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河流是部文明史
- (美)勞倫斯·C.史密斯
- 3540字
- 2022-08-26 14:30:46
第二章 邊境上的河
在美墨邊境,我曾發現有兩面斜墻底部相連,有條很淺的小河從中流過。在平坦的混凝土通道的底部,分布著泥土、灌木叢和破布。我站在一面傾斜的墻上,墻上立著鋼絲網圍欄,滿是修補的痕跡,就像綴滿補丁的舊牛仔褲。在50碼以外,有另一面斜墻,上面有一條不透光的裂縫,我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裂縫。
裂縫后面好像有什么東西經過,它又來了。在排水道陰暗的入口處,我辨認出這是一個人影。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其中一個人穿著黑色襯衫,很難看清。另一個人則穿著藍色T恤和短褲。斜墻的中間有個梯形的開口,他們倆正透過這個開口打量著我和隨行的兩個同伴。我還看到,他們后方有一圈排水管和一捆衣服。我之所以注意到這些人,是因為當時我正忙著給格蘭德河(美墨邊境的界河)加固了的河道拍照。
我叫其中一個同伴,也就是美國海關與邊境保護局的探員洛雷娜·阿波達卡,幫我用西班牙語問他們一個問題。她向這兩個人微笑地揮著手,問道:“你們好!能不能讓我們在這里拍張照?”一個人干脆地搖了搖頭。另一個人笑了笑,開心地向我們揮了揮手。我收起了相機。我們就這樣一直盯著對方,直到那兩個人盯累了,又退回到了排水管黑漆漆的深處,等著我們離開。
他們正伺機而動,爭分奪秒,試圖在未經許可的情況下冒險穿越美墨邊境。時機一到,他們就會火速跨過那條格蘭德河的小支流,爬上我剛才站著的這座傾斜的混凝土堤壩。到了壩上,他們要么切開鋼絲網——這鋼絲網也被稱作“玉米粉墻”,因為它每天都會被割開和修補——要么沖過附近柵欄中間狹窄的車道。當時在我們身后有兩輛美國的邊境檢查車來回巡邏,嚴密地盯著這個出口。
即使他們能順利通過邊界墻,也躲過了巡邏員的視線,還得翻過一個更高的鋼制圍欄,它離小河有250英尺遠。這個圍欄足足有18英尺高,而且網孔太密,很難用手指摳著往上爬。每個人都帶著兩把螺絲刀,以便撬開網孔,把手伸進去。有了這些工具的幫助,這些非法移民就能登上圍欄,再翻下去,潛進得克薩斯州埃爾帕索的市中心。
時機就是一切。整個跨境過程可能會被河道沿岸高塔上的攝像頭和紅外線感應器記錄下來。如果這些人能跨過河流,再翻過邊境墻,他們就可以脫掉外套,潛入人群,在幾秒內躲開監控。埃爾帕索的市中心擠滿了具有墨西哥和中美洲血統的人,河對岸的華雷斯城也是如此。
埃爾帕索是個偏居得克薩斯州西邊一隅的美麗城市。被太陽炙烤的紅色山脈,俯瞰著華雷斯城低垂、多彩的天際線,也環繞著這座墨西哥奇瓦瓦州最大的城市。算上鄰近的新墨西哥州的拉斯克魯塞斯,整個埃爾帕索的大都市區容納了百萬居民。若是再加上華雷斯市,則約有230萬人居住在這個龐大的城市群里,整個城市群橫跨美國和墨西哥兩個國家和三個州,城與城之間由格蘭德河分隔開來。
埃爾帕索和華雷斯城一帶,是美墨690英里邊境線的終點,也是1 241英里長的河流邊界的起始點。在此分界處的北邊,格蘭德河從落基山脈的南邊蜿蜒流下,形成了一片綠油油的灌溉田野,將得克薩斯州和新墨西哥州短暫分隔開來。這一帶只有鳥兒、農夫和偶爾經過的獨木舟。而在得克薩斯州、新墨西哥州和墨西哥三地的交界處,格蘭德河陡然掉頭,向東流去,成了一條被混凝土堤壩和鋼制圍欄困住的邊境線,進入了邊境管控區域。這里就是長達1 200英里、戒備森嚴的美墨國際邊境,一直延伸至墨西哥灣。
從埃爾帕索驅車幾分鐘,便可到達三地交界處。一個低矮的大壩在邊界線的上游地帶阻截了格蘭德河,將大部分河水引入了一個叫作全美利堅運河的混凝土輸水管道。在這里,你可以站在得克薩斯州境內的格蘭德河的左岸,也就是面向下游站立時左手邊的河堤,遠眺另一邊的墨西哥和新墨西哥州。在兩岸交匯處,也就是離河水邊界不遠的地方,矗立著一座高聳的白色方尖碑。
這座碑是國際邊界委員會所設立的1號碑,它建成于1855年,是美墨邊境的第一塊界碑。邊境界碑共有276塊,向西一直排列至太平洋的入口。如果你站在這塊界碑旁邊,朝山脈望去,就能在幾英里之外的巖壁上看到下一塊界碑。正如作家托爾金筆下連接洛汗和剛鐸兩個中土王國、由火光照亮的信號塔一樣,這里設置的界碑也是這樣有意排列的,能從這一塊看到另一塊。
亞利桑那大學教授、藝術家大衛·泰勒花了7年的時間尋找并拍攝記錄那些被人遺忘的界碑。很多界碑已經不在美國境內了,它們被邊境墻擋在了外面,也就是被離邊境幾英尺遠的鋼制圍欄劃給了墨西哥。
在距1號紀念碑東南12碼遠的地方,是格蘭德河位于墨西哥境內的河岸,上面布滿了人們野餐所剩的雜物,還有形單影只的白鷺。在這里,還能聽到從下游某處傳來的游泳的孩子們吵嚷尖叫、濺起水花的聲音。附近有座古舊的土坯房,是1911年墨西哥革命的發源地。從這里開始,墨西哥的革命領袖弗朗西斯科·馬德羅和農民義軍領袖潘喬·比利亞發起了一場攻占華雷斯城的短暫戰爭,出人意料地取得了勝利,最終推翻了當時的墨西哥聯邦政府。在埃爾帕索的這一側河岸,有些美國人旁觀了這場起義從房頂發起的過程,也有一些人跨越邊境,向革命軍送來了橘子和現金。在100年前,格蘭德河是條極易跨越的自然河,也是無人看管的邊界,方便美墨兩國劃定管轄區。而如今,它成了地球上最牢固也最致命的河流邊界。
每天都有幾千人經合法路徑,穿越這一分隔埃爾帕索和華雷斯城的、防護甚密的國際邊境。他們通過橋上的行人通道和機動車道來來回回,這座水泥橋橫跨了格蘭德河,以及與它如影隨形的、像護城河一般的全美利堅運河。好幾千人都是在河這岸的城市居住,在對岸工作,或者是有親屬同時居住在河流兩岸。每年經過這座橋的行人跨境次數,超過了400萬次。
而在這看似歡樂的喧鬧背后,暗藏著死亡的氣息。死亡的威脅潛伏在橋下,也在城市西邊灼熱的沙漠山脈之中。在陸地上,感應器遍布各處,鋼絲柵欄橫跨而過,阻截通行,土路縱橫交錯,白色的邊境越野車在此處來回巡邏。格蘭德河既是兩座城市排水道的排污出口,也是移民和毒品走私犯的地下秘密通道。阿波達卡探員向我描述了教宗方濟各是如何造訪華雷斯城,以及時任總統奧巴馬是如何前往埃爾帕索的。當時的邊境探員身上只帶了手槍,以便爬過排水道,驅趕下面藏身的人,確保訪問的安全。
之前和我們對視的那兩個人,選擇了從埃爾帕索境內危險系數最低的地點越境。在這條1.5英里長的格蘭德河的支流沿岸,大部分河水通過我們腳下的隧道在地下奔流。在其下游200碼的地方,河水在全美利堅運河中再次出現。運河最多13碼寬,這種寬度很有欺騙性,誘使人們從這里翻越柵欄,游到對岸。然而,這條河有18英尺深,流速是每小時25英里,很多人都因為無法征服這湍急的河水而丟了性命。
全美利堅運河的兩岸由連串的堅固柵欄圍住,上面掛著印有西班牙語的警示牌,但是非法跨境現象仍屢見不鮮。在運河沿岸,每隔幾百米就有一個緊急救生箱,里面塞滿了繩子和救生衣。在埃爾帕索,美國邊境局的探員得接受激流水域的救援培訓,他們經常需要使用這些技巧。與我同行的探員說,那一年這里已經發生了至少8起溺亡事件,救援的次數也非常多。
據國際移民組織的統計——該組織是跨政府組織,正在搭建整合全球移民死亡案例的數據庫,叫作“失蹤移民項目”——最常見的非法移民的死因是溺水。大多數非法移民喪生于地中海海域,他們擠在簡易搭建的船里,在從北非到歐洲的危險航程中,這些船常常被海水打翻。死去的移民的尸體會被沖上利比亞的沙土海灘。在陸地上,移民會溺死在跨境的河里。格蘭德河(據國際移民組織的數據庫顯示,其在墨西哥的名稱為“布拉沃河”)是世界上最致命的河流:從2015年到我寫作本書時為止,記錄在案的溺亡數已經超過200。
另一個常有溺亡發生的是納夫河,也就是緬甸和孟加拉國的界河。在此溺亡的人大多是羅興亞人,他們是由孟加拉穆斯林組成的少數族群,聚居在緬甸若開邦的北部,而緬甸是一個堅定信奉佛教的國家。緬甸人將羅興亞人視為外國人和入侵者,因為羅興亞人的祖先是在英國殖民時期遷居此地的。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若開邦的佛教徒和緬甸的中央領導層就斷斷續續地剝奪羅興亞人的權利,并用暴力將他們驅逐出境。2017年,一場前所未有的殘酷的族群清洗,奪去了幾千個羅興亞人的生命,迫使約70萬人跨越納夫河進入孟加拉國境內,當年至少有173個人因此溺亡。
其他冒險入境的人,則死在了分隔土耳其和希臘的埃夫羅斯河、位于塞爾維亞和匈牙利邊境的蒂薩河,以及劃分保加利亞和羅馬尼亞的多瑙河中。在位于津巴布韋和南非邊境的林波波河上,移民們會被河馬咬死,還會被鱷魚吞掉。
從邊境探員的口中,我感受到了他們對移民的同情,和對人販子(“蛇頭”)的厭惡。人販子總是催促這些裝備簡陋的偷渡者穿過致命的湍急水域,翻過灼熱的沙漠山脈。其中一位邊境探員曾悲傷地對我說:“人販子并不關心這些人是死是活。”她所顯露出的同情是很真摯的,但從這里偷渡的成千上萬的人都不顧一切地想要離開,他們總是想方設法地避開她。邊境終究是一個難以妥善處理的是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