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宮。連蠟燭的光都變得死氣沉沉的。
慕辰景坐在輪椅上,看著宮外月光下的楊柳花樹。如今他雙腿處扎了許多白布,整個人瘦削枯槁,猶如將死之人一般。
顧筠菱緩步走到他身后,本想為他披上一件袍子,卻被慕辰景察覺,揮手將其一下子打落在地上。
“啊!”顧筠菱花容失色,嚇了一跳。
“你走開!”
慕辰景如今頹唐又憂郁,嘶啞著粗糲的嗓子吼她。
顧筠菱有些委屈,想這中宮原來是多么熱鬧的地方,各方官員來來往往,喧囂繁華,可是如今……太子失利,自前線回來,還從未有一個官員來此看過他。
顧筠菱彎身撿起外袍,而后輕輕披在他身上,淺道:“夜里涼,太子小心身體。”
“呵!我這身子,還有什么值得珍惜的!”話還沒說話,他拳頭立即砸在雙腿上,緊接著一聲唏噓,疼的他渾身發顫。
“啊!太子萬不要這樣!”顧筠菱連忙蹲下來護住他的雙腿,大驚道,“不要……不要這樣了……”
“呵!哈!哈哈哈哈哈……”
慕辰景仰天長嘯,于深夜里聽著哀戚悚然,“什么都沒有了……什么都沒有了……”
“你還有我……還有……”顧筠菱下意識想說孩子二字,卻硬生生停下來,心口一緊。
“還有孩子是么……”慕辰景惡狠狠地看向她,大手一揮,她即刻從他身邊跌出去,“若不是你蠢笨,本太子何至于此!”
“太子……太子……”顧筠菱大哭,一路從外面爬到他腳下,“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不該相信幼荷姐姐,不該相信她……”
“幼荷姐姐……”好似對她徹底失望,慕辰景連看再她一眼都不愿,“你可真是蠢得要死!”
顧筠菱低著頭,任他辱罵,只顧著哭,不還一語。
“走開!”
如此對峙半日,慕辰景終于聽煩了,大吼出聲。只是還沒等顧筠菱反應,卻見殿外一抹明黃忽而迎過來,姜黃燈籠打在前面,待看清來人,慕辰景一下子呆在那里。
“父皇……”他喉頭喑啞,似乎有千言萬語想說卻一字吐不出來。
慶元帝一下子老了,站在慕辰景身邊,瞇著眸看著他那消失的雙腿與那空蕩蕩的褲管,半晌嘆了口氣,“是朕害了你……”
“父皇!”慕辰景一下子落下淚來。隱忍了這么久,似乎在這個父親面前,他仍然是三歲小孩子,哭的極兇。
“吾兒受苦了。”慶元摟著他,眼眶竟也濕潤起來。
如此哭了半日,打著燈籠的高盛默默退到一邊,顧筠菱也跟著退了出去,宮中只剩父子二人。
“是兒臣沒用。”如此哭了半日,慕辰景才抹了抹淚,抬頭看向慶元,“就是不能孝順父皇和母后了,兒臣愧疚。”
慶元一聽這話,心中更酸,忙不迭嘆氣,“朕就疼你和你母后,結果你們殘的殘,瘋的瘋,讓朕情何以堪……朕情愿,瘋的是朕自己,殘的也是朕自己啊……”
“母后她……她可還好……”
慶元搖了搖頭。
似乎經過這一戰,慕辰景感悟到什么,一聽這話,心下更沉,“都是兒臣害的……兒臣沒用……”
“你也別太難過,這腿治不好了,你還有父皇在。”
慕辰景皺了皺眉,只覺得喉頭涌出一股酸意,借著宮燈看向慶元,“西北怎么辦?阿方拓打進來怎么辦?這兵權……”
“帥印朕先留著,誰也不給。”
慕辰景微微低頭,凄然一笑,“可是阿方拓那邊……”
“朕自有別的安排。”慶元撫上他的袍子,替他掖了掖袍角,“你不必擔心。”
“如果不出兵繼續攻打,兒臣想不到其他辦法……”
“和親。”慶元看著他,認真道。
“和親?”慕辰景皺眉,“讓誰去……”他剛想問,卻突然想起白日里慕宛之與慕疏涵在宮中的情景,心下一緊,“蘇年錦?”
慶元示意他小些聲,而后點了點頭。
慕辰景心里突而升起一股愉悅感,似乎之前遭受的痛楚都不重要了。有生之年,他就想看著慕宛之與慕疏涵生不如死,他們過得不好,他才心安。
“父皇英明。”慕辰景暗處一笑,只要兵權不在慕宛之手里,他就還有機會!
“嗯。”慶元看了看他的樣子,應了一聲,只是半晌后,卻突然道,“太子妃假孕,這件事雖然朕可以不再追究,可朝中大臣知道太子妃腹中孩子是假,就會極力讓朕廢掉你了。”
“啊?這……”慕辰景皺眉,“這可如何是好?”
“你莫慌張,朕先壓著,只是那幾個以李賢為首的權臣必是要讓朕廢掉你的。朕希望你也有個準備,萬一朕頂不住了,必要時,也得先廢掉你,容這件事過去,日后再立。”
慕辰景點了點頭,“一切聽父皇的!”只要母后還在,只要父皇還疼他,他就還有機會。
“嗯。”
慶元點了點頭,又喊了高盛與顧筠菱進來,囑咐了幾句,才轉身走出中宮。長夜漫漫,慶元不忍再看慕辰景那枯槁的身體,步子也加快了些許。
一路穿花拂柳,高盛打著燈籠在側,只是看慶元一直唉聲嘆氣,忍不住問道:“皇上還有什么不開心的事情嗎?”
“朝中大臣奏折一摞連著一摞,都讓朕廢掉太子。”
“啊?”高盛自知太子在慶元心中的地位,急道,“如今太子妃假孕的事情出來,還真是不好對付。”
“對付?”慶元冷哼,“為何要對付。”
高盛看他樣子,心中一沉,“皇……皇上的意思是……”
“太子都這樣了,還如何能當皇帝。”
高盛一驚,想不到他跟著慶元數十年,如今聽這話,還是嚇得半死,“皇上這是要放棄太子了嗎?”
“是他無用。”
“太子可是皇上的心頭肉啊。如果廢掉太子,再立誰合適呢……”
“朕也在想。”
高盛心下一陣琢磨,莫不是慕宛之?
只是,無論是誰,太子整個人就算廢掉了。日后當不了太子,又一身殘疾,誰還能顧他……高盛抬頭瞅了瞅前面走的步步皆穩的帝王,想起剛剛他在宮中對慕辰景說的話,背后一陣發冷……
雖然慕辰景讓慶元連連失望,可畢竟是親生骨肉,又是皇后唯一的兒子,如今他不顧情分,連親生兒子都要哄騙利用,這個帝王,還真是不簡單……
春風鎮。
皇甫澈火急火燎跑到鎮子上時,正好瞧見俞濯理在與門嬌嬌說笑,扯的都是些古怪文學,門嬌嬌聽不懂,就一個勁兒地吃,邊吃邊笑。
俞濯理生的風流,又讀書多,坐在哪里都像星辰一樣,熠熠生輝。皇甫澈反而偏于內秀,長得清秀不張揚,性子卻是極好,平時打打笑笑,好似永遠不會生氣一樣。只是如今他看到俞濯理,氣得上前直接拽起他的衣服,怒道:“為什么不讓我去皇宮救她!”
“她死了。”俞濯理沒看他,桃花扇子卻是丟在了一邊的桌案上。
“那我也要見到她的尸體!”皇甫澈有些失控,手指緊緊攥著不松開。
“見不到的!”俞濯理皺眉,瞧著他的神情冷冷一笑,“別傻了,她死了。”
“你……”
盛夏里有股悶熱的風直入咽喉,皇甫澈頓了半晌,才緩緩松開他的脖頸,“真的一點……都不傷心么……”
俞濯理再次落回到花梨木椅之上,整了整衣襟,看向皇甫澈,“何時你也變得這么草率了。”
“什么意思?”皇甫澈眸中透出一絲亮色,“她沒死嗎?”
聲音落下去半日沒有得到回應,門嬌嬌悄悄退了出去,俞濯理將目光也散到楊柳樹根處,眼波微轉,“見不到她的尸體,我是不會信的。”
皇甫澈這才清醒了一些,錦靴上前,“那我們就去找她!”
“不。”俞濯理搖了搖頭,“慕宛之有了動作,大肆掠奪江南生意,我不能走。”
“可是那丫頭都要死了!”
“萬一這是陰謀呢?”俞濯理抬眸看他,白衣翩然,襯著他一雙眸子清澈如洗,“丫頭死的時候趕上他大肆拓展客棧布莊,不得不懷疑。”
“難道真的就不管那丫頭了么!”皇甫澈一拳頭砸在桌子上,砰的一聲震響。
“允兒有消息了么?”
“沒有……”
“怎么會……”
皇甫澈險些要落下淚來,“連允兒都以為她死了……”
俞濯理心口一緊,手指在袖籠里越攥越緊。
“再等等。”
盛夏濃時,蟬鳴噪耳,俞濯理卻覺得有股涼意直竄心肺,讓他呼吸不得動彈不得哭不得笑不得,就癱坐在椅子上,看著滿目楊柳花樹發怔。似乎過往一幕幕又在眼前重演了一遍,直到日頭西下,他才回神過來,看著空蕩蕩的內室,喃喃道:“若你真死了,我活著又有什么意義呢……”
袖管闖進一陣涼風,讓他渾身一抖。這種感覺,像每次她都將冰涼的手探進他的掌心里,他給她暖著,給她哄著。
如今,都沒了……
怡安宮。
“哎哎哎,我要悔棋!”
蘇年錦邊說,邊抬手上前拿走剛剛下過的棋子,卻被慕佑澤一下子按住,“君子不可悔棋的。”
“我又不是君子。”說話的當空,棋子早已入手。
“呵呵。”慕佑澤搖了搖頭,“你倒是越來越大膽了,還敢欺負我一個瞎子。”
“并不是啊。”蘇年錦也跟著笑,“你太厲害了,我都沒贏過,明明你是欺負我,好歹讓我贏一局。”
“哈哈哈哈。”慕佑澤大笑,“牙尖嘴利。”
“多謝夸獎。”
蘇年錦說著,轉頭又重新放了棋子,說出來給他聽,問他怎么走。
“不走了,你一換棋,就是死局,破不了了。”
“那也得下呀。”坐在杌凳上的蘇年錦往前探了探身子,瞧了瞧一方棋局,半晌嗯了一聲,“棋盤如戰場,只教分生死勝負,不許中途拱手離場。”
慕佑澤一頓,長袖接下仆人遞過來的新茶,微微吹了吹茶末子,“丫頭,此去和親,只能生,不許死。”
蘇年錦抬頭看他,“這可由不得我。”
“那你也得盡力活著。”
“好嘞好嘞。”蘇年錦不斷點頭,“帶著大燕的珍珠財寶,再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就起程了。”
“定日子了么?”
“半個月后吧。”蘇年錦想了想,“此去路途遙遠,一路也得顛簸很久,到了胡地,估計得秋天了。”
“阿方拓竟然會答應和親……”慕佑澤端著茶盞的手頓了頓,“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逼得急了,宛之就得去打,最后不知道誰贏呢。大燕肯和親割地送財,阿方拓當然歡喜。”
“唉。”
他一聲嘆息,隱著酸苦,“倒是苦了你。”
嘔!
蘇年錦剛想說話,卻忽探了身子嘔吐起來。
“怎么了?”
她干嘔了半日,見慕佑澤皺著眉等著,不好意思道:“可能吃壞東西了,這幾天腸胃一直不好。”
“要不要喊太醫?”
“我都死了,誰還敢看我。”蘇年錦一笑,眉眼彎的跟個月牙兒似的,兩邊酒窩旋得可愛至極,“且忍忍吧。對了,外面有什么動靜么?”
“你是問三弟他們嗎?”慕佑澤呆呆地看向她,唇角的笑意也漸漸斂去,“都以為你死了,聽下人來報,整個王府都死寂寂的。”
“噢。”
“噢?”
蘇年錦嘆了口氣,“幸虧當日請求皇上讓我來你這了,囑咐你也跟著保密,不然連你都以為我死了的話,就傷心了。”
慕佑澤笑著搖了搖頭,“你這丫頭,心思極多,你當我不知道啊,來我這里,也算是給慕宛之報信了。”
“嘿嘿。”蘇年錦一笑,也端來一杯茶飲著。眸中多了一分明色,清澈無比。
慶元十一年夏,太子廢,明瑞公主出塞。
慕嘉偐來怡睿王府的時候帶著幾個盒子,里面放著黛粉、鴉黃、面花、口脂等,連招呼都沒跟慕宛之打,直接闖進了東廂房。夏芷宜正翹著腿和富貴聊天,見他火急火燎地過來,裙子一扯,暗道不好。
可惜為時已晚,當慕嘉偐一臉正經地看著夏芷宜時,夏芷宜竟然心跳加速,連步子都走不動了。
這是怎么了……夏芷宜的臉也變得更紅……
“我……我……我……”
“快去化。”慕嘉偐抱臂在懷,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
半個時辰后。
夏芷宜穿著一身淺藍長紗裙,金色絹花襯邊,腰間綴著梅花瓣的流蘇,整個人看起來輕靈仙美。而再看看臉上,一層又一層的白粉抹得跟個鬼一樣,腮紅涂的太厚,口脂抹的太多,眉毛也畫的太重,再加上眉心的花鈿,簡直畫蛇添足活生生一個村姑模樣。
不,說村姑,簡直是侮辱這個詞……連富貴都忍不住別過頭去,想吐……
“你丫這是在逗我?”夏芷宜皺著眉,丑的那叫一個江河日下……
“啊……哈哈哈哈哈……”慕嘉偐仰天長笑。
“慕嘉偐!”夏芷宜氣得直跺腳,“你太不夠意思了!”
“哈哈哈哈。”慕嘉偐單手負后,“誰讓你來求我。”
“你……你……你……”數次交鋒,夏芷宜第一次沒主意。
“哈哈哈哈……”慕嘉偐此時已經完全笑的直不起來腰了,對著富貴一起笑,哈哈哈哈的笑聲回蕩在屋子里,一遍又一遍刺激著夏芷宜。
“你耍我!”
“那又怎么樣,哈哈哈哈……”慕嘉偐好不容易不笑了,看見她的樣子又彎了腰,“哈哈哈你可不知道,你現在有多丑,哈哈哈哈……”
“混蛋!”
夏芷宜忙跑到里屋去洗臉,邊洗邊罵,“你等著!你等著!”
連身邊的丫鬟鴛兒,都忍不住一個勁兒地笑。
“你們就笑吧,本妃不和你們生氣,不就是化個妝嘛,這有什么……”夏芷宜其實氣得臉都綠了,卻顧自安慰自己,洗出一盆又一盆黑水,頭發也給洗亂了,索性全部放下來再洗。最后照了照菱花鏡,隨意扎了個馬尾,就出了里屋。
慕嘉偐在那還笑著,見夏芷宜出來,眉頭一皺,“這是什么發型?”
倒是干凈清爽……
夏芷宜沒說話,白了他一眼,又看向富貴,“走,出去談生意。”
“什么生意?”還沒等富貴說話,慕嘉偐就趕緊上前,“你做生意了?”
“是啊。”夏芷宜趾高氣揚,“自己給自己當老板,賺的錢踏實。”
“哦?說來聽聽。”
“我準備賣……”
“五爺。”夏芷宜剛想說話,卻見松牙火急火燎地趕過來,上氣不接下氣,“皇上找你呢,快進宮吧。”
“父皇找我?”慕嘉偐一怔。
能有什么事……
……
興慶宮。
香薰裊裊。
盛夏里一絲涼風都沒有,連一向陰涼的興慶宮都難逃悶熱,讓人躁動。
不知是被太子之事傷了心,還是為社稷愁苦,慶元自和親初始就有些咳嗽,藥石不靈,直到如今連飯都吃不下,整個人瘦削了一大圈。
慕嘉偐只穿了一件白綢袍子,端的是一個風流。他一向在慶元面前懶散慣了,平日里慕宛之、慕疏涵與慕辰景爾虞我詐的事兒他也參與的少,更無意愿過問政事,樂的清閑。
慶元坐在檀木椅上,看著慕嘉偐緩步走進來行了禮,招呼他也坐下。
“父皇找我?”慕嘉偐坐定,實在不知他找自己是為了什么。
“你知道和親的事情吧?”
“嗯,聽說是戶部侍郎之女薛氏被擢升為明瑞公主,代去和親。”
“嗯。”慶元嗯了一聲,這一招“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其實是為防慕宛之他們的。
“話說父皇,你為什么不把兵權交給三哥,讓他去打胡人呢?”
慕嘉偐這么一問,又將神游在外的慶元拉回來,一驚,“你不是一向為太子說話么,如今怎么和你三哥交好了?”
“不是交好,胡人該打。”慕嘉偐憤憤。
“你就不怕好不容易收回來的兵權,再被你三哥奪去?”
“這個……”
“哼!幼稚小兒。”慶元緩緩站起身來,明黃錦服透出一絲天家的威嚴來,“要想保住太子,兵權萬不能再給他了。”
慕嘉偐皺了皺眉,連自己親生父親都得防著,他那個三哥也算夠倒霉的。
“還有你!”
“我怎么了?”
慶元忽而回頭,弄得慕嘉偐嚇了一跳。
“成天花天酒地,沒有一點上進心!”
“有太子呢,怕什么……”慕嘉偐剛想再說,忽地想起來太子如今雙腿被廢,心中一片哀涼,“父皇準備怎么辦……”
“將兵權交給你。”
“啊?”
慶元示意他不要一驚一乍,卻忽地咳嗽起來,“咳咳……”
“為……為什么?”
“哼。”高盛遞來錦帕,慶元嗔道,“你這小子,其實聰明的很,就是不好好干。”
“可是帶兵打仗……”
“暫時不會打仗,你且管好手里的事情。咳咳……”
“父皇!”慕嘉偐此時不知說什么,只覺得一股熱流從心底升騰起來,險些讓他熱淚盈眶,“父皇如此器重兒臣,兒臣……”
慶元卻擺了擺手,“朕知道你實力不弱,平日里有太子壓著,沒給你機會。如今朕將兵權交給你,你萬不能驕縱蠻橫,凡事要先智取,不行再用武力解決。”
“是!”慕嘉偐撩袍下跪,鄭重答應。
慶元示意高盛從內宮拿來帥印,緩緩交到慕嘉偐手里。
“你自小沒有母親,屬皇后最疼你。”慶元看著他,嘆了口氣,“你要知道這大燕是誰的,有時候你不防別人,別人就得害你。”
慕嘉偐眸光一暗,想起被廢掉的太子,這一切,都跟慕宛之有關系吧……
“是。”他緩緩起身,感覺手中的帥印重有千斤,眼神不覺多出一分堅定。只要兵權還在他手里,他就決不允許慕宛之能威脅到父皇,威脅到太子,以及他自己!
高盛在一旁聽得膽戰心驚,莫不是以后的皇位,是五子的么……
仲夏苦夜短,開軒納微涼。
慕宛之沐浴后長發隨意地披散著,只用束帶挽了一下,白色長衣帶著窗外花木的香氣,面如寇玉,恍如謫仙。
木子彬與慕疏涵都等在書房,見慕宛之緩緩前來,慕疏涵忍不住,直接道:“木子彬查出來了,去和親的根本不是薛侍郎的女兒!”
孰料慕宛之一點也不驚訝,自他們身邊走過,才堪堪一笑,“我知道,她沒死。”
“嗯?”慕疏涵皺眉,難道以前他那么難過,都是假的?
“怎么回事?”
慕宛之看了看木子彬,緩緩坐到案前,“父皇想瞞過我們,只是忽略了一點。”
“是什么?”一聽蘇年錦真的沒死,慕疏涵大喜過望,“快說!”
“大皇子速來與那丫頭關系好,當日我們去皇宮驗證尸體時,卻沒有見到大皇子,也沒有收到大皇子任何消息,這就是父皇的疏漏。”
“興許大皇子不愿出面呢……”
“不會。”慕宛之搖了搖頭,“他若不知實情,一定也會去驗證的。”
“原來是這樣……”
兩人恍然大悟,似乎猜到了什么。
“你也不早和我們說!”慕疏涵憤憤。
“說了,怕是戲就演不成了。”慕宛之瞇了瞇眸,“父皇看著呢。”
“這……”
“我們去救她吧!”慕疏涵管不了三七二十一,袍袖一攥,高聲道。
“萬萬不可……”
正當慕宛之要點頭的時候,木子彬忽而站出身來阻止道。
“為什么?”
“這……”木子彬皺眉,頓了半晌,才幽幽看向慕宛之,“王爺之前讓我調查錦主子,其實已經有眉目了。錦主子應該是俞濯理那邊的人……”
“什么?!”
木子彬看向微微瞇眸的慕宛之,心下一沉。木子彬知道,這是慕宛之一慣思考的動作,代表某些信息的驗證,代表一些吃驚,代表一些不愿接受的事情卻成了事實,他會有失措的時候……
“你確定嗎?”慕疏涵上前一步緊迫道。
木子彬眉心皺的更緊,卻搖了搖頭,“沒有十足的把握,但是得到的信息全部都往那個方向驗證……”
“那我們還去救她嗎?”慕疏涵自是知道木子彬的意思,轉頭連忙去問慕宛之,“她竟然是前朝賊亂?!”
慕宛之遲遲沒有說話,不知是在思忖什么。
“如果真的是前朝賊亂,那么嫁給三哥……”慕疏涵不忍看他,心中一痛,“都是陰謀么……”他一個踉蹌,唇角不斷地抖動卻是不知該說什么……
“救!”
“救?”慕疏涵顯然被他突如其來的聲音驚嚇住了,癡癡看向他,“怎么救?”
“胡楊林。”
慕宛之忽而抬頭,眸中多了一分亮色,那是木子彬從未見過的神情……
春風鎮。
門嬌嬌剛上了一道杏花茶,卻見流云火急火燎跑過來,還沒說話,就把飛鴿傳來的信箋拿給俞濯理看。
一旁的皇甫澈認得那王府信箋,獨有的蘭花標志是慕宛之一直喜歡的花頭,不由得眉毛一挑。
“說了什么?”
卻見俞濯理忽而一笑,“那丫頭沒死。”
“允兒說的?”皇甫澈也大喜過望,蹭的站起身來,“都說了什么?”
“皇上以和親之名,派她去胡地了。”
“啊?”皇甫澈一驚,“此去山長水闊,那丫頭可真夠狠的,說都不跟我們說一聲!”
“應該是有苦衷的吧。”門嬌嬌吃著一塊杏花糕,被站在門口的流云瞪了一眼。
“七月去的,走到胡地也得九月了,這一路都有官兵保護著,按說……”皇甫澈想了想,猛地抬頭,“穿過沙漠就是胡人地界,有綿延幾十里的林子,容易防備。何況一旦過了大燕,出了事情,也和大燕沒什么關系,胡人很難找借口。”
“你是說胡楊林?”白色衣袖一翻,俞濯理輕輕皺了皺眉。
“萬不行的!”流云忽而站出身來,“且不說胡地兇險,就算我們去救了,到時無暇分身,那大燕這邊怎么辦?生意怎么辦?軍隊怎么辦?萬不能因為一個女子就……”
“你閉嘴。”皇甫澈吼向他,“她可不是隨便一個女子。”
眼瞧得一向溫和的皇甫澈大發脾氣,流云撅嘴負氣,看向俞濯理。俞濯理自是知道其間厲害關系,只抿著嘴不說話,額頭緊成川字。
“還救不救?”
門嬌嬌此時也放下了手中的雞腿和糕點,張著一雙大眼睛,靜靜等待俞濯理權衡利弊后的答案。
午后的陽光有些灼熱,室內沒有一絲涼意,每個人都屏息以待,似乎他說的每一個字,都足以讓人摧枯拉朽,萬劫不復。
“救!”
白衣下,少年雙眸發出如火一般的炙熱,唇角噙的那抹堅定,流云一輩子再也沒有見過……
華燈初上。
直到店家關門,慕疏涵才從鋪子里出來,手里拎著還剩下一點的花雕酒,踉踉蹌蹌地往四王府走去。
只是還未踏進府中,隔著寂寥的長街就聽見里面傳來慘絕人寰的叫聲。慕疏涵微微一驚,急忙加快了步子。
院子里,許幼荷幽幽坐在檀椅上,看著長凳上被打得血肉模糊的曼兒,冷笑,“好啊。之前還有王爺替你瞞著,現在終于被我找到了證據,你還反抗!這性子夠烈的啊。”
曼兒已是皮開肉綻,渾身哆嗦地說不出一個字來,只用眼神惡狠狠地瞪著她。
“曼兒,你跟了我這么多年,應該知道我是什么性格。”許幼荷眉毛微挑,露出一股戾氣,讓人膽戰心驚。
曼兒不說話,唇角卻緩緩揚上去,似乎是在譏諷。性子烈又怎樣,孩子不一樣是沒有了。而凳子上的許幼荷在看見那抹微笑時也徹底被激怒了,蹭的站起身來,“給我狠狠地打!”
啪!啪!
木板一下一下沉重地打在曼兒的身上,痛地她咬牙堅持,卻堵不住嗓間一股腥甜噴涌出來。一灘血跡直直落在許幼荷腳下,她卻仍是無動于衷,冷冷地看著曼兒。
“你在做什么!”
慕疏涵丟開酒壺,一下子奔到許幼荷面前,大氣粗喘,“誰讓你打的她?!”
許幼荷一見是慕疏涵,唇角笑意更濃,然那笑卻未曾到達眼底就消失不見,“爺,曼兒是我的丫鬟,我想怎么處置,都可以的吧?”
“你這是要出人命了!”
慕疏涵大吼,看著長凳上的曼兒已是猶如一攤爛肉一般,慌忙上前去扶,卻不料剛剛酒勁過大,他沒站穩,一個趔趄摔在曼兒身側,外人看來,似乎是愛得不行痛得不行了,才讓他如此呵護她。
“慕疏涵!”許幼荷咬牙切齒,“你敢救她,就是殺我!”
“你到底想怎樣?”
“她死!”
“不行!”
“爺……”
正當慕疏涵準備反擊時,卻見奄奄一息的曼兒忽地伸手扯住了慕疏涵的衣袖,凄然一笑,“能為爺做點事情,曼兒死也值得了。”
“我不許你這么說。”眼看著她面色慘白氣息微弱,慕疏涵眼眶已有些濕潤,桃花眸中透出一絲堅韌與愧疚。
“爺……”纖細的指尖順著腕子攥上他的手指,曼兒一笑,似乎拼盡所有力氣,“自從跟王妃嫁過來,曼兒就喜歡上爺了。雖然爺從沒有正眼瞧過曼兒,可是曼兒覺得能整日與爺在一個宅子里,都是幸福……”
她有些喘不上氣來,聲音越來越弱,連指尖的溫度也越來越涼。
“你別說了……”慕疏涵心中不忍,“本王一定救你。”
“曼兒一定……”
正當曼兒落淚,要與慕疏涵一訴衷腸時,許幼荷突然走到他二人面前,抬手一揮,硬生生將他們斷開。
“行了!看得惡心!”許幼荷面無表情地看向慕疏涵,“曼兒好歹是我從娘家帶進來的人,她怎么樣,也得我處理吧?”
四下無聲,眾人皆是屏息以待。慕疏涵緩緩站起身來,雙目通紅地看著許幼荷,“她現在入府,就是我的人。”
“呵。”許幼荷忽地想哭,卻生生忍住,目光灼灼看向他,“那我孩子沒了,是她害沒的,你怎么處置她?!”
“我賠你孩子。”
啊……四下一片驚詫。
“你……你說什么……”
“孩子,我給你。”慕疏涵冷冰冰地看著她,“你剛剛小產,身子極虛,等你身子好了,再要孩子不遲。”
“爺……爺這話當真?”許幼荷一時想哭又想笑,迫切地看著他。
“是。”慕疏涵看著她,語氣極涼,“曼兒可以不死了嗎?”
“可以可以……可以可以……”許幼荷忽而喜上眉梢,似乎把一切都忘了。
“好。”長袖一甩,慕疏涵立馬轉身向著書房而去,似乎再也不愿看她一眼。如今她在他的眼里,不僅是妒婦,還是惡魔,是殺手,是毒蝎!
曼兒趴在長凳上,哭得更兇。
“傳本王吩咐,等曼兒身體好了,本王即刻納妾。”
聲音自書房處傳來,不啻驚雷,下人一片唏噓。
“啊恭喜啊……王爺要納曼兒為妾了,恭喜啊……”
許幼荷一個踉蹌,碧綠色的襦裙在風中抖動翻滾,如一擊又一擊的重錘,全部砸在她心口!
天空烏云密布,無一絲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