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與她共謀
- (美)格拉漢姆·摩爾
- 13145字
- 2022-08-26 14:31:47
第三章
希望
現在
“我是瑪雅·希爾。”她對在奧姆尼酒店大堂迎接她的制作助理說,“272號陪審員。”
“啊,是你!”精力充沛的助理根本沒看臂彎里抱著的檔案夾就回應了她,“大家都很高興你能來!我叫香農!”
瑪雅環視大堂。這是星期三的上午,距離瑞克出現在她的舉證聽證會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個月。過了十年,大堂墻壁上的藝術品已經換過了,家具陳設和員工的制服也是,不過他們的審美仍然是那種不會過時、沒有地域特色的通用酒店風格,你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任何一座城市都能見到。只不過是另外一種乏味而已。
在過去十年里避開這個地方并不困難。
香農指了指電梯間,“我先帶你去你的房間安頓一下吧?主持人會給你打電話約單人,就在今天或者明天上午。”
“單人?”
“單人采訪,一對一的,只有兩位主持人和你。”
“那是二對一。”
香農看上去似乎是想弄清楚自己是否做錯了什么。“看起來……”她查了一下手里的文件夾,“你的單人采訪安排在上午。不過我們歡迎所有沒有采訪任務的來賓到餐廳去聚聚,非正式的。我們預訂了餐廳后面的區域,明天我們會正式重新投票。”
“其他人都到了嗎?”
香農點點頭。
“瑞克·萊昂納德呢?”
漠然處之的態度到此為止。她足足堅持了二十秒鐘才流露出自己的焦慮以及背后的原因。不過話說回來,她何必在乎一個制作助理如何看待她的焦慮程度?
香農似乎并沒有發現這是個值得注意的問題,“我想他應該還沒到。”
自從瑞克在法院出現后,瑪雅上網仔細搜索了他的資料,但沒找到任何最新的消息。他在哪里工作、從事什么職業、住在哪里等等信息都了無痕跡。她能找到的所有社交媒體瑞克都沒在使用。
只有老照片還在,以及針對她的那些尖酸言論。瑪雅看著YouTube上他當年出版新書時接受采訪的低畫質視頻,他對瑪雅和其他陪審員做出的評價再一次讓她感到刺痛。
“我什么時候才能看到他的新證據?如果要對此做出回應,那么我需要時間檢查證據。”
“我只知道他希望最后一個接受采訪,在重新投票之前你們都會聽到他想說的話。”
瑪雅看了一眼手表,這一天會相當漫長。
香農從文件夾中取出一張電子房卡交給瑪雅,“你能來我們真的很高興。”
1208房間的一切都和之前一模一樣,墻上的畫、書桌、椅子,甚至連茶幾都好像還是那五個月里與她朝夕相處的那張。她想,逃離動物園之后又被抓回去的動物應該就是這種感受吧。
她走在印有熟悉圖案的地毯上,摸了摸房間里拋光的木質椅子。她盯著墻上那幅看起來像是描繪英國田野的畫。她曾經幻想著自己跑過那片田野,在野外感受著風吹過臉頰。在任何地方,隨便什么地方都行,只要不是她所在的這個地方……然而現在,又要重來一次。
她下意識地攥緊了手里的房卡,與上次不同的是,這一次她可以隨時離開。
“很酷吧?”香農說,“準確性——復刻歷史的準確性,這對我們非常重要。”
瑪雅伸出手指滑過桌面,木質桌面閃著平滑的光,但是有些地方不太對,桌子的表面過于光滑了。她憑感覺尋找著桌子前端的一處凹痕——那是她在某個漫長絕望的夜晚用一支鋼筆留下的標記。那個標記已經沒有了。
“我們找到了還能提供舊款家具的酒店供應商,”香農主動說道,“我們上周就把所有家具都運來了。”
“這些是復制品?”瑪雅的指尖滑過桌面記事簿的皮質邊緣。
“同樣材質、同樣款式、同樣年份。我們是從亞特蘭大的一家酒店里找到的。”
瑪雅此時就站在她昔日生活的復像之中。
臥室的布置也和當年一模一樣。一側的床頭柜上放著一籃水果和巧克力,還有一張卡片,上面寫著“感謝你的加入”,署名是“謀殺小鎮”。
這時,她才看到它,就在籃子旁邊。
瑪雅不由自主地向后退。
一枚方形的小徽章,上面用紅白藍三色寫的“希望”字樣已經有些陳舊和磨損了。
“該死,這是什么?”瑪雅說。
香農匆忙來到臥室,看到瑪雅盯著的東西,她才松了一口氣,“是你的,對吧?我們覺得它或許能勾起一些有趣的回憶。”
“我曾經在雙肩背包上別過一枚這種徽章。”瑪雅說。
“對!我記得很清楚,宣判之后你離開法庭時,我看到過這個徽章。你們十二個人一起離開的那個場面……我是說,那場面太他媽的經典了。”她停頓了一下,“抱歉。”
瑪雅無法把視線從那個徽章上移開,“這個我現在還有,沒弄丟。”
“我是在抱歉說了‘臟話’。”
“你是從網上還是什么地方找到它的?”
“從拍賣網站上買的。現在它們都屬于收藏品了,一個五十美元。”
瑪雅突然發覺,她曾經的真實生活如今已經淪為收藏品,她的記憶已經成為紀念物。它們已經被商品化,被包裝好拿出去交易,并且以相當可觀的價格售出。
她感到一陣厭惡。
她來到這里,就是同謀,不是嗎?她在出賣自己的過去,至少是所有人關心的那部分過去,與另一個人的悲劇有關的那部分過去。這些年來,她一直驚恐地看著其他人由于她的所作所為發了大財。那些“了解內幕”的電視網、傳記作家和新聞記者,有多少人從杰西卡·希爾弗的謀殺案中獲取了財富?有一位《紐約時報》的記者在他的著作中將杰西卡的死歸咎于在全國范圍內流行的針對女性的性暴力犯罪,憑此拿到了兩百萬美元的預支版稅。誰會去懷疑這位記者的善意呢?誰能不羨慕他在科伯山住宅區新買的褐砂巖豪宅呢?還有那位著名的紀錄片導演,他在HBO推出的六集紀錄片中詳細分析了這個案子,并且不遺余力地突出了洛杉磯警察局歷史悠久的種族歧視傳統。毫無疑問,他獲得的兩座艾美獎和不斷擴大的制片公司只是他誠實信念的副產品而已,這世上不會有任何一樁事業純粹到讓人想不出該如何用它賺錢。
瑪雅曾經覺得他們都是“盜墓者”,但是此刻,站在節目組重構的昔日生活中,她又憑什么說自己比他們好?雖然她把參加節目的報酬全數匿名捐給了一個貧民區慈善機構,但這也無法抵消她的罪惡感。如果瑪雅手中那枚褪色的徽章能夠證明什么,那就是她年輕時的美好愿望不僅毫無用處,實際上還要比毫無用處更糟糕。這個徽章提醒著她,“相信自己比之前更好”是多么危險。把昔日的沉渣重新撈起,它就變成了一件珍品,像是從泰坦尼克號的殘骸中撈出一把生銹的勺子。現在它成了學者們了解那段輝煌歷史的研究對象。
瑪雅意識到,過去的自己身上,最讓她懷念的,是對即將到來的世界的希望,但事實證明,那樣的世界根本不可能建成,她懷念那個虛幻的未來。
瑪雅看著香農,試圖猜測她有多年輕。可能有二十三歲。“你關注那次審判了嗎?”瑪雅問。
女孩一下子雙眼放光,“我的天,豈止是關注,我當時還在上初中,但是,天啊,我簡直無法自拔,現在也一樣。被分配來接待你,是我拼命求來的機會。我希望你不介意我這樣說……我的意思是,我不想……如果這樣顯得不專業或者……”
“什么?”
香農深吸一口氣,“你是我的英雄。”
瑪雅完全不知道該怎么回應這種莫名其妙的話。
“我為什么會是你的英雄?”
“因為你堅持你的立場。就算瑞克·萊昂納德說的都是真的……反正,你對自己所相信的事情,就會堅持到底。或許你是錯的,但是你相信鮑比·諾克是無辜的。因為你堅信這一點,你說服了其他人都從你的立場去考慮——你為了不讓一個無辜的人被定罪而據理力爭,而且你贏了。”香農突然有點尷尬,“就是說……無論是對還是錯,你都贏了,贏得光明正大。”
“我贏了,”瑪雅說道,“是啊……看看我贏得了什么。”
她指了指這間按照原樣復制的平價商務酒店套房。這并不是加冕,只是尸體防腐。
香農皺起眉頭,眼前的瑪雅顯然和她預期的不一樣。
現在輪到瑪雅尷尬了。她用拇指摩挲著那枚“希望”徽章的光滑邊緣,“想聽一句忠告嗎?”
香農把雙臂環抱在胸前,“永遠不要跟你心中的英雄見面?”
瑪雅笑了。也許這個女孩比她想象的更倔強。“那倒不是問題,”她說,“如果你一開始就不把任何人當作英雄的話。”
瑪雅第一次在“羅伯特·諾克公訴案”的庭審中進行證物辯論時,還沒有接受過任何法律培訓。如今,法學院畢業文憑以及四年刑事辯護律師的執業經驗都成了她的優勢。
送香農離開房間之后,她開始進行每次開庭前必經的流程:把每一項主要證據都單獨打印在一張紙上,然后把它們在面前的咖啡桌上攤開。
她用了一個月的時間收集這些證據。倒不是說她需要這么長時間,她很驚訝自己并沒有遺忘多少。再次審閱這些真實的、確鑿的物證讓她更有信心,鮑比的無罪釋放裁決不僅是公正的,而且是必要的。
下午三點剛過,瑪雅推開了通往酒店餐廳私人區域的雙開門,鼓起勇氣去面對那些故人飽經滄桑的面孔。
酒吧那邊站著的是卡爾·巴羅和彼得·威爾基;凱茜·溫、雅斯敏·薩拉夫和弗蘭·戈登伯格坐在靠墻的桌子旁邊,對著蔬菜沙拉挑挑揀揀;特麗莎·哈羅德和萊拉·羅薩萊斯坐在另外一張桌旁,喝著玻璃杯里的啤酒。
瑞克還沒來。
瑪雅的第一反應是松了口氣。
還有一個小男孩,大概五歲左右,正推著玩具卡車滑過地板,往瑪雅的腳邊沖過來。
“亞倫!小心!”萊拉·羅薩萊斯緊跟在那個推著卡車的小男孩后面。“抱歉,”她經過時對瑪雅說,“他叫亞倫。”她指著瑪雅跟小男孩輕聲說了幾句,然后拉起他的手把他帶回瑪雅面前,小男孩的卡車還拖在身后。
“亞倫,”萊拉說,“來跟媽媽的朋友問個好。”
男孩一本正經地伸出手說:“我叫亞倫。”
“很高興認識你,亞倫。我叫瑪雅。”她把手伸給他,兩個人認真地握了手,“你知道人們怎么評價一個認真握手的男人嗎?他很誠實。”
萊拉大笑起來。“他喜歡卡車,”她們看著小男孩再次推著卡車在房間里跑來跑去,“如果你還沒看出來的話。”她靠過來,給了瑪雅一個溫暖的擁抱,“哦,還有,你好。”
庭審時只有十九歲的萊拉·羅薩萊斯是陪審團中最年輕的成員。當時她還在讀美容學校,瑪雅一度對于她每天早晨為了一副完美無瑕的妝容所付出的諸多努力而驚嘆不已。現在的萊拉看起來衰老了不少,她的黑眼睛透出疲倦,漂亮臉龐并沒有保養得很好,又或者是因為保養得過于努力以至于所有的痕跡都一覽無遺。萊拉手里的啤酒杯已經空了。
“他看起來挺懂事的,”瑪雅說,“他爸爸來了嗎?”
問出這個問題之后,瑪雅才想起來去看一眼萊拉的手指上有沒有婚戒。并沒有。
“誰知道他爸在哪兒,”萊拉說,“我們早不在一塊兒了。”
瑪雅覺得有點尷尬,萊拉解釋說她請的保姆爽約了,本來亞倫的外公答應照看孩子,但后來又不行了,所以萊拉最終決定帶他來酒店住一晚。應該沒事的吧?讓他看電視就好。應該沒關系的,對吧?
雖然年齡大了不少,但萊拉仍然像以前一樣,凡事都要別人肯定才行。她一直是他們之中最善良、最有同情心的。每當他們的討論變得嘈雜、憤怒、激烈到令人難過的時候,萊拉總會去靠近那個遭到惡毒攻擊最多的人。她總是本能地前去安慰那些最需要安慰的人,無論對方是誰。
萊拉問起瑪雅的個人生活。瑪雅告訴她,自己也沒結婚。
“你們好啊!”杰伊·金出現在瑪雅旁邊,同時抱住兩位女士。
“那孩子不錯吧?”他對瑪雅說,“萊拉很會生養,是不是?”
瑪雅必須同意,就這個年齡的孩子而言,亞倫看起來非常自信。
“對,對,對。”萊拉說,“你過得怎么樣?”
杰伊告訴她們,自己退休之后過得還不錯。瑪雅記得他曾經在建筑行業工作——那場裁決之后他的工作丟了。沒人明說他是因為參加陪審團而被解雇的,但是他們每個人都發現,要想按照自己的方式回到以往的正常生活中是多么不可能的事。他現在可能才剛滿六十歲。
瑪雅回想起那個在節目里不停把他們稱為“全美國最愚蠢的十二個人”的深夜脫口秀主持人。《周六夜現場》中也有一段小品,把他們塑造成了大張著嘴喘氣、口水流了一身的大傻瓜。
如果杰伊回去上班,會遇到什么樣的情況?誰想和一個認為鮑比·諾克無辜的人一起砌墻?哪家公司會愿意在時薪17.25美元的工人們旁邊安排這么一個讓人分神的家伙?
但是現在跟杰伊聊起來,他似乎已經平靜地接受了一切。
“沒有。”他問到的時候,瑪雅這樣回答。她沒有男朋友。
瑪雅看到特麗莎·哈羅德和弗蘭·戈登伯格從房間那頭朝她這邊看了一眼。十年前特麗莎對瑪雅的厭惡以及最終的激烈譴責仍然令人難以釋懷。
瑪雅立刻大步走過去,“特麗莎!真不敢相信啊,已經十年了……”
特麗莎毫不猶豫地擁抱了瑪雅,“如果我說見到你很高興,你會相信我嗎?”
無論是真是假,瑪雅都感謝她拋出了橄欖枝,“見到你我也很高興。”
特麗莎是個非裔美國人,個子很高,但不知道為什么她似乎總是為了自己的身高而尷尬,好像人到中年還是沒習慣自己長了這么高。她說自己已經從市政廳信息技術部門提前退休了。因為在政府部門工作了很久,特麗莎對于庭審隔離時一直在耗費他們時間的官僚體系是最處之泰然的。她取出了四分之三的退休金,移居休斯敦,好離孩子們近一些,此后就再也沒有回過洛杉磯,她也并不太想念這里。
弗蘭·戈登伯格看起來竟然比瑪雅記憶中還要嬌小。她一直是審議室里的大家長,每周都會為陪審團小組訂購一盒餅干,并監督每個人至少吃下一塊。每一輪折磨人的投票之后,她都會負責收回他們的黑色夏皮牌馬克筆。至少有人在努力讓一切井然有序,對此瑪雅非常感激。
弗蘭說自己仍然住在洛杉磯,地址沒變,但是她也很久沒見過大家了!他們這些人都是怎么了,一年聚一次很難嗎?他們竟然把彼此當作陌生人對待,太愚蠢了!他們中有一半的人仍然住得非常近,卻竟然從沒在喬氏連鎖超市里遇到過,也算是奇跡了。
瑪雅四下看看,仍然沒看到瑞克。
“我也還沒看見他。”特麗莎仿佛看透了瑪雅的想法,意有所指地說。
“誰?”
特麗莎揚起一邊的眉毛,在她面前瑪雅何必還要這樣裝傻呢?
“他們跟我說大家都會來,”瑪雅說,“除了韋恩。”
“審判之后他的日子很不好過。”弗蘭說。
“審判之后我們的日子都很不好過。”特麗莎說。
“沒錯,當然。”弗蘭說,“但是你知道韋恩……他是個敏感的人,經歷過這一切之后……”
瑪雅永遠不會用“敏感”來形容韋恩,絕對不會。她會選擇“情緒不穩定”這個詞。
特麗莎似乎也沒表現出多大的同情,“行吧。”
“他是個好人。”弗蘭爭辯道。
相比其他人而言,弗蘭跟韋恩的關系似乎更近一些。瑪雅從來沒有搞懂原因,或許只是因為他們的房間相鄰,又或許他們十二個人里的拉幫結派、鉤心斗角比她所知道的還要復雜得多。
幾分鐘后,瑪雅來到酒吧另一側的卡爾·巴羅旁邊,他一定快八十歲了,瘦骨嶙峋。生長在洛杉磯的卡爾曾經是他們中崇尚東區生活方式的典范,他身上有一大堆在銀湖區縱情聲色的那些年里發生過的精彩故事。瑪雅記得,其中有些故事對于卡羅琳娜來說有點過于色情了。如今卡羅琳娜已經去世了。
卡爾告訴瑪雅,他沒有去參加葬禮。很明顯,他們誰都沒去。
湊過來的這個人是誰?她花了一秒鐘的時間才認出這個主動給她拿來一杯葡萄酒的人是彼得·威爾基。彼得精心修剪的雙鬢已經開始泛白,跟臉頰上完美而平整的胡茬一樣短。身為所有白人里舉止做派最像白人的家伙,彼得表現得好像今天是他請客一樣,雖然他們都知道買單的是電視節目組。
他曾經在金融業從事某種瑪雅永遠搞不清到底是什么的工作。如今他主攻大麻——并不是說抽很多大麻,他讓大家放心,是做大麻生意。他悠閑地,又或者是刻意地掏出一支艷粉色的電子煙管吞云吐霧——是他公司的產品。他遞給瑪雅一張名片。
名片上面寫著:彼得·威爾基。威茲公司總裁兼首席執行官。
“我有當事人因為賣大麻現在還在坐牢。”瑪雅說。
他同情地點點頭,“用了這么長時間才合法化,真是荒唐,現在這個領域的機會已經很難抓住了。”
一杯紅酒下肚,瑪雅意識到她已經在這兒待了兩個小時,但瑞克仍然沒有蹤影。
她又有點希望他不會在這個場合出現。畢竟,他是為了正義而來,而不是為了酒吧里的歡樂時光。
瑪雅與凱茜·溫和雅斯敏·薩拉夫湊在一起聊了一會兒,聽著她們交換各自的育兒經驗。凱茜說,庭審之后不久,她就跟丈夫離婚了。“所以,在一片混亂的情況里多少還能有件好事。”
雅斯敏深有同感,“結束之后的那段時間才是最難的……我試著向我丈夫大衛描述自己所經歷的一切。可我又能說什么呢?”
瑪雅知道這種感覺。在某一刻,她忘了角落里的攝像機;某一刻,她要了一杯酒,因為她真的想喝;某一刻,她又要了另一杯。她不再時常瞟向門口期待瑞克的出現。
時間啊,瑪雅不禁想到,真的擁有一種最奇怪的能力,可以將過往的恩怨撫平,但它不會沉淀出愧疚,而是會發酵出一種虛假的懷舊情緒,讓人一想到那段或許是人生中最痛苦的時光,便心生惆悵。
它有一種如美酒般醉人的效果,瑪雅也無法抵擋。無論別人對這些人有什么樣的看法,至少他們與她相識已久。
這時,瑞克從那扇門走了進來。
這次他穿了一套藍色西裝,走進房間時帶著一種平靜的自信,和她在法院觀察到的一樣。
也許她有些傷感,又或者她只是不小心多喝了幾杯,總之她發現自己見到瑞克的時候,竟然有點開心。
她看著瑞克逐一跟大家問好。他握了握彼得的手,拍了拍弗蘭的肩膀。他半蹲下來向小亞倫做自我介紹,萊拉低頭看著他們。
終于,他看到了瑪雅投向自己的目光。
她做出了一個非常震驚的表情,手心朝上舉起來,像是在說:“怎么回事?”仿佛是為他沒有先跟自己打招呼生氣。他也夸張地皺起眉,裝出特別后悔的樣子——仿佛在告訴她,他要把最重要的人留到最后。
他們還沒開口,已經開了一個只有彼此心知肚明的玩笑。
“你好,”他說,“你能來我真的很高興。”
“我也希望如此。”
“你呢?也很高興自己來了嗎?”
“我一會兒再告訴你。”
瑪雅能夠感覺到其他人看著他們的目光。他們一定很擔心,怕會看見劍拔弩張,結果卻看到了相逢一笑。
“對于突然出現在法院那件事,我很抱歉。”
“沒關系。”她意識到這句話是真心實意的,“就那么跑掉我也很抱歉。”
“你能來這里對我來說很重要——真的很重要。之前是我沒有處理好,我并不想引發爭執,但我搞砸了。可你還是來了,所以……謝謝你。”
放在十年前,他是絕對不會如此大方道歉的,時間的作用真讓人迷惑。
過去十年,她當然也有變化,但或許他的變化更大。她現在最不希望的就是再爭執一次。她不想談鮑比·諾克,也不想知道瑞克手上那份神秘兮兮的“新證據”是什么。這個世界上只有少數幾個人曾經與她共同經歷過那段最緊張的日子,她現在唯一想做的,就是好好地享受與其中一人相見的時光。
“所以,”她說,“你現在在做什么?”
他搖了搖頭,“十年前你能想到嗎,有一天你會問我‘你現在在做什么’,像陌生人一樣。”
“十年前如果你問我,我們的人生會不會像現在這樣,我會說,你瘋了。”
“我不敢相信你當了律師。”
她喝了一口酒說:“罪有應得。”
這個糟糕的玩笑讓他皺了皺眉。她暗自希望他不要借著提到的法律名詞說起那個案子,不要破壞這個美好的時刻。
“至少你現在搞清楚了一件事,”他拐彎抹角地說,“法庭里面長什么樣子。”
她選擇坦誠地轉移話題,“那次審判讓我學到了很多,包括一些法律知識,但最重要的是法庭運作的方式——十二個陌生人如何共同決定某個陌生人的命運。”她吸了一口氣,真誠地談論自己,她就可以避免談論其他爭議更大的事情,“我人生第一次成為某個領域的內行。我想學以致用,所以審判之后,選擇去上法學院根本不需要考慮。”
“瑪雅·希爾,”他平靜地說,“辯方律師,從策劃搶劫案起,你走過了漫長的歷程。”
“啊對!那是第一天的下午……我一直在努力回想。”
“如果你以為我忘記了……”
接著,突然之間,他們都故意望向別處,唯獨不看對方。
“你的博士學位,”她盯著鞋子說,“拿到了嗎?”
她在網上搜索過,但沒找到任何有關他取得博士學位的消息。
他指了指四周,“你覺得我們中間還有誰能回到真實的生活里?”
瑪雅并不覺得自己很孤獨,也不覺得自己被人誤解了。然而,此刻與他在一起,讓她感到多年以來自己一直都是在這兩種狀態下過日子,“你希望回歸以前的生活嗎?”
他沉吟片刻后說道:“可能并不希望。”
她知道他的意思。他們每個人的人生在離開那個法庭時就已經徹頭徹尾地改變了,假裝一切如常并沒有任何必要。
突然,她想起了他們周圍遍布的攝像機。
她提醒自己,這里不是舊時的飯店餐廳,而是電視節目重構的現場。她想到自己已經喝掉的幾杯紅酒。兩杯?三杯?只希望剛才沒有說出什么蠢話。
“很奇怪,是不是?”瑞克朝著離他們最近的一臺攝像機努努嘴。
“你想再聊一會兒嗎……找個沒有攝像機的地方?”
“特別想。”
她最先想到的是去餐廳的公共區,然后又反應過來,在那里他們仍然處在所有人的視線范圍內,更不用說還有《謀殺小鎮》節目組的人來來往往。酒店大堂也有這個麻煩。
“去我房間?”她脫口而出。須臾才意識到這話在他聽來意味著什么。“我不是那個意思。”
“不是哪個意思?”
她抬起頭,看著他精心表演出的一臉好奇,明白自己又被他揶揄了。
“哎,鬧夠了沒有?”她說。
他笑了,“我知道,我知道,冷靜。你打情罵俏是什么樣我還是記得的,‘去我房間’不是你的風格。”
“至少你記住了我的矜持。”
“我覺得更多是委婉,不過你說的也對。”
“到底走不走?”
他放下玻璃杯,仿佛在逐個審視在場其余的陪審員,“我知道我們實際上沒干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但如果我們一起離開的話……”
瑪雅用余光看到了特麗莎。她正在跟雅斯敏和彼得聊天,看起來根本沒有人關心瑪雅和瑞克在干什么。
瑪雅用一種古怪的英國口音說道:“為了避免哪怕是一丁點的流言蜚語,親愛的先生,不如我現在就上樓去,您五分鐘之后再來。”
“好的,我的女士。”他做了個舉帽子的動作,禮貌地回答。
她把酒杯放在他的酒杯旁邊,兩個酒杯碰撞時發出輕微的叮當聲。
她依次走向每一個人,跟他們道別,如此刻意地確保每個人都看到了她是獨自離開的,她覺得自己挺可笑的。
回到房間,她驚喜地發現迷你吧臺里擺滿了各種飲品,當年在這里關禁閉時可不是這樣的。她還記得住進來的第一天晚上,她打開迷你吧臺,希望里面至少能有幾瓶喝的——什么都行。想得美,連糖果零食都被他們拿走了。
瑪雅給自己調了一杯伏特加蘇打水,給瑞克也調好了一杯之后,敲門聲響起。
她打開門,看見瑞克站在那兒,走廊的燈光從他背后照過來。
“你還沒忘記我的房間號。”她說著,讓他進屋。
“有些事情男人是不會忘的。”他接過她遞來的酒杯。
“小心說話。”
“什么?”
“別挑逗我。”
他搖了搖頭,“我挑逗你的時候,會讓你知道的。”
她坐在沙發上,他在她旁邊坐下。瑪雅能感覺到沙發墊子因為他的體重而陷了下去。
她下意識地瞥了一眼隔壁房間的床,真希望自己剛才能想起來把臥室的門關上。然后她又覺得自己能注意到這一點,甚至光是往那方面想,本身就夠蠢了。
她為什么這么能胡思亂想呢?實際上什么都沒發生。
他喝了一口飲料,“伏特加蘇打水?”
她點點頭。
“說起來真有意思,”他說,“咱們從沒一起喝過酒。”
“哇,還真是……難以置信。”
“是不是?我現在忍不住在想還有哪些平凡無聊的事情,咱們還沒一起做過。”
“我們從沒一起散過步。”
“我們從沒一起做過晚飯。”
“我從沒見過你開車。”
“我從沒見過你買東西。”
“我們從沒一起逛過商店!”
“那會兒我們就沒一起花過錢,”他說,“那可是資本主義世界里最基本的交換形式——用現金換東西。”
她笑了,他當然會把這個想法盡可能上升到理論高度。
“你覺得那意味著什么呢?”她問,“我是說,我們這群人相互認識的方式多么獨特,多么……不受現實世界的影響。”
“我完全不知道。”
她大笑起來,把手放在沙發上,任由瑞克把手覆在她的手上。一切看起來都是那么自然——無論是這個動作還是他溫暖肌膚的觸感。
她在干什么?
他向前俯身,她感覺到他們膝蓋的接觸。
他把杯子放在咖啡桌上,濕氣在杯底凝結成水滴,滲濕了桌上的一張白紙。
“這是……”瑞克問。他看到的是一份文件的封面頁,那是她針對鮑比·諾克一案不利證據所準備的材料。
“這是DNA分析報告嗎?”瑞克問。
她捏了捏他的手,此時她最不愿意去想的就是DNA分析報告。
但是瑞克并沒有捏捏她作為回應。
他把玻璃杯移開,拿起那份材料。里面都是表格、百分比,還有用加粗字體標記的結論。
“你把這個帶來了,”他說,“為了上節目?”
“是的。”
“為了跟我辯論?經歷了這么多事,你仍然真心相信鮑比·諾克是清白的?”
她抽回了搭在沙發上的手,“不能排除合理懷疑,所以判定無罪。我一直是這樣認為的。我們有些人經過了六輪表決仍然能做到不改變自己的想法。”
“但是看到新的證據之后,大家就應該改變想法,”他說,“這是件好事,不是壞事。”
“那自以為是呢,是好事還是壞事?”
“哎喲。你是要告訴我審判之后出現的那些我們之前沒聽說過的有關鮑比的事情,沒有一件讓你改變了想法?就算真沒有——那么它們是不是對案子有些啟發?是不是對你有些啟發?”
她真希望自己沒有喝下最后那杯酒。她站起來,雙臂交叉在胸前說:“你過于偏執了。”
“不應該嗎?鮑比·諾克謀殺了杰西卡·希爾弗,但是因為我們,他自由了。”
“你的意思是‘因為我’。”
瑞克也站了起來,“你覺得我是在怪罪你做出了那樣的裁決。”
“我覺得你寫了整整一本書來怪罪我做出了那樣的裁決。”
“我是在怪罪我自己。”
“因為你爭論不過我?”
他的聲音緩和下來,幾乎帶著溫柔,“我是那個由著你哄騙我投出無罪一票的人,我是那個任由你利用我的人,因為一瞬間的心軟……我就成了那個掉進你挖的陷阱的人。”
“怎么,是我施展美人計從你手里騙走了一票?拜托,這樣講對我們兩個人都是侮辱。我們爭論過,最后我贏了。”
“是的,你贏了。而我認輸時,我背叛了自己信仰的一切。那種羞恥是我余生再也抹不掉的。如果不是因為我的錯誤,鮑比·諾克就會待在監獄里了。所以沒錯,我確實偏執,我偏執于我有責任把他送進監獄。”
“怎么送?審判已經結束了,他被無罪釋放了,就是這樣。”
“不一定。”
“按照一罪不二審原則,州法院不能再審他了。”
“對,你現在是律師了,刑事辯護律師。偏執的只有我一個人嗎?”
她不知道該怎么跟他解釋,她當律師并不是為了替杰西卡·希爾弗報仇或者為鮑比·諾克開脫,她是為了自己。她真的不再關心那個案子了,她對此十分確定,所以才會怒不可遏。
“你手上掌握的這項讓人吃驚的新證據是什么?”
“我現在還不能說。”
她嗤之以鼻道:“你之前不能說,現在也不能說……”
“情況很復雜,”他說,“我必須要等到……”他何必非要搞得這么神秘兮兮呢?“上節目的時候,明天。我保證到時候會把一切都告訴你。”
“所以,我來梳理一下……”她在鋪著地毯的房間里踱步,仿佛這里是法庭,“你花了很多年執著地調查這個案子,有了能夠翻天覆地的新發現卻不愿跟我分享,而愿意跟一堆電視攝像機分享?”
“你怕什么?”
“我沒怕。”
“聽起來可不像,聽起來你內心深處很怕我是對的,怕我一直以來都是對的,這就是你來這兒的原因。你并不是想在樓下跟老朋友們喝一杯,也不是為了跟我調調情,你來是因為你非常害怕或許要被迫承認你有可能——只是有可能——錯了。”
她簡直不敢相信他的厚顏無恥,“對?錯?你以為我們還有可能知道杰西卡到底遭遇了什么嗎?我們不能。某種偉大的、確定的答案根本不存在,我們永遠不能知曉。”
他搖了搖頭說:“我告訴你,我知道。”
“好吧,”她說,“就算你確定鮑比·諾克確實殺害了杰西卡·希爾弗,但我們把他放走了。有史以來第一次,洛杉磯有個黑人確實犯了罪卻居然沒有被判刑。相反的情況每天都在發生,但你偏偏就想要用一輩子的時間去抗爭這個案子的不公正?真的嗎?非得是這個案子?”
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她面前說:“去你的。因為我是黑人,所以我不會介意放走一個殺害孩子的人,只因為那個殺人的渾蛋正好也是黑人?不,不是!這個世界是有規則的。我指的不是法律——去他的法律,我說的是做人的規則。鮑比·諾克破壞了這些規則。他做了一件不可饒恕的事情,而你放他自由是因為其他黑人得到的判決不夠公平,你想拿不公平說事兒,是吧?你想裝作對種族問題非常開明,你請我到你的房間來,想著可以跟我來一次,然而轉眼之間,你就告訴我,因為我是黑人所以我就該讓一個殺人犯逍遙法外?去你的。”
瑪雅不知道該說什么,她感到自己的手指在顫抖,眼中泛起淚光。
瑞克看到了自己這番話的效果,他嘆了口氣說:“我不是有意要……”
“出去。”她說。
“你冷靜點。”
“我讓你馬上出去。”
他剛剛感覺到的那一絲愧疚已經消失了,“別再這樣了。”
“別再哪樣了?”
“一說到困難的話題就回避退縮。”
她不會這樣去描述十年前他們之間發生過的事情,但她也沒有興趣重新提起上一次兩人在這個房間里做過些什么。她希望的——她原本希望的只是能夠與最初相識時的那個瑞克相處。她想見到的是那個在審判第一天就讓她笑了的瑞克,而不是眼前這個恨她的人——或許他是真真切切地恨過她吧,而且他恨她的方式,是她絕對無法承受的。
“出去。”她說。
瑞克看起來氣極了,仿佛一直被壓抑在表面之下的怒火終于準備爆發了似的。
“不,”他說,“我不會讓你再一次這樣做,我不會讓你再一次打斷我,就因為你過于懦弱,無法跟我好好談一談我的膚色、你的膚色,還有鮑比·諾克和杰西卡·希爾弗的膚色,你也知道這樣的談話沒什么禮貌可言。”
她走到門口,打開門說:“如果你不出去,那我走。”
“站住。”他說。
她直視著他的雙眼,想要最后再說一句惡毒的話來羞辱他一番,但是她想不出該說什么。
她走進明亮的走廊,把門在身后狠狠地關上。
酒店大堂里人很多,所以她一直低著頭。她不想讓任何人看到她抑制不住奔涌而出的淚水。
她沿著人行道飛快地走,不知道要去向哪里。她只是需要盡量遠離那個可怕的房間。
她到底在想什么啊,竟然就那樣邀請他上樓了?她生瑞克的氣,但更生自己的氣。他可能正在她的酒店房間里來回踱步,等著她回去,好再一次指責她毀掉了自己的人生。
這種殉難的姿態多么做作!哦,不幸的他。瑪雅甚至覺得他并不是有意把那些最惡毒的指責說出來的——他只是想把刀子捅得更深一些。
紅燈亮了,她被迫停下來。她擦干眼淚,感受著夜晚涼爽怡人的空氣。
入夜的市中心。她剛來洛杉磯的時候,認識的人里誰都不會這么晚到這里來冒險。這個地區曾經非常荒涼,遍布著半空的辦公大樓,四周是危險的貧民窟。每當夜幕降臨時,在玻璃摩天大樓中上班的律師和會計師們就紛紛逃離,如飛蛾一般,向遠處散發著光芒的山谷奔去。
如今,在距離奧姆尼酒店僅僅幾個街區的地方,瑪雅看到希爾弗博物館門外聚集著一群人。這地方原本是一片廢棄的鋼筋水泥森林,是處于兩條高速公路入口匝道之間的無人地帶。現在,多虧了盧·希爾弗捐贈的四億美元,這里成了西海岸最好的現代藝術博物館。博物館免費向公眾開放,但你必須提前幾個月預約。在這座三層的博物館里,每一件藝術品都來自盧·希爾弗的私人收藏。市政府把這塊土地以一美元的價格賣給了他,而他出于市民本身的慷慨,大方地建起了一座地標。
草坪上似乎正在舉行音樂會。一支樂隊正在演奏著某種靈動的合成流行樂,人們隨之搖擺身體。瑪雅繼續往前走,穿過附近坡道下方的黑暗區域。修建高速公路的工程造就了這么多無法利用的空間,好像這里有太多地皮可用,所以根本不需要考慮高效利用似的。城市景觀中零星散布著一片片蓬亂的荒草,還有建筑物夾縫中那些沒有地址、沒有業主、沒有用途的鋪著混凝土的空地。在匝道下的黑暗中走著,瑪雅覺得,洛杉磯的城市潛力有時候只發揮出了一半而已。
杰西卡·希爾弗就是在距離這里幾個街區的地方失蹤的。有一些技術含量很高的證據顯示了她手機信號消失的位置,是通過對信號塔進行三角測量并進行復雜的數學運算后得出的。但重點在于,她的手機被關閉之前,幾乎可以肯定她在這片市中心最危險的地段附近出現過,之后就再也沒有人見過她。
從那時到現在,又有六座摩天大樓在這里拔地而起。此刻,它們正在夜色中閃閃發光,大韓航空大廈用鯊魚鰭一般的藍色弧線劃破黑色的天空。十二年前,盧·希爾弗親自出資重建了這座城市荒廢已久的歷史中心區,在他即將成為洛杉磯的“救世主”之時,這座城市吞噬了他唯一的孩子。從那之后,無論瑪雅、瑞克、其他陪審員,以及希爾弗一家發生過什么,無論這個注定會接連做出錯誤決定的國家發生過什么——現在的洛杉磯都在蓬勃發展。
世界開始像一場零和博弈。她知道高漲的浪潮不可能把所有的船都托起來,可是現在已經到了只要有一條船升起,就一定有另一條船翻覆在岸邊摔個粉碎的程度。像是毫不留情的物理學因果定律:一條船的尾流變成了打翻另一條船的浪峰。
盧·希爾弗確實算得上風生水起,但是,他失去了唯一的孩子。
瑪雅呢?
以任何客觀的標準衡量,瑪雅現在的生活都比以前更好。她有一份高薪工作,一個她很擅長的真正的職業。她在好萊塢水庫的高檔住宅區有一座房子,還有一個個人退休金賬戶。如果說在美國社會,贏家和輸家之間差距會越來越大的話,瑪雅難道不是贏家嗎?
但是她從沒感覺自己是贏家。她曾經的夢想是努力推進一個更公正的世界,現在她擁有的只是兩車位車庫里的一輛雷克薩斯。
也許,在這十年間所有的諷刺中,這才是最殘酷的——連贏家都對分數不滿意。
瑪雅走回了酒店,大堂里人已經很少了,幸好她沒看到認識她的人。她希望自己出去的時間已經足夠久,好讓瑞克等不下去,自覺地離開她的房間。如果他還在等她,瑪雅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
她打開門,套房里很安靜,一片黑暗。
謝天謝地。
她穿過短短的走廊來到客廳,憑借記憶找到了電燈開關。
燈亮了,她看到地上有一具尸體。不知道為什么,她忍住了尖叫。
是瑞克。他的雙臂以一種非常不自然的角度伸著,白襯衫上沾滿了鮮血,腦袋的周圍散開一攤暗紅色的血泊,一只手掌心里握著一枚徽章,上面寫著“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