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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俗世紛紛話陰陽

宮中燃著琉璃宮燈八十一盞,亮如白晝。

皇后與侍婢霏兒正在低頭鼓弄什么,待蘇年錦走近,才知她們是在疊紙鶴,一張張很小的紙,被昭容一一折疊,她眉角中盡是笑意,似乎那些紙鶴給她帶來了無窮的歡樂。

“錦主子?”霏兒抬頭看見她,暗吃一驚,“你怎么……”如今她滿臉是淚,腳下鞋子丟了一只,渾身臟亂,霏兒大為不解,拾步向?qū)m外望了望,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異常,才又走回來。

“皇后……皇后……”蘇年錦哽咽了嗓子,一下子跪在皇后身邊攥住她的手,那手掌冰涼,如今握住另外一個溫?zé)岬恼菩?,似找到了救命稻草一般?

“皇后……”

只是任蘇年錦怎么叫,昭容皇后都沒有抬頭,只笑嘻嘻地疊著手中紙鶴,天地八方,就她一人,與她手中的紙鶴同在。

“皇后又瘋癲了?!宾瓋簢@了口氣,彎身扶起蘇年錦,“皇后聽說太子戰(zhàn)敗,一下子就瘋癲起來,太醫(yī)說病情又加重了……”

“為什么……為什么……”蘇年錦雙目無神,只是眼眶里卻又流出很多眼淚,為什么連老天都不幫她……

“她還會恢復(fù)嗎?”蘇年錦直直盯著皇后。

霏兒嘆口氣,搖了搖頭,“太醫(yī)都沒有辦法了,如今也只是吃一些穩(wěn)定情緒的湯藥?!?

“噢……”她哽了哽嗓子,已經(jīng)說不出任何話了。

“錦主子今天是怎么了?”霏兒看著她,一臉不解。

只是蘇年錦就跪趴在皇后腳跟前,看著皇后一只、一只、一只的疊著紙鶴,眼睛里的濕物越來越多。這江山萬里,窮窮天下,浩渺宇宙,四方大物,竟然沒有一個人能幫她,肯幫她。她是有多難,淪落到這種境地,卻只能孤身等死,孑然一身,她好無力,無力到不能與任何人對抗,只能任人宰殺……

“皇后,皇后……”蘇年錦竟一下子哭出聲來,趴在皇后的懷里,嘶啞著嗓子哭,“我好想回去,我好想回去……”

只是,沒人能聽懂的……

皇后面色溫婉,呆呆地看著哭了滿臉淚的蘇年錦,忽而一笑,拿起身側(cè)最好看的一只紙鶴給她,喃喃著,“不哭,不哭,給你,給你……”

蘇年錦吸了吸鼻涕,抬頭看了看那彩色紙鶴,伸手緩緩接過來,掌心一顫,心如刀絞。

已經(jīng)……沒有人能幫她了……

窗外風(fēng)聲入耳,直冽人心。

蘇年錦怔了半晌,周遭一切似乎都靜默下來,唯有風(fēng)聲與呼吸聲交蹙,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霏兒,拿筆來?!?

霏兒一愣,看她終于說話了,忙應(yīng)道:“是?!?

不多時,蘇年錦緩緩站起身子,拿著那彩色紙鶴走到桌案前,緩緩將其打開,而后筆蘸了墨,一字一字寫在上面。

霏兒探頭看,卻皺緊了眉頭。那是什么字?歪歪扭扭的,不是漢字也不像胡人字符,根本看不懂。

待蘇年錦寫好,便又疊成紙鶴的模樣,交給霏兒,“等皇后哪天不瘋癲了,你就將這枚紙鶴交給她,她自然能懂?!?

“真的嗎?”霏兒懷疑著,“這種字皇后真能看懂嗎?寫的是什么?”

“到時你就知道了?!碧K年錦微微苦笑,而后將紙鶴放在她的手心里,“切記,只能交給皇后,其他人一定不要看?!?

霏兒回頭看了一眼癡傻的皇后,而后又轉(zhuǎn)向蘇年錦,“放心吧。”

“好?!?

蘇年錦整理了下衣衫,便背身轉(zhuǎn)向?qū)m門,那背影素寡哀涼,乘著外面的狂風(fēng)更顯孤絕。

武英宮。

“你回來了?!睉c元仍然在殿中,看見她出現(xiàn)在宮門口時,只微微一笑。

“不派侍衛(wèi)追我,是因為我根本逃不出這皇宮吧。”

“所以說你很聰明?!睉c元單手負(fù)后,“你去和親,朕也放心。”

“我想再出宮辦點事?!?

“什么事?”

“再去看一眼怡睿王府?!?

“呵,這是去報信么?”

“皇上若信不過我,大可以派侍衛(wèi)跟著我。我只是想在臨走前,再看一眼……”

蘇年錦低了低頭,似乎再沒有了銳氣與驕傲,這一刻,全是妥協(xié)。

“好,朕答應(yīng)你?!?

慶元點點頭,鬢角斑白的頭發(fā)也跟著顫了一顫。

一路無話。

蘇年錦能感受到身后兩個侍衛(wèi)投射過來的灼灼目光,她不能白天來,如今只能趁著黑夜出宮。只是……饒是她再多小心,始終,也是去見最后一面罷了……

她沒坐轎子,也沒乘馬車,只是一路從皇宮走過昌平街走過府門走過酒肆小店,雖然夜里的風(fēng)又疾又冷,她卻渾然不覺,只是一味的走,想快些走到頭。

興許被風(fēng)吹得,天空烏云盡散,月亮漸漸露出來,而后點點繁星若隱若現(xiàn),而后漫天星辰。

蘇年錦抬頭看了看天,淺淺一笑,“沐原,不知怎么的,我現(xiàn)在就很想看見他,怎么回事呢?”

我都要死了,可是,心里卻只想再見他一面,怎么回事呢……

這樣想著,怡睿王府四個大字,便出現(xiàn)在了自己面前。

終于,走到了……

蘇年錦一動不動,就站在長街拐角處,那一頭,便是漆金的牌匾,朱紅的大門,連門口的卷毛獅子都發(fā)出凝肅的氣息。

她走不動了,怕多走一步,心里就多痛一分。

再也見不著了吧,從此天涯萬里,山水相隔……

她不知不覺流下淚來,只覺得心里難過的不得了,切膚之痛,難以言喻。

“郡主,郡主……”木子彬追著吟兒一路到大門口,“小心點。”

“木管家,你說明天讓爹爹陪我蹴鞠好不好?”小人兒在大門口停下來,腳底下還按著球,一副英姿颯爽的模樣。

“這個……”木管家蹲下身子,笑道,“王爺?shù)耐葌麆倓偤靡恍?,再過段日子陪郡主好不好?”

“唔……”吟兒低著頭,“可是真的好想讓父親陪……”

“讓司徒陪你去可好?”慕宛之由秦語容扶著慢慢踏上臺階,對著吟兒笑了笑。

蘇年錦微微一震,借著燈火遙遙看他。腿好像好了一些,著了一色青衫,顯得清癯秀雅,眉目比之前柔和很多,卻還是隱著鋒芒,讓人敬畏。

“不好,我不喜歡他。”聽聞司徒名姓,吟兒立即撅嘴。

“吟兒乖?!鼻卣Z容笑著安撫小人,“等你父親傷好了,咱們再一起玩?!?

“母親說的都是真的?”

“何時騙過你?”

“那好,吟兒也要和父親拉鉤?!?

慕瀟吟邊說邊跑到慕宛之身邊撒嬌,木子彬正想退下,忽往府中回了回頭,轉(zhuǎn)瞬不見。慕宛之與秦語容、吟兒一起說說笑笑,看月談天,一家人其樂融融,好不愜意。

蘇年錦在長街一角癡癡呆呆地看著,眼淚越流越多,卻發(fā)不出一絲聲音,整個長街都靜默的讓人害怕。

“吟兒啊,就是像你。”秦語容靠在慕宛之的懷里,淺淺一笑。

“爺,該回去了,小心腿傷?!蹦酵鹬€未說話,卻見木子彬走上前來,低頭稟道。

“嗯?!蹦酵鹬c了點頭,門檐上的燈籠映著他的鳳眸,隱隱泛著光澤。他攬了攬外袍,而后轉(zhuǎn)頭,看向秦語容,“你們先回去吧?!?

“是。”秦語容張了張嘴,最終卻什么都沒說,牽著吟兒轉(zhuǎn)身走了。

“說。”待母女二人走遠(yuǎn),慕宛之才淡淡道。

木子彬也好似不再顧忌其他,看向慕宛之,“司徒明軒方才找我,說要離開王府了?!?

“什么?”慕宛之皺眉,迅速轉(zhuǎn)身,“帶我去見他?!?

“是。”

……

偌大的王府前,早已空無一人。

蘇年錦手扶著身前的墻壁,竟有些喘不上氣來。

心亂如麻……

她忽然覺得自己很可笑,卻又那么可悲,竟然在此時,在最后時刻,她找的不是允兒不是皇甫澈不是師父,而是來找他,就為了看他一眼……何必呢,何必呢……

方才那一幕幕,直直刺痛她心。那一句句歡聲笑語,一次次溫柔體貼,一回回溫潤笑意,都不是與她,都不是……蘇年錦好想大哭一場,卻抬手捂住左心,來不及掉淚,那里就痛了。

“該走了?!鄙砗笫绦l(wèi)上前,冷聲提醒。

蘇年錦沒有說話,眼睛里的濕物升騰又退下,久久無語。府前下人在燈籠里添了最后一次火芯,而后重重關(guān)上了大門。朱漆銅環(huán),映著寂寥長街發(fā)出冷仄的光,逼得人硬生生回轉(zhuǎn)了頭,不忍再看一眼。

如果……蘇年錦低眸苦笑,宛之,如果今晚皇上下旨告訴了你我死掉了,你還會這樣說說笑笑嗎?還會與秦語容聊及風(fēng)月談天說地嗎?還會關(guān)心司徒明軒嗎?還會……還會記得我嗎?

嘔!

春風(fēng)大作,蘇年錦只覺得胸腔胃里全是贓物,扶在墻角處忍不住吐起來,可那吐出來的全是青黃色的水,如膽汁一般。她自中午就沒有吃飯,如今再一吐,整個人都痙攣起來,臉色慘白,手指打顫,扶著墻壁一直吐,似要把世事塵俗都嘔出來,眼不見,心里也干凈!

月又隱進(jìn)云層里,天空布滿烏云,饒是大風(fēng)都吹不散。

如此吐了半日,蘇年錦才勉強站起身子,對著身后早已不耐煩的侍衛(wèi)輕道:“回宮的時候從拱興街回去吧,那里離皇宮近一些。”

她用盡最后力氣撐起身子,一步一步,向著巷口深處走去。身后,怡睿王府四個大字,愈來愈遠(yuǎn)……

侍衛(wèi)聽從慶元吩咐,只在蘇年錦身后跟著,距離十幾米,于暗夜里絲毫不被察覺,卻能緊緊跟隨,監(jiān)視其一舉一動。

蘇年錦一直想吐,走一陣子,歇一陣子,如此半日才走到拱興街。隔著老遠(yuǎn)看見怡清王府前燈籠高掛,分外熱鬧。有管家小廝來回穿梭,府前府后的忙活,蘇年錦皺眉,快步走了上去。

剛走到府門口,碰巧看見慕疏涵從里面出來,一身血跡,眉頭緊鎖,不知出來是為何,卻一眼瞧見蘇年錦,頓在那。

“怎么是你?”

“府里頭怎么了?”蘇年錦小心翼翼問。

慕疏涵這才雙目通紅地看了里面一眼,而后面色憔悴,半晌才道:“孩子沒了?!?

“啊?怎么回事?”蘇年錦有一瞬失神。

“是……四王妃身邊的丫頭所為……用的慢性毒,導(dǎo)致這才落胎……”

“王爺,大夫來了。”他剛說完,便見小廝帶著一位郎中急匆匆地趕來,慕疏涵即刻轉(zhuǎn)身,再也不顧身后的蘇年錦,直奔內(nèi)院而去。

長燈寂寥,蘇年錦癡癡地站在府門口向里望了望,影子被燈火拉的老長,卻是一動不動,身形單薄。

許幼荷那種性子,若失了孩子,會跟人拼命吧……

就連一向不想要孩子的慕疏涵,如今也是只關(guān)心許幼荷的安危,或許是愧疚,也或許,是心疼。

不重要了……對她來說,都不重要了……

蘇年錦垂了垂眸,轉(zhuǎn)頭看了身后侍衛(wèi)一眼,“走吧?!?

她拾步向前,酒肆茶館,金鼎高樓,身后盛世,都與她無關(guān)了。

再過幾日,她的死訊便會傳遍整個京城,而后,便鳳冠霞帔,遠(yuǎn)嫁胡人。

這是她的命,逃不掉,唯有承受。

星辰褪去,烏云滿天。

三日后。

春雨淅淅瀝瀝,卻掩不掉酒館茶樓里的碎語。

“哎聽說了嗎?怡睿王府妾室突發(fā)疾病,死在了皇宮……”

“還有,太子返回朝中,聽說前方大敗,他的雙腿都被人砍斷了!”

“啊這么慘?太子妃還假孕呢!天啊……”

“這都不算什么,離奇的是,連四王妃的孩子都流產(chǎn)了?!?

“啊……怎么會這樣……”

“太子妃假孕,太子又這樣,估計是要廢了……”

“嘖嘖……這大燕是禍不單行,看來有禍端啊……”

夏芷宜趕到慕嘉偐府中時,他正看如芷跳舞,四周還有伴舞的侍婢,鶯歌燕舞的,看的夏芷宜眼疼。

也不知如芷跳的什么舞,要不斷的轉(zhuǎn)圈子,轉(zhuǎn)的頭暈想停下來都不行,必須忍著繼續(xù)跳。眼瞧著如芷跳得臉色蠟黃,也沒人敢喊停。

“哪有你這么折磨人的?”

夏芷宜一嗓子吼老高,慕嘉偐這才注意到她,眉毛一挑,“你來干什么?”

夏芷宜白了他一眼,“求人!”

“求如芷嗎?”慕嘉偐眸色半瞇,冷笑,“她得跳完才能停下來?!?

“為什么?”

雨滴子落在池塘里激起圈圈漣漪,花木橫疏,夏芷宜收了竹傘,轉(zhuǎn)身也走上前來,看了看堂正中跳舞的人,“你不是很喜歡她嗎?都成你的小妾了,為什么還要這么對她?”

“既然不是你的丫鬟,就別操那個心啦。”慕嘉偐轉(zhuǎn)了轉(zhuǎn)手上的扳指,從梨花木椅上站起身來,“本王還真猜不到,什么事情能讓你親自來我這?!?

“這個……”

夏芷宜干咳了兩聲,看了看周圍的侍婢。

“你們都下去吧。”慕嘉偐冷聲。

如芷這才停下來,惡狠狠地看了夏芷宜一眼,而后與眾人一起退下。

“你為什么要折磨她?”夏芷宜一頭霧水,“當(dāng)時我不就是用藤條打了她幾下嘛,下人們不常常這么被罰么?再說了,比起慕宛之打我的那些鞭子,她的輕多了。而且不是都已經(jīng)脫離苦海跟你做小妾了么,為什么她到現(xiàn)在還恨我?”

“那日狼人突然瘋掉,是她下的藥。”慕嘉偐重新坐回椅子上,淡淡看了她一眼。

“嘖嘖,最毒婦人心吶?!毕能埔诉B連搖頭咋舌。

“有你毒?”

“我毒嗎?”夏芷宜白了他一眼,“說正經(jīng)的,我來確實是想求你辦件事兒?!?

“難得啊。”慕嘉偐窩在椅子上仰頭看她,她身后有密密雨簾青翠花樹,連著她身上穿的杏花長裙都變得清麗起來。

“蘇年錦死了你知道嗎?”夏芷宜不管他的譏諷,湊上前去。

“嗯。”

“我覺得這事有蹊蹺?!?

“什么蹊蹺?”

“她本來就沒病啊?!毕能埔说芍壑樽拥瘟锪镛D(zhuǎn),“而且死在宮中,生不見人死不見尸的,誰信?”

“你來是想讓我進(jìn)宮確認(rèn)一下?”慕嘉偐皺眉。

“聰明!”

“那你為什么不直接找三哥?”

“唉!他那個木頭疙瘩,才不會跟我說什么!”夏芷宜氣的一跺腳,“你要知道,我要是能求他,萬不來找你的。上次他打了我,我氣還沒消呢,寧死也不會和他再說話!”

“真是有骨氣啊?!蹦郊蝹┤巳滩蛔」笮ζ饋怼?

“好啦好啦,笑完就趕緊給我問問去?!?

“好處?!?

“嗯?”夏芷宜剛想轉(zhuǎn)身回去,卻冷不丁聽他提條件,又轉(zhuǎn)回身子來。

“答應(yīng)我個條件,我就幫你。”

“什么條件?”

慕嘉偐從椅子上緩緩站起來,紫色玉袍乘著雨勢顯出一分清逸色,“以后化濃妝給我看?!?

“化濃妝?”夏芷宜一愣,有些糊涂。見慕嘉偐一直盯著自己,不覺皺眉,又摸了摸自己的臉,喃喃道,“我覺得我不化妝就挺好看啊?!?

自從來到這里就很少用胭脂,除非一些特別的場合,不然夏芷宜打死不涂濃胭脂的。一來是皮膚過敏,二來自己也不喜歡濃的東西,所以基本就化淡妝。夏芷宜想了想,又抬頭看了看慕嘉偐,嚷道:“這算什么條件?”

“你化就是了?!蹦郊蝹┨袅颂裘?,“你只要答應(yīng)你化妝給我看,我就……”

“答應(yīng)?!?

還沒等慕嘉偐說完話,夏芷宜一忙咬牙,“你快進(jìn)宮吧,我真想知道?!?

慕嘉偐一垮臉,這也太快了……

屋外雨勢漸急。

興慶宮。

砰!

慶元一個杯子摔在宮外頭,直直落在慕宛之膝蓋處。大雨滂沱,那杯子險險要扎進(jìn)他的肌理,觸目心驚。

慕宛之與慕疏涵一同跪在宮外,兩人皆著一色白衫,任大雨澆注,卻仍長跪不起,眉目糾結(jié)。

“請父皇讓兒臣看一下錦兒的尸體?!?

慕宛之喑啞出聲,卻是隱著一股淡定。

“父皇,蘇年錦離奇死在皇宮,到底是怎么回事?”慕疏涵也昂頭相問,對上的,卻是慶元憤怒的雙眸。

然慕疏涵話音未歇,卻見慕嘉偐一襲紫袍翩然而來,手中打著青竹傘,腳下錦靴踩在雨水里也渾然不覺,只添一分飄逸。

見慶元與那二位,慕嘉偐堪堪一笑,隨合了傘,撩袍跪在慕宛之身側(cè),聲音潤卓,對向?qū)m中慶元,“兒臣,也想見見蘇氏尸身?!?

雨水瞬間落到他的身上,他卻仍是笑,一臉喜色。

“有什么可笑的……”

慕疏涵哪里知道,他樂的,是幾日后夏芷宜的濃妝淡抹……

“呵!”宮中慶元險些踉蹌,手指顫抖著指著他們?nèi)?,半晌咬牙切齒,“都真是朕的好兒子啊,不過一個女人,卻能讓朕的三個兒子與朕較勁?!”

“父皇,蘇氏是兒臣的妾室,突然死在宮中,兒臣不解?!蹦酵鹬皖^,卻是不卑不亢。

“那朕就是不讓你們看呢!”慶元怒吼,順手又摔碎一個紫砂壺。

“兒臣長跪不起。”慕疏涵緊接著道。

“父皇,蘇氏不知是怎么死的?”

慕嘉偐話還沒說完,宮中慶元卻突然頹在紫檀木椅上。身側(cè)高盛嚇得連忙去扶,卻被慶元揮手截下,嘆氣道:“高公公,你看看朕的這幾個好兒子,像不像當(dāng)年的朕啊?!?

高盛跟了慶元那么多年,當(dāng)然知道如今他是何感想,帶著哭腔道:“都是皇上的性子,要強。皇上不要生氣,別氣壞了身子?!?

“呵呵?!睉c元無力地擺擺手,“是朕老了,招架不住他們?!?

宮外雨勢小了一些,聽起來卻更寂寥。

空山新雨,慶元微瞇了瞇眸,看著宮墻外那一縱山巒,心下一沉。當(dāng)年,他和初雪,也曾那么美好無暇,心無城府過……

“蘇氏……”慶元再次將目光散到宮外那幾個人身上,看著雨絲子一下一下都打在他們身上、頭發(fā)上、長襪上,半晌才又啟口,“嘲笑太子,侮辱朕偏寵小人,毫無主見。另罵這宮闈淫亂,太子暴戾,說朕有眼無珠,選他做太子,毀這一方社稷……朕已將她五馬分尸?!?

“什么?”慕疏涵一怔。

慶元陰惻惻一笑,“想看尸身?高公公,帶他們?nèi)ビ篮偷?,待看完尸體,即刻處理掉。”

“是。”

花草在雨中清新無比,有池中錦鯉搖尾而去,整個皇宮一脈清麗,連著那兩身白衣一襲紫色,也變得透澈起來。慕宛之緩緩站起身,向著永和殿的方向望了一眼,隔著層層雨簾,只覺有什么東西攥住咽喉一般,讓他不得動彈……

三人一路皆是沉默不語,慕宛之走在最前面,眸中流光盡染春色,卻讓人瞧不見一絲生機。

高盛一路領(lǐng)著三人到達(dá)永和殿,此時大雨轉(zhuǎn)小,三人皆是一身濕衣,高盛嘆氣,低身道:“三位爺要不要先去偏殿換一身衣服?怕這天氣涼,幾位再凍著。”

“不必了?!蹦绞韬苯哟驍嗨脑?,扯身便往里走。

慕宛之跟在后面,只覺入了殿,就有一股冷冽氣息撲面而來,讓他渾身一抖。

棺槨用的黃柏木,四周皆是白綾,一看眼睛就痛了。慕疏涵忍不住,竟有些抽噎起來,心里明明覺得是假的,可是真看到棺木時,心尖一痛,情不自禁就落了淚。

慕宛之沒說話,那棺槨是開著的,再往前走幾步,便能看見她的尸身。他只是微微攥了拳頭,擰緊了眉心,一步,一步走上前去。

宮外,淅淅瀝瀝……

肢體是拼接起來的,血肉都已模糊,慕疏涵看了一眼就頹在那,不忍再看。沒錯了,面容是她的面容,衣服也是她進(jìn)宮時穿的衣服,他想不到,那晚,她竟是來與他告別的……

慕宛之看著那幾根斷掉的尸身望了很久,蘇年錦似乎更像是安靜的睡在那,蒼白的面色上有一處皺巴巴的,似乎是流過很多眼淚。慕宛之心頭一疼,她死時,曾有多絕望過……

他忽然想起她當(dāng)初嫁進(jìn)王府里來時的樣子,他初以為她是太子的心腹,借機利用她,他從未真正意義上與她親近過,潛意識里只覺得她太聰明,若這種女子是自己人還好,若不是,斷然是要殺掉的。他讓人查她身份,搜她底細(xì),可結(jié)果還沒出來,她就先死了……

他眉心處隱隱作痛,眼睛里竟然多出一些花殤來。慕宛之挺身吸了口氣,轉(zhuǎn)頭看了看宮外的雨幕,這一刻,他不知自己竟然疼痛如此厲害……

一直立于宮門處的慕嘉偐看到他們二人的表情,這才堪堪走上前來,只看了一眼,就倒吸一口涼氣,趕緊回頭,“聞著都臭了,真是她啊,唉?!?

慕疏涵神情寂寥,長衣還在滴水,他卻跌坐在墻根處,再也站不起來了。

“父皇怎么那么狠……”慕嘉偐搖了搖頭,信步踏出了永和殿,似乎也忘記了打傘,只身走到院子里,紫衣也帶著哀寂色。

慕宛之審視著殿內(nèi)一切,拳頭緊握,久久松不開……

“走吧?!彼硢〉?,長袖一緊,喉頭也跟著發(fā)緊,怕是再不走,他也走不動了。

“三哥,她死了?!蹦绞韬龅卣酒鹕韥恚瑳_他大吼,“不要報仇嗎?!”

慕宛之一個踉蹌,不可思議地看向他,“那是我們的父皇!”

“那又怎樣!”慕疏涵咬牙切齒,眼淚流滿面頰,“錦兒他有什么錯!為什么要受如此酷刑!”

聲音鳴響,慕宛之一下子就說不出話來,只靜靜地立在那,一言不發(fā)。

慕疏涵抹了一把眼淚,哀戚了半日,才看著宮外的雨絲子苦道:“我報不了仇,不進(jìn)宮總是可以的吧。斷絕不了關(guān)系,不再跟他說話也是可以的吧!”說完,便大步邁出皇宮,身形決絕。

慕宛之看著他遠(yuǎn)去的背影,心尖一跳,他的父皇如此做,真的不怕失去他的幾個兒子嗎……

長夜寂寥。

慕宛之回府時,府里頭沒有一個人敢說話。他命人拿來酒喝了半日,涼意直侵肺腑,他卻渾然不覺,直到更漏再響,酒汁喝干,他才覺得心口沒那么痛了。

門吱呀打開,一身鵝黃撲入,慕宛之惺忪醉眼,看了半日才知是秦語容。她端著長衣茶水,默默走到他身邊,低語一聲:“爺回來時一身雨水,還沒換衣服,不如現(xiàn)在就換了吧,小心著涼。還有酒萬不能喝多,不然……”

她說著就要將她的酒壺撤去,卻被慕宛之一下子攥住手腕,那手勁弄得她生疼,不覺微微皺眉,“爺弄疼我了?!?

秦語容本是肌膚勝雪,如今嬌嗔一句,讓人心疼。

慕宛之細(xì)細(xì)瞧了她半天,眼眸是杏花眸,流波婉轉(zhuǎn),明眉皓齒,聘婷秀雅,整個人都風(fēng)姿綽約、楚楚動人。當(dāng)年群芳閣頭牌,名聲響遍整個京城,也難過司徒對她用情至深……

“本王不是你的爺,司徒才是?!蹦酵鹬﹂_她的腕子,頭微微歪在桌子上。

秦語容一頓,伸手拿起一側(cè)袍子給他披上,淡淡道:“嫁給誰,誰才是爺?!?

“呵?!蹦酵鹬畵u頭苦笑,連著呵出的氣息都帶著酒氣,“當(dāng)初司徒讓本王幫忙娶你,只為讓你盡早脫離青樓苦海。怎么?如今你不僅不感激他,反而恨他嗎?”

秦語容沒有說話,低頭給他倒茶。

慕宛之一手按住她的袖口,絲毫沒有碰觸她的肌膚,“本王自認(rèn)不曾愧對你們母女,何至于如今要這般對我?司徒是我好友兄弟,若他傷心,本王定不饒過你。”

“他為何要傷心?”秦語容放下茶壺,看向慕宛之,“他今生唯一所愿就是希望我與吟兒好。如今我在王爺府中平安喜樂,吟兒也成為郡主,于府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為何還要傷心?”

“你是擺明要嫌棄他了么?”

“他身為逃犯,我若還與他歡好,對吟兒不利。”秦語容淺淺一笑,“爺,自你從青樓迎娶我之時,我便認(rèn)定,你才是我唯一的夫?!?

“可是吟兒是司徒的孩子!”慕宛之有些生氣,卻發(fā)作不出來,只感覺滿身疼痛,不知為何。

“就因為她是司徒的孩子,我才百般忍耐!”秦語容輕吼出聲,眼淚卻也跟著出來,“當(dāng)年若不是他拋下我,我又怎么會在這里呢……”

“他拋下你,也是為了救你。”

“我知道,我知道……”秦語容抹了一把眼淚,期期艾艾笑著,“可是他能否也知道,一旦拋下了,就再拾不起來了……”

“當(dāng)初……”慕宛之借著幢幢燈影看她,“當(dāng)初與他許下海誓山盟的,不是你嗎?”

“是我?!鼻卣Z容答的堅定,“可當(dāng)初我沒有吟兒?,F(xiàn)在有了吟兒,我就不能容許她成為階下囚的孩子!”

那是作為母親的威嚴(yán),慕宛之從未見過說話如此鏗鏘有力的秦語容。

“口口聲聲說是為了吟兒,殊不知,她做什么壞事,都是跟你學(xué)的。”

慕宛之搖晃著起身,一邊扶著桌角一邊向屋外走,長衣還沒有全干,貼在脊背上讓他發(fā)冷。掌心里的繭子劃過桌面與屏風(fēng),觸及到房門時,忽聽身后凄厲一語。

“都是因為司徒!我才淪落到如此境地!”

秦語容一下子跌坐在凳子上,那口齒中發(fā)出的皆是怨恨、是憤懣、是不滿。是的,秦語容似乎要將隱忍五年的怒氣全部發(fā)泄出來。青樓中的惶惶不可終日,待被娶到慕宛之府上,慕宛之卻從來也不碰她。于外人眼里,她有郡主,有地位,管王府賬簿,混的風(fēng)生水起,可是只有她知道,沒有感情的王府,只能靠自己!

倘若司徒?jīng)]有給她許過諾言,倘若慕宛之沒有把她娶進(jìn)來,倘若她沒有生下吟兒,她的一生,該是青樓中風(fēng)光的頭牌,該是富貴人家的寵妾,該是任性妄為的姑娘,該是無憂無慮的一世……

何至于此呢……每日小心翼翼地活著,為了司徒活著,為了吟兒活著,為了在王府立身活著……她也好累,何人能知……

慕宛之剛剛踏入院中,一下子就跌倒下去,卻被一雙手有力地扶起。木子彬看著眼前這個踉蹌醉酒的王爺,眉頭一皺,印象里,他從未喝醉過……

“錦兒那丫頭,死了?!本频暮髣盘貏e大,慕宛之剛剛又說了很多話,到如今竟有些不省人事,只口中喃喃,對著木子彬叨叨碎語。

“聽王妃說,死的很慘……”

慕宛之毫不在意夏芷宜是怎么知道的,任木子彬扶著,他卻仍然執(zhí)意還要往前走。

“王爺你醉了,還是回房休息吧?!鄙砭訉⑽粩?shù)年,慕宛之的力氣有些讓木子彬招架不住。

“去……去西跨院……”

慕宛之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只用手指指著西跨院方向,示意木子彬帶自己過去。

木子彬招架他的同時回眸望了一眼,心知那邊是蘇年錦的屋子,心下一沉,扶著慕宛之的手也微微軟了一些。

“木子彬,我……我這里好痛……渾身疼痛……”慕宛之以掌心撫上胸口,對著心的位置喃喃,“那丫頭怎么會死呢,怎么會死……”

眼瞧得慕宛之如此,木子彬眉心一皺,自己本是來找他說那丫頭的事情,可是如今他這樣子,讓自己如何再說……

木子彬再次看了西跨院一眼,嘆出一口氣來,“能讓王爺念念不忘的女人,你是第一個啊……”

慕宛之已然醉睡過去,木子彬招呼其他下人過來一起將他扶到了蘇年錦的屋子里。雨后初霽,月光從雕窗處投射過來,映在慕宛之的長衣上,漾出一分暖意。

他夢里,都是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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