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燥又逼仄的隔間里,簡七正面無表情的四下掃視。
雖說是一間密室,空間不大,卻整理的井井有條。四下放置了書柜和桌椅板凳,每層書柜上都貼上了標簽。簡七一手扶著肩膀,輕輕站了起來,粗略地掃了掃書柜上的書籍,大多都是醫書。
半路突然被伏擊,秋海棠江南一行說不好已經出發。現在秋海棠聯系不上,教內又與他失去聯系,簡七不大放心。左使朱琉海是個激進派,與他辦事風格大相徑庭。若是他不在教內,難免朱琉海會做什么無法挽回的事情。
雖說官兵就在門外,他卻并不十分擔心。官兵都是凡夫俗子,并不難纏,真正難纏的是踏雪樓那些眼中釘。
十分鐘后,“啪嗒”一聲輕響,暗格的門再次被打開。
一陣腳步聲又輕又急地傳了過來,簡七沒有防備,突然就被沖上前來的賀臻一把拉住領口!
密室里光線暗淡,透過幽幽燭火,簡七看到了賀臻臉上布滿了隱忍,絲毫沒有了方才的淡然與從容,他問簡七道,“說!你究竟做了什么事!”
簡七一聲輕笑,這種表情他絲毫不畏懼。江湖上闖蕩這么些年,早就殺人如麻的他,對別人的憎惡痛恨統統不屑一顧,比賀臻要猙獰一百倍的表情他也是見過的。聞言,他卻是淡淡地反問道,“怎么,現在知道后悔了?”
他一把掙開賀臻的雙手,沉著臉整理了一把領口,語氣森寒,“我做了什么事,還輪不到你來操心。”
“我昏迷在那片石林,你救我也應當是在那里。在那附近的村落并不多,這里是桃源鄉吧。”簡七面無表情地說道。
“桃源鄉的賀先生聲名遠揚,妙手回春,包治百病。想必你就是,賀臻吧。”
賀臻沒料到他會猜到他是誰,沉著臉問道,“你呢,該不會真的是魔教右使吧。”
簡七道:“是又怎樣?你會重新把那些官兵叫回來嗎?”
“不,我不會。”賀臻說道。
簡七看著賀臻,一言不發。按道理來講,世人都懼怕魔教中人。就算不怕,也避如蛇蝎,可是這個人卻救了他又包庇他。這是為什么?
賀臻道:“先前在石林救你,我那時不知你身份,且看你身上劍傷頗多,又中了毒。并不是沒有疑慮。”
“我救你,是不忍你暴尸荒野,家人難覓尸骨,沒了念想。”
賀臻緩緩道來,黑曜石一般的瞳孔看不出情緒,“我想過你可能是魔教中人,也料到你會不承我的情。”
“醫者行醫,為的是藥到病除,圖一個問心無愧罷了。”
“呵。”簡七一聲冷笑,“可笑至極。”
簡七忽視掉賀臻的神情,一手扶到墻上,想要推開虛掩著的門出去,臨去之前側頭說道:“你今日救了我,他日我就會殺更多的人。你不明白嗎?”
鬼使神差地,離去之前,他又扭過頭來深深看了賀臻一眼,“你我本就殊途,還是不要過多糾纏為好。”
“生而為人,何來殊途?!”賀臻突然一聲爆喝傳來,“你為人,我也為人,雖不同根卻同源!你多殺一個人,對你又有什么好處?!”
簡七愣了一下,停下了要離去的動作,又緩緩轉過身來,陰狠地盯著面前這個人,“你又是怎么知道,對我沒有好處?”
“能活下來就是好處!”簡七一步一步緩緩逼近,目光陰鷙,“我若是不殺人,被殺的就是我!你才知道些什么?”
下意識去摸佩劍的時候,簡七卻摸了個空,“差點忘了,我的劍呢?你放哪兒了?”
他話剛一說完,猝不及防間,頸后竟無聲無息地被扎入了一根銀針!簡七眉頭微皺,略一側首,瞪向身后的人。
身后,嫣紅冷著一張臉收回手。簡七一瞬間感到脫力,明明大腦還清醒著,身體卻突然之間統統都不聽使喚了。
嫣紅與賀臻對視一眼,嫣紅冷哼一聲,一抬手,拔出了那根銀針,簡七隨之感到一陣天旋地轉,剎那間仿佛所有感官與意識都被漸漸抽離出了身體,他應聲倒下!
這次閉上眼睛,等簡七再睜開眼醒過來時,已經又過去了五六個時辰。看窗外的天色,似乎已從清晨到了下午。
他發現自己還在同賀臻說話的那間密室里,入目是昏黃的屋頂。這次賀臻又把他放在了一張小床上,床邊還又添了一把方桌和椅子。耳邊還時不時傳來一陣書頁翻動,又夾雜著低低的說話聲的聲音。
他側目望去,只見賀臻和嫣紅正在不遠處整理雜物,像是為給簡七添這把床位所空出來的東西。二人一個蹲著,一個站著,一邊整理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唯一不同的,是自己的手腳被捆了起來。
“你那摞怎么還沒有弄好?”是賀臻的聲音。
“因為不想弄。”嫣紅有氣無力地說道,“他那樣兇你,你還養著他干嘛?”
賀臻道:“話可不能這么說,咱們怎么是養了?這是幫他治療。”
“我覺得他醒過來了沒殺了你就不錯了,你還幫他治個屁?”
“嘖,”賀臻輕聲斥責道,“你以為所有人都和你一樣蠻不講理?”
“誰說我蠻不講理?我看蠻不講理的是你和他!”嫣紅有些怒意。
“我?”賀臻道,“我怎么了?”
嫣紅正蹲著,正在把地上的一堆書給區分開來,她話一沉,說道,“阿哥,阿爹怎么死的你都忘了嗎?”
這件密室本來空間就不大,二人更是站在離簡七不遠的地方。嫣紅說的話一下子便清清楚楚地傳進了簡七耳朵里。
賀臻踮著腳在往書架頂端放書。其實他不算低,只是書籍太多,只能放在書架最上面去。他漫不經心地回道,“當然沒有。”
“那你為什么還是要救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回來?你明明也知道,這個人是魔……”
“我知道。”賀臻停下了手,拿著一本書拍到了嫣紅頭上,“這本得放到那邊的架子上。”
嫣紅捂著頭,不情不愿地接過了書。
賀臻又踮起了腳,又拿起嫣紅剛剛整理出來的書,開始往上面放。半晌后才輕輕又嘆息道,“可是,他也是人啊,也是一條性命。”
“天地之間,總沒有絕對的好人。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我時常在想,阿爹行善多年,救了那么多無財無勢的人,可是那年中原大亂中,那些人后來不是都變成了流民災民,甚至最后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了嗎?”
嫣紅呆呆地聽著,放好了書,又蹲了下來。
“他們生于亂世,雖然人之初性本善,可是卻不思進取,指望朝廷救濟。弱小并不是可以作惡的理由,更不是可以逃避的擋箭牌。沒有收獲莊稼,不想辦法合力開渠引水,只知道混吃等死……”
“嫣紅,你告訴我,”賀臻突然又停了手,轉過臉,一本正經地說道,“這樣在朝廷的庇護下的人,該救嗎?他們真的全是好人嗎?”
嫣紅迎著他的目光,呆呆地,不說話。
“阿爹總是說,醫者父母心,刀劍之下皆是性命,眾生平等,是人都要救。難道你不是這么想的嗎?”
簡七躺在床上,輕輕側首,偷偷看向賀臻。他說這話的時候,神情肅穆,一襲白衣如仙,仍然執卷在手。也許是秋天的風太涼了,吹起他的衣擺,這樣的賀臻看起來,易碎卻又脫俗。
“你覺得,阿爹是被魔教的人害了嗎?”
嫣紅仿佛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委屈地說道,“可是當年如若不是那個人……阿爹就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