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追隨直覺之路(新版)
- (美)約瑟夫·坎貝爾
- 9525字
- 2022-09-14 14:26:54
引言 我們為什么需要神話
不久前,我在伊莎蘭學院進行了一場演講。2聽眾女性居多,我發覺她們對于下面這個問題特別感興趣:對于那些想在現代生活中成為士兵、企業高級主管這類角色的女性,能否從古典神話中找到學習典范呢?答案是否定的。一個新的問題隨之浮現出來:神話人物到底該不該成為我們的學習典范呢?
請讓我這么回答:不論神話人物該不該具備這種功能,通常一個社會的神話確實提供了該社會在那個特定時間的學習典范,一直以來都是如此。神話意象顯示的是宇宙能量依據時間軸來展現自身的方式,隨著時間軸的改變,展現的模式也隨之有所變化。
正如我對當天的聽眾所說的,諸神代表了守護神的力量,這是能夠在你的行動領域支撐你的力量。當你冥想這些神的意象時,你也被賦予某種穩定的力量,讓你在某種程度上融入該特定神祇所代表的角色之中,因此,就會有農業的守護神、戰爭的守護神等,不一而足。對于商業、行動、戰爭等領域中的女性,我們的古典傳統確實沒能為她們提供守護神。雅典娜是戰爭的守護神,但是她本身并不是戰士。阿耳忒彌斯(Artemis)盡管是位女性獵人,她所代表的卻是女神和自然的轉化力量,而不是在社會場域中的行動。一位商場女強人到底能夠從阿耳忒彌斯身上學習到什么呢?
諸神代表了守護神的力量,這是能夠在你的行動領域支撐你的力量。
你從阿耳忒彌斯身上可以找到一個神話意象,這個意象歷經了數十年、數百年甚至數千年的千錘百煉,它是能夠作為我們的學習榜樣的。在沒有榜樣的情況下,一個人單槍匹馬地靠自己開創自己的人生,很不容易。當生命中有這么多新的可能性展開之時,我不知道當下、這一刻是怎樣的。但是在我的生命經驗中,一直都會有一個神話榜樣適時出現,來告訴我該往哪個方向前進,或是當問題發生、機會出現時,我該如何應對。
在我的生命經驗中,一直都會有一個神話榜樣適時出現,來告訴我該往哪個方向前進,或是當問題發生、機會出現時,我該如何應對。
神話和歷史不是一回事,神話并不是達官貴冑的頗具啟發性的人生故事。神話是超然與當下的聯結。民俗英雄和傳記主角是有差別的,盡管民俗英雄可能在過去是位真實人物,譬如說黑人鋼鐵巨漢約翰·亨利或美國國父喬治·華盛頓。民俗英雄代表了神話中的某個轉化性人物。在口頭傳誦的神話傳統中,一切都會隨時更新。美國印第安人的民俗故事中,既會出現腳踏車,也會出現國會大廈的形象。所有事物都能立即并入神話之中。在我們這個什么事都得講清楚說明白的社會中,詩人的功能就在于看出周遭實物的生命價值、神化它們,并提供能將日常生活和永恒產生關聯的意象。
詩人的功能就在于看出周遭實物的生命價值、神化它們,并提供能將日常生活和永恒產生關聯的意象。
當然,當你試著將自己和超越性產生關聯的時候,你并非必然要運用意象。你可以選擇禪的路徑,而將神話整個拋在腦后。但是我現在講的是神話的路徑。而神話的功能就在于提供一個你能夠在其中找到自己位置的場域。那就是神秘圓圈曼荼羅(mandala)的意義所指,不論你是一位西藏僧侶,還是一名榮格學派心理分析師的病患。象征會環繞著那個圓擴散開來,而你要去將自己擺放在中心的位置。迷宮顯然就是一個亂成一團的曼荼羅,你在其中是無法知道自己所處位置的。而迷宮正是缺乏自身神話的人所處的世界。身處其中的人得自己奮戰、摸索,完全得不到任何指引。
我最近才接觸到卡爾弗立德·格拉夫·杜爾克海姆(Karlfried Graf Dürckheim)這位才華橫溢的德國精神科醫師的作品。大家可不要把他和法國社會學家埃米爾·涂爾干(émile Durkheim)搞混了。杜爾克海姆在榮格和諾伊曼(Erich Neumann)的研究成果的基礎上,總結出人類整個身心的健康問題都和神話有關。3杜爾克海姆認為,我們每個人的內在都有某種生命的智慧長駐其中。我們都是形塑所有生命的生命力量的化現。我們還在母親子宮內就隱然成形的,也是這個生命力量。這種智慧就在我們的內在,它也代表了這股涌入時空場域的力量和能量的原力。然而,這是種超越的能量。它是來自我們知識能力范圍之外的能量。這個能量在我們內在(在我們這個軀體內)會漸漸受制于某種特定的承諾。如此一來,我們用來思考的智、用來觀察事物的雙眼,也會漸漸牽扯于各種概念,以及局部的、時間性的任務,使得我們自己漸漸被束縛住,而這股能量也變得無法自如流動。于是,我們就會生病。能量受到阻隔,我們偏離了中心;這個觀念非常類似于傳統中國和印度的醫學信條。因此,這個心理層面的問題,也就是讓你不再受到阻隔的方法,就在于讓你自己——聽好了,我要說出這個關鍵詞啰——對超越者透明化(transparent to the transcendent)。就是這么簡單。
我們每個人的內在都有某種生命的智慧長駐其中。我們都是形塑所有生命的生命力量的化現。
神話為你所做的,就在于指出現象界范圍之外的那個超越界。一位神話人物就好像你在學校中用來畫圈圈和圓弧的圓規——一只腳踏在時間的領域,另一只腳踩在永恒的領域。一位神祇的形象可能看起來像人類或動物,但他所指涉的卻超越了那些形象。
神話為你所做的,就在于指出現象界范圍之外的那個超越界。
這么一來,當你將圓規那只會移動的、隱喻性的“腳”,轉譯成某種具體的實物,也就是某個事實的時候,你得到的也不過是個寓言,而不算是神話。神話所指出的,已超越神話本身而到達某種無法描述的事物,而譬喻則只不過是教導你一堂實務課程的故事或意象而已。這就是喬伊斯筆下的“不恰當的藝術”。4如果神話意象所指涉的是一項事實或某種概念,那么結果就是個寓言性的人物。真正的神話人物會有一只腳踏在超越界。而宗教觀念通俗化之后的問題之一,就在于神變成了最終的事實,他本身不再對超越者透明化了。這就是老子在《道德經》第一章中所說的“道可道,非常道”的真義。5
最要緊的是讓你的神對超越者透明化,對其如何稱呼是無關緊要的。
當你擁有一位神祇作為學習榜樣時,只要你能夠認識到這位神祇所帶來的啟發,你的生命就會對超越者透明化了。你的生命不再以俗世的功成名就為名,而能夠以能量源源不絕的超越性事物為名。
當你擁有一位神祇作為學習榜樣時,只要你能夠認識到這位神祇所帶來的啟發,你的生命就會對超越者透明化了。
當然,要達到超越個人的境界,先要做好個人的修持;你必須要同時具備兩種特質。19世紀的德國民俗學者巴斯蒂安(Adolf Bastian)就說過,每個神話都同時具備兩種成分:基始的以及民俗的。你必須先經歷你自己的傳統,也就是民俗的經驗,才能達到超越的或基始的層次。因此,你必須同時在個人和超個人的基礎上,都和上帝建立起關系才行。
在原始社會,巫師就是民俗和超越界之間的活管道。巫師是村里唯一實際經歷過心理崩盤又復原的人。邁入青春期的年輕男女會看到某種心象或是聽到一首歌。這種心象或歌曲會累積成某種呼喚。當事人就會經驗到一種顫抖性的、神經官能性的疾病。這其實是一種精神病發作,而一直以來都很清楚這種傳統的家人,就會去請來巫師給年輕人一些“教養”,好讓他們走出這種困境。這些原始社會的“教養”包括上演特定的心理儀式,把年輕人“放”回去和所屬社群再次接軌,或為他們唱歌。
當然,當事人借由“潛入”無意識之中而“相遇”到的是整個社群的無意識。這些原始部落民族受制于一個小小的視野,并共同分享一個有限的心理問題系統。巫師遂成為導師以及部落神話傳統的保護者,但他本人其實既孤立又害怕;這個“大位”是很危險的。
當事人借由“潛入”無意識之中而“相遇”到的是整個社群的無意識。
如今,在某些原始社會,年長者可以自愿成為一位巫師,但他接下來需要經歷特定的嚴峻考驗,好獲得過去的巫師可自動擁有的權力。在西伯利亞東北部地區,以及北美洲、南美洲的許多地區,要成為一位巫師必須要男扮女裝(或女扮男裝)過著異性的生活。也就是說,當事人必須過著對立性別的生活。這么做,意味著當事人已經超越來自自己原始性別的力量。這些擁有異性裝扮、舉止的巫師在包括赫必(Hopi)、帕布羅(Pueblo)、納瓦霍(Navaho)、阿帕奇(Apache)等北美西南部印第安人的神話中,可謂舉足輕重,蘇族(Sioux)印第安人以及其他許多印第安部落也有類似情形。
俄國人類學家博戈拉茲(Waldemar Bogoras)和喬基爾森(Waldemar Jochelson)則在西伯利亞堪察加半島(Kamchatka Peninsula)的原住民楚克奇(Chukchi)人身上,率先辨識出了這種性別的顛倒。6這兩位人類學家在那里見證了對這種現象的群聚反應。其中有這樣一個例子,某些年輕人聽到了要他們成為所謂的“溫柔男”的召喚,這些年輕人覺得這個召喚太過羞辱而負面,因而集體自殺了。就像這個例子一樣,如果巫師不響應對他的召喚,他在心理上就會“撞船”,破碎瓦解。那是種非常深層的心靈召喚。
我最近讀到一則故事,主角是一位在西弗吉尼亞州采礦城長大的女士。當這位女士還是小女孩時,有一天,她到樹林里去漫步,聽到了天籟般的音樂聲。當時的她不知道該怎么辦,對那音樂聲也毫無所知。許多年過去了,當這位女士60歲的時候,她因為感到生命空虛而去看精神醫生。通過深層的催眠,她終于想起了小時候聽到的那首歌。7當然,你能猜到:那就是巫師之歌!
正是通過專注于這首歌曲、這個靈視意象,巫師們才將自己擺到了中心位置。他們借由唱誦歌曲、執行儀式為自己帶來平靜。在南美洲的最尖端,阿根廷的火地島(Tierra del Fuego)上,住著奧那人(Ona)和雅甘人(Yagan)這兩個美洲大陸最樸實的民族。19世紀初期,身兼神職人員和科學家的阿戈斯蒂尼神父(Alberto de Agostini)曾與這些人共同相處過相當長的時間。目前外界已知的該民族神話,也幾乎都來自阿戈斯蒂尼神父的研究。他提到自己曾在睡夢中醒來,聽到部落的巫師獨自敲著鼓、唱誦著屬于他的歌曲,整個晚上一直這么唱著——巫師是在借此維持自己的“神力”啊!8
這種通過自己的夢境神話來維持自己“神力”的想法,暗示了神話通常的運作方式。如果這是個活生生的、有機的、能夠確實和當時人們的生活緊密結合的神話,那么這種一再重復神話內容的執行儀式,就能夠將人們擺到中心位置。儀式不過就是在執行某個神話;參與儀式,就是在直接參與神話。
現今的納瓦霍,出現了許多神經癥患者,因為這些昔日的戰士非但無法過著原先的傳統生活,反而被迫局促地住在印第安保留區。他們運用沙畫儀式來醫治這種疾病。納瓦霍沙畫儀式的作用就是一次又一次地重復神話,讓人們能夠“對超越者透明化”。
這就是神話運作的方式。
在我對這類事的經驗中,我發現對自己最棒的教誨總是來自印度。回想自己當年即將滿50歲時(那時我研究、教授神話也差不多有半世人生了),我問過自己一個問題:我要怎么來總結這一切呢?我當時想,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擁有支配那里好幾個世紀的神話,在那里,神話不僅是主流,還轉譯成了思想觀念,所以人們可以閱讀神話,其中值得批評、討論的地方更是成千上萬。你能獲得的不僅僅是直觀的美學欣賞所帶來的東西。
因此,我便去了印度,突然之間,萬事萬物都通了!9我發現自己對這類事的思考的精華,絕大部分都是我從印度學習到的。
譬如說,出自吠檀多傳統的某個教義,對我了解神話中流動的能量的本質,有極大幫助。《鷓鴣氏奧義書》中便有“五鞘說”,這五鞘包含了真我(ātman)在內,那是每個人的精神基礎或胚芽。
首先是食物鞘(annamaya-ko?a)。指的是你的身軀,由食物組成,當你死去的時候又會變回食物。寄生蟲、禿鷹、土狼、一把火都會讓你的身軀灰飛煙滅。這就是我們這個物質身軀所屬的鞘:食物鞘。
再來是呼吸鞘(prānamaya-ko?a)。呼吸會使食物氧化,可將食物轉變成生命。那就是這個東西、這個軀體:著了火的食物。
下一個鞘是心靈鞘(manomaya-ko?a)。心靈鞘是軀體的意識,它會將你的感知,和你認知的那個你統合在一起。
接下來會有個大落差。
下一個鞘稱之為智慧鞘(vijnānamaya-ko?a)。這是涌現超越智慧的鞘。此智慧讓你在母親子宮內成形、幫你消化晚餐,并知道怎么運作這一切。當你割傷了,此智慧也會知道如何療愈傷口。傷口會流血,然后結疤,最后形成傷痕,這就是智慧鞘運作的結果。
你去林中散步時,可能會看到帶刺的圍欄。鐵絲圍欄繞在樹上,樹也將鐵絲圍欄包覆了起來。樹也擁有智慧鞘。這是你與生俱來的智能層次,是你和山丘、樹木、河魚、動物所共享的。神話的力量能夠讓心靈鞘和智慧鞘“接軌”,正是智慧鞘會提到超越性事物。
神話的力量能夠讓心靈鞘和智慧鞘“接軌”。
從智慧鞘再往內深入就是極樂鞘(ānandamaya-ko?a),這是超越性事物駐足的核心,也是極樂鞘自身的核心。生命是內心真實喜悅的化現。但心靈鞘是附屬于食物鞘所帶來的悲歡之上的。所以它才會思考說:“生命是否值得活下去?”或正如喬伊斯在《芬尼根的守靈夜》中的提問:“生命值得放棄嗎?”10
這么想就好了:草會長長,這很自然。從極樂鞘之中,會“長出”智慧鞘,草同樣也會生長。接下來,每隔兩個星期,就有人開著一輛除草機,把長出的草除掉。假設這些青草會思考,它們會想:“呸!干嘛這么大費周章?我不干了!”
這就是心靈鞘的思維。你很清楚那股沖動:活著很苦;善神怎么可能創造一個充滿痛苦的世界呢?這是從善與惡、光明與黑暗的出發點來想事情,它們都是二元對立的。智慧鞘對于二元對立一無所悉。極樂鞘則能夠涵納所有的二元對立。智慧鞘就像初萌芽的二元對立,剛長出來時沒有什么破壞力,稍后就會變成真正的二元對立。
當我去埃及的時候,曾去參觀圖坦卡蒙王那可憐的小小墓冢。相較于一旁塞提一世(Seti I)的大金字塔,那墓冢看起來就像是某個無名小卒的小庫房,有兩個和小型公寓差不多大的小房間。塞提的墓冢則有小型體育館那樣大。這就是為什么沒有人會去洗劫圖坦卡蒙墓的原因,因此,我們才得以保存里面那么多棒得不得了的文物。
試著從印度的五鞘意象這個角度,來思考一下圖坦卡蒙的棺木。我不清楚這是否是埃及的雕刻師傅原本的用意,但我是這么看的:有三個大小不等的四方型箱子,一個套著一個:食物鞘、呼吸鞘、心靈鞘。這是外層。然而有一座大石棺將內層的兩個鞘與外層的那些隔開。那么,內層有些什么呢?先是一座木頭制成的棺木,鑲嵌著黃金和寶石。棺木的外型正是年輕國王的型貌,胸前是象征其君主身份的標志。我敢說那個標志正是智慧鞘那屬于活生生有機形體的層次。
再往里就是極樂鞘:一個以圖坦卡蒙為外型、用了大量黃金的純金棺木。當你了解到那個時代是怎么開采黃金的,你就很清楚這棺木的制作代價是許多條性命,外加上許多凄慘的過程。而這就是極樂鞘。
當然,在這里頭的就是真我,軀體本身。不幸的是,埃及人在這上頭犯了巨大的錯誤,他們誤以為永恒的生命就是軀體生命的永久保存。所以,你們去參觀埃及博物館時,會看到什么呢?你們買專門的門票進去參觀木乃伊室,然后就會看到三排棺木,每一具棺木內都睡著一位法老王。那些法老王的名字就好像一堆蝴蝶的名字:阿蒙霍特普(Amenhotep)一世、二世、三世……
這讓我聯想到產科病房內的一個房間,小嬰兒出生后暫時待著的育嬰室。埃及人所有偉大作為(建造金字塔以及偉大法老王的墓穴)的基礎,完全奠基在一個基本錯誤之上:永恒的生命就是食物鞘這個層次的生命。然而,永恒生命和這種認知一點都扯不上邊。永恒和時間無關。將你阻隔在永恒之外的,反而就是時間。永恒就是現在。永恒就是神話所指的那個現在的超越性面向。
永恒和時間無關。將你阻隔在永恒之外的,反而就是時間。永恒就是現在。
所有這些事物讓你得以了解神話究竟是何物。人們會說:“好吧,你知道的,這也不可能發生過,那也不可能發生過,所以,把神話踢一邊去吧!”這些人的所作所為,是要去除心靈鞘和智慧鞘之間的對話所用的詞匯,也就是心靈智慧以及有機的生命體智慧之間的對話所用的字眼。
神話中的那些神祇是可以成為你的榜樣并為你提供生活角色的,只要你了解他們指涉的是一腳踏入超越界之內的事物。基督教也有“師主”這個觀念。那是什么意思呢?是要你到外頭去,讓自己釘在十字架上嗎?當然不是。這個觀念的意思是去過那種一腳踏入超越界的生活,就像上帝一樣。
正如使徒保羅所說的:“我活著;但那不是我,而是基督住在我里面。”11即永恒的事物在我體內發生作用。這也就是佛性的意含,也就是那個既是整體宇宙,也是你自己的意識狀態。
神話告訴你說,如果你以特定方式參與這個世界,你就能得到雅典娜、阿耳忒彌斯以及其他許多位神祇的保護。那就是神話運作的模式,但是今日已經喪失了。生活形式的變化速度太快了,我童年時期認為很正常的形式,今日都不再出現在我們身邊了,現在有了另一套形式,所有事物都變遷得非常迅速。神話傳統的構成所需要的停滯,在今日的社會已經不存在了。
滾石不長青苔,而神話是青苔。所以,現代人只能靠自己了,自己自由發揮吧!我認為當前是一個無法得到任何指引、就這么跌入未來的時刻。你需要知道的就只是如何跌落;這是你可以學習的。這就是神話的當前處境。我們全都無法得到可靠的指引。
然而,就算情況這么糟糕,你還是能夠發現兩種指引。一種是找出一位獨具特色的人物,這個人是你在年少時期認為高尚而偉大的人物。你可以將這個人當成你的榜樣。另外一種方式就是活在自己內心真實的喜悅之中。這么一來,你內心的真實喜悅就成為你的生活。梵語中有個說法:離超越界渾沌的邊界最近的思想的三個面向為:存在(sat)、意識(cit)、極樂(ānanda)。12你可以將超越的事物視為一個洞或是一個整體,這兩種稱呼都可以,因為它遠超過文字可描述的范圍。我們能夠談論的,就只是超越界的這一邊有些什么。關鍵在敲開字詞、打破意象,這樣字詞和意象才能夠指向自身之外。不論字詞或意象都會通過它們自己的不透明性,而切斷我們的體驗。但是上面這三個梵語的概念,將會帶領你進一步更接近那空無:存在、意識、極樂。
如今,隨著我年歲漸老,我一直在想這些事情。我不知道存在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意識狀態是什么。但是我很清楚自己內心真實的喜悅是什么:那是活在當下的深刻感受,是“做自己”所一定要去做的事。如果你能夠堅持下去,你就已經和超越界“搭上邊”了。你可能沒有錢,但這無所謂。當我從德國和巴黎游學回到美國時,恰逢1929年華爾街大崩盤的前三個星期,我有長達5年沒有工作。那時還沒有社會福利制度,這對我而言是幸運的。我無所事事,整天在伍德斯托克呆坐、看書,想要知道該去何處尋找自己內心的真實喜悅。那就是當時的狀況,一直處在興奮的邊緣。
所以,我是這么告訴我的學生的:遵循你內心真實的喜悅!你將會體驗到極樂的片刻。當這種經驗退潮之后,要怎么做呢?就這么停留在那種感受之中,你將會感到更有安全感,也比想方設法要確保未來的收入更為可靠。多年來,我看多了年輕人如何決定未來職業的整個情形。最常見的有兩種態度:一種是遵循內心真實的喜悅;另一種是去解讀自己畢業之時,什么行業會最賺錢的預測。然而,熱門行業是很難預測的。今年計算機吃香,明年牙醫熱門,等等。不論這些年輕人是怎么決定的,當他們真的采取行動時,行業潮流的方向又改變了。但是,如果他們真能找出自己內心真實喜悅的中心點,他們也許不會賺到大錢,但是會擁有真實的喜悅。
遵循你內心真實的喜悅!你將會體驗到極樂的片刻。
你的極樂能夠引導你到達那超越的奧秘之處,因為極樂就是你自己內在那超越性智慧的能量泉源。因此,當這極樂不再涌現時,你也將不再能接近這股泉源了;要試著再把它找出來。那將是能夠為你追蹤那條隱形小徑的小狗。它就是這么運作的。我們就是這么發展出自己的神話的。
你的極樂能夠引導你到達那超越的奧秘之處,因為極樂就是你自己內在那超越性智慧的能量泉源。
你們從早期的傳統中,就可以或多或少得到線索。但是它們必須真的被視為線索才行。正如智者說過的:“你無法穿戴別人的衣帽。”在東方盛行,人人都穿戴印度紗麗和頭巾時,他們只是受制于自己真正所需的智慧的民俗面向。你必須去找出的是智慧本身,而不是它的炫麗外衣。通過這些飾物,也就是異文化的神話,你能夠獲得轉譯成自己之物的智慧。真正的問題就在于將這些異國的神話轉成自己的版本。
如今,我在莎拉·勞倫斯學院教授神話課程,幾乎所有你能想得到的宗教信仰,我都會涵蓋到。有些學生的“神話化”過程,比其他人辛苦,但每個人終究都能找到某種屬于自己的神話。我的結論是,任何神話傳統都能夠被轉譯成你生活的一部分,如果你愿意讓它“附身”的話。若你在很小的時候,就能夠有神話“附身”,這是件好事,因為不論你愿意與否,神話原本便是存在的。你所需要做的便是將該神話轉譯成流利的口語,而不只是讀寫的文字。你必須學會傾聽神話之歌。
任何神話傳統都能夠被轉譯成你生活的一部分,如果你愿意讓它“附身”的話。
我有個朋友,是一個很有趣的小伙子,他的宗教傾向一開始是基督教長老教派,后來他對印度教產生了興趣,所以有長達20年左右的時間,他都在紐約擔任一位印度教僧侶的助手。后來他前往印度,并正式成為印度教出家人。有一天,他打電話給我,說:“約瑟夫,我要去受洗成為天主教徒了。”13
好吧,教會現在也對普世整體(ecumenical totality)產生了興趣,至少他們自己這么認為。當然,當你有機會坐下來和他們同桌共處時,他們會顯得一點興趣都沒有。他們手上的牌抓得可緊了。他們處理的方式是打倒其他的宗教系統。我這位從印度教“叛教”成為羅馬天主教徒的朋友,之后一直在為某本美國耶穌會(American Jesuit)雜志執筆,他說:“不,你不能這樣對待其他宗教。如果你和印度教或佛教的思考方式無法接軌,你就要認真去了解,而不只是用一種貶損的方式去解讀。”
所以,他被派去曼谷參加一個屬于天主教傳統的寺院修會的大型會議,就是那個托馬斯·默頓(Thomas Merton)在曼谷某飯店因為電線走火而喪命的傳奇會議。
有意思的是,我的朋友告訴我,當天參加會議的羅馬天主教神父和佛教僧侶之間的溝通完全無障礙。他們都在尋找相同的經驗,也都知道這種經驗本身是無法用言語傳達的。各種形式的溝通都只是努力把聽到的人帶到混沌的邊緣;它是塊指示牌,而不是事情本身。但是神職人員卻只讀到溝通的文字,便陷在字詞當中出不來了,而那就是沖突的根源。
我的精神導師海因里希·齊默爾(Heinrich Zimmer)說過一句小小的名言:最好的事物無法言說——它們是超越一切、不能用言語表達的真實。第二好的事物則往往會被誤解——那就是神話,也就是為我們指出通往最好事物之路的隱喻性嘗試。而第三好的事物就是歷史、科學、傳記,等等。能夠為人們所理解的言說,就是最后這種。當你想要談論無法言說的第一種事物時,你就要運用第三種事物作為溝通工具。但是人們總是將工具誤解為真實;這樣,意象就不再能對超越者透明化了。
最好的事物無法言說——它們是超越一切、不能用言語表達的真實。第二好的事物則往往會被誤解——那就是神話,也就是為我們指出通往最好事物之路的隱喻性嘗試。而第三好的事物就是歷史、科學、傳記,等等。能夠為人們所理解的言說,就是最后這種。
最后,我想分享一則小故事,我認為它能夠具體表達下面這個本質性意象:過自己的生活、找出自己的生活,并展現勇氣去追尋自己的生活。這個故事出自一位13世紀無名僧侶所寫的亞瑟王羅曼史《圣杯的追尋》(La Queste del Saint Graal)。
那是個歷史性的時刻,所有騎士齊聚亞瑟王大廳內的大圓桌周圍。亞瑟王命令大家不許動用食物,直到有人開始進行真正的冒險。要知道在那個時代,冒險犯難是相當平常的事,所以人們不會餓太久的。
他們都在等待著開始冒險的日子,而這確實發生了。圣杯自己現身在騎士大會中——不是以光芒萬丈的本貌出現,而是被一塊閃亮發光的大布蓋住了。然后,圣杯又自行退場。在場的所有人都被震懾住了,充滿敬畏感地端坐著。
最后,亞瑟的侄子高文(Gawain)站起來說:“我提議下面這個愿誓,我們都應該出發去尋找圣杯,以見證圣杯的真面目。”
下面是讓我最感興趣的文本了。它是這么寫的:“他們認為集體行動很丟臉。于是,他們一個個從自己選擇的地點展開自己的森林大冒險。森林中伸手不見五指,前方既無路也無任何小徑。”
你要從最暗的角落進入森林之中,那里什么路徑都沒有。有小道或小徑的地方,那是別人專屬的路徑;而我們每個人都是一個獨具特色的奇跡。
關鍵就在于,找出那條通往你內心真實喜悅的專屬小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