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世界歷史的教訓:民族國家信仰及其禍福
- (美)卡爾頓·海斯
- 3819字
- 2022-09-09 14:40:49
7
我們現在已經看到,16世紀和17世紀文學、政治、經濟和宗教的分化如何在歐洲——至少是在西歐——極大地激發了民族群體的自覺意識,以及法國大革命、工業革命和浪漫主義的流行如何在18世紀末和19世紀初開始把這種意識轉變為民族主義。整個19世紀,迄至20世紀,民族主義的進程呈現出三個方面:首先,多虧了工業革命,它不再局限于西歐;它最終影響了歐洲的每一個民族群體和其他所有大陸的大多數民族群體。其次,它在一些多少算是偶然地已經成為民族國家的地方進展神速,比如在英國和法國。第三,多半也是最引人注目的,它侵入了一些非民族國家,比如哈布斯堡、俄羅斯和土耳其的帝國,把它們分裂成了民族的碎片。
法國人在他們18世紀末那場巨大的政治和社會革命期間成為民族主義者;他們不久之后得到的、源自工業革命的優勢,使得他們能夠完善他們的政治民主,隨之而來的是民主主義的那些工具,正如我們已經看到的那樣,它們同樣也是民族主義的工具——國民教育、民族媒體和民族武裝。由此,法國人不僅保留、而且強化了他們的民族主義。繼卡諾、丹東和拿破侖一世之后,出現了蒂耶爾、拿破侖三世、甘必大、龐加萊和福煦。
在18世紀,英國人——如果說有什么不同的話——有著比法國人更加活躍的民族意識,但英國人強烈的民族偏見在一段時間里阻止了他們采用政治民主,認為那是法國現代民族主義的同盟者和教唆者。然而,英國人把他們的民族感情和民族觀念融入了大革命戰爭和拿破侖戰爭的熔爐里;最終,從工業革命中收獲的豐碩成果確保他們得到了他們曾經拒絕直接從法國大革命獲取的東西。逐漸地,軍事裝備、新聞媒體和公立學校,還有民族民主制所帶來的民族化的影響在大英帝國變得十分明顯。緊接著柏克、皮特、納爾遜和威靈頓之后,出現了坎寧、帕默斯頓、迪斯雷利、索爾茲伯里、張伯倫和基奇納。
就在法國大革命開始的那一年,美洲說英語的人民自己建立了強大的民族政府。他們當中有些人鐘情于英國早先的自由主義傳統;另一些人則對當代法國民主主義和平等主義的原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最近經歷的共同苦難以及反抗英王“暴政”的勝利所留下的共同記憶讓所有人團結在一起。這個利益共同體,不僅立即因一個共同政府的創立得到鞏固,而且后來隨著鐵路線的修建和電報線的延伸,以及印刷報紙的使用和無所不在的“小小的紅色校舍”的創設,得到加強。由此,自然而然地產生了徹底的政治民主;而且,盡管一場可怕的內戰接踵而來,也同樣自然而然地產生了貨真價實的民族主義。美利堅合眾國可能并沒有組成一個完全不同于其他每個民族的單一民族群體,但是,就其公民對民族主義的熱情而言——不管這樣的民族主義可能多么不自然——比任何一個歐洲國家都有過之而無不及。
一個多世紀的時間里,政治民主和民族自決的原則在整個歐洲和美洲被那些有浪漫主義傾向的民族領導人所援引。一些古老的民族群體,長期以來臣服于外來民族的統治,在這樣的感召下,它們開始為爭取政治自由和民族獨立而斗爭。一些長期以來被分裂成政治碎片的民族群體則被打動了,開始尋求民族統一和民族民主。而那些背負著君主專制重負的民族群體也被說服了,開始揭竿造反,要建立一個有著更強烈民族主義傾向的民主政府。19世紀20年代,歐洲出現了希臘和塞爾維亞(南斯拉夫)這樣的民族國家雛形,拉丁美洲則出現了一大群說西班牙語的共和國。19世紀30年代,比利時人成功地擺脫了荷蘭人的統治;與此同時,波蘭人反抗俄羅斯和意大利人反抗奧地利的造反則以失敗而告終。在19世紀50年代和19世紀60年代,意大利人和羅馬尼亞人同樣確立了他們的民族獨立。在所有這些實例中,民族群體的復興部分程度上都是對過去的浪漫援引;從歷史上講,它是一場向后倒退的運動。但實際的驅動力是自由、平等和博愛的革命情懷,以及民眾的這樣一個堅定的信念:每個民族都有權按照自己的意愿處理自己的事務[11]。在每一個實例中,結果都是助長了民族主義。
民族主義的興起通常伴隨著一場爭取民族民主的斗爭;民主主義者和自由主義者通常是民族主義運動的先驅。但并非始終如此。在某些情況下,尤其是在德國的實例中,民族統一的最終實現,不是通過一個有民主思想的議會,而是通過一個軍國主義的國王和一個貴族政治家。但是,即便是在德國,要不是手邊有現成的強制義務教育、愛國主義新聞媒體和相當于民族軍隊的東西,俾斯麥和威廉一世也幾乎不可能在法蘭克福議會失敗的地方獲得成功。此外,幾乎是同時,日本的貴族政治家們正是借用了德國人的(也是歐洲人的)這些民族主義機構,并利用它們,聯合日本的民族宗教,取代了政治民主,成為日本民族主義的促進力量。在專制的俄羅斯,也出現了民族主義;那里沒有來自民族民主的幫助,來自民族教育的幫助也很少,但是,俄羅斯東正教會被證明是民族主義的一個特別有效的工具。
許多年來,在俄羅斯和德意志的民族主義帝國之內,對“受壓迫”民族的煽動一直在進行。德國人越是竭力把他們的帝國德意志化,波蘭人、丹麥人和阿爾薩斯人這些臣服民族就越是試圖保持他們的民族個性。俄羅斯人越是試圖把他們的領土俄國化,臣服的民族——波蘭人、芬蘭人、愛沙尼亞人、拉脫維亞人、立陶宛人,等等——就越是努力爭取民族的解放。在奧匈帝國,占據統治地位的日耳曼人和馬扎爾人在數量上實際少于臣服民族——捷克斯洛伐克人、波蘭人、南斯拉夫人、羅馬尼亞人,等等;當這些人成為民族主義者的時候,他們就讓帝國成了一個極其不合時宜的、搖搖欲墜的結構——1914年的世界大戰最終把它推倒,成為一堆可憐的廢墟。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正如人人都知道的那樣,土耳其帝國就是“歐洲病夫”。它的病主要是流行的民族主義傳染病:不僅它的基督教臣民——希臘人、塞爾維亞人、保加利亞人和亞美尼亞人——而且還有“受壓迫的”穆斯林群體,比如阿拉伯人,都因為民族主義的狂熱而陷入了譫妄;與此同時,帝國本身,曾經相當理智而寬容,如今也發瘋似的致力于把這片多語言的領土簡化為土耳其統一體。
在19世紀和20世紀的狂熱民族主義者看來,他的民族群體沒有必要人數眾多。實際上,在他看來,小有一種情感和浪漫的價值,而純粹的大,缺乏的正是這個。就算他小小的民族已經精通“外族的”語言,很久之前就不再使用祖先的獨特語言,那也只是暫時的不方便而已。他們應當且能夠有他們自己的語言,哪怕是人為地使之復活,而且這件事很快就做成了。18世紀,大多數愛爾蘭人只懂英語,但到了20世紀,在民族主義的影響下,他們已經學會了——仿佛是學一門外語——他們本土的蓋爾語。不自然的愛爾蘭民族主義,必須借助不自然的呼吸使之變得自然。后來,挪威民族主義者也強調他們的方言與其他斯堪的納維亞語言的差異,實現了與瑞典的政治分離,并把他們首都已經拉丁化的名字克里斯蒂安尼亞改為古挪威語的奧斯陸。冰島人的行事方式也是一樣。一些嶄露頭角的小民族莫不如此:加泰羅尼亞人、普羅旺斯人、巴斯克人、溫德人、佛蘭芒人、白俄羅斯人、馬恩島人和馬耳他人。
在19世紀,民族主義的潮水穩步上漲,大概在20世紀的第一次世界大戰中達到了最高峰。不過誰知道呢?民族主義宣傳的滔滔洪流至今依然在洶涌澎湃。
浪漫主義、法國大革命和工業革命共同使得普遍的民族主義進程成為可能——而且,也許使之不可避免;其中,一些引人注目的里程碑我們前面已經指出過了。但是,有一些專門的宣傳工具,主要由那些教條主義者打造出來,并對人民大眾產生了非常有效的影響;如果沒有這些宣傳工具的幫助,這個歷史進程所采取的形式不可能和現在完全一樣,當下全世界如此普遍的民族主義精神狀態也不可能完全是現在這個樣子。對于這些宣傳工具,對于它們的構造和功能,必須給予直接的關注,這一點很重要。
[1] 莎士比亞:《理查二世》第二幕第1場。譯者注:這里引用的是朱生豪先生的譯文。
[2] 坎特伯雷大主教威廉·桑克羅夫特以W.布盧瓦為假名撰寫的《現代政治:摘自馬基雅維利、博爾吉亞及其他精英作者》(Modern Policies taken from Machiavel,Borgia,and other Choice Authors,1690),第1頁。
[3] 斯圖爾特和德雅爾丹:《十九世紀的法蘭西愛國主義》(French Patriotism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1923),第19頁。
[4] “1793 年2月13日給外交委員會的報告”,載《卡諾通信集》(Correspondence générale de Carnot),埃蒂耶納·沙拉韋編(1892),第一卷,第363頁。
[5] J.B.迪韋吉耶(編)《法律、法令、條例、行政法院公報匯編》(Collection complète des Lois,etc.),第五卷,第84頁。
[6] 參見A.范亨訥普:“方言的消失與持續”,載《宗教、道德與傳說》(Religions,Moeurs et Légendes),第四卷(1911),第241~268頁。
[7] 威廉·T.拉普拉德教授不贊成下面這個論點:“民主制帶來了民族主義。”(《美國歷史學會年報》[Annual Report of the American Historical Association],1915年,第226~227頁)而且,如果我們同意他把民族主義定義為“現代民族感情”的話,那么我們就很難不贊同他的結論。但上文所定義的那種民族主義肯定是緊隨著人民主權學說而最早出現;它得到了政治民主普遍而有力的鼓動。成為民族群體的大多數國家,至少渴求政治民主。在某些情況下,民族主義領先于民主制,但這兩種現象之間存在一種密切的關系,我認為這是毋庸置疑的。
[8] 《關于人類進步的通信》(Briefe zu Bef?rderung der Humanit?t),第一卷(里加,1793),第146~148。
[9] 《舊文學與新文學的歷史:1817年維也納講稿》(Geschichte der alten und neuen Literatur,Vorlesungen gehalten zu Wien im Jahre 1817),《全集》(S?mmtliche Werke)第二卷(1846),第24頁。這些講稿中,第一篇和第十篇尤其有啟發性。
[10] 關于科拉爾,可參看阿爾弗雷德·費舍爾的《世界大戰之前的泛斯拉夫主義》(Der Panslawismus bis zum Weltkrieg,1919)。
[11] 參見伯特蘭·奧爾巴赫:《奧匈帝國的種族和民族》(Les Races et les Nationalités en Autriche-Hongrie),第二版(1917),第1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