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根與葉
1
這世上再沒有比計算尺更完美的東西了。你用嘴唇接觸它時,會感受到經過拋光的冰涼鋁材。你舉起它迎著光觀察時,能在計算尺的每一個拐角處看到世界上最完美的直角。你把它側向一面,它就能優雅地變身為華麗的細劍,伸縮自如,隱蔽無聲。小女孩也能駕馭它,因為握著游標就如手執劍柄。在我的記憶里,這個小游戲和童年聽到的故事難分彼此。我的頭腦中總是殘留著這樣的畫面:痛苦的亞伯拉罕差一點獻祭無助的以撒時,他手里握著的正是一把可怕的計算尺。①
我在父親的實驗室長大,個子較小的時候常在實驗凳下玩耍,長高一點后就坐在凳子上玩。這個實驗室位于明尼蘇達州偏僻鄉下的社區學院②,父親就在那里教授物理學導論和地球科學兩門課,教了整整42年。他熱愛他的實驗室,我和兄長們也熱愛那里。
煤渣磚砌成的墻面上刷著厚厚的乳白色半光漆。但如果閉目凝神,你還是能在伸手觸摸墻壁的時候感受到粉刷層下水泥的質感。我還記得當初搞清楚黑色橡膠護墻板是用膠水粘貼到墻上的事,因為我用30米黃卷尺測量它的全長時,沒在它身上發現一個釘子留下的洞眼。長長的實驗操作臺容得下5個大學男生肩并肩、面朝同一個方向而坐,黑色的臺面如墓碑般冰冷,鑄造它的材料仿佛能抵御時間的侵擾、不受酸灼錘敲(但別試圖這么做)的影響。操作臺結實穩固,你可以放心地站在它的邊緣,巖石也無法刮傷它的表面(但別試圖這么做)。
一排排操作臺等距排列,上面整齊地分布著一組組銀光锃亮的噴嘴。它們亮得不可思議,你得使盡全力才能將把手擰開90度。當你擰開標有“煤氣”字樣的噴嘴后,什么都不會發生,因為它們還沒通煤氣。但如果擰開“空氣”噴嘴,一股輕快的氣流就會噴出來,惹得你想直接用嘴吸取(但別試圖這么做)。這個地方潔凈、空曠,但每個抽屜里都擺放著磁鐵、電線、玻璃、金屬,琳瑯滿目。它們各有各的用處,你必須理清楚。門邊的柜子里有pH試紙,它類似魔術但更勝一籌,因為它能在展示奇妙現象的同時解開其中的謎團。衛生間里的液體是一口痰、一滴水、一滴沙士③,還是一點尿液?你會發現,pH試紙會因為其酸堿度不同而顯示出不同的顏色。但血液不行,因為血的顏色會蓋住試紙(所以別試圖這么做)。這些不是孩子的玩具,它們是成年人的正經工具。可是,我父親擁有一大串實驗室的鑰匙,所以我是個享有特別待遇的孩子,只要跟著他去實驗室,就可以在任何時候玩這些設備。因為我向父親提出請求時,他永遠不會,也從來沒有說過不。
在我記憶中那些黑暗的冬夜,父親和我仿佛擁有了整幢科學大樓。我們就像國王和他尊貴的王子,信步其中。這座城堡占據了我們的全部心神,再無暇顧及冰封的王國。當父親準備第二天的實驗課時,我會跟在后頭檢查每一組預備好的實驗用具,保證每個大學男生都能輕松地按照設定好的步驟完成實驗。我們全神貫注地放置設備、維修故障,父親教我如何有所準備地把東西拆開,觀察內部的運作機理,這樣它們壞掉的時候我就能修好它們。他教導我說,弄壞東西沒關系,不會修才丟臉。
八點鐘的時候我們開始走回家,這樣能確保我九點前上床睡覺。我們會先在他那間沒有窗戶的小辦公室停留一會兒。父親的辦公室樸實無華,我為他做的陶土筆筒算是唯一的裝飾。我們在這里取下大衣,戴好帽子和圍巾,還有母親為我織的那些她年少時沒有機會擁有的穿戴。因為父親會把我們寫禿的鉛筆一一削尖,所以當我把穿了兩層襪子的腳塞進厚實的靴子時,我會聞到溫暖、潮濕的毛線混合著刨花的味道。他會利索地系好大外套,戴上鹿皮手套,并讓我自己確認頭上的帽子是否捂嚴實了兩只耳朵。
父親總是一天中最晚離開大樓的人。他要在過道里走兩遍,一遍確保所有通向外面的門都已鎖上,一遍關掉所有的燈。燈一盞盞地熄滅,我小跑著跟在他身后,逃離緊隨而至的黑暗。最終走到后門口,父親會讓我伸長手拉下最后一排燈閘。我們走出去,他拉上身后的門,檢查兩遍,確保門已落鎖。
于是,我們被門隔絕于外,一頭扎入嚴寒。我們會站在卸貨碼頭,仰視冰凍的蒼穹,極目宇宙寒冷的盡頭。我們會看到那些許多年前射出的光,它們來自熱得無法想象的烈焰,今天仍在星河的另一端燃燒。人們曾以星座命名我頭頂的星星,但我全部不認識,而且從未問起過它們的名字,盡管我敢肯定:父親知道每一顆星星的名字和它們背后的故事。從很久以前開始,我們就形成了這樣的習慣:3公里的歸途,我們不發一言。沉默相伴是所有北歐④ 家庭自然而然的相處模式,也許是他們最擅長的。
父親工作的社區學院位于我們家鄉小鎮的西端,小鎮橫跨6千米,兩頭各有一個貨車站⑤。我、三位兄長和父母一起住在主街南段的一座磚房里。20世紀20年代,父親就在此以東4個街區的地方出生;到了30年代,母親也在此以西8個街區的地方長大。從這里往北走160千米才能到達明尼阿波利斯市(Minneapolis)⑥,向南走8千米就可抵達艾奧瓦州(Iowa)的州界。
回家的路穿鎮而過,途中會經過一家診所。正是這里的醫生幫母親接生,把我帶到這個世界,也正是這位醫生時不時地為我做咽拭子測試⑦,檢查鏈球菌感染。繼續沿著這條路走,還會經過水藍色的水塔,這是全鎮最高的建筑;接著會經過一所高中,這里的老師曾經是我父親的學生。我們還會從長老會⑧教堂的屋檐下走過。就在這里,1949年的主日學⑨野餐會上,我的父母開始了第一次約會,之后于1953年結為夫婦,1969年帶我施洗。每一個周日上午,我們一家都在這里度過,周周如此。而那些冬夜,父親會把我高高舉起,讓我掰下粗壯的冰凌。我們繼續走著,我會把冰凌當冰球踢,每走十步,它都會“叮”的一聲撞上路邊夯實的雪堆。
我們走上鏟過雪的步道,走過保暖條件良好的私宅。住在里面的人家毫無疑問也共享著一種沉默,就如我們。每幢房子里住的都是我們認識的人。從還坐在嬰兒車里到參加學校舞會,我和那些男孩女孩一起長大,而他們的父母也是我父母的兒時玩伴。我們已記不清何時相識,即使家教使然的寡言讓我們對彼此知之甚少。一直到我17歲去外地求學,才發現世界上竟滿是陌生人。
一頭怪獸在小鎮的另一端發出疲憊的嘆息。聽到它,我就知道時間已指向8點23分,火車正離開工廠,夜夜不輟。我聽到巨大的鐵制剎車緊了又松,一列空車皮開始向北曳步,駛往圣保羅市⑩,在那里裝滿10萬升鹵水。火車會于第二天上午返回,這頭筋疲力盡的怪獸又會長嘆著卸下重擔,把鹵水注入深不見底的鹽池,為工廠永不停息的咸肉生產提供原料。
鐵軌南北走向,把我們的小鎮切出一角,而坐落在這個角落里的,可能是美國中西部地區最大的屠宰場。每天都有近兩萬頭牲畜被扔進這里的屠宰流水線,加工成食用肉類。
我家是少有的不直接受雇于這家工廠的家庭,但祖上卻有很多人在那里工作過。我的曾祖父母和外曾祖父母加入了19世紀80年代興起的挪威移民潮,他們幾乎就像這個小鎮上的每個先民一樣,從挪威奔赴美國明尼蘇達州。而我也像這小鎮上的每個居民一樣,對自己祖先的了解僅限于此。我懷疑,如果他們在歐洲那邊一直生活得好好的,就不會移民到地球上最冷的地方,還干殺豬這行。但我從來沒有想過去追問以前的事。
我從沒有見過我的祖母和外婆,她們在我出生前就已去世。我的祖父和外公分別在我4歲和7歲時過世;我記得他們,卻記不起他們可曾直接和我說過話。父親是家中的獨子,但我猜測母親應該有十個以上的兄弟姐妹,其中一些我從未謀面。我們家和舅舅姨母家幾年才走動一次,就算他們有些人和我們住在同一個小鎮也是如此。我的三個兄長一個接一個長大、離開,我也未曾留意,因為我們可以好幾天都找不到話說,這種狀態對我們而言稀松平常。
北歐家庭中的每一位成員,都在自己和家人的情感聯系上制造鴻溝。這鴻溝由來已久,而且日益加深。你能想象在這樣的文化中長大嗎?你不可以過問任何人任何關于他們自己的事。“你好嗎”事關個人隱私,你沒必要回答。你被教導永遠要等著他人先提自己的煩惱,同時不要向他人提及自己的煩惱。這一定是古老維京時代?孑遺下來的生存技巧。在那些黑暗的漫漫凜冬,各家臨近居住,物資緊縮,長期閉口不言可以避免不必要的流血和犧牲。
當我還是個孩子時,我以為全世界所有人都像我們一樣,所以,我走出家鄉后曾感到過困惑。我遇到很多人,他們可以輕輕松松地噓寒問暖,可這點滴溫情,我卻長年求而不得。于是,我不得不學著在另一個世界生存,這里的人是因為不認識才不說話的,而不是因為認識才沉默。
等到我和父親穿過第四大街(或者我父親口中的“肯伍德大道”,他在20世紀20年代的孩提時代就認識這些街道。很久之后,這些馬路才被重新編號,所以他從來都不用這些新名字),我們就可以看見自家寬敞磚房的前門。這座房子正符合母親年少時夢寐以求的模樣,父母婚后用了整整18年時間才存夠錢買下它。我走得很快——要趕上父親得費些力氣——即便如此,我的手指還是冰冷,我知道,等暖和起來,手指一定會疼。一旦氣溫降到零下某度,世界上再厚實的手套都不能溫暖雙手,所以我很慶幸馬上就快走完這段路。父親用手壓下重重的鐵門把,用肩膀頂開橡木制的前門。我們走進家門,走入另一種寒冷。
我在玄關坐下,先褪下靴子,再脫去外套和毛衣。父親把我們的衣服掛進加熱的壁櫥,我知道,明天一早出發上學時,等著我的會是溫暖、干燥的衣物。我可以聽見母親從洗碗機里拿出餐具的聲音,還有她把餐刀扔進抽屜,再一把關上時的那陣“丁零當啷”。她總是在生氣,我卻從沒想通過其中的緣由。小孩子特有的自我中心主義讓我確信,她是對我說的或做的什么不滿。于是我就對自己發誓:從今往后,我要更加謹言慎行。
我爬上樓,換上絨布睡衣,躺上床。我的臥室朝南,正對著一個結冰的池塘。天氣足夠暖和的時候,周六一整天我都會在那里溜冰。地上鋪著灰藍色的羊毛地毯,墻上貼著顏色互補的粉紅色墻紙。房間最初是為一對雙胞胎女孩設計的,所以有兩套嵌入式的桌子,兩張嵌入式的梳妝臺,所有東西都是兩套。在難以入眠的夜晚,我會坐在窗邊的位置,用手指追索窗玻璃上羽毛狀的冰花,我會試著不去看另一扇窗前的空位,那里本該坐著我的姊妹。
我的童年記憶中充斥著寒冷和黑夜,這并不令人驚奇。畢竟在我成長的地方,每年有9個月都能看到積雪。沉入冬海,再浮出冷冬,這構成了我們的生活韻律。當時還是孩子的我,以為夏日逝去的時候,全世界所有人都會矚目觀看,并對其重生充滿信心,因為它一次次地通過了冰雪的考驗。
每年我都看著:九月新雪初降,冬意未形;十二月白雪吹積,冬寒漸深;二月末冰封雪凍,一片蒼茫;四月霰雨刺骨,廣袤大地如施清釉,玉琢瓷滑中譜就冬之終章。我們的萬圣節和復活節服飾,都被縫制成可以再套一件滑雪衫的式樣,圣誕節期間更是穿得里三層外三層。而關于夏天的日常,與母親一起在園間勞作的場景,最令我記憶猶新。
明尼蘇達的春天突如其來。凍土會在某一天忽然向太陽服軟,于是冰雪消融,浸濕海綿般的土壤。第一個春日,你只消把手插進地里,就可以輕松抓起大捧大捧松軟的土塊,就像抓了一手還沒烤好的巧克力蛋糕。你能看到胖頭胖腦的肉色蚯蚓在土里蠕動翻滾,撒著歡兒地鉆進鉆出。明尼蘇達南部的土壤中沒有一點黏土,而是如一整張肥沃的黑色地毯,蓋在構成這方水土的石灰巖上;雖然這里不時地被冰川侵蝕,但的確經歷了1萬年的風霜。它比任何預施肥料的花盆土都更肥沃,而且根本買不到;不用澆水也不用施肥,往明尼蘇達的菜園里種什么都能長,雨水和蚯蚓會提供作物所需的一切。只是生長季太短,因此,不能浪費一點時光。
母親對她的菜園只有兩點期望:高速和高產。她偏愛像厚皮菜、大黃這樣抗性較好的強健蔬菜。它們的確值得倚賴,產量很高,隨收隨長。她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情去照料生菜、修剪番茄。她會種植蘿卜和胡蘿卜,由它們在地下安靜生長、自給自足。她就連種花都要挑那些能吃苦的種類:芍藥——高爾夫球大小的花苞輻射出片片花瓣,膨脹成卷心菜尺寸的碩大桃紅;卷丹——皮糙肉厚;有髯鳶尾——年年春天都會從地下莖中抽出粗壯的花葶,沒有一次失敗。
每年五一,母親和我都會一粒粒地播種,一周后挖出那些沒有發芽的種子,換一批新的重新播下。六月底,作物的生長步入正軌,圍繞我們的這片小天地綠意盎然,簡直讓人再難以想象它們還是不毛之地時的模樣。到了七月,這些植物的葉片蒸騰水汽,使得空氣一片氤氳,頭頂的電線嗶剝作響。
令我記憶最深的不是菜園的氣味,也不是它的樣貌,而是它的聲音。你也許以為我在說胡話,但在美國中西部,你真的可以聽見植物的生長。甜玉米長得最快時,一天能躥高2.5厘米;為了配合長個兒的速度,它的外皮會稍稍移位;因此,如果你在一個靜謐的八月天站到一片玉米地的中央,就能不斷地聽見此起彼伏的“沙沙”輕語。當我們在菜園里鍬土時,我能聽見蜜蜂懶洋洋的嗡嗡聲,它們像醉漢一樣搖搖晃晃地在花間穿梭;主紅雀嘰嘰喳喳的,這些小氣鬼是在嫌棄我們的喂鳥器;還有我們把花鍬插入土壤時發出的刮擦聲;以及,附近工廠每天中午響起的威嚴汽笛聲。
我的母親相信,每一件事的做法都有對錯之分。做錯了就從頭再來,而且最好再多做幾遍。她知道往襯衫上釘紐扣時,如何根據每一粒紐扣的使用率縫得松緊不同。她知道處理接骨木漿果的最佳方式。比如,周一采的果子,要想在周三過濾時不讓它們的小樹枝堵塞老舊的錫箅子,那就需要在周二先煮上一天。母親考慮周全,未雨綢繆,從不懷疑自己,我覺得這世上就沒有她不會的東西。
她會的東西確實很多。她不僅會親自動手,而且一如既往地保持著這樣的習慣,雖然如今已經沒必要這樣做了,畢竟大蕭條已經結束,戰爭導致的物資短缺已經過去,福特總統?也向我們承諾,一切噩夢不再。母親把自己白手起家的故事視為擊敗厄運過程中得之不易的勝利,也因而認定,她的孩子們也必須通過不懈奮斗才能獲得成功。所以,母親狠狠地磨礪我們,為可能的苦難備戰,不過苦難最終也沒有來臨。
每當我看向母親時,我都無法相信眼前這位說話文雅、衣著時尚的女士曾經是個骯臟、饑餓、心中充滿恐懼的孩子。只有她的雙手才會透露她的過去:與她現在的生活狀態相比,那雙手實在粗糙得多。我有一種感覺,如果出現一只破壞我們菜園的野兔,而且它愚蠢到敢于接近母親,那么她會一把把它抓住,毫不猶豫地擰斷它的脖子。
如果你在一群沉默寡言的人中長大,他們的難得之語就會讓你無法忘懷。母親小時候是茅沃縣(Mower County)最貧窮但最聰明的女孩。她高三那年獲得了第九屆全美西屋科學天才探索獎(Westinghouse Science Talent Search)?的鼓勵獎。這對一個在鄉下長大的女孩來說,是一份難得的贊譽。雖然她離最高獎只有一步之遙時惜敗,但1950年同期參賽的好幾位落選者,之后都成了知名的學者,其中包括后來的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謝爾登·格拉肖(Sheldon Glashow),以及1966年菲爾茲數學獎得主保羅·科恩(Paul Cohen)。
母親雖然榮幸地獲得了鼓勵獎,可不走運的是,這只帶給她為期一年的明尼蘇達科學院榮譽少年會員資格,并沒有提供她心心念念的大學獎學金。母親義無反顧地移居明尼阿波利斯市,試著自己賺錢,供自己在明尼蘇達大學學習化學。但是她很快發現,如果參加占用整個下午的實驗課程,她就沒有足夠的時間兼顧看護孩子的零工,也就掙不到足夠的學費。1951年的大學是為男人設計的,尤其是有錢的男人,至少得是有其他工作選擇的男人,而不是寄居雇主家的保姆。母親只好返回家鄉,嫁給父親,生下4個孩子,又耗費20年生命養育他們。當最后一個孩子好歹上了學前班后,母親決心攻讀一個學士學位。她再一次被明尼蘇達大學錄取,可是只能選擇函授課程,因此她選擇了英語文學。由于我大部分時間都由母親照顧,她也就很自然地帶著我一起學習。
我們鉆研喬叟?,我學著當她的小助手,查閱中古英語詞典。有一年,我們一個冬天都在用一張張食譜卡? 費力地記錄《天路歷程》(Pilgrim’s Progress)? 里的每一處象征手法,后來我高興地發現,我們的食譜卡已經堆得比這本書還高了。母親會一邊往頭發上綁卷發器,一邊重復聽卡爾·桑德堡?的詩歌錄音,一邊還教我如何每次從不同的角度聽詩中的用詞。后來她讀了蘇珊·桑塔格的作品,又解釋給我聽:就連詞義本身都是一個建構出來的概念。我只能點點頭,似懂非懂。
母親教育我,閱讀是一種勞作,每一個段落都值得花力氣去讀。通過這種方式,我學會了怎樣消化晦澀的書籍。然而此后不久,去到幼兒園的我卻發現,讀得了晦澀的書籍也會帶來麻煩。我因為比全班讀得快而受罰,因為不“乖”而挨訓。我對女老師們又怕又愛,我也不清楚為什么會產生這樣的心理,但我確實知道,夸我也行罵我也罷,我需要持續得到她們的關注。雖然我年紀尚幼,但是已經堅定地走上了崎嶇難行的獨木橋——做別人眼中“知道得太多”的人。
而在家里,當我和母親一起在菜園勞作或一起讀書時,我模糊地覺察到,我們不會像尋常的母親和女兒一樣,自然而然地做些溫情脈脈的事,但我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事,而且我猜測我母親也不知道。我們可能愛著對方,雙方都以自己的方式固執地愛著彼此,但我無法百分百肯定,很可能是因為我們從沒有開誠布公地討論過我們之間的關系。一直以來,我們之間的相處都像一場實驗,從未邁入正軌。
長到5歲時,我開始意識到自己不是男孩子。我那時還不能確定自己是什么,但很明顯,無論我是什么,總是比男孩們少些東西。我發現,長我5歲、10歲和15歲的兄長能把我們實驗室里的把戲拿到外面的世界玩。在幼童軍? 里,他們比賽誰的模型汽車跑得更快,他們制作小火箭、點火升空;學工實習? 期間,他們用的工具又大又有力,得固定在墻上或吊在天花板上才能工作。當我們看著卡爾·薩根、史波克、神秘博士和教授(the Professor)? 時,我們從來沒有,也根本不會談論作為陪襯的查普爾護士(Nurse Chapel)和瑪麗·安。我越加龜縮進父親的實驗室,只有在那里,我才能自由自在地探索機械世界。
這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了問題。我才是像父親的那一個,至少我自己是這么認為的。我們之間的區別僅僅在于裝扮:我父親長得就像個科學家。他個子很高,皮膚蒼白,胡子剃得干干凈凈。瘦削的他總是穿著卡其間白的襯衫,戴著牛角邊框的眼鏡,喉結非常明顯。我5歲時已經認定,雖然自己的外表偽裝成了女孩,但其實我長得和父親一模一樣。
假裝自己是女孩的時候,我會熟練地打扮,和女孩子們說長道短,聊聊誰愛誰、誰不愛誰。我可以花幾小時跳繩、為自己縫衣服,我可以為任何人做任何他想吃的菜,從采買食材到成菜裝盤,一手包辦,煎炸煮烤樣樣在行。但是到了夜晚,我會陪著父親去實驗室,待在空曠明亮的大樓里。在那里,我會從女孩變身成科學家,就像彼得·帕克變身成蜘蛛俠,只不過他的變身是“進”,我是“退”。
我有多么渴望變得和父親一樣,我就有多明白自己已被設定好長成母親那樣堅不可摧的人,成為第二個她,像她一樣一次次錯了重來,最終夢想成真,實至名歸。為了獲得明尼蘇達大學的獎學金,我提前一年高中畢業。而我去的大學,也是我雙親和兄長的母校。
我最初學的是文學專業,但很快發現科學才是我擅長的領域。這兩者的區別讓我的偏好一目了然:科學課上我們在“做”事情,而不光是坐在一起“聊”事情;我們用雙手工作,基本上每天都能收獲實實在在的成果。我們實驗室里的實驗都預先設計過,從而保證它們回回都能準確優雅地運轉。你做的實驗越多,他們就會允許你使用更大的機器、接觸更稀奇的藥品。
科學講座中針對的社會問題有望在未來得到解決,而它面對的不是已經死亡的政體,也不服務于我出生前就已作古的正反兩方。科學并不探討如何寫一本書去分析另一本書,也無須處理那些脫胎于某本古書的浩瀚卷帙;科學討論時下的事態,討論由今天出發我們將有怎樣的未來。我總愛問個不停,面對每一件事都希望刨根問底。因為這個特點,以前所有的老師都覺得我是個麻煩鬼,但科學教授們卻非常欣賞我。盡管我是個女孩,他們還是接受了我,并肯定了我長久以來的猜想:真實的我更勇于改變自己的命運,而不是消極地接受今昔的處境。于是我又能安心地待在“父親的實驗室”,我又被允許玩那些玩具,想玩多久都行。
植物會向光生長,人也一樣。我選擇科學是因為它供我以需,給了我一個家。說白了,那就是一個令我心安的地方。
成長漫長而痛苦,世人皆然。但我知道有一件事是可以確定的,那就是我終有一天會有自己的實驗室,因為我父親就有一個。在我們的小鎮,父親不是“一名科學家”,而是唯一的科學家。科學家的工作不是一個飯碗,而是他的身份標簽。我的科學家之夢是生發自內心深處的本能,它沒有任何事實基礎,因為我從未聽說過任何一個關于在世的女科學家的故事,從沒遇到過一個女科學家,甚至沒在電視上見過。
如今,身為一個女科學家的我仍然與眾不同,但我打心眼里沒把自己當作過別的什么。這么多年來,我白手起家,一共建起了三座實驗室,為這三間空屋子注入溫暖舒適的勃勃生機,而且一間比一間大,一間比一間好。我現在的實驗室近乎完美,它坐落在溫暖宜人、四處飄香的檀香山,置身于雄偉的大樓中。這里飛虹頻現、木槿長開、花團錦簇。但不知為何我就是明白,我不會停下來,我要建更多的實驗室,我想要更多的實驗室。我的實驗室不是我們學校建筑圖紙上的“T309房間”。無論位于哪里,它是,而且永遠是“潔倫的實驗室”。它擁有我的名字,因為它就是我的家。
我的實驗室日夜燈火通明。它沒有窗,因為不需要。實驗室里一應俱全,自成一體。我的實驗室既有私人空間,又適合大家共處,在里面熟門熟路、來來回回的只有彼此熟悉的幾個人。我的實驗室是把自己的想法轉化成行動的實干空間。我的實驗室是我活動的地方:坐、立、行、取、抬、攀、爬。在實驗室里我睡不了覺,因為可做的事太多了,哪里還顧得上睡覺呢?如果我在實驗室受傷,那就出大事了。這里立著那么多警告和條例,都是為了保護我。戴上手套和護目鏡,穿上實驗室專用鞋,這都是為了把我隔絕在災難性的錯誤之外。在我的實驗室里,我擁有的遠比我想要的多。抽屜里塞滿了可能派得上用場的工具。我實驗室里的每一樣東西都不是多余的,無論它有多小、有多怪——甚至它作用不明,尚待啟用,也都在這兒擁有一席之地。
進了實驗室,我所有因拖延而起的愧疚都會被用力干活的勁頭沖散。沒給父母打電話、沒還信用卡、沒洗碗、沒除腿毛,這些事在我求索得到的重大進展面前都顯得微不足道。我其實一直是當年那個孩子,而進了實驗室,我可以繼續當個孩子,和最好的朋友玩耍,放聲大笑,盡情犯傻。我可以通宵工作,分析一塊幾億年前的巖石,只因我想在黎明前知道它的化學成分。只要我進了實驗室,像申稅啊車險啊宮頸涂片啊,所有這些成年人不得不面對的煩心事就都不重要了。這里也沒放電話,所以,即使該來的電話沒來,我也不會傷心。大門平常都上著鎖,有鑰匙的都是熟人。在這實驗室里,外面的一切都被隔絕于外,我可以在這里做真正的自己。
我的實驗室就像教堂,因為我能在這里想清楚自己信仰什么。機器的嗡鳴聲伴著我進門的步伐匯成一曲圣歌。我知道自己最可能遇見誰,也知道他們最可能在干什么。我知道這里有沉默的時刻,我知道這里有樂聲飄揚的時刻——有時是歡迎朋友的音樂,有時意味著某個人在沉思,不便打擾。我遵從一些慣例,有的我知其然,有的卻不明所以。我把自己提升到最好的狀態,拼命完成好每一項任務。我的實驗室是我度過神圣日子的地方,就像教堂。每當節假日其他地方都關閉了,我的實驗室總是對我敞開大門。它既是救濟院也是庇護所,容我從職場歸來檢視傷口、重整旗鼓。同時它確實像一座教堂,我生于斯長于斯,因此,我永不會棄它不顧。
我在實驗室里寫東西。我已經能夠熟練地撰寫特定類型的文章,爐火純青地把五個人十年以來的辛苦研究提煉成六頁論文,用的還是從沒有人用過的語言,只有寥寥幾人才會仔細閱讀。這些文字如激光刀般精準地交代了我工作的細節,一字一句就像特小號(零號)的人體模型,設計之初就是為了極致地展示時裝之美,而這些時裝穿到任何真人身上都無法達到這樣的效果。我的文章隱去了曾有也本該有的注腳:刪去的數據表格是我辛苦返工幾個月的結果,因為一個研究生退出了,她走的時候還在嗤笑,笑我過的日子,說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其中一個段落是我在飛機上寫的,那時我正趕去參加葬禮,心中的震驚、悲痛和難以置信流露筆尖,短短一段寫了5小時。這篇文章的初稿還帶著打印機的余溫時,就被我蹣跚學步的兒子涂上了蠟筆印和蘋果醬。
雖然我的文章都是關于真實生長過的樹木,會一絲不茍地記錄它們生長的細節;雖然文章記錄著跑順的程序,填充著已經被證實的數據,但它卻故意忽略了真菌腐食整個園子的慘劇,剔除了不穩定的電信號,還省去了我們大半夜不擇手段終于弄到墨盒的插曲。我非常清楚,如果一件事能不經歷失敗就獲得成功,那么早就有人達成了,我們也沒必要費這力氣。然而,到目前為止,我都找不到一份學術雜志,能讓我說說科研背后的努力和艱辛。
最終,早晨8點再次降臨,又得進化學藥劑,又得縮減工資,又得訂機票,又得埋頭寫另一篇科學報告,而那些層層疊疊的心痛、驕傲、遺憾、恐懼、愛戀和憧憬,則又一次哽在喉頭,無處傾吐。我在實驗室工作了20年,留給我的就是兩種故事:不得不寫的故事和我想寫的故事。
科學是一個嚴格界定自身價值的體系,哪怕從中減去一分一厘都不行。這一點,就算在我父親和他的那些計算尺那里也是一樣。這些計算尺被小心地裝在盒子里,藏在我童年老宅的地下室中,盒子上標有“標準線性計算尺[25厘米]30 ct”的字樣。里面的尺子多達30把,因為學生們必須人手一把,這很重要。科學家要完成很多操作,但是他們不會和其他人共享同一件工具。這些老舊的尺子再也派不上用場,它們已經徹底過時了。取代它們的先是計算器,再是臺式電腦,最近的是手機。計算尺的盒子上沒有寫任何一個人的名字,那張標簽不過是為了說明盒子里裝了什么。我曾經在看著它時滿懷熱望,暗暗希望父親把我的名字寫在盒子上。然而這些計算尺從沒有過主人。計算尺就是計算尺,它們從不是我的東西。
到2009年,我已年滿40歲,自己的教授生涯也步入了第14個年頭。那一年,我們在同位素化學上取得重大突破,成功地造出了一臺機器,使它能與質譜儀并肩工作。
你可能有一臺體重秤,稱得出65千克和70千克的區別。而我有一臺科學秤,能稱得出一個原子里的中子數到底是12還是13。實際上我有兩臺這種秤,它們就是質譜儀,每臺價值50萬美元。學校為我購置了這兩臺設備,因為我們已經心照不宣地達成一致:我會通過質譜儀獲得精彩絕倫、別人尚未實現的成果,進一步提高學校在科學界的聲譽。
按照簡單的成本效益分析,要讓學校不賠本,我每年都需要產出4項精彩絕倫、別人尚未實現的成果,一直干到我進墳墓為止。更麻煩的是,其他針頭線腦的東西,比如化學藥品、燒杯、便箋貼、擦質譜儀的抹布等,都得靠我通過書面申請或口頭請求才能獲得,而我申請的這些國家基金和私人資助卻在全國范圍內迅速縮減。這還不是最讓人倍感壓力的問題。實驗室里除我以外,每個人上漲的薪水也需要通過類似的申請流程獲得。如果能向一個為科學犧牲所有、一年內超過6個月每周工作80小時的員工保證他永遠不會丟掉飯碗,那該多好。可是,這個世界不是科學研究者能掌控的。如果你讀到這段話后想幫我們一把,請給我打電話吧。不把這句話說出來,我才是真的瘋了。
2009年也標志著我們團隊研制一種裝置的工作已進入第三個年頭,它可以濾除土制炸彈爆炸時釋放出的氣體中的一氧化二氮。該裝置一旦運行成功,我們就會把它連到一臺質譜儀的前部端口進行測量。當時,我們意在發明一種新型刑偵方法,分析恐怖襲擊后留下的化學痕跡,因為任一給定物質中的中子數都能起到化學指紋? 的作用。我們計劃把已知爆炸余燼中的化學指紋,與從可能發生爆炸的現場表面(比如廚灶上)收集到的化學痕跡進行對照,并試圖在兩者之間建立聯系。
2007年,我們碰巧把這個點子“賣”給了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National Science Foundation,簡稱NSF)。在那之前,媒體恰好報道說,簡易爆炸裝置(即土制炸彈)需要對駐阿富汗聯軍半數以上的死亡事件負責。我們不僅得到了經費,而且我這輩子從沒在經費數字后面看到過那么多“0”。我想一直研究植物生長,但是以戰備需求為導向的科學研究,永遠比純粹的理論知識研究報酬豐厚。這就是我的“曲線救國”計劃:每周花40小時研究這個炸彈項目,再披星戴月40小時繼續我們的植物學實驗。
這個方案不但令人筋疲力盡,還讓我們深陷在零碎的失敗與挫折之中。我們要促成的化學反應很難實現,它總和我們對著干:把氮元素從爆炸余燼中提取出來不難,但要讓氧和它反應卻比我們設想的棘手,另外,記錄中子數也不是什么容易的操作。其實,那時無論我們分析什么東西,只要連上質譜儀,讀出來的差不多都是同一個結果。這簡直讓人發瘋,就好比讓一個人區分紅燈和綠燈,結果無論你給他看什么,他每次都回答“綠燈”。
要是一件事令你頭昏腦漲,那你要撐到什么地步才會把它架出門外,重新開始一項全新的議題?如果你是和我一樣的老頑固,那么答案就是“永遠不”。我們慢了下來,做事也越發細心,期望從一個更可靠的實驗中排除可能包含其中的所有因毛躁而起的偏差。于是,原定兩小時的實驗室任務,我們耗費了4天才完成,8天才徹底正常運轉。而這些時間,都是我們從為幾百棵植物澆水、施肥、記錄生長過程的空隙中擠出來的。
我永遠不會忘記,我們的炸彈排查器最終和質譜儀成功同步的那個夜晚:機器終于開始給出合乎標準的數值——這些數值本應如此,完全符合我們的預期——盡管這個夜晚和我生命中的其他一些夜晚非常相似。這是一個周日的晚上,夜已深,你會驀然發現周一快要開始。我和往常一樣為預算發愁。項目臨近結題,我可以精確計算出實驗室經費告罄的日期。我正坐在辦公室里死盯著化學藥品的價格,對著一堆鋼镚兒念咒,指望它們變成大鈔。但我只能把破產的日子推遲兩三個月,不可能再多了。
實驗室的門突然開了,我的實驗室伙伴比爾跳了進來。他“咣”的一聲坐進一把壞掉的椅子,把幾頁紙扔到我桌上,激動地向我宣布:“行了,我要說了啊。這狗娘養的機器能用了!它跑得很漂亮!”
我開始快速翻閱他的那沓讀數,不出意外地看到,現在各種氣體樣本的數值不僅各不相同,而且非常準確。比起比爾,我總是更早地準備好宣布某事獲得成功。而他總要多跑一套標準樣,再多做一遍校準才會承認我們真的扭轉了失敗的局面。
我和比爾相視而笑,知道我們又攀過了一座高峰。這個項目很好地代表了我們的共事模式:我炮制一個白日夢,給它貼金,直到它看上去像那么回事,再向政府兜售這個點子,申請到經費補充一批設備,再把事情倒到比爾桌上。從那一刻開始,比爾會造出第一、第二、第三臺樣機,并且抱怨這個點子就是個異想天開的白日夢。但當他設計的第五臺樣機有了些希望、第七臺機器能用(除非你啟動它的時候身著藍色衣物,并面向東邊而立)時,我倆便都會嗅到成功的氣息。
自那時起,我們會進入一個日夜輪值的工作周期。只要出一個數據,我們就會互相發推特、發短信、發臉書,直到親手打造的機器準確可靠得像我奶奶的勝家牌縫紉機?。接著,比爾會再做一組測試——或者兩組,或者,可能還要做上第三組——接著我們就成功了。這時就輪到我來回顧歷史,撰寫總結,敘述那份釋然,就像我們終于教會孩子站立、走路;我還會向我們的捐助人羅列要點,告訴他們這次投資是多么英明。再到下一次募集經費的年份,我們會從頭再來一遍,并設置更遠大的目標。而我們所籌集到的經費往往只能支持到計劃中段,前提還是我們必須足夠節約。
一套完整且沒有水分的數據集是世界上最純潔的東西。然而每當做出這樣一套數據時,我和比爾卻感覺像是電影《雌雄大盜》里的邦妮和克萊德,仿佛又完成了一次勝利大逃亡,高喊著:“老天爺,看你能把我怎么著!”
那天晚上,我伸了伸懶腰,把手指插進頭發,希望通過按摩頭皮給大腦提供更多氧氣——這是我從研究生時代就養成的習慣。“你懂的,我們倆年紀都大了,熬不了夜。”我瞥了一眼鐘,意識到我兒子幾小時前就睡下了。
“可我們給機器取什么名字呢?”成功令比爾興致頗高,急于起個有意思的名字,再搗鼓出一個更有意思的簡稱,“我在想,可以叫它‘CAT’,也就是‘鎳催化歧化反應’(nickel-catalyzed disproportion reaction)的縮寫。”
這世上很少有作家會像科學家那樣為精確用詞而絞盡腦汁。術語就是一切:我們按照確定好的名字辨認事物,用通用的術語加以描述,用特有的方式開展研究,再用耗費數年才掌握的一套“密碼”把與該事物有關的東西化為文字。記述自己的工作時,我們提出“假設”卻從不“猜測”,我們得出“結論”而非下定“斷論”。“重大”在我們眼里是個無用且模糊的字眼,但我們知道,在它前面加一個“非常”就意味著可以多拿50萬美元(約為300多萬人民幣)的資金。
有權命名新物種、新礦物、新粒子、新化合物和新星系,是每個科學家都渴望得到的最高殊榮和最莊嚴的任務。在每一個科學領域,命名法則都需要依照嚴格的規范和慣例。你必須把你知道的一切結合到一起,無論它是你發現的,還是周遭世界所固有的;你必須讀取你的記憶,想出讓你會心一笑的詞匯;你必須創造出既屬于當下又能永恒流傳的典故;最后你還得盡己所能,給這篇寶貝文章擬下標題,并妄圖自己留下的笨拙印跡可以一直流傳下去。但那天晚上,我的大腦已經停擺,無法赴一場語義學的盛宴,只想回家睡覺。
“我們可以叫它‘納稅人的48萬美元’,因為我們在這鬼東西上就砸了這么多錢。”我一邊說,一邊咒罵著那些不聽話的預算表格,要捋順這些家伙可真折磨人。這個項目就要結題了,我不知道還能向誰再申請點兒經費。我們去年的所有開銷都超支了,但是資助我們的每一項政府預算都在縮減。就算我喜歡當科學家也不得不承認:事到如今,我厭倦了這些復雜的事情,它們本應該很簡單。
比爾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站起身拍了拍雙腿:“也不是非得起個名字。我把你的姓拆開了擬進去,這樣就行了。”我們的眼神交匯了一下,意識到15年來的患難與共全映射在對方的眼中。我點了點頭。而就在我拼命想找出一句話來感謝他時,比爾已經轉身走出了我的辦公室。
我軟弱的時候他很堅強,所以我加上他才是一個完整的人,我們倆身上的一半來自這世界,一半來自對方。我向自己發誓,讓我做什么都可以,我一定要讓他賺得更多,一定要讓我們繼續前行。就像多年前那樣,我只要找到一條路就好。我和他的辦公室互不相通,卻彼此相鄰。我們在各自的房間打開各自的收音機,調到不同的電臺。我們繼續工作,再一次令對方心安,明白我們并不孤單。
①典出《圣經·創世紀》,上帝之民、以色列先祖亞伯拉罕接受試煉,遵上帝之命,犧牲自己的獨子以撒,獻祭給上帝。亞伯拉罕欲舉刀殺子時,上帝派天使阻止,肯定了他的忠誠。
②社區學院為美國高等教育中一種特有形式,不同于標準的大學教育,它提供兩年制的大學課程教育,完成學業后頒發副學士學位(Associate Degree)。從社區學院畢業后,學生可直接就業或申請正式的大學,在社區學院所修學分可帶入大學學習。
③沙士亦稱根啤、根汁汽水,是主要用北美檫木(sassafras)的樹根樹皮或墨西哥菝葜(sarsaparilla)的根制成的可樂色甜味飲料,風行于美洲。
④原文作“斯堪的納維亞”,可以有多種解讀,地理上是指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的挪威和瑞典,文化與政治上包含丹麥,有時因相近的歷史文化背景還會把芬蘭和冰島囊括在內。以上提及的五國如今統稱北歐五國,因此本書統一把“斯堪的納維亞”譯為“北歐”。
⑤從20世紀40年代起,為配合美國州際高速公路的快速發展及隨之而來的大宗貨物運輸量的飛增,以“美國貨車站”(Truckstops of America,簡稱T/A)為代表的一些公路服務公司開始修建大量類似于高速服務區的公路服務站點,為貨車供應普通加油站所沒有的柴油,預留適用于重型貨車的寬敞停車區域,有些還自帶休閑娛樂區。從90年代起,“美國貨車站”更名為“美國運輸中心”(Travel Center of America),因此貨車站現在也被稱為“運輸中心”。
⑥美國明尼蘇達州最大的城市。
⑦一種醫學檢測方法,是用醫用棉簽,從人體咽部蘸取少量分泌物,接種于特制培養皿內一段時間后,分析其中的致病菌株,幫助醫生診斷病人的呼吸道疾病。
⑧西方基督教新教的一個流派,起源于16世紀的蘇格蘭宗教改革,在美國有較大影響。
⑨某些基督教教會在禮拜日上午在教堂以及周邊舉辦的宗教教育活動,主要針對兒童和青年。活動形式多樣,除了講經之外也有野餐會等世俗形式。
⑩美國明尼蘇達州首府。
?大約在公元8世紀至11世紀,歐洲歷史上維京人南下入侵的年代,是歐洲中古時期的重要組成部分。維京人常被稱為北歐海盜,是諾爾斯人(古北歐人)的一支,精于航海,驍勇善戰。在維京時代,他們從斯堪的納維亞半島南下,侵擾并殖民歐洲沿海和不列顛群島,足跡遍布從歐洲大陸至北極的廣闊區域。
?杰拉爾德·福特(Gerald Ford),美國第38任總統,在任時間為1974—1977年。
?美國一項面向高中應屆畢業生的科學大賽,于1942創立,每年一次,在美國擁有崇高聲譽。獲獎者可獲高額獎金,有出色表現的參賽者有望獲得名牌大學錄取資格及獎學金。由于贊助商的變化,從1998年起名為英特爾科學天才探索獎,2017年起改名為再生元(Regeneron)科學天才探索獎。
?喬叟(1343—1400),英國中世紀詩人,著有《坎特伯雷故事集》。
?歐美人為記錄菜肴做法和營養含量而制作的一種統一大小和底紋的空白紙片,類似于畫好格子的便箋紙。
?英格蘭作家、布道者約翰·班揚創作的基督教寓言詩,于1678年出版。
?卡爾·桑德堡(1878—1967),美國著名詩人、作家、編輯,曾三獲普利策獎。
?世界童子軍運動的一種,指在包括美國在內的一些國家和地區,針對7—12歲男童進行的戶外探索及體能訓練,成員比童子軍(11—18歲)年幼,有時也允許女童參加。
?即工藝美術課(Industrial Arts),美國初等教育課程之一,類似于中國的勞動課。向孩子傳授家居設備維修、手工藝、機械安全方面的知識,使他們掌握必要的安全知識和生活技巧。
?20世紀60—80年代的美國電視明星。其中卡爾·薩根是美國天文學家和偉大的科普作家,他主持的《宇宙》電視系列片風靡世界。其他“明星”都是科幻類電視劇中的虛構角色,史波克及下文的查普爾護士出自《星際迷航》,教授和下文的瑪麗·安出自《蓋里甘的島》(Gilligan’s Island)。
?利用一種能從樣本中識別出某特定化合物的技術手段,便可以從化學分析結果中得到特定且唯一的化合物組合。這是一種特殊的刑偵手段,能夠指示分析樣本中某類特殊化學物質存在與否。
?美國老牌縫紉機品牌,創立于185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