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視了隨機性的經驗故事

下面的事件，都發生在2015年。

塞雷娜·威廉姆斯（Serena Williams）被視為歷史上最偉大的網球運動員之一，也是世界頭號網球女選手，她有望贏得“年度大滿貫”，即一名球員在同一年贏得所有四項大滿貫賽事——澳大利亞公開賽、法國公開賽、溫布爾登和美國公開賽的冠軍，就能夠被稱為年度大滿貫得主。這是一個特殊的成就，而威廉姆斯當時在巡回賽中占據了優勢地位，奪冠希望很大。所以，她被放在了《體育畫報》（美國體育雜志）8月31日刊封面的顯著位置，標題是“大滿貫：所有人都在關注塞雷娜”。

然后，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在9月美網公開賽的一場驚心動魄的半決賽中，奪冠大熱門的威廉姆斯，輸給了非種子選手羅伯塔·文奇（Roberta Vinci）。

棒球明星丹尼爾·墨菲（Daniel Murphy）在紐約大都會隊，也打出了一個偉大的賽季，他“在季后賽中，連續6場比賽打出本壘打，創造了棒球大聯盟的紀錄。在進入世界大賽的9場比賽中，他的打擊率為0.421，有7支本壘打和11個打點”。于是，墨菲同樣迅速登上了《體育畫報》11月2日刊的封面，頭條稱他為“不可思議的墨菲”。

然后，意想不到的事情又發生了。墨菲的擊球表現突然下降，他在世界大賽關鍵的第四場比賽的第八局中，錯過了一個落地球，據說這也是大都會隊輸給堪薩斯城皇家隊的一個原因。

演員威爾·史密斯（Will Smith）因飾演法醫病理學家貝內特·奧馬魯博士（Dr. Bennet Omalu）而獲得金球獎提名。奧馬魯博士的主要成就是發現足球與大腦損傷之間的聯系。由于這是體育界的重要進展，《體育畫報》在12月28日刊的封面上刊登了史密斯和電影《腦震蕩》（Concussion）的宣傳照，并打出了“威爾·史密斯，照亮足球最黑暗的角落和美國足球競賽的未來”的標題。

然后，意想不到的事情再次發生了。盡管影片很受歡迎，史密斯的表演也得到了好評，但他卻沒有獲得奧斯卡提名。事實上，這部電影完全被排除在了這項著名電影盛事的提名名單之外。

所有這些事件，都發生在幾個月內，并且呈現出類似的事件順序，即某人表現出色——出現在《體育畫報》的封面上——表現受挫。這種所謂的《體育畫報》封面現象，是基于這一系列反復發生的事件，并在多年來被體育迷們反復觀察到了。這種現象的覆蓋程度到底有多大呢？來自《體育畫報》的維基百科條目的最新數據，記錄了數百個類似案例?！扼w育畫報》雜志自己，也在其2002年1月號中探討了這一現象，該雜志顯示，截至該期期刊出版時，37%的封面人物（自1954年8月第一期以來的2456個封面中的913個），確實在登上封面之后出現了事業表現不佳的現象。

這是個容易根據經驗而產生過于武斷敘述的典型案例。當一名運動員或一支球隊未能達到預期的表現時，球迷們迫切地想了解到底發生了什么。一段時間后，他們會注意到，在多次令人失望的表現之前，一本雜志的封面上曾出現過該運動員或相關球隊的身影。這其中一定有什么聯系，也許運動員或團隊無法應對被公開稱為“偉大”的壓力，也許他們被媒體的高度關注和球迷們越來越多的崇拜分散了注意力，也許他們沾沾自喜，停止了繼續努力工作，等等。

所有這些情況都有可能發生。但對于登上封面的那些運動員、名人或球隊，請讓我們給予一些基本的信任。為了獲得這些登上封面之前的成就，職業運動員必然異常刻苦地練習，因此，他們中很少有人輕易屈服于壓力，或輕易被寵壞。那為什么上了《體育畫報》的封面，就會導致成績下降？這可能是一個錯誤的問題。相反，更明智的做法是，在開始調查這些事業下滑的現象時，先問：“這些運動員或球隊，什么時候會成為該雜志的封面人物？”答案是：當他們處于職業巔峰狀態的時候！

如果《體育畫報》雜志嚴格按照這個標準篩選封面人物，那么登上其封面的很多人，必然是優中選優的佼佼者。他們以卓越的成就贏得了登上封面的殊榮。這同時也意味著，他們很可能沒辦法再超越登上封面時的巔峰表現，或不存在太大的提升空間。而如果他們的卓越成就是競技水平和一些控制范圍之外的事件的結合（就像在體育和許多其他行業一樣），那么很有可能，他們在下一次的表現會向著一個相對更“正?！钡乃较陆怠ｋm然這種下降可能會在他們出現在封面上后不久發生，但這不會是由封面造成的，它只是事件的一個自然發展進程。

事實上，如果上了封面的許多人后來沒有表現得遜色，對《體育畫報》來說，反而是一個不好的信號。那就意味著，編輯們在識別和挑出表現最好的球員時，并沒有真正做好本職的工作。在這里，我們面對的不過是回歸均值的正常統計現象，或者說，正如《體育畫報》自己所描述的那樣，是一個“自然而然”的結果。

當然，有人可能會說，這種都市傳說的存在并無壞處。畢竟，這只是一個在體育界出現的某些罕見極端事件的錯誤故事。

但這個例子，實際上代表了一個更大的、廣泛存在的現象?；貧w均值的現象，在所有領域和情況下都存在。在這些領域和情況下，在某種程度上，最終的結果完全取決于純粹的運氣或隨機事件。運氣在一個極端結果中扮演的角色越大，事件迅速恢復到更正常水平的可能性就越大。當然，這對于積極和消極的極端事件都是如此。而我們對生活中許多領域的極端事件都非常關心，這意味著，我們對回歸均值現象傾向的忽視，常常導致我們創作出有缺陷的故事，這些故事錯誤地識別了造成結果的原因，并夸大了它們對結果的影響。

以醫學為例，如果一種藥物或治療方法，經常在極端情況下使用，其治療效果可能就會被高估。事實上，例如放血術，如果有些患者在感覺非常糟糕的時候選擇了放血，可能會受益于轉歸效果，即無論是否放血，他們的病情總會在一段時間后就好轉。但因為實施了放血的操作，它攬走了大部分的功勞。

同樣，回歸均值的效應，有時候可能會使咨詢師得到比他們應得的更多的贊譽，因為咨詢師的客戶通常在表現異常糟糕的情況下進行咨詢。在咨詢后，一部分業績的提升，要歸功于咨詢師；而一部分則要歸功于運氣。但咨詢師們往往會得到全部的榮譽。

如果不考慮可能的回歸效應，任何類型的評估都是不完整的。假設一家公司只給業績最好的人發獎金，并懲罰業績最差的人。表面看來，這是符合邏輯的操作……但回歸均值的效應，一定會導致部分業績最佳的員工在新的一年里，做得比前一年差；而一些業績最差的員工，則表現有所提升，這與獎勵和懲罰的管理措施效果毫無關聯。但從表面上看，這種經驗會錯誤地加強人們的信念，即懲罰能夠帶來更好的激勵效果，而獎金則會令人驕傲自滿，表現變差。

所謂的彼得原理1，部分原因也是由于回歸均值的效應。彼得原理主張員工“會晉升到自己無法勝任的職位”。如果員工在工作績效處于或接近最佳狀態時得到晉升，那么由于回歸效應，他們晉升以后的表現很可能會下滑。

類似的情況，也會發生在領導層的變動中。經歷了連續的糟糕業績的經理或行政人員可能會被替換，但新官上任后，企業的業績可能會有所改善。然而，這種改善，是否純粹得益于這次人員的更換呢？如果此前業績下降的部分原因是由于遇到特別倒霉的情況呢？因為在沒有改變發生的情況下，我們永遠看不到可能產生的不同結果，所以我們也很少考慮到這種替代性解釋。

在《醉漢的腳步》（The Drunkard’s Walk）一書中，物理學家列納德·蒙洛迪諾（Leonard Mlodinow）舉了一個電影行業的例子。制片人因為連續選擇了幾部表現不佳的電影而被解雇。新高管到任后，電影公司業績的好轉，被視為證明了兩件事：一是舊管理層的確應該為之前的糟糕票房負責；二是新的管理層是個好選擇。然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哪怕人們了解到，在舊管理層被替換后，取得好票房的電影實際上是由被解雇的管理人員挑選的，并且已經在籌備發行的過程中，他們也不會改變這種看法。

說到電影行業，電影續集的市場表現往往也受到回歸效應的“詛咒”。如果在原版大片之后拍攝的續集的收視率相對較差，其實正常，且第一部越是大熱，后續的作品就越是“被詛咒”。當然，這并不意味著續集的質量不高，或票房不好。影院的數據顯示，電影續集往往也能夠帶來相當可觀的回報。因此，我們在短時間內，還是可以期待各路大片續集的上映。

歸根結底，基于經驗對回歸均值的錯誤理解，導致我們產生了錯誤的故事，把責任和贊美歸咎于錯誤的對象。那么，為什么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很少聽說這種可能的回歸效應呢？這是因為，盡管這是個普遍存在的概念，但它很少出現在大多數課堂討論和新聞分析中，因此我們可能從來沒有看到體育或財經版面的標題驚呼：“業績下滑，回歸均值的現象又出現了！”

部分原因是，接受回歸效應，意味著承認在我們所經歷的重要結果中，偶然性發揮了關鍵的作用。而人類天然地抵觸隨機性的概念，我們不愿意承認自己的努力結果是完全不可控的，或付出巨大的物質代價后獲得的結果是不可控的。為此，我們寧可編造故事來解釋好的或壞的結果，并希望這些解釋能夠確保我們持續獲得好的結果，避開壞的結果。

忽視偶然性的作用，過度解讀隨機的波動，這只是人類基于經驗的故事產生誤導性的一種方式。還存在更多其他的方式，令我們基于經驗的敘事和復雜的潛在因果關系發生沖突，而且這些因素，或許根本不需要通過極端的事件來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