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槐已經枝繁葉茂,氣溫迅速升到三十度,春雨過后,夏天來得令人猝不及防。陽光從松林縫隙打下來,像漏下一層碎金,微風吹過搖搖晃晃,將整個醫院的消毒水氣味掃蕩殆盡。
京大醫院心理科。云月華還在不斷嘗試著聯系李唯西,卻始終沒有得到有關他的任何消息。
而顧伯棠現在還在ICU里不省人事,這讓她更加擔憂。
同一時間,腫瘤科向心理科轉來了一位前列腺癌病人,病患叫王守才,55歲,由妻子顧蓮陪伴而來。患者剛剛查出患有前列腺癌,但因前期篩查做的很好,尚未發生骨轉移,給去勢治療爭取了時間,所以康復的可能性很大。不過王守才卻強烈拒絕看診和手術,妻子無法說通他,只好先將他轉到心理科,希望心理科醫生能夠與他有效溝通,做好術前工作。
備注:隨著前列腺癌的不斷增長,雄激素去除治療也日益成為主流。雄激素去除治療分為手術去勢(雙側睪丸切除術)和藥物去勢(黃體生成素釋放激素類似物)其為目前治療進展性前列腺癌和轉移性前列腺癌的標準治療方式。
云月華準備讓簡一凡做王守才的心理咨詢師,聯系文靜趕緊通知下去,卻得到一個讓云月華更加吃驚的消息。
繼李唯西和宋摘星之后,連簡一凡也丟了。
科里的三大主治醫師一時間消息全無,不由得讓云月華憂心忡忡。
而此時的簡一凡之所以聯系不上,純粹是因為他的爸爸——簡建國回來了。
簡建國回漢州后第一件事就是來找簡一凡,帶他到最常去的地方給他買他最喜歡喝的北冰洋汽水。
這幾乎是簡建國每次出差回來后干的第一件事,二十年風雨無阻。
所以在簡一凡的印象里,爸爸就是北冰洋的味道。特別是夏天,帶著氣泡的涼冰冰的汽水可以讓簡一凡忘掉所有的煩惱。至于爸爸出差期間,他卻一次都沒有單獨喝過,他想把最好的記憶和爸爸永遠聯系在一起。
簡建國快要六十歲了,看起來卻精神奕奕,毫不顯老。他三十多歲下海經商,生意正紅火時有了兒子簡一凡,獨苗一個,倍加寵愛,孟美麗每次罵簡一凡的時候,都是簡建國擋在最前面。為此,吐槽孟美麗成了兩人的共識,每次見面的前一個小時,話題永遠跟孟美麗有關。
簡一凡將自己和高璨的事情和簡建國交代清楚之后,就開始發起對老媽孟美麗的“攻擊”。他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控訴孟美麗的罪行,又著重提及他的銀行卡全部被孟美麗凍結,自己食不飽腹,日漸憔悴,過的日子實在不堪。
簡建國坐在涼亭里擺擺手,豪氣道:“老爸再給你個銀行卡,隨便刷。”
簡一凡笑得合不攏嘴,“看來老爸生意又賺錢了。”
簡建國從去年到現在出差這么久,純粹是為了一樁生意,導致連過年都沒能回來,為生意傾注的心血不可謂不多,不可謂不盡。
如今被簡一凡提及,他斂了笑意,卻不斷點頭,“賺了,賺了。”
簡一凡正高興自己有了新的零花錢來源,沒注意到簡建國語氣變化,又問道:“耗費那么久的心力,應該賺不少吧?”
簡一凡一直很崇拜他的爸爸,特別是在生意的事情上,能讓老爸虧錢的事情還真不多。
不過他的問題卻直擊簡建國痛處,說起來,這樁生意還真是簡建國這么多年來的一個坎。
這要從他的競爭對手說起,簡建國做汽車貿易,而這次參與競標的對手竟然是三十年前自己的老同事。當時他還在一家民營公司上班,為了爭取上升機會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吃盡苦頭,而這個機會最終卻意外落入別人之手。很久后簡建國才發現原來自己被人陷害,導致領導誤會,這才錯失管理崗。他一怒之下遞交辭呈轉而下海經商,契機完全來源于此。
巧合的是,那個陷害自己的人,三十年后卻意外和自己競標同一家公司的汽車,真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簡建國要報這個仇,誓要拿下競標產品,不爭饅頭爭口氣,事情到這地步已經和生意賺不賺錢沒多大關系了。
可恨的是老同事精于算計八面玲瓏,和幾十年前完全沒有兩樣,上上下下搞通關系,競標產品幾乎已經是囊中之物,就差競標當天簽合同了。簡建國迫不得已,這才常駐那里,一連大半年都不回家。
老同事本事確實厲害,簡建國努力很久發現要撬動訂單公司一點招數沒有,競標機會自己只能屈居第二,如無變數,肯定是老同事順位第一拿下這次競標。簡建國思來想去,徹夜不甘,于是來了個損招。就在老同事忙著維護上游公司關系時,他奇襲老同事的下游經銷商,天天吃飯喝酒,稱兄道弟,面上看起來風光無限,其實暗下也吃了不少委屈。
下游經銷商本身就是老同事最放心的地方,簡建國偷撬他的客戶,也算毒計了。幾個月應酬下來,自己反倒瘦了十幾斤,為了拿下這個客戶,不僅點頭哈腰地伺候,還許給高額返利,本來是兩千萬的生意,讓他這么一做利潤硬生生變成只有兩百萬,還白搭出去那么多力氣。
但簡建國仍然覺得值得,為了報仇讓他干什么都行。
老同事那么謹小慎微的人,就算再會說漂亮話,也難以和簡建國這么高額的返利相比。功夫不負有心人,就在競標當天,下游經銷商直接給老同事打了個電話,斷絕與他的一切合作,讓老同事一下子慌了神。懵怔的時候,競標產品被簡建國一舉拿下。
這還不是最解氣的,大家都做汽車生意,彼此心知肚明,現在賣汽車賺不了多少錢,真正賺錢的是汽車后期的維修和保養,所以他們這種公司會進很多零配件向下銷售。如今老同事沒有拿下競標,資金又投到了原材料當中,很難再向銀行還錢,到時候不僅是他公司危機,很可能連他這么多年的心血都會付諸流水。這一石三鳥的計策,讓簡建國徹底報仇,大獲全勝。
商海浮沉這么多年,這是簡建國最高興的一次,但也是他最心累的一次。所以當簡一凡聊起這個話題的時候,簡建國多少有點復雜情緒,不愿直面。
眼看簡建國有些失神,簡一凡探了探頭,“老爸,你沒賺錢啊?”
他手里還拿著剛剛爭取過來的銀行卡,下意識攥緊了一些。
簡建國瞅了瞅一臉單純的簡一凡,哈哈大笑,“當然賺了,你老爸我什么時候吃過虧。你放心花,老爸永遠當你的頂梁柱。”
簡一凡這下放了心,笑嘻嘻地站起身,“那你等著應爺爺,我先去看看你的兒媳婦兒。”
“你這小子。”
簡建國咬牙,還沒等他罵出聲,簡一凡已經風一般沒了影兒。
簡一凡一口氣跑到西山精神病院,他想把這個好消息第一時間告訴高璨。自從孟美麗凍結了自己的銀行卡,簡一凡很久沒為高璨花過錢了,連高媽媽出事期間他能做的都很少,為此內疚不已。
高璨現在已經是病院的護士,不方便見他,簡一凡干脆站在外面等,直到高璨下班,月亮都升上來了。
高璨一臉菜色,看起來很是虛弱。下樓的時候被簡一凡看到,連忙上前扶她。
高璨抽了抽手,問他:“你怎么沒上班?”
簡一凡笑得春光燦爛,“今天是值得慶祝的日子,上班太掃興了。”
兩人穿過大廳來到院外,高璨吸了口夏夜的空氣,坐在長凳上。
“可我很忙,媽媽的病情又加重了。”
“啊?”簡一凡陪她坐下,心疼道,“要不要轉去更好的醫院?”
高璨低著頭,整個人悶悶的,“一凡,我累了。”
“別擔心,你千萬不要氣餒,媽媽肯定會好起來的,而且……”
“一凡,”高璨打斷他,月光下眸光清平,“我們分手吧。”
簡一凡以為自己聽錯了,“什么?”
高璨的眼淚噴涌而出,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我很累,只想陪著媽媽。”
簡一凡握住她的手,柔軟溫暖,“我可以陪你。”
高璨搖頭,她抹了一把淚,平靜地說道:“你知道我為什么會和你在一起嗎?”
簡一凡張了張嘴,道:“我不需要理由,我喜歡你就夠了。”
“因為你有錢。”高璨看著他,毫不躲閃,“兒科護士天天都在討論你,討論你身上穿的衣服多少錢,討論你的手表多少錢,討論你的車多少錢,她們天天都去心理科找機會和你見面,我在兒科的這兩年,聽得最多的名字就是你。”
簡一凡將她的手握得更緊,“那又怎么了,你喜歡我才會喜歡我的錢。”
“不,不是。”高璨說的斬釘截鐵,讓簡一凡的心跟著一沉。
“我只是喜歡你的錢。”月光下高璨顯得更加蒼白,有一種毫不掩飾的美,“我爸病了很多年,家里為了看病一貧如洗,我太知道沒錢是什么滋味了。低三下四忍氣吞聲,根本沒有一點尊嚴。你知道嗎,我媽為了讓我上大學都去賣過血,我不能再過沒錢的日子了。”
簡一凡不忍再聽,連忙掏兜要把銀行卡拿出來,他想告訴她以后再也不會讓她那么難過了。可卡還沒拿出來,便聽高璨說道:“可你現在沒錢了,我需要一個更有錢的男朋友來養我。”
簡一凡的手微微一顫,他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她,“只要有錢就可以當你男朋友嗎?”
高璨點頭,“只要有錢就可以。”
“你在騙我。”
“一凡,我沒有開玩笑。”高璨嘆了口氣,繼續說道,“你還記得你被患者砸到眼睛嗎?你在手術室里的時候,我就在想如果你瞎了或者病情惡化,我都會第一時間離開你。我不是三從四德的賢妻良母,我的家庭讓我清醒地意識到,不承擔任何責任,人就會活得更快樂一些。”
簡一凡緩緩站起身,“你這叫自私!”
“不好意思,我就是喜歡錢。”高璨也站起身,眼淚懸在眼眶,“我和你在一起,你媽媽就會凍結你的銀行卡,這件事情無解。以前我還能陪你耗下去,可我現在耗不起了。”
簡一凡冷笑,“你要迅速套現是吧?”
高璨也跟著笑,她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最美,也知道什么時候該利用自己的美。
“有個富二代在追我,我決定和他在一起。”
簡一凡整個人都處在震驚之中,他口袋里溫熱的銀行卡還在提醒他今天本是個值得高興的日子。夏夜燥熱難耐,讓他胸悶憋氣,滿臉通紅。
他一把將她扯入懷中,喉頭發酸,“你在騙我對不對,你不是這樣的人,你根本不是。”
高璨沒有抗拒,任由他抱著自己。許久之后,她淡淡地說道:“當時如果你沒有專門為我買了一輛法拉利,根本不會追到我。”
簡一凡的胳膊垂了下來,他再也沒有力氣碰觸她了。
而高璨淺淺揚眸,依舊和他笑道:“希望你過得好。”
她一步一步向就診樓走去,再也沒有回頭。
簡一凡將手塞進口袋,摸著那張爭取來的銀行卡,許久許久都沒有動。月光潔白如紗,將院中的一切都照得清清白白干干凈凈,唯獨他整個人陷在陰影里,看不出表情。
起風了,穿過樹梢打在他肩上,一身涼意。
翌日。
宋摘星轉醒時已經是下午,陽光靜謐安詳,透過紗簾打在病床一角。病房空蕩蕩的,透著很濃的消毒水味。窗外綠蔭深深,能隱約聽到汽車鳴笛與人語聲,她明白自己逃出來了,這里是她最熟悉的京大醫院。
她半坐起來,只覺得渾身骨頭發軟,沒有一點力氣。
喚了護士進來,她趕緊問道:“李唯西呢?”
小護士面生,大概不知道她說得是誰,回道:“被送進來時你就是一個人。”
宋摘星面色蒼白,心頭有不好的預兆。她掙扎著從床上起來,踉踉蹌蹌向門外走。
她必須先回趟心理科,否則心里難安。
小護士攔她,“你還不能下床。”
宋摘星卻毫不顧忌,打開門的剎那輕輕和小護士道:“我要去見對我來說最重要的人。”
出門后,宋摘星一路扶著墻面走向心理科。只是還未穿過走廊,她便看到很多人圍在那。那些人舉著機器設備與話筒,將走廊圍的水泄不通,她一眼辨別出他們媒體記者的身份,心中一沉。
云月華的聲音從里面貫出,宋摘星五步并三趕過去。
她人還未到,卻被另外一只手一把攔住。
“一凡?”宋摘星皺眉,“到底出了什么事?”
簡一凡如今看起來憔悴很多,聲音悶悶的,“你不能過去。”
“為什么?”
“那些記者在問李唯西的事情。”
宋摘星依稀聽到云月華解釋和聲明的語句:“我們院會迅速處理,屆時會給大家一個交代。”
她目光灼灼地看向簡一凡,“唯西出事了?”
簡一凡點頭,“高璨把李唯西告了。并且把這件事捅給了媒體。”
“怎么會?!”宋摘星大驚,“她畢竟是咱們院的護士,之前也給了賠償,她為什么要這么做?”
她扶著墻面半捂著心口,越是這時候她越要冷靜下來。現在對于高璨來說已經不是錢的問題了,但是她為什么誓要讓李唯西身敗名裂呢……
她抬頭,“你問過高璨沒有?”
簡一凡搖頭,“她昨天和我提分手了。”
她微微吃驚,看來高璨早已做好了準備。
“唯西呢?他現在在哪里?”
“ICU病房,他父親病重,他一直陪著。”
宋摘星推開簡一凡,連忙調轉方向,步子更急。
簡一凡在背后喊她:“你們到底出了什么事?”
宋摘星沒有回答他,因為根本不知從何說起。他們經歷的事情牽涉太多,她不希望簡一凡跟著擔心。
她一路接近小跑般來到ICU病房門口,靠在墻面大口喘著氣。
她知道李唯西就在里面,挺起身子正打算敲門,李唯西卻開門走了出來。
她的視線被他的身體擋住,只模糊看到病床上的人影,問道:“叔叔怎么樣了?”
上次提及他父親的時候還是在療養院,沒想到他父親的身體已經這么差,讓她很是擔心。
李唯西輕輕將門關死,站在門前看著她。宋摘星這才注意到他額頭上的傷,驚道:“怎么回事?嚴重嗎?”
李唯西見她已沒有大礙,這才松口氣,安撫道:“可能從迷宮出來時摔到了,別擔心。”
宋摘星心里有很多疑問,見他主動提及,像機關槍似的一股腦吐露出來,“我們怎么出來的?周鳴山抓到沒有?他們的目的呢?搞清楚了嗎?還有那些記者,都在追問你的事情,到底怎么回事?”
李唯西目光清平,面色毫無波瀾。半晌他才慢慢回答道:“1號人物說他再次查詢到你身上的定位器是在今天早晨,所以當即報了警。警察在一棟廢墟大樓里找到了昏厥的我們,并將我們送到了醫院。我想,是周鳴山將我們放了。”
“警察抓到他了嗎?”
李唯西搖頭,“沒有任何證據顯示是他綁架了你,我拜托孫鳴去找那個地下建筑,結果他們也一無所獲。好像地下建筑一夜之間完全消失一樣,找不到任何入口和出口。至于周鳴山的公司更是如同往常,毫無異樣,現在根本抓不到他。”
宋摘星沮喪至極,“這么說,我們根本做不了任何事情。”
李唯西想到林雨澤的事情,眸光黯淡下來,“林雨澤從未信任過我,從他那著手也很困難。”
事情進展到現在猶如一座大山壓得兩人喘不過氣,宋摘星緊攥拳頭,心口起伏不定。
她抬頭,看著一身疲憊的他,心疼道:“高璨起訴了你,你準備怎么辦?”
“應該的。”他言簡意賅。
“可是傷害她母親的人根本不是你!”
她替他抱不平,然而她話音剛落,李唯西便淡淡回道:“是我的病人,理應由我負責。”
她像一只完全泄氣的氣球,明白他在用醫生的準則約束自己。可是……她眼眶濕潤,狠狠吸了口氣,事情進展到如今的地步,真的不甘心。
病房里忽然傳出呻吟的聲音。
兩人微微一驚。李唯西隨即打開門準備進去,宋摘星跟著他,卻被他一忙攔住。
“父親需要休息。”
宋摘星囁喏:“我……我想看看叔叔。”
李唯西看著她,眉目疏朗,片刻才道:“等父親完全清醒了,我會帶你見他。”
他隨即轉身,側臉輪廓冷傲分明,令人看不透其中意味。
門戛然闔上,宋摘星站在原地愣了愣,一股疑慮從心頭升起。她覺得李唯西今天很怪,和自己很是疏遠,他們剛剛撿了條命回來,慶幸逃脫還來不及,但他剛才的態度卻毫不似剛剛經歷過生死一樣。
病房中還在不斷傳來痛苦呻吟的聲音,宋摘星緩緩轉身,背對房門而去。走廊里空空蕩蕩,明明炎熱的季節,這一會卻給人刺骨的涼意。
心理科咨詢室。
夏季蟬鳴透過窗玻璃不斷傳進來,沙發上的病人直覺得聒噪不堪,難以忍受。
王守才拒絕任何看診,妻子顧蓮實在走投無路,懇求簡一凡勸勸自己的老公。
進入咨詢室之前,簡一凡大體了解了王守才的病情,而他之所以拒絕手術,據顧蓮講主要原因是因為家里沒錢,老公不愿意再給家里增添負擔。
簡一凡看顧蓮穿著得體,保養得當,不像窮苦人家,有點奇怪顧蓮的說辭。所以剛一進門,就先遞給王守才一壺茶水。
“剛沏的新茶,嘗嘗可不可口。”
茶的香味直入心肺,王守才沒有拒絕,將茶倒在瓷盞里細聞了聞。
他一愣,“六安瓜片?上品啊?”
簡一凡更加吃驚,“聞聞就知道了?”
這是客戶送給爸爸的茶,簡建國喝不完,他就從家里拿了些到醫院,實在沒想到病人還有這個本事。他故意拿著好茶來,就是為了試探他們的經濟狀況,看來顧蓮也沒有說實話啊。
王守才懨懨地放下茶,閉目養神,“我以前常喝。”
簡一凡看得出他有聊天的欲望,湊上前來就撿他感興趣的問:“你是賣茶的嗎?”
王守才沒睜眼,鼻息哼哼,“醫生就是醫生,沒什么見識。”
簡一凡臉色微變,“你怎么能看不起醫生呢?我們能看好你的病。”
王守才整張臉都沐浴在陽光里,唉聲嘆氣:“快要死的人,別和我一般見識。”
這種道歉簡一凡還是第一次見到,真是佩服至極。
他往王守才身邊靠了靠,問道:“有什么難處可以和我說,或許我們可以幫到你。”
茶香氣氤氳在兩人周圍,王守才緩緩睜開眼睛,喑啞說道:“能不能早點死?再耽擱下去,還得花錢。”
簡一凡站起身走向辦公桌,恢復了正經的口氣,“不想看病就是因為不想花錢是嗎?如果把不看病這件事當成百分之百的可能性,那不想花錢這個原因在其中能占多少百分比?”
“百分之百。”
簡一凡在遠處坐下,拿起筆沙沙寫著,半晌抬頭,“我成全你,這病不看了。”
王守才懵怔片刻,眉頭立刻舒展,連說了幾個好。
“不過,”簡一凡趁機補充,“據我所知你家里還有點錢,這些錢你準備作什么用?”
王守才張了張嘴,半晌沒說話。
簡一凡低頭,接著在他病歷上寫字,“咱們互相配合吧。”
王守才當即明白他的意思。他慢慢端起茶杯,嘗了一口谷雨時節的新茶。
他緩緩說道:“我家里有個丫頭,從小沒受過罪,學習還好,今年高中畢業后準備去國外讀書的,可我得了這個病,再給她錢花就難了。”
能撬開他的嘴已然成功一半,簡一凡接著一針見血地問道:“我看你和顧阿姨都是體面的人,難道得病就一下子讓你們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嗎?”
若說普通人家有這種情況,簡一凡倒說不出什么,可眼前這個人物明顯不是前者。
王守才停了半晌,嘆氣:“我很久前養了一只貓,小的時候喂進口奶粉,等大一點天天喂肉,把我最好的東西都拿給它吃。就在我以為它可以陪著我,和我作伴的時候,它卻忽然離開了我。有段時間想不通它為什么離我而去,后來想明白了,因為它長大了。”
王守才說到這,眸光失去了色彩,苦笑道:“長大了,吃得就更多,想要的就得更好。別說貓了,人也這樣。”
簡一凡放下筆,關切道:“如果你接受手術和用藥,費用也就相當于你女兒出國一年的學費,畢竟關乎自己的生命,完全不再考慮了嗎?”
王守才搖頭,“我知道癌癥不好治,就算這一會把錢花了手術成功,可后面每年的藥錢就是個無底洞,我不能耽誤我丫頭。”
“你有沒有想過,你的孩子更想讓你活著?”
王守才耷拉著頭,哀嘆道:“可惜現在廠子也關了,要是我還能再活個幾年,一定能把廠子干大一倍。到時候,給我家丫頭辦一場風風光光的婚禮。”
他說到最后嗓子里像塞了一塊海綿,聽著心酸又難過。他一直低著頭,讓簡一凡看不見他的表情,但簡一凡知道,此時他的眼眶里一定含著淚。
“你女兒學什么專業?”
“嗯?”
簡一凡接著問:“你女兒不是學習很好嗎?準備去國外讀哪所大學?”
王守才抬起頭,露出一些驕傲的神色,“收到了哈佛大學商學院和耶魯大學管理學院的錄取通知,我家丫頭有主心骨,讓她選擇吧。”
簡一凡笑道:“看來學的是金融類專業,畢業了或許還能幫你做生意。”
王守才也淡淡笑起來,“以前是這么打算的,不過現在廠子不行了,我也不行了,丫頭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你留下這筆錢,主要就是為了給你女兒上學用嗎?”
王守才點頭,“一直忙著工作,陪她的時間很少,特別是我破產……”
他頓了頓,又嘆道:“算了。我注定是個失敗者。”
簡一凡看他一直垂頭喪氣,將鋼筆斜插進胸前口袋里,緩緩起身。
“只要是錢能解決的問題就不是大問題,你的病情我會和科里匯報,看看科里能不能湊些錢出來幫助你。”
王守才愣在原地,眼睛中射出精芒。窗外蟬鳴噪耳,他忽然覺得或許自己還能聽到明年的蟬鳴,有時間等待明年的夏天了。
而簡一凡只從他眼神中看出了求生欲,僅此一點,他就滿足了。
夜色正濃時,宋摘星來到了西山精神病院。幽藍天空中星辰閃爍,新月輝光皎潔,像織了一張柔軟的紗籠罩在她身上。夜出奇得寧靜,柳枝半垂的小徑上有個黑色的人影,眸似黑珠正默默地看著她。
他鮮少沒穿醫生服,夏夜里只隨意穿了一件襯衫,扣子松松系著,下身著一條黑色束腳褲,倒將他襯得高挑筆挺,風姿斐然。
宋摘星扎了束馬尾,眼睛又大又亮,穿著背帶褲的樣子更像一個還沒畢業的學生。
時越率先開口:“好久不見。”
即便他站在路燈下,宋摘星一時也難以看到他臉上的表情,只覺得語氣有些嚴肅,不像平日的他。
她還有些虛弱,講話慢慢的,“聽說高璨做了你的助理。”
時越:“她來照顧媽媽。”
宋摘星走近他,才發現薄汗已透過襯衣滲出來,她驚覺:“你在這多久了?”
“兩個小時。”
宋摘星心尖一軟,兩個小時前她給他打電話要來這里,沒想到他一直等著。
時越見她未再出聲,揚手將她腕子握住,手心卻還是涼的。
“跟我來。”
“去哪?”
他聲音淡淡,“病房。”
他拉著她一路穿花拂柳,走過走廊和大廳,來到三樓病房一角。
期間無數護士和值班醫生回頭,都像被雷擊中一般,看見時越牽著宋摘星的樣子驚得說不出話來。
透過病房玻璃,宋摘星看見高璨媽媽一直在床上呻吟打滾兒,而高璨就默默為媽媽翻身,給她擦手擦臉,喂她吃藥。
因為高媽媽的瘋癲,中間高璨一度做不下去,偷偷掉眼淚。而高媽媽卻笑得大聲,笑得放肆,就像根本不認識高璨。
高媽媽的手上有了更多的傷口,之前是因為強迫癥,現在卻是因為自殘。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誰,在哪,不再知道活著的意義。病床上一片狼藉,除了褶皺的被單床單,更多是高媽媽的排泄物,她已經到了生活不能自理的地步。
而高璨從始至終一直在默默做著,將媽媽擦洗完,她著手收拾病床。被罩上有一些血跡,她熟視無睹,將床單被單全部換新。
時越在門外和宋摘星說道:“日復一日,高璨也會瘋的。”
宋摘星忍著淚默默站在原地,不敢上前一步。
時越接著道:“那些血,是高媽媽弄傷了高璨留下的。因為照顧母親,高璨幾乎每天都在受傷。”
宋摘星吸氣,“你覺得高媽媽還會好起來嗎?”
時越:“不能。”
肯定的語氣讓人心驚。
雖然知道很多受害者在心理方面遭受了不可逆性損傷,可如今被時越說出來,讓她更加難過。
時越看著她垂著頭,整個人陷在灰色的情緒里,淺道:“至少你能理解高璨對心理科的恨意了不是嗎?”
宋摘星悶悶地點頭,她之所以來就是想問高璨為什么要將李唯西的事情捅給媒體,但她如今就離高璨一米之隔,卻再沒有辦法開口。
高璨也是受害者,她有權利做任何決定。
宋摘星終于忍不住,吧嗒吧嗒掉淚,一滴滴砸在地板上。
她頹然又無力地和時越說:“無論怎樣選擇,都沒有辦法同時保護唯西和高璨。事情被困在死角,他們兩個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時越給她遞帕子,一方白白凈凈的手帕。
宋摘星哽咽,接過帕子的手不停地顫抖。她有種強烈的預感,一場狂風暴雨即將到來。
時越輕輕安撫她,“會過去的。”
門忽然開了。
高璨站在兩人面前,略微一怔,轉瞬面色難堪,眸中帶著怒氣。
宋摘星有些無措,抬頭看著她吞吐道:“我,我想來看看你。”
高璨壓著聲音,“我很好。”
宋摘星向里看了看還在床上撒潑的高媽媽,有些怯懦,“對不起。”
時越不動聲色地靠近,心知這一刻是她最難捱的時刻。
宋摘星頓了頓,繼續說道:“高媽媽的事情,肯定不是唯西做的。希望你能相信他。”
高璨目光凌厲地看著她,語氣霸道,連連反問:“我媽媽就是在他那出的事,他想將自己撇得一干二凈?從我媽媽出事到現在,他一點責任都沒有?媽媽之前沒有接觸過任何心理醫生,不是他做的又是誰做的?”
宋摘星搖頭,“我向你保證,肯定不是唯西。希望你能給唯西一些時間,他肯定能還你真相。”
高璨冷哼,“真相?真相就是我媽媽現在成了一個活死人!”
宋摘星嗓子酸澀,她完全理解高璨的斥責和怨恨,越是理解,如今就越不敢面對她。
她幾乎懇求道:“在真相到來之前,希望你不要繼續在媒體面前指責唯西好嗎?”
高璨冷冷地看著她,逼近她,一字一句皆是咬著牙說道:“絕不。我在過什么樣的日子,我就讓他也嘗嘗這種日子的滋味。”
她說完隨即避開宋摘星大步向外走去。宋摘星被她撞了一個趔趄,幸好由時越及時扶住。
宋摘星從時越臂中掙脫出來,重新站直身子。
她背對著時越,看著走廊盡頭的高璨,整個人像沉入了黑漆漆的墨水里。
風聲和說話聲不知道哪一個更讓人清醒。
“以前,高璨最喜歡心理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