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
在古人的詩詞中,可以看見“歸”“鄉”“家”“故鄉”“故園”“作客”“羈旅”等字屢屢出現,因此可以推想古人對于故鄉是何等地親愛,渴望,而對于離鄉作客是何等地嫌惡的。其例不勝枚舉,普通的如: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李白)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杜甫)
共看明月應垂淚,一夜鄉心五處同。(白居易)
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鐘淚不干。(岑參)
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李益)
等是有家歸未得,杜鵑休向耳邊啼。(張泌)
想得故園今夜月,幾人相憶在江樓。(杜荀鶴)
故園此去千余里,春夢猶能夜夜歸。(顧況)
萬里悲秋常作客。(杜甫)
忽聞歌古調,歸思欲沾襟。(杜審言)
老至居人下,春歸在客先。(劉長卿)
羈旅長堪醉,相留畏曉鐘。(戴叔倫)
隨便拿本《唐詩三百首》來翻翻,已經翻出了一打的實例了。以前我曾經說過,古人的詩詞集子,幾乎沒有一頁中沒有“花”字,“月”字,“酒”字。現在又覺得“鄉”字之多也不亞于上三者。由此推想,古人所大欲的大概就是“花”“月”“酒”“鄉”四事。一個人只要能一生涯坐在故鄉的家里對花邀月飲酒,就得其所哉。
現代人就不同:即使也不乏歡喜對花邀月飲酒的人,但不一定要在故鄉的家里。不但如此,他們在故鄉的家里對花邀月飲酒反而不暢快,因為鄉村大都破產了。他們必須離家到大都會里去,對人為的花,邀人造的月,飲舶來的洋酒,方才得其所哉。
所以花、月,和酒大概可以長為人類所愛慕之物;而鄉之一字恐不久將為人所忘卻。即使不被忘卻,其意義也得變更:失卻了“故鄉”的意義,而僅存“鄉村破產”的“鄉”字的意義。
這變遷,原是由于社會狀態不同而來。在古昔的是農業時代,一家可以累代同居在故鄉的本家里生活。但到了現今的工商業時代,人都離去了破產的鄉村而到大都會里去找生活,就無暇紀念他們的故鄉。他們的子孫生在這個大都會里,長大后又轉到別個大都會里去找生活,就在別個大都會里住家。在他們就只有生活的地方,而無所謂故鄉。“到處為家”,在古代是少數的游方僧,俠客之類的事,在現代卻變成了都會里的職工的行為,故前面所舉的那種詩句,現在已漸漸失卻其鑒賞的價值了。現在都會里的人舉頭望見明月,低頭所思的或恐是亭子間里的小家庭。而青春作伴,現代人看來最好是離鄉到都會去。至于因懷鄉而垂淚,沾襟,雙袖不干,或是春夢夜夜歸鄉,更是現代的都會之客所夢想不到的事了。藝術與生活的關系,于此可見一斑。農業時代的生活不可復現。然而大家離鄉背井,擁擠到都會里去,又豈是合理的生活?
廿四〔1935〕年三月十日于石門灣

安處即為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