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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王以欣

二十年前,為了完成我的博士論文,我來到牛津大學的古典中心,在阿什摩爾博物館的圖書館里徘徊尋覓,順便詢問一位牛津學者:哪里能夠找到特洛伊研究的藏書?他將我引到古希臘研究的書架前。我隨之提出一個幼稚的問題:“特洛伊研究也算古典學嗎?”“當然??!它不僅是古典語言學的研究對象,也是古典考古學的重要分支。”在館內的一個有趣的角落,書架上擺放著整整一排特洛伊研究的專著,從施里曼的發掘報告、布雷根的四卷本《特洛伊》,直至最新出版的一部圖文并茂的德文考古專著,后者匯集了美德聯合考古隊于世紀之交在特洛伊遺址發掘的最新成果。這里的古典藏書猶如一座寶山,有取之不盡的寶藏。當時國內的研究資料極度匱乏,深入調查特洛伊課題幾無可能,多賴牛津的藏書和古典期刊,我的研究需求才得到滿足。2002年回國時,我將大量愛琴考古復印資料海運回國,但登機時還是因攜帶資料過多,行李超重而被罰款。

二十年過去了,國內的研究環境有了顯著改善。古典資料不必遠赴重洋去搜尋求索;國外攻讀古典學的年輕學子也陸續學成歸國;古希臘語和拉丁語的教學在文科重點院校漸趨普及;在特洛伊戰爭研究方面的進展亦復如是。德國圖賓根大學與美國辛辛那提大學的聯合考古隊自1989年以來對特洛伊遺址展開大規??疾?,發現了一個比特洛伊古堡大10倍的青銅時代晚期的特洛伊下城遺址。2016年以來,土耳其的考古隊重新考察特洛伊遺址,荷蘭阿姆斯特丹大學的考古家們也隨之加入考察的行列。希沙利克山丘的遺址上始終活躍著各國考古家的身影,新的考古報告不斷出爐;特洛伊研究的新成果也不時涌現,其中不乏知識性和學術性兼顧的作品。美國古典考古家、喬治·華盛頓大學古典學和人類學教授埃里克·克萊因于2013年出版的專著《特洛伊戰爭》堪稱其中的佳作,經付滿先生翻譯,今以漢英對照形式由譯林出版社付梓出版。這是古典愛好者的福音,對專業學者而言也是裨益無窮。

古希臘人沖冠一怒為紅顏,為奪回被特洛伊人劫持的斯巴達王后海倫,不惜動用千艘戰艦,十萬之眾,遠征小亞細亞西北角的特洛伊古城,苦戰十年,終于焚毀了那座雄偉堅固的古堡,抱得美人歸來。這個發生在英雄時代(考古學上的邁錫尼時代晚期)的神話敘事,借助于盲詩人荷馬爐火純青的口傳史詩,成為古希臘文化傳統的集大成者,是古希臘人生活中須臾難離的精神食糧,古希臘文學和歷史的搖籃,也是古希臘人留給后世的一筆最為豐厚的文化遺產,歷經三千余年的王朝興替、文化變遷和世事更迭,始終植根于民間文化的沃土中,在地中海世界世代傳誦,成為一幅世界文化史的奇觀。早在邁錫尼文明崩潰后無文字的“黑暗時代”,特洛伊的傳奇故事就在希臘民間口耳相傳,被職業化的游吟歌手改編吟誦,歷時三百余年。在希臘歷史曙光初照之際,即公元前8世紀后期,經某位或多位天才口傳詩人(傳說的荷馬)的整理加工,兩部傳世的英雄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賽》最終問世。在隨后的世紀里,特洛伊戰爭的其他故事也被陸續加工成英雄史詩,形成一套完整的特洛伊戰爭史詩詩組,從帕里斯的裁判、劫海倫等戰爭起因講起,歷經十年戰事,最后靠木馬計攻陷并焚毀特洛伊,以及英雄返鄉和后續的故事,洋洋灑灑,氣勢磅礴,蔚然大觀。盡管這些后期編成的史詩失傳,但仍有摘要和殘篇存世。公元前6世紀至公元前5世紀,特洛伊傳奇成為希臘抒情詩人反復吟誦的主題,也是悲劇詩人鐘愛的戲劇素材。史家們將特洛伊戰爭的故事當作真實的“古史”記錄下來,或寫入其通史著作中;神話編纂者將其編入散文體的神話故事集,后者被當作神話指南或工具書供人查閱;埃及亞歷山大里亞圖書館的學者們則致力于史詩的研究和??惫ぷ?;奧古斯都時代的詩人維吉爾模仿荷馬的敘事風格,用拉丁文創作了英雄史詩《埃涅阿斯紀》,講述特洛伊王子埃涅阿斯率領族人逃離被希臘人焚毀的家園,在地中海四處漂泊,最終在意大利登陸并定居的故事,并預言其后代創建阿爾巴隆加城和羅馬城的傳奇,將歷史上的羅馬人說成特洛伊人的后裔,從而在希臘人和羅馬人之間搭建起某種文化橋梁,并為后者最終征服前者提供了神話理據。即使是在羅馬天主教主宰的西歐中世紀,拉丁文版本的特洛伊戰爭傳奇依舊流傳,蠻族國家的王室也紛紛以特洛伊人的后代自居;而在拜占庭帝國統治的東正教世界,古典傳統從未中斷,荷馬史詩仍是研習希臘文法的必讀課本;文人雅士,包括東正教的主教們,仍在從事荷馬研究并校注其史詩。君士坦丁堡陷落之前,拜占庭學者們將古希臘文的典籍,包括荷馬史詩的抄本帶到西歐,引發古典文化的復興熱潮,也為歐洲未來古典學的建立奠定基礎。文藝復興時期的詩人、作家和藝術家對古希臘神話題材鐘愛有加,各種特洛伊戰爭主題的詩歌、小說和藝術作品應運而生,也引發歐洲旅行家尋訪特洛伊古跡的興趣。

古希臘羅馬時代的新伊利昂城(特洛伊VIII、IX城)是一座真實存在的古典城市,那里的居民相信,他們的城池就坐落在特洛伊古遺址之上。古代很多名人都曾探訪過這座古城,包括東征波斯的亞歷山大大帝、羅馬的愷撒大帝、奧古斯都、哈德良、卡拉卡拉、“背教者”朱里安皇帝等。近代旅行者的探訪和考察逐漸確定了古遺址的準確方位,即小亞細亞西北角達達尼爾海峽附近的希沙利克山丘。1871—1873年,德國富商海因里?!な├锫诖税l掘,發現了古堡、城墻、城門、塔樓、宮殿、街道和戰火破壞的跡象,于是聲稱找到了被希臘人焚毀的普里阿摩斯國王的城堡,還發現了著名的“普里阿摩斯寶藏”,證明了特洛伊戰爭的歷史真實性。1893—1894年,施里曼的助手,德國考古家威廉·德普菲爾德在施里曼發掘的城堡南側繼續發掘,發現了一座更大更雄偉的城堡遺跡。進一步的調查顯示:史前特洛伊共有七座相互疊壓的城堡(I—VII),施里曼發掘的古堡屬于特洛伊II城,存在于公元前2600—前2300年間的銅石并用時代,不可能是邁錫尼時代晚期被希臘人焚毀的城市;德普菲爾德發現的古堡,即所謂的特洛伊VI城,在邁錫尼時代晚期可能毀于戰火,與荷馬描述的特洛伊古城在時間上頗為吻合。1932—1938年,美國考古家卡爾·布雷根再次發掘特洛伊遺址,其結論是:特洛伊VI城可能毀于地震,其廢墟之上重建的VIIa城才是被希臘人焚毀的特洛伊城。三位考古家皆斷言,特洛伊戰爭是歷史上真實發生的史實。然而,廢墟上的石頭畢竟不會講話,無法證實城池的摧毀者就是邁錫尼時代晚期的希臘人。邁錫尼時代晚期的希臘雖有線形文字B檔案出土,但都屬于宮殿賬目管理文獻,與歷史、文學和外交無涉。同期小亞細亞的赫梯帝國王室檔案也引發學界興趣。相關研究顯示,赫梯楔形文獻確實記錄了小亞細亞西北角存在一座名叫維魯薩的古城,很可能是伊利昂城(特洛伊別名)的古稱,其王阿拉克山杜本是赫梯諸侯,與神話中的特洛伊王子帕里斯的別名亞歷山德羅斯(亞歷山大)雷同。此外,赫梯文獻中還浮現出一個古國,即阿希亞瓦王國,常與赫梯帝國爭奪小亞細亞西海岸的控制權,彼此保持外交書信往來,時有軍事摩擦發生。赫梯與古典學者如今已形成共識,這個阿希亞瓦王國應是愛琴海西面的阿卡亞人的國家,即考古學上的邁錫尼希臘人的某個王國。遺憾的是,并無直接證據顯示,阿希亞瓦王國曾攻打過維魯薩城。因而,迄今為止,特洛伊戰爭尚無法獲得同期歷史文獻的證實,依然是個歷史懸案。

特洛伊城在希臘人點燃的熊熊烈火中被付之一炬,化為焦土,但詩人荷馬在后人心中點燃的燃燒三千年的好奇探究的熱情之火卻從未熄滅。它促成了古希臘人的荷馬研究,誕生了最早的荷馬學;它帶來了西歐中世紀的文藝復興;它導致了近代的古典語言學學科的創立;它推動了19世紀后期愛琴考古的熱潮,由此導致了古典考古學的建立。至今,特洛伊戰爭仍是文學藝術再創作的靈感之源,眾多影視作品的素材。它留下的千古謎團仍然吸引著一批批虔誠而專業的學者為之奉獻畢生的學術才華和精力,讓眾多的古典愛好者為之心馳神往,不斷探究。從這個意義上講,古典愛好者們不妨讀一讀這部譯著。它不是神話故事的簡單匯集,而是嚴肅的學術史探討。通過深入閱讀,你心中的很多謎團將被解開。

2013年,我曾有幸參觀特洛伊古遺址,追尋舊跡,發思古之幽情,并填寫了一首懷古詞,就用這首詞作為本序言的尾聲吧:

賀新郎 特洛伊懷古

烈焰焚城處,望荒墟,箐箐草色,斷墻高佇。冉冉流光天將暮,落日蒼涼滿目。深井畔,亂石堆路。蔓草侵階庭蕪綠,冷灶臺,不見炊煙戶。暮云紫,籠輕霧。

沖冠只為紅顏怒,起刀兵,愛琴海上,千帆爭渡。十載他鄉征夫淚,未見家園歸路。斷送了,英魂無數。累累墳丘埋枯骨,千古怨,知向何人訴。聽舊事,問盲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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