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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我們已經看到的那樣,有一個后天培養的標志,即便不是天性的標志——因為自有史以來,人類便在某種程度上擁有民族群體的自覺意識,擁有這樣一種感覺:一個群體在語言、歷史和文化上的特性使得其成員彼此相近,而與其他所有群體迥然有別。但直到現代,全體民族才被系統地灌輸這樣的信條:每個人都對自己的民族群體負有始終如一的義務;民族群體是政治組織的理想單位,也是文化差異的實際體現;歸根結底,人的所有其他忠誠都必須從屬于對民族國家的忠誠,亦即對民族愛國主義的忠誠。再說一遍,這些信條正是現代民族主義的精髓。

古人對我們所了解的那種民族主義一無所知。古埃及人被團結在共同忠誠的紐帶中,他們忠誠于神圣的尼羅河,忠誠于來自太陽的法老。但是,底比斯和孟斐斯的普通居民盡管可能完全意識到了共同的民族群體,卻幾乎從不覺得他們的民族群體的權利高于法老和祭司們的權利;他們的國家并不完全是一個民族國家,民族主義也沒有受到歷代法老的鼓勵,他們恒久不變的象形文字,被鐫刻在幾千年前的陵墓和神廟上,至今依然在提醒我們:他們的目標是一片日不落的遼闊領土。腓尼基人和希臘人是同樣的人,因為他們在很多方面彰顯了忠誠感,尤其是在崇拜某些神祇、獻身于特定城邦上,但他們都不是現代民族:他們從未構成民族國家,他們的戰爭主要是城市間的,而不是民族間的。羅馬人有強烈的愛國主義情懷,但他們的愛國主義所表達的忠誠并非針對所有說拉丁語的人,而是忠誠于七山之城,連同它傳說中的神祇和英雄。隨著羅馬城擴大為一個環繞地中海的龐大帝國,包含了埃及人和凱爾特人、帕提亞人和摩爾人、條頓人和希臘人,羅馬人的地方愛國主義也就變成了對世界帝國主義的自豪,而沒有經歷民族主義的中間階段;與此同時,在臣服的行省當中,羅馬法律和羅馬軍團所確保的“羅馬太平盛世”(Pax Romana)成了普遍忠誠的對象——然而,這一忠誠始終是地方忠誠的補充,而不是它們的替代物。

雖說有當代猶太復國主義的狂熱表現,但猶太人并非這一古代規則的例外。重讀希伯來經文就會看出,這個“被揀選的民族”并不認為自己僅僅因為說希伯來語并生活在巴勒斯坦而格外蒙福,受到區別對待,并構成一個民族國家。事實上,巴勒斯坦并不是他們最初的家園;他們不得不征服它,而且是在埃及已是古國的年代。在他們那里,即使是一個統一民族國家的外表,也只是存在了極其短暫的一段時間。猶太人之所以是一個“被揀選的民族”,是因為他們相信耶和華和他啟示的法律。外國人只要借用路得對拿俄米說的話宣布“你的神就是我的神”,便承認他擁有完整的成員身份,而不會拿一些關于種族血統或語言技能的問題來為難他,也不問申請人所在國的移民配額是不是已滿。歷史上,在古代和整個中世紀,甚至直至現代,猶太人一直更多地是一種宗教的信徒,而不是一個被灌輸了民族主義的民族群體。

從教皇大貴格利到馬丁·路德與馬基雅維利,中間隔著一千年,由于缺乏更好的術語,我們稱之為中世紀;這期間,歐洲的任何地方都很少有民族主義的跡象。在這段漫長的時期里,歐洲人的忠誠對象有很多——天主教會,主教或修道院院長,教區牧師,世俗領主,部落首領,公爵、伯爵或男爵,商人或手藝人的行會,莊園或城鎮,現實主義或唯名論,圣方濟各或圣多明我,教皇或皇帝,武裝抵抗伊斯蘭教的基督教世界。在整個這一時期,民族群體肯定延續了下來,而且毫無疑問,到中世紀末,已經有了一種新生的民族差異的強烈意識;這是一系列因素的結果:十字軍東征,本土文學的興起,以及西歐各國君主野心勃勃的努力。但是,如果說有一個民眾忠誠的對象高于其他所有對象的話,那也不是民族,而是基督教世界。如果一個母語是法語的人遇到了一個母語是英語的基督教徒,兩個人都充分意識到了彼此間的差異,但他們同樣意識到了彼此間的相似性。應當記住,圣女貞德如今作為法蘭西民族主義的圣徒而受到人們的歡呼致敬,而她當年出現在百年戰爭的戰場上,不是為了響應民族主義媒體的呼吁,不是為了回應愛國征兵局的壓力,也不是為了完全與法國歷史教科書所展示的民族英雄榜樣相一致,而僅僅是為了回應她從上帝的圣徒那里聽到的“聲音”。此外,應當記住,圣女貞德是為了法蘭西王位的一位競爭者而和另一位競爭者戰斗,而后者盡管同時是英格蘭國王和威爾士親王,卻統治著大半個法國,得到了很多說法語的人的支持。還應當記住,圣女貞德不是被英國人、而是被法國人判處死刑,不是因為她是一個外國人——在某種意義上她是伊迪斯·卡維爾的先驅,而是因為她是一個固執的異端分子和一個超前的女性主義者;她的穿著打扮像個男人,因此是“被魔鬼附體”了。

民族群體一直存在。愛國主義存在了很長一段時期,要么訴諸一個地方,要么擴大到一個帝國。但是,愛國主義與民族群體的融合,以及民族愛國主義對其他所有人類忠誠的優勢地位——這就是民族主義——都是現代的,非常現代。它是如何產生的,我們現在試著來理解。


[1] 例如,在巴黎大學,“民族”指的是法蘭西、諾曼底、辟卡迪和英格蘭;但在圣安德魯斯大學,它們指的是法夫、洛錫安、安格斯和不列顛;在維也納大學,它們指的是奧地利、薩克森、波希米亞和匈牙利。參見黑斯廷斯·拉什道爾:《中世紀的歐洲大學》(The Universities of Europe in the Middle Ages,1895)。

[2] “民族群體”,載《邁向持久的和解》(Towards a Lasting Settlement),C.R.巴克斯頓編輯(1916),第51頁。

[3] 伏爾泰:《哲學通信》(Letters Concerning the English Nation,倫敦,1733),特別是通信v-ix。

[4] J.E.C. 博德利:《法國》(France),修訂版(1899)。一個略有不同的觀點出現在同一位作者的《法國戰線的羅曼史》(Romance of the Battle-Line in France,1919)中。很顯然,法國的民族“靈魂”在20年的時間里經歷了另一次深刻的改變。參見丹內神父《法國再次成為自己》(France Herself Again,1914)。

[5] 《民族群體的原則》(The Principle of Nationalities,1917),第43頁。

[6] A.L.克魯伯:《人類學》(Anthropology,1923),第186~187頁。參見克拉克·威斯勒:《人與文化》(Man and Culture,1923),第297頁:“動物學家們所談論的進化,乃是建立在遺傳的基礎之上,因此是一個種質的問題。另一方面,我們所定義的文化不是遺傳來的,因此不可能有相同性質的進化。”還可參看A.A.戈登衛塞:《早期文明》(Early Civilisation,1922),第399頁;R.H.羅伊:《原始社會》(Primitive Society,1920),第3頁;以及F.博厄斯:《原始人的思維》(Mind of Primitive Man,1911),第29頁。更早的時期,約翰·斯圖亞特·穆勒宣稱:“逃避考量社會和道德對人類思維的影響的所有庸俗模式當中,最庸俗的是把行為和品格的多樣性歸因于遺傳的自然差異。”(《政治經濟學原理》[Principles of Political Economy,1849,第一卷,第390頁])而且,他的觀點得到了巴克爾立即而熱誠的贊同(《英格蘭文明史》[History of Civilisation in England],第一卷,第31頁)。遺憾的是,穆勒和巴克爾的智慧,以及一些最著名的當代人類學家的權威,被很多“通俗”文人給忽略或輕視了。

[7] 特別可參看克拉克·威斯勒,同前引書,第48頁,以及A.范亨訥普:《民族群體的比較研究》(Traité Comparatif des Nationalités),第一卷(1922),第四章。

[8] 例如,J.H.羅斯:《現代史中的民族主義》(Nationality in Modern History,1916),第140~143頁;伊斯雷爾·贊格威爾:《民族群體的原則》(The Principle of Nationalities,1917),第40~41頁。

[9] 參見路易·杜木爾:《兩個瑞士》(Les deux Swisses,1917)和朱爾斯·德西雷:《瓦龍人與佛蘭芒人,語言之爭》(Wallons et Flamands,la Querelle Linguistique,1923)。

[10] “奧伊娜·莫魯爾”,載《特莫拉》(Temora,1763),第211頁。

[11] 參見G.E.帕特里奇:《民族的心理學》(Psychology of Nations,1919),第85頁。

[12] 參見G.E.帕特里奇:同前引書,第84~85頁。參見A.E.齊默恩:《民族與政府》(Nationality and Government,1919),第二章,以及伯特蘭·羅素:《人類為何而戰》(Why Men Fight,1917),第二章。

[13] “什么是民族精神”,載《世紀雜志》(The Century Magazine),第九十三卷(1916年11月),第59頁。

[14] 格雷厄姆·沃拉斯:《我們的社會遺產》(Our Social Heritage,1921),第77~7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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