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磨鐵經典第2輯:初戀
- (俄)伊凡·謝爾蓋耶維奇·屠格涅夫
- 1425字
- 2022-08-24 18:00:32
一
那是一八三三年夏天的事,那時我十六歲。
我住在莫斯科父母家里。他們在卡盧加門旁的涅斯庫奇內公園對面租了一棟別墅。我當時正準備考大學,但我并不怎么用功,毫不焦急。
沒有人拘束我的自由。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尤其是當上一任法國家庭教師離開之后,更是如此。這個法國人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自己竟然像顆“炸彈”似的突然落入了俄羅斯,整天面色憂愁地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父親雖然待我親切,卻不怎么上心。而母親則對我幾乎不聞不問,即便她只有我這么一個孩子。因為其他需要操心的事早已讓她無暇顧及。我的父親尚且年輕,又生得非常英俊,跟母親結婚不過是圖財謀利罷了。她比他大了十歲。我的母親生活悲慘,她總是焦慮、忌妒、憤怒,但并不會當著父親的面顯露出來。她非常畏懼他,他表現得嚴厲、冷漠、疏遠……我從未見過比他更加從容淡定,更加自負專橫的人。
我永遠不會忘記我在別墅度過的最初幾個星期。天氣好極了,我們是五月九日搬到城外去的,恰逢圣尼古拉節。我經常散步,有時是在我們別墅的花園里,有時是在涅斯庫奇內公園,有時在郊外。我會帶上一本書,比如凱達諾夫編寫的歷史教科書,但我很少會翻閱。我更常做的是朗誦詩歌,也熟背了不少詩篇。血液在我的身體里翻騰,我的內心變得煩悶,這煩悶既甜蜜又滑稽。我滿懷期待,卻又心存羞怯。我對一切都感到驚奇,全身心地做好了準備。我天馬行空般的幻想總是圍繞著同樣的想法飛馳,就像黎明時分的雨燕繞著鐘樓盤旋。我時而會陷入沉思,感到憂愁,甚至會哭泣。然而那份青春悸動的歡樂,就如春草一般,從被如歌的詩句或美麗的暮色勾起的淚水與愁緒中,萌芽出土了。
當時我有一匹馬,我會親自給它套上馬鞍,獨自騎著它去遠一些的地方。我縱馬馳騁,把自己想象成一個比武的騎士,任疾風在我耳邊暢快呼嘯!又或者,我會抬頭仰望蒼穹,敞開心靈,去汲取明媚的陽光與蔚藍的天色。
我記得,那時在我的腦海中,對于女人的形象和朦朧的女性之愛,尚且沒有形成特定的印象。但在我的一切所想所感之中,早已蘊藏著一個懵懂羞澀的預感,我預感到了某種難以言說的新奇又甜蜜的女性事物。這個預感、這份期待滲透了我的身心,融入了我的呼吸,化在每一滴血液里,沿著我的脈絡流淌……它注定很快就會變成現實。
我們的別墅是一棟木頭建的貴族宅子,立著一排圓柱,還有兩間低矮的廂房。左邊的廂房是一間制造廉價壁紙的小工坊……我不止一次去過那里,看著十來個頭發蓬亂、面黃肌瘦的男孩,穿著沾滿油污的褂子,不時地跳到木頭杠桿上,壓下印刷機的矩形壓板。通過這種方式,他們用自己瘦弱身軀的重量,在壁紙上壓印出各式各樣的花紋。右邊的廂房一直空著,等待出租。有一天,就在五月九日過去大約三周之后,這間廂房的窗戶忽然全都打開了,窗子里現出了女人的面孔——有一戶人家搬進去了。我記得,那天吃午飯時,母親問管家,我們的新鄰居是什么人。當她聽到扎謝金娜公爵夫人這個名號時,先是帶著些許敬意地感嘆了一聲:“啊!公爵夫人……”但緊接著又補上一句,“想必沒什么錢吧。”
“他們是坐三輛出租馬車來的,”管家一邊恭敬地端上餐盤,一邊說,“他們沒有自家的馬車,家具也沒幾樣。”
“是啊,”母親話鋒一轉,“不過這樣也好。”
父親冷冷地瞥了母親一眼,于是她也不再作聲了。
確實,扎謝金娜公爵夫人不可能是位闊太太,因為她租的那間廂房是那么破舊、低矮狹小,但凡手頭寬裕些的人都不會愿意住在那里。但當時的我對這些事情也只是左耳進右耳出。公爵的封號對于我而言也不過如此,因為我不久前剛讀過席勒的《強盜》(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