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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緣緣堂·車廂社會
  • 豐子愷
  • 5723字
  • 2022-08-12 15:41:41

作客者言[1]

有一位天性真率的青年,赴親友家作客,歸家的晚上,垂頭喪氣地跑進我的房間來,躺在藤床上,不動亦不語。看他的樣子很疲勞,好像做了一天苦工而歸來似的。我便和他問答:

“你今天去作客,喝醉了酒嗎?”

“不,我不喝酒,一滴兒也不喝。”

“那么為什么這般頹喪?”

“因為受了主人的異常優禮的招待。”

我驚奇地笑道:“怪了!作客而受主人優待,應該舒服且高興,怎的反而這般頹喪?倒好像被打翻了似的。”

他苦笑地答道:“我寧愿被打一頓,但愿以后不再受這種優待。”

我知道他正在等候我去打開他的話匣子來。便放下筆,推開桌上的稿紙,把坐著的椅子轉個方向,正對著他。點起一支煙來,津津有味地探問他:

“你受了怎樣異常優禮的招待?來!講點給我聽聽看!”

他抬起頭來看看我桌上的稿件,說:“你不是忙寫稿嗎?我的話說來長呢!”

我說:“不,我準備一黃昏聽你談話。并且設法慰勞你今天受優待的辛苦呢。”

他笑了,從藤床上坐起身來,向茶盤里端起一杯菊花茶來喝了一口,慢慢地、一五一十地把這一天赴親友家作客而受異常優禮的招待的經過情形描摹給我聽。

以下所記錄的便是他的話。

我走進一個幽暗的廳堂,四周闃然無人。我故意把腳步走響些,又咳嗽幾聲,里面仍然沒有人出來,外面的廂房里倒走進一個人來。這是一個工人,好像是管門的人。他兩眼釘住我,問我有什么事。我說訪問某先生。他說“片子!”我是沒有名片的,回答他說:“我沒有帶名片,我姓某名某,某先生是知道我的,煩你去通報吧。”他向我上下打量了一會,說一聲“你等一等”,懷疑似的進去了。

我立著等了一會,望見主人緩步地從里面的廊下走出來。走到望得見我的時候,他的緩步忽然改為趨步,拱起雙手,口中高呼“勞駕,勞駕!”一步緊一步地向我趕將過來,其勢急不可當,我幾乎被嚇退了。因為我想,假如他口中所喊的不是“勞駕,勞駕”而換了“捉牢,捉牢”,這光景定是疑心我是竊了他家廳上的宣德香爐而趕出來捉我去送公安局。幸而他趕到我身邊,并不捉牢我,只是連連地拱手,彎腰,幾乎要拜倒在地。我也只得模仿他拱手,彎腰,彎到幾乎拜倒在地,作為相當的答禮。

大家彎好了腰,主人袒開了左手,對著我說:“請坐,請坐!”他的袒開的左手所照著的,是一排八仙椅子。每兩只椅子夾著一只茶幾,好像城頭上的一排女墻。我選擇最外口的一只椅子坐了。一則貪圖近便。二則他家廳上光線幽暗,除了這最外口的一只椅子看得清楚以外,里面的椅子都埋在黑暗中,看不清楚;我看見最外邊的椅子頗有些灰塵,恐怕里面的椅子或有更多的灰塵與齷齪,將污損我的新制的淡青灰嗶嘰長衫的屁股部分,弄得好像被摩登破壞團射了鏹水一般。三則我是從外面來的客人,像老鼠鉆洞一般地闖進人家屋里深暗的內部去坐,似乎不配。四則最外面的椅子的外邊,地上放著一只痰盂,丟香煙頭時也是一種方便。我選定了這個好位置,便在主人的“請,請,請”聲中捷足先登地坐下了。但是主人表示反對,一定要我“請上坐”。請上坐者,就是要我坐到里面的、或許有更多的灰塵與齷齪,而近旁沒有痰盂的椅子上去。我把屁股深深地埋進我所選定的椅子里,表示不肯讓位。他便用力拖我的臂,一定要奪我的位置。我終于被他趕走了,而我所選定的位置就被他自己占據了。

當此奪位置的時間,我們二人在廳上發出一片相罵似的聲音,演出一種打架似的舉動。我無暇察看我的新位置上有否灰塵或齷齪,且以客人的身份,也不好意思俯下頭去仔細察看椅子的干凈與否。我不顧一切地坐下了。然而坐下之后,很不舒服。我疑心椅子板上有什么東西,一動也不敢動。我想,這椅子至少同外面的椅子一樣地頗有些灰塵,我是拿我的新制的淡青灰嗶嘰長衫來給他揩抹了兩只椅子。想少沾些齷齪,我只得使個勁兒,將屁股擺穩在椅子板上,絕不轉動摩擦。寧可費些氣力,扭轉腰來對主人談話。

正在談話的時候,我覺得屁股上冷冰冰起來。我臉上強裝笑容——因為這正是“應該”笑的時候——心里卻在叫苦。我想用手去摸摸看,但又逡巡不敢,恐怕再污了我的手。我作種種猜想,想象這是梁上掛下來的一只蜘蛛,被我坐扁,內臟都流出來了。又想象這是一朵鼻涕,一朵帶血的痰。我渾身難過起來,不敢用手去摸。后來終于偷偷地伸手去摸了。指尖觸著冷冰冰的濕濕的一團,偷偷摸出來一看,色彩很復雜。有白的,有黑的,有淡黃的,有藍的,混在一起,好像五色的牙膏。我不辨這是何物,偷偷地丟在椅子旁邊的地上了。但心里疑慮得很,料想我的新制的淡青灰嗶嘰長衫上一定染上一塊五色了。但主人并不覺察我的心事,他正在濫用各種的笑聲,把他近來的得意事件講給我聽。我記念著屁股底下的東西,心中想皺眉頭,然而不好意思用顰蹙之顏來聽他的得意事件,只得強顏作笑。我感到這種笑很費力,硬把嘴巴兩旁的筋肉吊起來,久后非常酸痛。須得乘個空隙用手將臉上的筋肉用力揉一揉,然后再裝笑臉聽他講。其實我沒有仔細聽他所講的話,因為我聽了很久,已能料知他的下文了。我只是順口答應著,而把眼睛偷看環境中,憑空地研究我屁股底下的究竟是什么東西。我看見他家梁上筑著燕巢,燕子飛進飛出,遺棄一朵糞在地上,其顏色正同我屁股底下的東西相似。我才知道,我新制的淡青灰嗶嘰長衫上已經沾染一朵燕子糞了。

外面走進來一群穿長衫的人。他們是主人的親友和鄰居。主人因為我是遠客,特地邀他們來陪我。大部分的人是我所未認識的,主人便立起身來為我介紹。他的左手臂伸直,好像一把刀。他用這把刀把新來的一群人一個一個地切開來,同時口中說著:

“這位是某某先生,這位是某某君……”等到他說完的時候,我已把各人的姓名統統忘卻了。因為當他介紹時,我只管在那里看他那把刀的切法,不曾用心聽著。我覺得很奇怪,為什么介紹客人姓名時不用食指來點,必用刀一般的手來切?又覺得很妙,為什么用食指來點似乎侮慢,而用刀一般的手來切似乎客氣得多?這也許有造形美術上的根據:五指并伸的手,樣子比單伸一根食指的手美麗、和平,而恭敬得多。這是合掌禮的一半。合掌是作個揖,這是作半個揖,當然客氣得多。反之,單伸一根食指的手,是指示路徑的牌子上或“小便在此”的牌子上所畫的手。若用以指客人,就像把客人當作小便所,侮慢太甚了!我當時忙著這樣的感想,又嘆佩我們的主人的禮貌,竟把他所告訴我的客人的姓名統統忘記了。但覺姓都是百家姓所載的,名字中有好幾個“生”字和“卿”字。

主人請許多客人圍住一張八仙桌坐定了。這回我不自選座位,一任主人發落,結果被派定坐在左邊,獨占一面。桌上已放著四只盆子,內中兩盆是糕餅,一盆是瓜子,一盆是櫻桃。

仆人送到一盤茶,主人立起身來,把盤內的茶一一端送客人。客人受茶時,有的立起身來,伸手遮住茶杯,口中連稱“得罪,得罪”。有的用中央三個指頭在桌子邊上敲擊“答,答,答,答,”口中連稱“叩頭,叩頭”。其意仿佛是用手代表自己的身體,把桌子當作地面,而伏在那里叩頭。我是第一個受茶的客人,我點一點頭,應了一聲。與別人的禮貌森嚴比較之下,自覺太過傲慢了。我感覺自己的態度頗不適合于這個環境,局促不安起來。第二次主人給我添茶的時候,我便略略改變態度,也伸手擋住茶杯。我以為這舉動可以表示兩種意思,一種是“夠了,夠了”的意思,還有一種是用此手作半個揖道謝的意思,所以可取。但不幸技巧拙劣,把手遮住了主人的視線,在幽暗的廳堂里,兩方大家不易看見杯中的茶。他只管把茶注下來,直到泛濫在桌子上,滴到我的新制的淡青灰嗶嘰長衫上,我方才覺察,動手攔阻。于是找抹桌布,揩拭衣服,弄得手忙腳亂。主人特別關念我的衣服,表示十分抱歉的樣子,要親自給我揩拭。我心中很懊惱,但臉上只得強裝笑容,連說“不要緊,沒有什么”;其實是“有什么”的!我的新制的淡青灰嗶嘰長衫上又染上了芭蕉扇大的一塊茶漬!

主人以這事件為前車,以后添茶時逢到伸手遮住茶杯的客人,便用開誠布公似的語調說:“不要客氣,大家老實來得好!”客人都會意,便改用指頭敲擊桌子:“答,答,答,答。”這辦法的確較好,除了不妨礙視線的好處外,又是有聲有色,鄭重得多。況且手的樣子活像一個小形的人:中指像頭,食指和無名指像手,大指和小指像足,手掌像身軀,口稱“叩頭”而用中指“答,答,答,答”地敲擊起來,儼然是“五體投地”而“搗蒜”一般叩頭的模樣。

主人分送香煙,座中吸煙的人,連主人共有五六人,我也在內。主人劃一根自來火,先給我的香煙點火。自來火在我眼前燒得正猛,匆促之間我真想不出謙讓的方法來,便應了一聲,把香煙湊上去點著了。主人忙把已經燒了三分之一的自來火給坐在我右面的客人的香煙點火。這客人正在咬瓜子,便伸手推主人的臂,口里連叫“自來,自來”。“自來”者,并非“自來火”的略語,是表示謙讓,請主人“自”己先“來”(就是點香煙)的意思。主人堅不肯“自來”,口中連喊“請,請,請”,定要隔著一張八仙桌,拿著已剩二分之一弱的火柴桿來給這客人點香煙。我坐在兩人中間,眼看那根不知趣的火柴桿越燒越短,而兩人的交涉盡不解決,心中替他們異常著急。主人又似乎不大懂得燃燒的物理,一味把火頭向下,因此火柴桿燒得很快。幸而那客人不久就表示屈服,丟去正咬的瓜子,手忙腳亂地向茶杯旁邊撿起他那枝香煙,站起來,彎下身子,就火上去吸。這時候主人手中的火柴桿只剩三分之一弱,火頭離開他的指爪只有一粒瓜子的地位了。

出乎我意外的,是主人還要撮著這一粒火柴桿,去給第三個客人點香煙。第三個客人似乎也沒有防到這一點,不曾預先取煙在手。他看見主人有“燃指之急”,特地不取香煙,搖手喊道:“我自來,我自來。”主人依然強硬,不肯讓他自來。這第三個客人的香煙的點火,終于像救火一般惶急萬狀地成就了。他在匆忙之中帶翻了一只茶杯,幸而杯中盛茶不多,不曾作再度的泛濫。我屏息靜觀,幾乎發呆了,到這時候才抽一口氣。主人把拿自來火的手指用力地搓了幾搓,再劃起一根自來火來,為第四個客人的香煙點火。在這事件中,我顧憐主人的手指燙痛,又同情于客人的舉動的倉皇。覺得這種主客真難做:吸煙,原是一件悠閑暢適的事;但在這里變成救火一般惶急萬狀了。

這一天,我和別的幾位客人在主人家里吃一餐飯,據我統計,席上一共鬧了三回事:第一次鬧事,是為了爭座位。所爭的是朝里的位置。這位置的確最好:別的三面都是兩人坐一面的,朝里可以獨坐一面;別的位置都很幽暗,朝里的位置最亮。且在我更有可取之點,我患著羞明的眼疾,不耐對著光源久坐,最喜歡背光而坐。我最初看中這好位置,曾經一度占據,但主人立刻將我一把拖開,拖到左邊的里面的位置上,硬把我的身體裝進在椅子里去。這位置最黑暗,又很狹窄,但我只得忍受。因為我知道這座位叫做“東北角”,是最大的客位;而今天我是遠客,別的客人都是主人請來陪我的。主人把我驅逐到“東北”之后,又和別的客人大鬧一場:坐下去,拖起來;裝進去,逃出來;約莫鬧了五分鐘,方才坐定。“請,請,請”,大家“請酒”“用菜”。

第二次鬧事,是為了灌酒。主人好像是開著義務釀造廠的,多多益善地勸客人飲酒。他有時用強迫的手段,有時用欺詐的手段。客人中有的把酒杯藏到桌子底下,有的拿了酒杯逃開去。結果有一人被他灌醉,伏在痰盂上嘔吐了。主人一面照料他,一面勸別人再飲。好像已經“做脫”[2]了一人,希望再麻翻幾個似的。我幸而以不喝酒著名,當時以茶代酒,沒有卷入這風潮的旋渦中,沒有被麻翻的恐慌。但久作壁上觀,也覺得厭倦了,便首先要求吃飯。后來別的客人也都吃飯了。

第三次鬧事,便是為了吃飯問題。但這與現今世間到處鬧著的吃飯問題性質完全相反。這是一方強迫對方吃飯,而對方不肯吃。起初兩方各提出理由來互相辯論;后來是奪飯碗——一方硬要給他添飯,對方決不肯再添;或者一方硬要他吃一滿碗,對方定要減少半碗。粒粒皆辛苦的珍珠一般的白米,在這社會里全然失卻其價值,幾乎變成狗子也不要吃的東西了。我沒有吃酒,肚子餓著,照常吃兩碗半飯。在這里可說是最肯負責吃飯的人,沒有受主人責備。因此我對于他們的爭執,依舊可作壁上觀。我覺得這爭執狀態真是珍奇;尤其是在到處鬧著沒飯吃的中國社會里,映成強烈的對比。可惜這種狀態的出現,只限于我們這主人的客廳上,又只限于這一餐的時間。若得因今天的提倡與勵行而普遍于全人類,永遠地流行,我們這主人定將在世界到處的城市被設立生祠,死后還要在世界到處的城市中被設立銅像呢。我又因此想起了以前在你這里看見過的日本人描寫烏托邦的幾幅漫畫:在那漫畫的世界里,金銀和鈔票是過多而沒有人要的,到處被棄擲在垃圾桶里。清道夫滿滿地裝了一車子鈔票,推到海邊去燒毀。半路里還有人開了后門,捧出一畚箕金鎊來,硬要倒進他的垃圾車中去,卻被清道夫拒絕了。馬路邊的水門汀上站著的乞丐,都提著一大筐子的鈔票,在那里哀求苦告地分送給行人,行人個個遠而避之。我看今天座上為拒絕吃飯而起爭執的主人和客人們,足有列入那種漫畫人物中的資格。請他們僑居到烏托邦去,再好沒有了。

我負責地吃了兩碗半白米飯,雖然沒有受主人責備,但把胃吃壞,積滯了。因為我是席上第一個吃飯的人,主人命一仆人站在我身旁,伺候添飯。這仆人大概受過主人的訓練,伺候異常忠實:當我吃到半碗飯的時候,他就開始鞠躬如也地立在我近旁,監督我的一舉一動,注視我的飯碗,靜候我的吃完。等到我吃剩三分之一的時候,他站立更近,督視更嚴,他的手躍躍欲試地想來奪我的飯碗。在這樣的監督之下,我吃飯不得不快。吃到還剩兩三口的時候,他的手早已搭在我的飯碗邊上,我只得兩三口并作一口地吞食了,讓他把飯碗奪去。這樣急急忙忙地裝進了兩碗半白米飯,我的胃就積滯,隱隱地作痛,連茶也喝不下去。但又說不出來。忍痛坐了一會,又勉強裝了幾次笑顏,才得告辭。我坐船回到家中,已是上燈時分,胃的積滯還沒有消,吃不進夜飯。跑到藥房里去買些蘇打片來代夜飯吃了,便倒身在床上。直到黃昏,胃里稍覺松動些,就勉強起身,跑到你這里來抽一口氣。但是我的身體、四肢還是很疲勞,連臉上的筋肉,也因為裝了一天的笑,酸痛得很呢。我但愿以后不再受人這種優禮的招待!

黃狗失禮了

他說罷,又躺在藤床上了。我把香煙和火柴送到他手里,對他說:“好,待我把你所講的一番話記錄出來。倘能賣得稿費,去買許多餅干、牛奶、巧格力和枇杷來給你開慰勞會吧。”

廿三〔1934〕年五月旅中


[1] 本篇原載1934年9月16日《論語》第49期。

[2] 做脫,江南一帶方言,意即干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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