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都鐸王朝:宗教改革與權力之爭(英格蘭史六部曲2)
- (英)彼得·阿克羅伊德
- 6918字
- 2022-09-15 15:20:51
2 遍身朱紅
富商理查德·哈尼的兒子史蒂芬于1511年春夭折于襁褓之中。他所在的堂區(qū)位于懷特查佩爾,當?shù)亟烫玫闹鞴芡旭R斯·德萊菲爾德想把他孩子的洗禮袍收作“喪葬禮品”——在葬禮時將洗禮袍贈予司鐸是傳統(tǒng)習俗。但哈尼一口拒絕。一年后,他被傳喚到蘭柏宮,被判藐視教會權威罪。但他依然拒絕支付在他看來有失公允的費用。到了年末,他去當?shù)亟烫眠M行晚禱的時候,托馬斯·德萊菲爾德正式對其施行絕罰。“哈尼,”他高聲說道,“你應受詛咒,永受詛咒。”
這事就嚴重了。所有人都不能同哈尼來往。哈尼將孤單一人,因為沒人愿意被看到自己同受了絕罰的人在一起。當然,他也將墮入地獄永受煎熬。但是,哈尼發(fā)動了反擊,指控教堂住持誹謗自己。并且對宗教法庭先前判其有罪的合法性提出了質(zhì)疑。這個案子被提送法院,但一直拖了二十二個月都沒得出結論。在此期間,教會查抄了哈尼的家,并發(fā)現(xiàn)了幾本由英語寫成的異端書籍。于是哈尼被關到了位于圣保祿主座教堂西側的羅拉德塔,并于同年冬天被發(fā)現(xiàn)上吊身亡。倫敦主教宣布異端分子哈尼懷著懺悔和羞愧的心情自殺了。同情哈尼的人指責這是一場由教會實施的謀殺。殉教者傳記作家約翰·福克斯寫道:“他的脖子被鐵鏈絞斷,身上其他地方也負了傷,被人用他自己的腰帶吊了起來。”
早在罪不可赦、“萬惡”的異教徒哈尼的尸體在史密斯菲爾德火化之前,陪審團便同驗尸官一起開始調(diào)查哈尼的死因。1515年2月,陪審團裁定三個神職人員(其中包括擔任倫敦堂區(qū)秘書長的主教威廉·霍西)犯謀殺罪。該主教立馬寫信給托馬斯·沃爾西,希望由不帶偏見的人員來調(diào)查此事,他對沃爾西稱,倫敦人如此“心懷惡意地支持”異端,教士們哪怕“如亞伯爾般無辜”,亦會被判有罪。
國王于是下令在泰晤士河北岸毗鄰布萊克法爾的貝納德城堡召開會議調(diào)查此事,會上倫敦主教抓住機會譴責陪審團的成員為“作偽證的卑鄙小人”。亨利于是出面干預,決定赦免霍西等人,他讓律師宣布這幾人無罪。霍西于是離開倫敦,迅速逃往埃克塞特。這事看似就這么了結了。
但一石激起千層浪。三年前,也就是1512年,議會通過了一項法案,針對犯有謀殺罪的低級教士,剝奪其“教士特權”。所謂“特權”是指神職人員將在宗教法庭受審,并且可以免于一死。所謂低級,指那些職位不高的神職人員,如讀經(jīng)員、輔祭人員等。在哈尼一案激起的緊張氣氛中,以上法案的規(guī)定再次被提上臺面。溫徹斯特隱修院院牧向上議院宣稱1512年通過的法案違背天主的律法,違背教會的自由。他引用了《編年紀上》中的文字來支撐自己的觀點:“不要觸犯我的受傅者。”(《編年紀上》16:22)
擔任倫敦托缽會會長、國王宗教顧問的亨利·斯坦迪什對此并不贊同。他堅稱國王的任何行為都不會損害教會利益,由此,教會事實上應在國王的權力管轄范圍之內(nèi)。世俗法庭是否能夠?qū)徟薪淌浚克资赖念I導者能否拘押由天主委派的主教?斯坦迪什被傳喚參加由高級神職人員組成的評議會解釋他的觀點,他為此只好請求國王的庇護。
1515年冬,一場智者云集的大會于布萊克法爾舉行,與會成員包括英格蘭全國所有的法官。亨利·斯坦迪什思考再三,最終也出席了這場會議。會上,斯坦迪什被指控犯“藐視王權罪”,因此應該移交給外國法庭或權威審理。這里的外國權威,指的是教宗與天主教最高法院。三個月前剛擔任樞機的托馬斯·沃爾西給國王遞交了一份正式的仲裁協(xié)議,希望國王將這個案子遞交給羅馬教宗審理。這個結果看起來似乎并不合理,但很可能沃爾西和國王在演一出一唱一和的戲。現(xiàn)在就是亨利國王給亨利·斯坦迪什一案下定論的時候了。
11月,亨利在貝納德城堡召集了律師和神職人員,并發(fā)表了以下聲明。“奉天主之律法與許可,朕即英格蘭之王位,除天主外,世上再無高于英格蘭諸王者。因此,汝等須深知,于此事及其他任何事,朕將持有王權及世俗之裁決權。”斯坦迪什的觀點得到了承認。
也許這件事可以看作16世紀宗教改革的第一步,但國王的言辭并無新意。1351年,《禁止外國人任圣職法》規(guī)定,在愛德華三世領導下的“英格蘭之神圣教會”不依附“羅馬教宗”。14世紀末,理查二世昭告天下,在自己所統(tǒng)領的國土內(nèi)登基,成為至高的帝王。1485年,大法官赫西宣布英格蘭國王只對天主負責,在自己領土之內(nèi),地位高于教宗。事實上,亨利七世曾多次挑戰(zhàn)教會的權威,指責高級教士藐視王權。他很清楚地表示在自己的領土內(nèi),不想讓另一個最高統(tǒng)治權存在,再任命主教的時候,他更偏愛律師而非神學家。教宗對此并沒有進行干預。
倫敦主教在寫給沃爾西的信中指責自己的全體教民都是異端,這一點看起來頗為奇怪,但在當時的情況下,這種夸大情有可原。主教只是亮明了一個事實,即倫敦人有著源遠流長的反教士傳統(tǒng)。在倫敦,改革教會并將其置于國王統(tǒng)治之下的呼聲此起彼伏,神職人員至少從14世紀開始便頻頻遭襲。14世紀70和80年代的議會曾想把教士驅(qū)逐出政府高層,1381年農(nóng)民起義期間,坎特伯里總主教被暴徒斬首。不論職位高低,神職人員皆被指責行為不檢、亂倫通奸;整日打獵游玩;蓄留長發(fā)、游蕩于酒肆茶寮;還隨身佩劍藏匕。此前一個世紀,喬叟、蘭格倫便提出了類似指責,針對教會這樣一個古老組織來說,出現(xiàn)這類指責很自然,而且不可避免。對于羅馬教會來說,改革、復興一直是當務之急。
一個冬日,國王在貝納德城堡講話,沃爾西跪地聆聽。作為教長,沃爾西此時已聲名顯赫。1515年秋,在國王急切的要求之下,教宗利奧十世賜予沃爾西一頂樞機紅帽,從此,他便全身上下都穿紅色。然而,他是國王的樞機,而非教宗的樞機,單憑這一點,便可以支持王權的至高性。同年底,亨利委以沃爾西要職,任命他為新一屆大法官,執(zhí)掌國璽。沃爾西于是掌控了國王的樞密院。不論發(fā)給地方法官還是大使的急件,現(xiàn)在都要經(jīng)過他的審核。如果沒有他的積極參與,政策就無法制定。沒有他的介入,重要職位就無法任命。“若我請辭,”他說,“我敢肯定不論國王還是貴族大老爺們都不會答應。”
沃爾西在掌管國內(nèi)外事務時,急需圓滑、靈巧的政治手腕。西班牙國王費迪南于1516年2月駕崩,其年僅十六歲的孫子查理繼位,使得兩國之間的制衡出現(xiàn)了棘手的問題。查理的頭銜便佐證了歐洲大陸政治的復雜性。他名義上擁有勃艮第十年的統(tǒng)治權,并在西班牙登基,稱查理一世。三年后,他成了神圣羅馬帝國的皇帝,稱查理五世。他所統(tǒng)治的國土涵蓋歐洲中、南部,坐享哈布斯堡家族的遺產(chǎn),這一切在接下去的三百年間一直左右著英格蘭的外交政策。另一位年輕的君王也在崛起。弗朗索瓦一世于1515年登基成為法國國王,年僅二十歲的他在登基后的九個月內(nèi)出兵意大利并占領了米蘭。這樣的偉業(yè)都是亨利夢寐以求的。
1515年五朔節(jié),亨利向威尼斯大使仔細詢問了有關弗朗索瓦的情況。“跟我說說,”他說,“法國國王和我一樣高?”相差無幾。“胖嗎?”不胖。“他的腿長得怎樣?”很細,或者可以稱之為“瘦削”。這時,這位英格蘭國王解開自己的緊身上衣,將手放到大腿上。“看,我的腿肚線條也很美。”他之后說,因為弗朗索瓦是法國人,所以不值得信賴。
直到亨利駕崩為止,這三位年輕的君王一直在爭取統(tǒng)治權,至少是爭取暫時的霸權,當時的歐洲史圍繞著他們之間的你爭我奪展開。條約有之、密約有之、沖突有之、戰(zhàn)爭有之、侵略有之、圍城有之。歐洲成了他們的競技場。他們在各自國內(nèi)通過狩獵、格斗、比賽等頗具戲劇色彩的方式彰顯權力。而一旦這三位年輕君王動起了真格,結果常常十分血腥。
這三位年輕君主的崛起,同時也打破了整個歐洲的權力平衡,尤其導致教宗權威的相對弱化。國王擁有了至高無上的權力,不論教會還是世俗世界皆在其掌控之中。由于領土毗鄰,查理和弗朗索瓦時常爭論不休,而亨利便從中坐收漁翁之利。他們通常不會公開訴諸武力,而是通過較為便利的訂婚和通婚來獲取利益。1516年2月18日,亨利的女兒誕生,亨利至少在這場豪賭中多了一個籌碼。盡管瑪麗公主讓其父親大失所望,因為亨利一直想要一個兒子,但亨利沒有直接表露出自己的失望。“我們年紀尚輕,”他說,“這次生了女孩,天主慈悲,下次定會是男孩。”但事實并未如他所愿。
1517年春,圣保祿主教座堂的門上貼了一張布告,布告上譴責了國王和樞密院過度偏袒“異邦人”,稱異邦人“買走了羊毛,讓英格蘭人的生活難以為繼”。這張布告引發(fā)了一場名為“五朔節(jié)騷亂”的暴動,在這場暴動中,倫敦人激進、不順從的一面顯露無遺。4月底,一位教會的傳道員號召英格蘭人對抗“異族”,從而捍衛(wèi)自己的生計。這里“異族”一詞,指來自佛羅倫薩、威尼斯、熱那亞、巴黎的商人。沃爾西召見倫敦市長,向他詢問情況,沃爾西說:“你那些年紀輕輕又愛鬧事的市民看樣子要揭竿而起圍攻外國人了。”對于一個沒有警察和常備軍來執(zhí)行法令的政權來說,這樣的騷亂十分棘手。
倫敦市長否認了任何有關煽動叛亂的謠言,但是在4月30日晚上,由學徒、船工、服務生帶頭的兩千名倫敦人洗劫了法國和佛蘭德商人的住宅。除此之外,還闖入國王大臣的官邸,并且威脅了意大利人居民區(qū)的住民。盡管倫敦市長一再保證可以平息騷亂,但沃爾西依然提防著再生事端,于是召集了全副武裝的貴族家臣并且運來了倫敦塔的火炮。此次騷亂共造成超過四百人被捕、受審,最終背上叛逆的罪名。其中十三人被絞死、剖腹并分尸,殘肢掛在倫敦市內(nèi)十一根絞刑架上。
在一場經(jīng)過精心策劃的儀式上,其他叛亂者脖子上套著絞索,被帶進威斯敏斯特大廳,來到國王跟前。亨利坐在高高的王座上,居高臨下宣判將所有人處死。接著,沃爾西雙膝跪地,懇求國王大發(fā)慈悲,囚犯們也紛紛高呼“開恩,開恩!”國王的態(tài)度最終溫和了下來,寬恕了他們的罪行。一位編寫倫敦編年史的作家寫道,那一刻,囚犯們將脖子上的絞索取下,“高興得手舞足蹈”。
英格蘭宮廷和國民之間盡管力量不相上下,但無法掩飾兩者之間確實存在矛盾,甚至相互憎恨。貴族對平民心懷猜忌、鄙夷之情,平民報之以相同的情感。出于某些原因,人們認為主教和神職人員站在貴族一邊,倫敦市民對教士的憎恨將在些許年后的宗教改革運動中占有一席之地。倫敦城有一種挑起暴動、孕育紛爭的能力,使得國王和樞密院常覺如鯁在喉。
暴動平息兩三周后,英格蘭城鄉(xiāng)暴發(fā)疫情。1517年夏初,一場熱病開始蔓延,得病者出汗不止,渾身散發(fā)惡臭,疼痛先襲肩背,再擴散到肝臟。病人無精打采、昏昏欲睡,一旦睡著往往便不再醒來。此病傳播迅猛,十分兇險,被稱為汗熱病。因為這種病似乎只侵襲英格蘭人,在加來、安特衛(wèi)普等城市,人們稱其為Sudor Anglicus,即“英格蘭汗熱病”。人們還稱這種病為“認識汝主”或“主之駕臨”。成千上萬人因之喪生。根據(jù)當時一位名叫凱厄斯的醫(yī)生描述:“有些人剛把窗戶打開,或方才還在臨街家門前同孩子玩耍,立馬便病倒了,多數(shù)在一兩個小時內(nèi)命喪黃泉,哪怕僥幸挨到晚飯時間,本應其樂融融的晚餐,最終也會悲慘凄涼地收場。”街上的偶遇,敲門行乞的丐人,臉頰上的一吻,都可能帶來死亡。
房屋本身也可成為滋生瘟疫的溫床。伊拉斯謨曾抱怨英格蘭房屋鋪著燈心草的地面暗藏著“痰、嘔吐物、狗和人的排泄物、啤酒、吃剩的魚,及其他難以言狀的惡心之物”。只要天氣一變,就會散發(fā)出惡臭。街道上敞開的陰溝中,渾濁發(fā)臭的廢水一股一股流進泰晤士河。
是年,托馬斯·沃爾西自己也患上了汗熱病,他的許多家人都因之喪命。但他自己依然精力旺盛、意志堅定。不論什么病,都無法對他健壯的體質(zhì)產(chǎn)生實質(zhì)上的損傷。病情好轉(zhuǎn)的時候,他前往沃爾辛厄姆朝圣。在面對死亡之際,他在當?shù)氐氖ツ胳袅⑾率难浴D亲ツ胳羰歉鶕?jù)納匝勒(Nazareth)的天使加百列出現(xiàn)在瑪利亞面前的那間小屋復制的。沃爾西在默想、齋戒之后,繼續(xù)著手處理國事。
上一年春,他對亨利和樞密院發(fā)表了長篇演講,痛斥司法機關辦事不力、千瘡百孔。沃爾西自己并非律師,也沒有受過法律方面的訓練,但他的聰明才智和自學能力使他輕而易舉地消除了眾人對于他能力的質(zhì)疑。他同國王商定設立一個名為“星室法庭”的機關,以輔助司法工作。樞密院將在一間屋頂畫滿星辰的會議廳里行使其司法職能。
在星室法庭上,大法官能夠?qū)ο臃浮绕涫悄切┯袡嘤袆莸囊恕M行審訊和懲罰。“我有信心,”沃爾西寫道,“新庭期開始的時候,給他們就星室法庭的法律好好上一課。”他既懲罰擁有過多家臣的貴族,也處治剝削(壓榨)窮苦佃農(nóng)的騎士;他調(diào)查作偽證的案件;調(diào)節(jié)物價和食物供給,因為不難推斷貧困會滋生叛亂。打壓或懲治公共騷亂是星室法庭的一大基本職能。沃爾西還對郡長的一舉一動進行了調(diào)查。星室法庭的上一次庭期,一年大約審理了十二宗案子,而在沃爾西的指示下,同樣的時間段內(nèi),星室法庭共審理了一百二十宗案子。
沃爾西也有自己的法庭,名為“大法官法庭”。該法院審理的是諸如遺產(chǎn)、合同糾紛等民事案件而非刑事案件。原告可以用方言做陳述,被告接到“傳票”后必須到場。通過這個方式,能夠高效地聽取不服習慣法判決的上訴。樞機也因之得以牢牢掌控國內(nèi)諸事的動向。沃爾西每天都會在隨從的簇擁之下前往威斯敏斯特大廳,走在他前面的隨從舉著兩個巨大的銀十字架,手捧國璽和樞機帽,沃爾西自己則身著紅色的絲質(zhì)上衣,披著圣帶或貂皮披肩。手中拿著一個掏空的橙子,里面灌滿了醋。當他走過前來起訴的人群時,會用橙子抵在鼻子上。“老爺大人們之上(原話如此),”他的隨從喊道,“為主教大人騰出一條道來!”約翰·斯克爾頓如此描述沃爾西在大法官法庭中的行為舉止:
那些被沃爾西懲罰的人對他懷恨在心,但政府在他的領導下辦事效率似乎一直很高。1517年夏末,沃爾西給亨利寫了一封信,里面寫到主佑吾國的部分時,不乏自夸之意。“感謝天主,”信中寫道,“我國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和平穩(wěn)定。”
也在這一年,沃爾西對英格蘭農(nóng)村人口減少的原因展開了調(diào)查。英格蘭農(nóng)村的改變已經(jīng)持續(xù)了幾代人,由于改變速度很慢,所以一直未被察覺,待發(fā)覺了便為時已晚。當時,盡管較為富裕或工作效率較高的農(nóng)民將土地圈為己有這一舉動毫無疑問將被定性為侵權,但圈地已是既成事實,無法逆轉(zhuǎn)。英格蘭從全民皆為小農(nóng)的社會轉(zhuǎn)變成由大農(nóng)場主和無土地勞工組成的社會。這一過程歷經(jīng)百十載,最終變得不可逆轉(zhuǎn)。
16世紀的許多文章和書籍都體現(xiàn)了人們對于圈地的害處憂心忡忡。托馬斯·莫爾的著作《烏托邦》中有些篇章便直言不諱地表達了反對圈地的立場。圈起的土地被用來飼養(yǎng)綿羊而不是種植糧食。莫爾寫道:當下是羊吃人,而不是人吃羊。一個牧羊人占了十個農(nóng)民的耕地,由此導致了農(nóng)村大面積人口減少。一個主教給沃爾西寫信稱:“城鎮(zhèn)、農(nóng)村、莊園一片頹敗荒蕪,再沒有人煙,耕犁也被丟棄,見著這片光景,令人悲從中來。”一旦某地不需要勞工,那些勞工便遷至別處。農(nóng)村佃戶的簡陋房屋一旦被廢棄,便在風雨中腐壞。墻垣坍塌、屋頂崩毀,最后便只剩下一堆磚土了。鄉(xiāng)村教堂可能成為牛圈。不論當時還是現(xiàn)在,都很難找尋出導致這種衰敗的原因。16世紀的貧困可能并非由突然出現(xiàn)的大量圈地現(xiàn)象導致,而是另有其因,比如連續(xù)多年的歉收以及不斷增長的人口。當時英格蘭人口總計約三百萬,雖然沒有14世紀早期人口頂峰時來得多,但一直在增加。
圈地自從14世紀開始便已經(jīng)在農(nóng)耕地區(qū)出現(xiàn),當時“大疫”(或稱“黑死病”)奪去了大量人口。因為糧食的需求量減少了,所以土地必須用作他途。此外,閑置的土地價格便宜,所以買賣土地的行為便從當時開始一直持續(xù)到了18世紀。農(nóng)民對土地進行買賣或交換,而其中有錢有勢的那些人往往占盡便宜。許多原本開放的土地被用山楂枝做成的柵欄圍了起來。據(jù)估計,被圈起的土地能比其他土地多賣一半價格。這一系列活動防不勝防,一旦開展便一發(fā)不可收拾。經(jīng)過一代人的時間,我們將會看到這一問題最終釀成了危機。
當時英格蘭總體上來說依然是個農(nóng)業(yè)社會。這樣的社會由自由保有農(nóng)(freeholders)、契約保有農(nóng)(leaseholders)、習慣保有農(nóng)(customary tenants)、勞工(labourers)組成,這四類人都對其領主效忠。他們的房屋毗鄰而建,周圍就是田地。這樣的社會極易受變化無常的天氣影響,一旦歉收,便是災難。
在這個一直以來都注重傳統(tǒng)習俗的社會里,先前的莊園制如今正被新興的市場規(guī)則所取代。習俗讓位于法律和契約,團結合作逐漸演變?yōu)橄嗷ジ偁帯!艾F(xiàn)在的世界對于貧窮的佃戶來說變化太大了,”當時有個人寫道,“他生活在對貪婪鄰居深深的恐懼之中——他必須在土地租期截止前兩三年就向領主申請新的租約。”鎮(zhèn)上和城里人口不斷增加,較大的農(nóng)戶希望將農(nóng)產(chǎn)品賣給城鎮(zhèn)上的人,而小農(nóng)戶的糧食則只夠維生,種什么就吃什么。土地再也不是公有的了,管理土地需要承擔社會責任。土地純粹變成了一項投資。因此佃戶依照習慣租借土地的做法被“高額租地”(或稱“市場租地”)所取代。這個更替的過程十分漫長,直到18世紀才結束。不過先前秉持合作傳統(tǒng)和風俗的共同耕作模式,必然無法存續(xù)。從某種意義上說,農(nóng)業(yè)的變化和宗教的更迭遙相呼應。
確實,此二者聯(lián)系緊密。比如威斯特摩蘭郡和諾森伯蘭郡靠海的公田地區(qū),人們保持著舊的宗教信仰。在東安格利亞和肯特郡東部種植小麥的地區(qū),食物被用于商業(yè),該地也傾向于對信仰進行改革。很明顯宗教激進主義在東部郡縣蓬勃滋長,在北部和西部地區(qū)則并不活躍。不過因為有很多例外和特例,因此以上這樣的概括劃分算不上準確。比如,在薩塞克斯東部地區(qū),人們多持新信仰,而在西部地區(qū),人們多持舊信仰。當時,唯一可以多少確信的是,“新教之人”的時代越來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