,讓世人都能夠與他那偉大的精神相溝通,因此獲得凈化與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