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中華禮制變遷史(全四冊)作者名: 湯勤福總主編本章字數: 5398字更新時間: 2022-09-09 14:26:11
第一節 禮制起源的歷時性動態考察
目前,學界主要依據考古材料來考察禮制的物化表征,探索禮制的起源。禮制的物化形式主要有墓葬、祭祀遺址、禮儀性建筑以及禮器等。下面依據考古材料對禮制的起源作一歷時性的考察。
20世紀70年代,在新考古學(又稱過程考古學)推動下,考古學家賓福德和賽克斯將新考古學理論運用于喪葬研究中,認為墓葬形制應與社會組織結構有直接關系,墓葬規模的大小應與死者生前的社會地位的高低成正比。在此基礎上,過程考古學派提出兩個模式:一為“墓葬相關物模式”,某些象征身份的物品及埋葬規模是死者社會地位的重要表征;一為“能量消耗模式”,認為投入墓葬修建的能量消耗呈現等級狀態的現象反映了社會對喪葬活動的介入呈等級狀態,說明社會階層分化的存在。這些理論從80年代起遭到以哈德為代表的一支后過程考古學——系絡考古學派的反對。該學派認為墓葬形制并不直接反映真實的社會權力關系;相反,墓葬形制作為禮儀交往的象征僅僅是社會權力關系的理想化表達,而特殊社會環境中的社會意識則在喪葬禮儀中扮演重要角色。而且,由于死者有可能被生存者用作重新組合其社會地位的廣告,生存者和死者之間的關系在研究喪葬活動中也至關重要(3)。
聯系中國古代的實際,兩派喪葬理論皆有可取之處。夏商周時期,死者生前社會地位的高低直接或間接地反映在墓葬形制和規模上。不同等級和社會地位的人死后,墓葬的規格和隨葬品種類以及等級皆有禮制的規定,例如《儀禮》、《禮記》、《周禮》等文獻中,對墳墓的規模、隨葬品的種類和數量都有禮制上的規定。從另一方面看,喪禮對生者的喪葬活動及其社會意識、宗教觀念也有影響。因此,通過墓葬研究禮制起源,應從墓葬的葬具、隨葬品以及葬儀來考察禮制的動態演進過程。
從考古學上看,新石器時代中晚期,隨著生產力的不斷發展,氏族或部落開始有了剩余財產,首領和貴族便利用權力攫取原本屬于集體的財富,氏族成員之間的貧富差別日益加大,社會分化不斷加劇,社會分層體現于墓葬方面。
一、海岱大汶口—龍山文化墓葬的社會分層
在大汶口文化早期墓葬中,即已出現了明顯的社會貧富分化,晚期更甚。大汶口文化晚期的133座墓葬中,面積最大的墓葬達14平方米,且有朱繪木槨葬具。大墓的隨葬品少則50—60件,多則達180余件,隨葬有黑陶、白陶和彩陶、玉器、象牙器、鱷魚鱗板及鑲嵌綠松石的骨雕筒等珍貴物品。少數中等墓也有木槨,隨葬品一般為10—20件或20—30件。江蘇新沂花廳遺址北區的22座大汶口文化晚期墓葬中,有4座大墓的隨葬品多達百件以上,僅玉器就有20—30件(4)。與此厚葬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在大汶口墓地的133座墓葬中,大約有半數墓坑僅能容身,無葬具,隨葬陶器均在五件以下,質量低劣,有的一無所有,其他器物也很少。如M62只有一枚獐牙,M70是兩位成年人合葬,總共只有一把石斧(鉞),M61也只有一件陶鼎和一塊礪石(5)。上述情況足以說明,在大汶口文化后期,氏族內部的貧富分化已經是非常突出的現象。貧富分化往往造成社會地位的分化,而社會地位的不同有時也會反過來加快貧富分化的進程。在大汶口文化的墓葬中,有些跡象表明當時已出現社會地位的分化。
至龍山時代,生產力水平以冶銅業的出現為標志,進入了一個嶄新的時代。農業生產的發展,為各種手工業的發展提供了一定的物質基礎,也使物質財富迅速增加,當時社會上一些有特殊地位的人,利用手中已有的地位和權力,占有大量財富,產生了社會產品分配的不平等。這種分配的不平等,加速貧富的兩極分化,社會層級化的結構模式逐漸形成。在黃河下游,繼大汶口文化之后的山東龍山文化,社會經濟飛速增長,經濟結構發生了質變。同時,社會結構變化甚巨,王權初步形成,“禮制”萌芽(6)逐漸成長。在考古學上,以喪葬禮體現得較為明顯。
1987年和1989年,考古工作者對山東臨朐西朱封龍山文化墓地進行了發掘。1987年清理M1,發掘者推測為龍山文化中期偏晚階段的墓葬。此墓重槨一棺,但只發現了槨室,推測槨室以外還應有更大的墓壙。現存小墓壙長4.4米,寬2.5米。外槨長4.1米,寬2米,厚10厘米。內槨形狀與外槨相同,長3.81米,寬1.61米,板厚5厘米。內槨與外槨之間設一腳箱,長1.42米,寬1.20米。內槨南面置棺,北面設邊箱。棺長2米,寬0.64米,板厚5厘米;邊箱長1.78米,寬0.43米,二者均有紅黃兩色彩繪。外槨板內側釘兩排共12根短木樁,以防槨板往里擠。棺和邊箱的底部有三根墊木。死者仰身直肢,雙手交于腹部,據骨骼觀察似為一中年女性。墓主人手握獐牙,頭戴綠松石耳墜,胸部有玉管等,當為項飾。隨葬器物主要放在腳箱,其中陶器有鼎、鬶、罍、罐、豆、盆、蛋殼陶杯、單把杯、三足盆等,另有骨匕和蚌器等共30多件。邊箱中有兩件蛋殼陶杯。槨頂上則有白陶鬶和兩塊豬下頜骨,內槨東北角有磨制陶餅,外槨北側有獸骨和八個泥彈丸,東側有泥塑動物和網墜(7)。
1989年清理的M202,墓主系成年人,一槨一棺。該墓東西長6.68米,南北殘存寬度2.20—3.15米,有生土二層臺。槨長4.38米,兩短邊伸出。槨頂有橫梁和蓋板。棺長2.64米,寬0.72米,底有墊木。棺內有極精美的鏤空嵌綠松石玉笄、浮雕人面紋的玉簪、綠松石墜和串飾,以及玉鉞、玉刀等物,其余陶器(包括蛋殼陶杯)、骨器、彩繪器皿等則放置在棺、槨間的邊箱里面。棺槨之間多有彩繪,當系彩繪木器朽爛后的遺痕(8)。
M203是一座重槨一棺墓,墓壙長6.30—6.44米,寬4.10—4.55米,深1.48—1.72米。外槨呈井字形,長4.65米,寬2.75米,現存高度為0.34—0.52米,厚0.12—0.16米。未見蓋板痕跡。內槨亦呈井字形,長3.85米,寬1.60米,現存高度0.50—0.55米,厚0.12—0.15米。無底,但有蓋板。棺長2.60米,寬0.58—0.60米,現存高度0.30米,壁厚5—12厘米,底厚3—4厘米。墓主人頭朝東,仰身直肢,為一成年人。此墓棺內隨葬玉鉞3件、玉環1件、綠松石管珠5件、綠松石片95件。內槨蓋板上置石鏃和骨鏃共18件。在棺與內槨之間以及內槨與外槨之間隨葬各種精美陶器50件,種類有鼎、鬶、罍、罐、盆、豆、盂、盒和單把杯等,其中32件有蓋。墓葬玉器中有象征權威的鉞,還有引人注目的玉頭飾(冠)、刀和簪等。貴重的蛋殼陶、黑陶罍,精美的玉器,不是一般人的享用之物,特別是墓內隨葬的蛋殼陶高柄杯,應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是一種專用禮器(9)。
朱封龍山文化大墓反映出當時社會存在著明顯的等級差別。朱封大墓重槨的出現,與墓葬主人的地位呈現匹配之勢。死者生前不僅富有,而且有很高的社會地位,當是統治集團內的顯貴人物。夏、商、周三代的棺槨制度是禮制的重要組成部分,棺槨的使用與貴族的身份地位相符合,不可僭越。朱封大墓的重槨與單槨相比,在放置隨葬品的功能上并不稍勝,其所以用單槨或重槨,最大的可能是表示地位等級的不同。
山東諸城呈子遺址的87座龍山文化墓葬,根據墓葬規模、葬具有無、隨葬品數量和質量等,可劃分為四個等級類型。第一類為大墓,共5座墓葬,占全部墓葬的約5%。這類墓葬有二層臺、木槨,隨葬品質高量多,還隨葬了豬下頜骨和精美的薄胎黑陶高柄杯。第二類,共11座,占全部墓葬的13%。此類墓葬的墓穴略小,葬具不普遍,有較多的隨葬品,有的隨葬高柄杯或豬下頜骨。第三類,共17座墓葬,占全部墓葬的20%。此類墓葬均為小墓,皆無葬具,隨葬品數量少,且質量低,一般不超過3件。第四類,共54座墓葬,占全部墓葬的62%。這類墓葬的墓穴僅容尸骨,既無葬具又無隨葬品。呈子遺址作為一個中等規模的遺址,富有者的大墓與貧窮者的小墓差別是相當明顯的,顯然是墓主生前財富、地位的一種反映。另外,呈子墓地的3個墓區被認為是3個家族墓地,富有的墓主(第1類)分布在北區,最窮的墓主(第4類)則分布在東區,這說明家族與家族之間也可能出現了分化和分層(10)。
尹家城遺址發掘的65座墓葬也能說明這一時期階級和內部分層的有關情況。這批墓葬可以分為三類。第一類,大型墓5座。墓室長度一般在4米左右,最長者達5.8米,寬度一般在2.5米左右,最寬者超過4米;葬具多為一棺,多者有二槨一棺;隨葬品比較豐富,數量均在40件以上。第二類,中型墓,共29座,有木棺,隨葬品多寡不等。第三類,小型墓,共21座,此類墓葬墓室長度一般在2米以下,寬度在0.3—1米之間;均無葬具;多數無隨葬品。據統計,這批墓葬,有隨葬品的39座,占墓葬總數的60%,一無所有者26座,占墓葬總數的40%,墓葬之間差別相當嚴重,最大的墓室面積25.3平方米,二槨一棺,最小的只有0.54平方米。有的墓葬還發現人骨被捆綁的現象。隨葬品多的40余件,少的1件,一般3—4件。出土豬下頜骨118個,其中,5座大墓隨葬102個,占86.4%,每墓平均20個,僅M138就隨葬38個之多。如M15,東西長5.80米,南北寬4.34米,深1.55米。兩槨一棺,隨葬有精致陶器23件,其中有帶蓋白陶、磨光黑陶鼎、甗、盆、匜、壺、盒、高柄杯等,還有20副幼豬下頜骨、130塊鱷魚骨板、50件陶質小圓錐體。這說明墓主人生前在家族中的地位是相當高的,所擁有的財富與小型墓葬相比懸殊也是相當大的(11)。
從海岱大汶口—龍山文化的墓葬制度,可以看出金字塔式的社會結構基本確立,社會層級化日漸強化,“禮制”即將出現。
二、陶寺城址
陶寺遺址經過三十多年的考古發掘,不僅發現了陶寺文化的大型墓地、分級墓葬以及各種禮樂重器、銅器、有文字的陶器等大批珍貴文物,而且先后發現有中期城址與早期小城。2003年又發現了一座古觀象臺大型建筑基址。
陶寺文化早期建小城,以后擴建為大城,至晚期廢棄。小城面積約10萬平方米。大城平面為圓角長方形,東西長約1800米,南北寬約1500米,面積約270萬平方米。如此規模宏大的陶寺城址,表明“當時已經形成了一個比氏族部落領導集團遠為強大有力的管理機構,它能夠調集大量人力、物力來興建這個巨大的建筑工程,并且有能力調集足夠的軍事力量來守衛這座城。筑城的根本目的是保護統治階級的利益,陶寺城址的興建似可作為一個初期國家權力中心已經形成的標志”(12)。
陶寺公共墓地面積達3萬平方米以上,它的使用時間大致同居住地相始終。發現墓葬1000余座,皆為長方形土坑豎穴墓,除很少的二次葬、屈肢葬和個別俯身葬,一般是成人的仰身直肢單人葬,頭向東南,排列整齊。不同的氏族葬區在墓葬規模和坑位密度等方面,存在著差別。按照形制大小以及隨葬品的數量、等級,墓葬可分為大型、中型、小型墓三類。大型墓,墓壙長3米上下,寬2米多。已發現9座,不及墓葬總數的1%。經鑒定,墓主都是男性。規模大,使用木棺,棺內撒有朱砂。隨葬品達100—200件,包括龍盤、鼉鼓、特磬、土鼓、彩繪木案、俎、匣、盤、豆、倉形器、彩繪陶器、玉石鉞、瑗等。中型墓,長、寬尺寸略小。使用木棺。一般隨葬成組陶器(包括少量彩繪陶器)、木器和玉石器,幾件至一二十件不等,常見豬下頜骨數個至數十個。這類墓占墓葬總數的近9%。死者多系男性,僅分布在大型墓兩側的為女性。小型墓,墓坑小而狹長,一般長2米,寬0.5米左右。大多沒有木質葬具和隨葬品。這類墓約占墓葬總數的90%。陶寺遺址大、中、小型墓在數量上呈金字塔狀。大、中、小型墓在墓葬規模、隨葬品的數量、品種和精致程度上差異很大,表明陶寺墓地存在明顯的金字塔式等級結構。處在塔尖位置的大型墓隨葬品豐富且精致,有高級禮器,墓主應是掌握祭祀和軍事大權的部族首領,是早期的“王”;而占墓葬總數90%的小墓,死者身無長物,應是社會的平民階層。這些現象反映出當時社會的層級分化已很突出,充分說明了社會的復雜化程度和文明化進程。
陶寺文化早期墓隨葬品中有特磬、鼉鼓、土鼓、龍盤、彩繪陶器等禮器,至于中期,玉禮器逐漸盛行。有的中期貴族大墓中還有一至數名人殉、人牲。如中期大墓M22,開口長5米,寬3.65米,底長5.2米,寬3.7米。在陡直的墓壁四周均敷以草泥,并伴有精良的裝飾。大墓的四周掘有壁龕若干,用于放置隨葬物品。棺是由一整根圓木挖鑿而成的船形物,長約2.7米,寬約1.2米,高為0.16—0.3米,板材厚度0.03米,頭端擋板與壁板和底板連為一體,腳端擋板向里回縮0.9米,嵌入棺體之內充當擋板之用。整個船棺的內外皆涂以紅色。尸床平行嵌入船棺底部,尸床上除置以墓主尸骨外,還放有一些隨葬品。從整個墓壙、墓棺及隨葬物品的布局與擺式中,可以看出完全是遵循禮儀之規而為。在墓壙內東北角距墓口1.4米處填土中發現一具被腰斬的青年男子骨架,另發現有人頭骨若干。墓中隨葬有玉戚、玉鉞殘塊、玉璜等玉禮器(13)。
陶寺墓葬中的隨葬禮器反映出當時已經按照不同的等級隨葬與墓主人身份匹配的禮器。如蟠龍紋陶盤只見于大型墓;鼉鼓、特磬只見于5座甲種大墓;案、俎、盤、豆等彩繪木器及成套的彩繪陶器,一般只見于大型墓和甲種中型墓;即便是同一種器物,依墓主身份不同,在各類墓中所用的件數、規格、結構、尺寸、精美程度也有等差(如朱繪大口罐在大型墓中用4件,甲種中型墓只用2件。大型墓的木俎形體大,或俎上有“房”,或未經彩繪,配一把較小的石刀,如此等等);用牲方面,大墓用肢解后的整豬,甲種中型墓只用豬的頭、蹄、肋,級別再低的墓雖有的可隨葬豬下頜骨數十至上百副,但一般沒有頭、蹄、肋,更談不上用整豬,由此可見,陶寺文化時期器物的使用已有嚴格的限制,墓中的禮器和牲體已成為墓主生前權力和地位的標志(14)。
陶寺遺址反映出,隨著社會日益復雜化以及等級分明的喪葬制度,當時也已產生了初步的禮制雛形。高煒先生在論述襄汾陶寺早期墓地時說,“從隨葬品組合的角度看,其后商周貴族使用的禮、樂器,在這里已初具規模”(15)。從陶寺文化早期起,社會層級化基本形成,等級區別、階級對立也已十分明顯。禮器以及墓葬的禮制已經成為貴族階層與一般民眾的差別的標識,禮制的雛形逐漸在向成熟的、規范化的禮制發展演進。這一時期可概括為“前禮制時期”(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