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真理作者名: (英國)西蒙·布萊克本本章字數: 5076字更新時間: 2022-09-06 16:22:50
1.符合論
好的地圖符合其風景。根據圖示約定(mapping conventions),如果一個符號顯示某處有一條道路,那么在該處就有一條道路,如果它顯示的是一條河,那么該處就有一條河,如此等等。約定并非總是顯而易見。我們可能甚至不知道哪片土地是地圖所描繪的(想象一下海盜的藏寶圖),并且可能不知道該約定。一條紅色的短線看起來并不像一條道路,一條細細的藍線看起來并不像一條河,而且有一些地圖無視其他地圖所使用的約定。非常有名的是,經典的倫敦地鐵地圖所顯示的車站之間的距離在很大程度上與地上的實際距離不符,然而在大部分地圖上,它們是相符的。因此,讀圖需要訓練的技巧。但是,一旦理解了約定,一幅好的地圖將與地面上所發現的東西相符。一幅好的肖像甚至更像一張臉,因為一幅肖像可以顯著地看起來像一張臉——在差的光線下,一個人甚至可能錯誤地將一幅肖像看成一張臉,或者反過來——然而,一張地圖通常不會看起來像一片風景。當然,兩者都可能出錯,糟糕的地圖或肖像并不以各自恰當的方式符合其目標。
哪些種類的東西可以是真的?為了研究的目的,我們應該拋開下述意義的真:某個朋友可能是真的(即忠誠的),或者某個統治者可能是真的(即正直的)。這里,我們僅關注那些我們所斷定或思考的東西。它們通過指示性(indicative)語句——我們用這類語句聲稱某物是如是情況——而被給予標準表達。我們可以說,由這樣的語句所表達的信念——或者思想、斷言、判斷、命題——是真的。問題本身不存在真與假,盡管它們可以被正確地(truly)或錯誤地(falsely)回答。禁令或者命令也不存在真與假,盡管它們可以被遵從或違背。如果我們認為思想有真假,我們也應該注意到,人們可能懷有某種思想,但未斷定它。我可能想知道是否有人吃了肉,然后(通過發現他吃了)斷定這一我先前猶豫不決的思想。除非它被斷定,一個思想不因為它是假的而有過失——在消磨時間時,我們可以足夠愉悅地持有假的思想——但是,斷言或信念應該(is supposed to)是真的,并且如果它不是真的,它就有過失。所以接下來,我將把信念和斷言看作真假的首要候選者。信念據說是依據其內容——使其為真或為假的東西之總和(sum total)——來確定的(identified)。
信念在這一意義上是公共的。我可以和你相信相同的東西,交流之所以可能正在于此。說不同語言的人可以擁有相同的信念,盡管這里可能存在精確翻譯的困難。為了研究真理,我將把下述問題懸擱起來,即是否存在不可表達的信念,即缺乏語言載體的信念。由于存在失語的體驗,由于存在一些覺得有東西可說又不知道它是什么的體驗,人們常被引導去假定存在不可表達的信念。但是,當我們處于這種令人沮喪的狀態時,我們想方設法談論某些東西,這恰好等同于想方設法相信某些東西。在這一狀態中,我們并不是這樣的:知道相信什么,同時卻又不知道說什么。類似地,我們可能認為動物有思想或信念,但它們沒有語言表達的手段。當我們這樣做時,我們可以說,我們所認為的正是它們所相信的:如果我們在其規避行為(avoidance behaviour)的基礎上說,某只雞相信某些谷物是有毒的,那么我們就找到了詞匯去說,我們所認為的就是它所相信的。
關于真信念,可以很自然地說的第一點是,如同肖像或者地圖,它們也應該符合某物。它們應該符合事實——這個世界所是的方式。這一觀點通常被追溯到亞里士多德:“說是者是,或非者非,即為真。”真陳述按照某物所是的那樣談論它;真信念正確地把握事實。這個世界證實它們。
哲學家們經常說些奇怪的話,但沒人否認真信念符合事實:它是不言而喻的,是無人懷疑的陳詞濫調。哲學家們懷疑的是,它是否說出了有用的東西,還是不過是在倒騰詞匯?真理符合論必須說出更多的東西。它必須增加如下一點:符合事實是理解真理的關鍵。很多哲學家實際上懷疑這一點。他們擔心,“符合事實”不過是“是真的”之精致的同義詞,而非關于后者的有用闡釋。問題在于,我們對于事實(作為一個范疇),以及符合(作為信念或陳述與事實間的關系)是否有正確的理解?哲學家們在這兩者中都發現了困難。
實際上,這樣說是輕描淡寫了。20世紀諸多最富影響力的哲學家競相對下述想法表達了蔑視:符合論給了我們一個真正的真理理論,或者對于真理的說明。“符合的想法與其說是錯誤的,不如說是空洞的。”唐納德·戴維森說道[3]。作為對皮特·斯特勞森(Peter Strawson)的“符合論需要的不是凈化,而是消除”的呼應,理查德·羅蒂說道:“真理即是符合,這一直覺應該被消滅,而非辨明。”[4]其他巨人,如尼爾森·古德曼(Nelson Goodman)、威拉德·凡·奧曼·蒯因(Willard Van Orman Quine)、希拉里·普特南(Hilary Putnam),以及尤爾根·哈貝馬斯(Jürgen Habermas)都說了類似的東西。
為了理解這些攻擊,首先考慮一下事實吧。許多人對某些事實范疇有些不安。人們經常想知道,是否存在倫理事實(給定那些難纏的倫理分歧)或者美學事實(給定人們對于品味和偏好之頑固的差異)。在有些領域,事實似乎充其量是難以捉摸的,甚至可能不存在。相比之下,我們可能認為好的、具體的事實是那些處在我們觀察之下的事實:例如,當我寫字時我的面前有一臺電腦,或者我穿著鞋子。但是,由此一來,也存在這樣的事實:我的面前沒有一頭獅子(否定事實),或者如果我試圖朝某個方向走,我將撞上一面墻(條件事實或假言事實)。我是以發現關于電腦和鞋子的事實相同的方式發現這些事實的嗎?我非常確信它們,關于這一點沒有任何疑問。但是,我的信心不是來自于我看到的東西,而是來自于我沒看到或碰到的東西。它是對我的情境(situation)的解釋,而解釋一個情境不過是擁有一個關于該情境的信念。現在看來,發現一個事實,如我的面前沒有獅子,與相信我的面前沒有獅子,幾乎是同一回事。這樣,事實就喪失了作為獨立實體(信念必須符合它)的地位。我們可以比較地圖與風景,或者肖像與模特:這是一個,這是另一個。但是,如果我們堅持,存在如此這般(such-and-such)的事實不過就是相信有如此這般的東西,那么,我們就不能比較事實與信念。“如果我們只能通過自己的觀念這一媒介知道事實,那我們就永遠不會理解事實。”[5]
這就好像,在我們的心靈中,事實并入了信念。事實與信念通過相同的指示句來確定,這不是偶然的:這是我們給予它們的邏輯。它不是這個世界的禮物,不是獨立的、與心靈有幸能反映的電腦、鞋子并列的“事物”。正是我們在談論事物,并且當我們這樣做時,我們使用相同的語句來確定我們的信念,以及我們希望是事實的東西。
當然,我們可以(而且必須)堅持,關于這個房間的事實(即這里沒有獅子)是一回事,關于我自己的事實(即我相信這一點)是另一回事。它們是獨立的:這個房間里可能沒有獅子,而我對于是否如此毫無想法,并且我可能在房間里有獅子時很不幸地認為房間里沒有獅子。對這個房間的研究不同于對我關于它的信念的研究。但這恰好是說,這個房間里沒有獅子,這一判斷不同于另一個判斷,即我(西蒙·布萊克本)相信這個房間里沒有獅子。關于這個房間的判斷不是關于人的判斷,我關于這個房間的判斷也不是關于我自身的判斷。同意,但這并不意味著,這兩類判斷中的任何一類,通過將信念塞進相同形狀的東西中,本質上是關系性(relational)或比較性(comparative)的。
我們可以通過另一個其他例子,以不同的方式看到這一困難。幾乎每個人都知道自己母親的名字,因此,你心里有一個信念,即你母親的名字是如此這般(such-and-such)。現在,請進入如下程序:首先關注(attending)該信念,然后關注如下事實,即你母親的名字是如此這般,最后比較這兩者。我猜想你會發現自己很困惑。該信念并不將自身作為一個“物”或存在(presence)呈現在你的意識里。你非常相信它,但這不是對某個精神事物或結構的認識,它更像是一種傾向,你不過是傾向于通過給出她的名字來回答如下問題:你母親的名字是什么?你可以無須思考或懷疑而這樣做,這個名字不過是涌上你的心頭。你母親的名字是如此這般,這一事實也不會作為信念的一種幽靈般的分身進入你的視野。所以,相信某物(等價于相信它是真的)不是一個三方(tripartite)過程:在心靈中固定A,然后B,然后比較兩者以查看是否相符。但是,符合論看起來卻要求這是它所應該的樣子。
使人對事實(作為思想和信念可以符合的范疇)不安的另一種方式是反思事實與對象(或者對象的結構)之間的差別。維特根斯坦曾要求我們考慮一下埃菲爾鐵塔(一個碩大的、結構性對象,它反射光線并且重達幾千噸)和一個關于它的事實(即埃菲爾鐵塔位于巴黎)的差別。他指出,盡管將埃菲爾鐵塔移到柏林,這是可能的,但是你不能將埃菲爾鐵塔位于巴黎這一事實移到任何地方。不同于事物,事實不居于任何位置,并且無法移動。事實不是一個可定位的結構。同樣,德國邏輯學家戈特洛布·弗雷格(Gottlob Frege)曾說過:“太陽升起來了,這不是一個發出光線到達我視野范圍的對象,這個事實不是一個像太陽一樣可見的事物。”[6]
情況之所以看起來是這樣,肯定是因為存在一些我們稱之為“直面事實”的過程。如果我漫不經心地說,櫥柜里沒有馬鈴薯,那么,我的妻子可以用櫥柜中有馬鈴薯這一事實來質疑我。這個過程是一個檢查信念、探究真理的過程,而有針對性的觀察是實現這一目標的康莊大道。同樣,如果你擔心自己可能搞錯了你母親的名字,那么原則上你就可以開展一個探究。你可以看看她簽名的舊信件,或法庭記錄,或出生證明,你甚至可以直接問問她。這樣的過程可以(而且通常應該)證實或證偽你的信念,它們可以消除你的疑慮。當然,只要你認為它們是它們看起來的樣子,它們將做到這一點。但是,這反過來又是一個是否相信它們的問題。一張紙是無用的,除非你認為它是她的書信之一。法庭記錄是無用的,如果你認為它是別人的法庭記錄。如果你不確定是否是你母親在說話,或者不確定她是否有癡呆癥,那么,她對自己名字的公開宣稱就是無用的。即使是檢查那些在我們看來不過是簡單事實的東西,也總是需要解釋和信念。櫥柜中看起來是馬鈴薯的東西可能根本不是馬鈴薯,而不過是偽裝的或戲弄人的假馬鈴薯(這一點也可以檢查出來)。
或許,如果我們考慮原始(brute)的經驗,或者純粹的感覺,那么會出現最好的未加解釋的直面事實。一陣吱吱聲、一股氣味或瞥一眼(glimpse),毫無疑問可以引起這樣的信念:老鼠進了廚房、路虎在爛泥中掙扎,或者櫥柜里有馬鈴薯。解釋可能是顯而易見的并且是自動的,但是感覺要變成信念還是需要它:對于沒經驗的人來說,吱吱聲或氣味或瞥一眼不會提示任何東西。瞥一眼與土豆之間的這種聯系太親密了,但是依然需要解釋。感覺自己不能超出自身。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曾這樣表述這一真的情境(true situation):
感覺就像是訴訟委托人,他把自己的案件委托給辯護律師,然后被動地在法庭上旁聽(高興地或不快地)律師認為最有利于他的對他案件的任何陳述。[7]
在心靈哲學中,是否存在未加解釋的感覺,或者是否所有感覺都含有解釋,這是有爭議的。無論哪種情況,就真理而言,只有通過解釋,我們才能獲得真理的候選者。否則的話,感覺依然是一個啞巴,一段瞬間經驗,我們對其無所作為。正如詹姆斯在其他地方所說的,“新的經驗不過是產生了(come)并存在著(are),真理則是我們對它們的表述”[8]。順便說一句,哲學史上的諸多諷刺之一是,盡管有這樣的格言,詹姆斯經常(并且有一些道理地)被指責持有下述觀點,即宗教人士所宣稱的慰藉、渴望或狂喜的經驗本身是一種真理(給定它們在主觀上是有用的),而忘了只有通過神學術語(divine terms)對它們的解釋才可能是真的或假的。但是,這樣的通過超自然的作用或對未來的期待來刻畫的觀點會因此受到公眾的審查和批評[9]。關于詹姆斯,后面在討論實用主義真理論時,我們還會講到更多。
盡管我認為,對于真理符合論的最強反駁是,它是空洞的,但這并沒有窮盡人們所提出來的拒斥它的論證。有些人說,它遠不只是空洞的,它還是有害的,它對于心靈與世界相關聯的方式暗示了一幅錯誤的圖景。人們認為,它將我們看成是被動的接受者,只是反映自我解釋(self-interpreting)或現成的世界,而非負責任、積極的探索者,我們自己的關于事物范疇和解釋的作者。有些人說,它蘊含了“形而上學實在論”,根據后者,存在一本真的、完整的關于世界的書,我們的任務就是閱讀它。另一些人說,它使這個世界變成了康德式的“物自體”,超出了我們的心靈為處理它而形成的范疇,并且因此為徹底的和無法回應的懷疑主義打開了大門。要搞清楚這些抱怨中哪些東西是公正的(如果有的話),將是一項長期的工作。然而,有一件事情很明顯,即真理符合論不能被指控為既是空洞的,又糟糕地讓人誤入歧途。你可以指控其中之一,但不能同時指控二者。如果它是空洞的,它就不能是危險的。同樣,如果它是空洞的,它就不能很好地應用于某類判斷,如關于環境的常識評論,也不能應用于其他類型的判斷,如倫理的或美學的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