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世界歷史的教訓:民族國家信仰及其禍福
- (美)卡爾頓·海斯
- 3481字
- 2022-09-09 14:4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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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們已經相當詳細地——盡管尚沒有達到這個主題所要求的那么詳細——研究了民族群體的基礎和屬性;我們已經確信它不依賴于一個永恒不滅的“靈魂”,也就是說,不依賴于恒久而固有的精神差異,也不依賴于種族(盡管對血脈共同體的信念會強化它),或地理(除非以一種非常普遍的方式),或人的天性(除非說人類所有形式的群居最終依賴于人的天性)。在一定程度上,我們已經證明了我們的假說:民族群體建立在文化的基礎之上,一個民族群體是任何一個這樣的人類群體——他們說著共同的語言,珍愛共同的歷史傳統,他們構成了或者認為他們構成了一個截然不同的文化社會;在這個社會中,除了其他一些因素之外,宗教和政治扮演著重要的、卻未必是連續性的角色。
按照這樣的定義,民族群體從歷史學和人類學所能處理的最早時期便已經存在。人類學家描述過的大多數部落,我們在歷史中遭遇到的大多數民族,都是民族群體。但這并不是說,一個特定的民族群體始終存在,或將會存在。民族群體總是盈虧起落,興衰沉浮。相對于這個星球上人類生活的巨大跨度而言,當代歐洲大多數民族群體可以說才剛剛誕生;而今天,就在我們的眼皮底下,美洲印第安人的很多民族群體正在消亡。
此外,正如我們所定義的那樣,一個民族群體可能包含幾個亞族群。例如,英格蘭人、蘇格蘭人和威爾士人,考慮到他們都使用英語,都珍視反對非英國人的聯合行動的傳統,構成了或認為他們構成了一個不同于法國人或德國人的共同文化社會,他們可以說是一個民族群體;但是,考慮到蘇格蘭人和威爾士人除了官方英語之外還擁有他們自己的語言或方言,考慮到他們保留了特有的歷史傳統,和他們的英格蘭鄰居并不一致,他們又是不同于英格蘭人的民族群體。因此,下面這個主張可能是恰當的:英格蘭人、蘇格蘭人和威爾士人都是英國民族的亞族群。再者,加泰羅尼亞人和普羅旺斯人曾經組成了一個民族群體,有著明顯不同的語言和文學,有著明顯不同的歷史傳統,并相信他們擁有明顯不同的文化,但是,在法國統治普羅旺斯、西班牙控制加泰羅尼亞的那幾百年里,他們在很大程度上被對方及統治民族的語言和傳統所滲透,以至于加泰羅尼亞人淪為西班牙民族群體之內的亞族群,而普羅旺斯人盡管在一些次要方面依然不同于法國人,但在一些重要方面都是“很好的法國人”。
另一方面,歷史傳統的不同,以及對文化差異(真實的或想象的)的強調,尤其是當它們被政治分離所強化的時候,可能在分量上要超過語言的同一性,并因此創造出一個亞族群,幾乎成為——即便不是完全成為——一個絕對獨立的民族群體。最早去巴西的葡萄牙人,最早定居墨西哥和秘魯的西班牙人,以及最早殖民弗吉尼亞和馬薩諸塞的英國人,肯定都屬于葡萄牙人、西班牙人或英國人的民族群體。他們的子孫后代使用同樣的民族語言,但適應了新的不同環境,加上與母國的經濟沖突,以及強有力的政治隔離,往往會在他們的后代當中創造和提升特殊的歷史傳統;這一傳統是如此強大,以至于產生了巴西人、墨西哥人、秘魯人和美國人的民族群體。在某種意義上,這些人如今都是獨立的民族群體;而在另外的意義上,他們依然是亞族群。
不能認為,在歷史上的民族當中,民族群體的意識和“驅動力”始終同樣強烈。“世界性宗教”和“世界帝國”疊加于民族群體之上的能力,以及民族群體分裂為亞族群和分解為城市社會或封建社會的速度,預示著在很多時代,民族群體對個人忠誠的要求是微不足道的。事實上,人的群居性呈現出了很多不同于族群的形式,人的忠誠感也是如此。這種忠誠源自人的群居性,并不局限于民族的對象;這一點顯示在五花八門的忠誠中。有時候忠誠的對象是人,比如是部落首領、聲稱權力神授的君主或封建領主,或者是一座城堡、一個宗族、一個行會、一個工會或一家俱樂部的成員。有時候忠誠的對象是地方,比如小樹林或小河,茅屋村舍或大理石宮殿,出生的房子或祖先的墳墓,牧草青青的山坡,豐饒肥沃的平原,或喧囂忙亂的城市。有時候忠誠的對象是觀念,比如說一種宗教,一套政治哲學,一項科學方案,一個社會改革計劃,或者一套經濟體系。一直以來,個人同時把自己的忠誠奉獻給觀念、地方和人,十分自然,絲毫沒有厚此薄彼。他的忠誠也是這樣一視同仁地奉獻給民族群體的里里外外。如今,他把自己的忠誠主要奉獻給了他的民族群體和他的民族國家,但在整個成文歷史上的很大一部分時間里,他對民族群體的忠誠都不及對其他對象的忠誠。
至于愛國主義,我們如今把它和民族群體聯系起來,而在歷史上,它與人的其他忠誠關系更密切。從字面上理解,愛國主義指的是一個人對terra patria(拉丁文:祖先的土地)或出生地的熱愛。這樣說來,它對于早期游牧部落或民族群體的成員來說就沒多大意義,正如J.H.羅賓遜教授所言,他們“幾乎不可能與他們出生其下的那棵樹或那塊石頭有什么甜美而持久的關聯”[13]。愛國主義成了古代定居文明生活的一個顯著特征,但即便在那個時期,也很少有愛國主義延伸到說著相同語言的人所定居的整個國家;它很少是民族的愛國主義。通常存在的愛國主義都是地方性的,例如,希臘人并沒有不加區別地把它應用于所有說希臘語的地方,而是把它應用于這片土地的某個部分,比如雅典、斯巴達、科林斯或士麥那;腓尼基人并沒有把它籠統地應用于腓尼基,而是具體地應用于提爾、西頓或迦太基;羅馬人也沒有首先把它應用于拉丁語的范圍,而是應用于羅馬城。
這種愛國主義十分自然。亙古以來,每一個在祖先的生息之地出生并長大成人的人,幾乎肯定會對那個地方感覺到一種情感上的依戀。一個中世紀的農夫,很容易對那個誕生并養育他的莊園流露出愛國之情。而一個現代法國農民,也很容易對pays(法語:家鄉)的泥土和風景體驗到一種愛國主義的情感。對一個土生土長的美國人來說,熱愛馬薩諸塞、路易斯安那或加利福尼亞的某個熟悉的小村莊,比一視同仁地珍愛整個美國更加自然。
愛國主義的應用很早就從一個人的故土家園擴大到了他所屬于的政治國家,從近在眼前的地方,擴大到了軍事或政治領袖個人,進而擴大到了國家這個觀念。但在古代及中世紀的民族當中,政治和軍事首領的影響力經常與特定的民族群體相一致,因此愛國主義常常從地方情感轉變為帝國的自豪感,而沒有經過中間的民族階段。或許,這樣說更準確:在自然的地方愛國主義之上,疊加著一種更不自然的帝國愛國主義。有時候,在某些古代民族的歷史上,特別是埃及人和希伯來人,有某種類似于民族愛國主義的東西;而且毫無疑問,對于過去很多帝國的建立和維持,軍事征服者和統治者可以依賴有自覺意識的民族群體的特殊支持和促進,而這個民族群體則構成了一個帝國的核心。但是,這樣一個自覺的征服民族的成員,對這個擴大了的帝國所體驗到的愛國主義情感,不可能和他們對自己本鄉本土的熱愛完全一樣;而被征服的民族,盡管他們可能會把帝國視為一種必要,甚至是一種福祉,因此值得付出一種不自然的愛國主義,但他們肯定不愿意對征服者自己的本鄉本土寄托任何特別的喜愛之情。
比起地方愛國主義,帝國愛國主義必定更不自然,更多地依賴于從社會上得來的知識和有意識的努力。“要認識到這一點,我們必須反復提醒自己,不要忘了人類類型中所有因素的數量限制。我們看待人類社會往往就像看待等邊三角形一樣。我們不妨想象一個等邊三角形,其邊長為一英寸或一百英里,不管哪種情況,它作為一個等邊三角形的品質都是一樣的。但是,如果我們想象一個由沙粒組成的沙堆,每一粒沙的直徑大約是百分之一英寸,我們必須記住,沙堆尺寸的改變可能改變沙粒之間的關系,并因此改變沙堆的特征。一個由二十粒沙組成的沙堆,其行為將會不同于一個由兩千萬粒沙組成的沙堆。比方說,它將會有一個不同的‘堆角’。”[14]
古代的政治哲學家,尤其是希臘最偉大的思想家,都認識到了這一原則,并從中得出結論:理想的國家(真正的愛國主義應當是這樣一個國家的屬性)不可能有遼闊的疆土或龐大的人口;柏拉圖在《法律篇》(The Laws)中把自由公民的最大數量定為五千零四十。因此,在他們看來,一個龐大的帝國就是一個畸形怪物,就連一個龐大的民族群體的政治聯盟看來也是不可欲的和不切實際的。不管希臘哲學家們可能有什么影響,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在古代和中世紀,嚴格意義上的民族國家十分罕見,因此民族愛國主義是異乎尋常的。
現代則有所不同。如今,有人鼓吹并踐行一種雙重學說:(1)每個民族群體應當構成一個統一的獨立主權國家;(2)每個民族國家都應當期望并要求本國公民,不僅奉獻不加質疑的服從和至高無上的忠誠,不僅要有排他性的愛國主義,而且還要毫不動搖地堅信:本民族比其他所有民族都更加優秀卓越,并對它的特性和它的命運感到無上的自豪。這就是民族主義,它是一種現代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