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鄂西大山莽莽蒼蒼,冬雪下來蓋了綠,迤邐千里的白茫似起伏的銀龍。有一線彎曲的紅,是兩道山脈間那一線原本清粼的河水,人血讓河水添了顏色。河邊高處耐寒的紅豆樹林俯視河水,寒風吹過,樹身抽動,黃葉兒漫天飄灑,飄落到被戰火燒焦的坡地上,如同祭祀的紙錢。黃葉兒掩埋不了血戰的蹤跡,四處躺著還在溢血的尸體。
軍靴砸在落葉上,砸起讓人心碎的聲響。
1942年的這個冬天,大的戰役沒有,小的戰斗不斷。國軍獨立團中校團長寧孝原率部剛在這里與日軍的山田大隊打了一場遭遇戰,日軍扔下六十多具尸體匆匆撤離,獨立團付出了傷亡近百人的代價。
狗日的山田,竟深入到我軍的腹地來。寧孝原恨盯日軍尸體罵罵咧咧走。身后有風,有經驗的他趕緊低頭,一把刺刀捅來擦過他的頭頂,他順勢抓住這刺刀末端的槍口,掏出插在軍靴里的匕首反身狠刺,刺中身后日軍的腰部,未待這日軍叫出聲來,他已快速用匕首劃斷他的喉頭血管。他跟念過湖北國醫學堂的長江大俠呂紫劍學過,知道哪里是一刀斷命的頸動脈。這日軍喉頭鮮血噴涌,倒地身亡,是個少尉軍官。媽的,狡猾,裝死!他狠踢尸體一腳。幸好沒被這家伙刺中,他那12個刀疤槍疤都在身前,他不怕身前負傷,怕身后負傷。他可不愿意讓人嘲笑說是逃兵。
警衛排長曹鋼蛋跑來:“團長,你走得好快!”
曹鋼蛋沒有死,他救護當時是營長的寧孝原到野戰醫院后返回戰場,途中迷路,險入敵陣。禍福相依,不想被路過的川軍二十一軍的一個工兵營收留,還有幸參加了今年夏初的那場戰斗。家鄉的川軍厲害,炸死了日軍十五師團的中將師團長酒井直次。那天,酒井部中埋伏踩上了他們布下的地雷群,死傷甚眾。酒井下令掃雷。掃雷的日軍工兵報告地雷已被清除后,他下令工兵開道,尖兵分隊跟進,師團本部隨后。一群日軍簇擁他走。工兵、尖兵安全通過后,酒井尾隨趨馬前行,“轟”一聲響,酒井連人帶馬血肉橫飛。曹鋼蛋每每說起都眉飛色舞,我是參加了那次埋雷的!那里有三條岔路和一個高地,頭頭說,敵指揮官會選高地走,好判斷地形。就令我們在岔路口通往高地處埋了六十多顆地雷。酒井咋偏就那么倒霉,前面的日軍過去都沒事兒,他一踩就炸?后來大家分析,酒井騎馬,重量大。媽的,老天有眼,酒井罪行累累,該死!曹鋼蛋一直牽掛老部隊的寧營長,終于打聽到他部的所在地,就給工兵營的頭頭好說歹說,答應他回歸了寧孝原部。
跟在曹鋼蛋后面走來的是獨立團參謀長蔡安平,戴副金絲眼鏡:“團座,你腿桿上是不是綁有四個馬甲啊,日行八百的飛毛腿神行太保戴宗呢,行走如飛。”呵呵笑著,將手中的電報交給寧孝原,“軍部送來的密電。”
寧孝原展開密電看:“安平兄,又有仗打。”蔡安平長他幾歲。
蔡安平點頭,收了笑。
寧孝原抬軍帽遠看:“軍令不可違,走吧,參謀長,集合部隊去。”
寧孝原與蔡安平往團部走,曹鋼蛋緊隨。不時可見打掃戰場的獨立團的官兵。這封密電不是命令他們去打日軍,是命令他們去打漢水兩岸的新四軍。寧孝原知道去年年初皖南發生的事情,共黨的《新華日報》發表了周恩來“千古奇冤,江南一葉;同室操戈,相煎何急!”的題詞。
“新四軍的番號被取消了,不想又恢復了。”寧孝原說。
“不是恢復是重建,共黨狡猾,又斗又合,重建了新四軍。陳毅是代軍長,劉少奇是政委。粟裕是第一師師長,張云逸是第二師師長,黃克誠是第三師師長,彭雪楓是第四師師長,譚震林是第六師師長,張鼎丞是第七師師長,梁興初是獨立旅旅長。有九萬多人。漢水一帶的新四軍是他們豫鄂縱隊組編的第五師,李先念是師長兼政委。”蔡安平說。
寧孝原拍蔡安平肩頭:“安平兄不愧為參謀長,對共軍了如指掌。”
蔡安平笑:“團座您說過,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寧孝原說:“不是我說過,是孫子兵法早說過。”有獨立團的士兵抬了傷兵走過。他擰動眉頭,“從一致抗日來講呢,新四軍也算是友軍。”
蔡安平點首:“倒是。不過呢,攘外必先安內,這是委員長的既定方針。委員長前年就給我集團軍總司令馮治安將軍密令,每當日軍無暇進攻鄂西時,就調兵進攻遠安、當陽和漢水兩岸的新四軍。”
“你老兄從集團軍總部下來,知道的事情多。倒也是,攘外是必須先要安內的……”
夏肥冬瘦的漢水正值枯水期,清瘦的漢水右岸有片湖洼地,散布著形狀各異的鏡子般的湖泊。寧孝原率部埋伏在臨湖的公路邊的一片蘆葦地里。得知情報,新四軍一部移防要路過這里。偏西的月亮要走不走,銀輝灑在漢水和大小湖泊上。“釣罷歸來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縱然一夜風吹去,只在蘆花淺水邊。”湖北人的蔡安平吟起詩來。“參謀長有才。”“這是唐代詩人司空曙寫的。”蔡安平說,“啊,共軍狡猾,我們可別空等一場……”
曹鋼蛋貓腰跑來:“報告團長,報告參謀長,敵人的先頭部隊過來了!”
寧孝原用望遠鏡看,月輝下的公路遠處,十來個新四軍警惕地快步走來:“放他們過去,抓蛇逮七寸,我們不是抓蛇,我們是斬蟒。”
蔡安平點頭:“嗯,我們攔腰截。”
“不,我們要全殲。”寧孝原說,“共軍的口袋戰可以學。他們來的是一個營,我們是一個團,我們有人數和武器上的優勢。”
新四軍的行軍速度快,很快,后尾部隊進入了寧孝原部的包圍圈。“打!”寧孝原下令。曹鋼蛋發射信號彈。國軍的美式機槍步槍火炮齊鳴。突然的襲擊使新四軍亂了陣腳,倉皇回擊,數十人中彈倒地。很快,新四軍鳥獸散,紛紛鉆進了蘆葦叢里。
殲滅戰變成了對抗戰,明處的新四軍隱入了蘆葦叢的暗處。雙方人影閃動,借月色找目標射擊,相遇了就刺刀見紅。
槍炮聲喊殺聲此起彼伏。
“媽的,是共軍神算還是豌豆滾屁眼遇了圓,竟襲擊到老子們的團指揮所來!”寧孝原心里喝罵,揮手槍朝襲來的一隊新四軍還擊。火光中,見一四方臉的新四軍端機槍怒射,“噠噠噠”一串子彈射來,他身邊的曹鋼蛋搶步護到他身前,“嘣!”一顆子彈在曹鋼蛋的鋼盔頂上穿了個洞。寧孝原氣得暴跳如雷,媽的,老子與你共軍不共戴天!端起美式湯姆遜沖鋒槍“噠噠噠”掃射,有新四軍倒地。
團指揮所有警衛連護衛,集中火力還擊。
這隊新四軍不見了蹤影。
“共軍猾,太猾,比泥鰍還猾。”蔡安平吹冒煙的槍口說。
“媽的,他們鉆進這蘆葦叢就如同泥鰍鉆進了淤泥里,殲滅就難了。”寧孝原說。
槍聲喊聲弱了,沒有了,四圍好靜。
月亮走了,微曦初透。
一營長跑來報告,說共軍溜了,一些人消失在蘆葦叢里,一些人尋漂浮物或是潛水從湖泊里溜走了。
清理戰場。共軍傷亡五十余人,獨立團傷亡三十余人,算是小勝,還抓住了共軍的一個頭子。寧孝原覺得自己的謀劃是周全的,應該全殲的。心里高興不起來,這他媽的啥子事情,該全殲的應是日本鬼子。是三營長方坤抓住那共軍頭子的,已經關押在一農戶家里。方坤報告說,那共軍頭子殺紅了眼,刀劈了他三個弟兄。寧孝原怒氣升騰,喝令蔡安平留守團部,提了佩刀前去審問,非刀劈了那家伙。
寧孝原隨方坤一行到那農戶家時,天已麻亮。曹鋼蛋緊隨。這農戶是家大戶,石頭壘砌的圍墻一人多高,厚實的木門緊閉。房院四圍有獨立團的士兵把守,戒備森嚴。
他們進到這農戶家的側屋里,屋內光線昏暗,那共軍頭子被五花大綁在太師椅上。寧孝原怒沖沖上前,抓住那共軍頭子的頭發,揮刀架到他脖頸上,真想立馬割下他的首級祭奠死去的弟兄。脾氣暴躁的他還是得要審問,問明其姓名、官階,如何處置審問后再說,媽的,不能讓這家伙活過今天。看清楚這共軍頭子后,他一震,說,共軍呢,寬待俘虜,我們也以禮相待。方坤,給他把繩子解了。三營長方坤和看守的士兵就為共軍頭子解開繩子。你們都出去吧。他說。方坤等人就出門去。曹鋼蛋沒動。他說,鋼蛋,你也出去。曹鋼蛋不情愿,說,保護團座是我的職責。他取下曹鋼蛋背的軍用水壺,推他出門,放心,他奈何不了我。關死屋門。
寧孝原認出來,這共軍頭子不是別人,是他自小就服氣的毛庚朋友黎江大哥,他臉上雖然滿布戰火的痕跡,他那熟悉的四方臉使他一下子就認出他來。黎哥是個孤兒,吃百家飯長大,從小就勇敢,打仗虎狼一般,那端機槍襲擊他們團部的新四軍就是他了。
“黎哥!”寧孝原拉凳子坐到他身邊,遞給他軍用水壺。
黎江接過軍用水壺咕嘟嘟喝水,抹嘴巴:“狗日的小崽兒寧孝原,都中校了。”
寧孝原撓頭笑:“身上有傷沒得?”
黎江搖頭,搓發麻的手:“捆得好緊。”
“黎哥,你一走就沒得音信,不想我們在這里見面。”
“我也沒有想到我們會在這里見面,沒提防你們會對我們下如此狠手。”“軍令不得不從,上司說你們搶占地盤。”
“我們在敵后打日本鬼子,何謂搶占地盤?”
“這……黎哥,你是新四軍的營長?”
黎江搖頭。
“是副營長?”黎江搖頭。
“團參謀長?”
黎江搖頭。
“團長?”
黎江點頭:“我們是友軍,用不著瞞你。”
寧孝原佩服:“團長率部打頭陣,是我黎哥的性格,你自小就是我們的娃兒頭,是大哥。”
“你還認我這個娃兒頭不,認我這個大哥不?”
“認,你曉得的,我從小就服你,是你的跟屁蟲。”
“好吧,跟屁蟲……”
黎江中等個頭,寬肩,典型的嘉陵江邊長大的重慶崽兒。他那新四軍的軍裝破舊,肩頭有補丁。軍帽被抓他的三營長怒扔野外,露出一頭蓬亂濃黑的頭發。胡子刮得不勻,留下深淺不均的痕跡。四方臉上前額突起。嘴唇干裂,說話揮動雙手,像是要合抱什么,話聲低沉,像是在呼喚什么。深陷眼窩的眼珠子露著誠懇,有種自信。這一切使他與國軍軍官顯得很不同。他目視寧孝原,像小時候訓導他那樣說話,說今年元旦世界反法西斯同盟成立,說國共合作的來之不易,說中國人不打中國人,說團結抗日的重要,說當前抗日戰爭相持階段的好與不好的形勢。要是其他人,寧孝原早罵人打人走人了。而他是黎江大哥。
寧孝原7歲時隨父母去和尚廟燒香,一個小和尚端托盤走過,撲來誘人的油香味兒。他好奇地看,那托盤里放有十多塊豆腐干大小的紅油粑粑,嘴饞,尾隨了去。那小和尚端托盤登和尚廟后山的陡峭石梯,直登到山頂。山頂不寬,豎有個木架,木架上有固定的木盤。小和尚將紅油粑粑一塊塊放到那木盤上,一群麻雀嘰嘰喳喳飛來。小和尚虔誠地合掌禱告,之后,拿了空托盤沿路返回。他藏在路邊的叢林里,等小和尚走遠后蹦出來,“噔噔噔”跑到木架前。麻雀撲吃紅油粑粑,他跳腳抓紅油粑粑。他跳了幾次都夠不著,狠實一跳,驚飛麻雀,落地時腳踩滑了,翻下山巖,滾落到一棵黃葛樹的樹枝上。這支出的樹枝是懸空的,下面深不見底,霧氣繚繞,掉下去就活不成了。膽兒大的他也害怕極了,緊抱樹枝哇哇哭喊。山頂上冒出四個娃兒,其中那大娃兒抓荊棘梭到那黃葛樹下,四肢抱樹,猴子般敏捷地上樹,貼了樹身對他說,小崽兒,莫哭,那樹枝承不起兩個人,你各人抓緊樹枝往下梭,看我,莫看下面。他就看大娃兒,嗚哇哭著往下梭。大娃兒抓住了他的腳,對頭,再梭,莫扳啊!朝他咧嘴巴笑。他不哭了,往下梭,靠近大娃兒了,大娃兒摟緊他,抱他下樹,費力地拉他到山頂。山頂的三個娃兒都慶幸,有個說,黎哥好得行。有個說,崽兒撿得條命。最小那娃兒咿哩哇啦比畫。大娃兒是黎江,小娃兒是涂啞巴,另外兩個是袁哲弘和柳成。他才曉得,小和尚端的是和尚粑粑,是敬供老天爺的。黎江說,啥子老天爺啊,還不是讓麻雀吃了。他們都是來偷和尚粑粑的,是老手了。黎江抹四方臉,嚴肅地訓導他,你狗日的膽兒大要得,卻是不能大意,命是第一的。說偷吃老天爺不吃麻雀吃的和尚粑粑沒得錯,當然,也不能貪心,不能全都偷走,那小和尚是希望老天爺能夠看見這些供品的……寧孝原哭臉點頭,說謝謝黎哥,說他爸爸曉得他摔巖會打死他。黎江拍胸口說,這事就天知地知你知我們幾個崽兒知。盯袁哲弘、柳成,你們幾個都不許說。朝涂啞巴比手勢。袁哲弘、柳成都說不說。涂啞巴點頭。至今,他父母包括涂姐都不曉得他摔下山巖的事。倒是他自己對袍澤兄弟們炫耀過,當然,他沒說他害怕得哭,說的是他自小就膽兒大,感謝黎江大哥的救命之恩,夸贊黎江大哥勇敢講義氣。
此時里,對于黎江大哥的訓導,寧孝原似點頭非點頭,還是說了自己的想法,說共產不如共和。黎江說,共和是中山先生的遺愿,可蔣委員長未必會真搞共和?他也說不清楚,說國軍在主戰場抗擊日寇是頑強的,付出的犧牲是巨大的,說中國抗戰的最終勝利靠主戰場。黎江佩服國軍將士的誓死抗戰,說蔣委員長說的全民抗戰對頭,這就離不開廣大的農村眾多的農民,離不開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八路軍、新四軍,主戰場重要,敵后戰場也重要。說中國的大山大水大田大土多,人多,日本鬼子不可能都去占領都去奴化。說敵人現在是顧了腦殼顧不了屁股,中國抗戰的最后勝利是人民的勝利。寧孝原聽著,心里遺憾,八路軍、新四軍不過是草莽流寇,黎江大哥這樣的勇將到國軍來就好。把話直說了。黎江笑,說他如愿意,歡迎他到他們那里去走走看看,希望他兄弟兩個并肩抗戰到最后勝利。說到涂姐被追捕之事,黎江擔心,希望他保護好涂姐。他說,黎哥你放心,涂姐就是我親姐姐。
“黎哥,你還沒吃飯吧,吃飽了再說。”
兩軍交戰不斬來使,也不殺俘虜。寧孝原這樣想,叫了三營長方坤進來,讓他酒菜招待友軍的黎團長,說他可是海量。對方坤一番耳語。方坤是重慶人,是跟他很鐵的袍澤兄弟,挺胸并腿說是。
一身戎裝的寧孝原飛馬趕到第三十三集團軍總部,滾鞍下馬,將馬鞭扔給身后的曹鋼蛋,抬皮靴“橐橐橐”朝總司令官邸走。
集團軍總司令馮治安將軍傳他,秘書引他進門。
寧孝原是第二次見馮司令了,第一次是馮司令為他授一等二級勛章。馮司令是抗戰功臣,得的勛章比他多得多。日軍在盧溝橋發動了舉世震驚的“七七事變”后,時任國民革命軍第二十九軍三十七師師長兼河北省政府主席的馮將軍,毅然率部頑強抵抗。
“報告馮司令,獨立團寧孝原奉命前來,請司令訓示!”
寧孝原挺胸靠靴敬禮,筆挺站立,狼臉嚴肅,心里有貓兒在抓。是他讓三營長方坤放走新四軍團長黎江的。他沒有說如何放走,方坤自會有辦法。方坤報告他說,那共軍團長狡猾,夜里出門屙尿,打暈衛兵跑了。他覺得這理由編得不妥,就不會在屋里屙尿?方坤說,已經這樣報告蔡參謀長了,說袍哥話,剽刀、碰釘、三刀六個眼,小弟我都滾案受刑為團座你頂了。他拍方坤肩頭,上司不追究就算了,追究起來自然是我頂。擔心團參謀長蔡安平會打小報告,這家伙陰陽怪氣的,曉得他去提審過黎江,他當時很快返回團部,就是為了避免蔡安平的懷疑。不想這么快馮司令就知道了,怒令停他的職關禁閉思過,等待嚴厲處理。代理團長蔡安平為他端水送飯。他以為蔡安平要探問他私放黎江之事,蔡安平沒有問,反為他叫屈,說黎江實在狡猾,說黎江的逃跑他這個參謀長也有責任。他說,是你向上面報告的吧?蔡安平點首,說戰地記者消息靈通,我們抓獲共軍團長的事兒立即就大事宣揚報道了,不想這共匪跑了,如不及時報告會很被動。說由他向上面報告比由團長你出面好,可有周旋的余地。他欲言又止,狗日的蔡安平是從總部下來的,眼睛早就盯著他這團座的位置了。這家伙笑面虎,肯定是將他去提審黎江的事打小報告了。私放共軍團長一旦查實確非小事,掉腦袋、坐牢房、一擼到底脫軍裝都有可能,那就慘了,他可是一心從戎效國發誓抗戰到底的。關禁閉的日子里他度日如年,焦躁、恐懼,等待嚴厲處理。又想,老子咬死說黎江是逃跑的,方坤是不會賣他的,怕個錘子。心里安然。看來,團長是當不成的了,不脫軍裝就好,老子再殺鬼子再立戰功。于是吃飽喝足,還哼唱川戲:“三國紛紛,屢起戰爭,何日里干戈寧靜,軍民安定……”蔡安平端了酒菜來與他一起吃喝,說是馮司令傳他。媽耶,這難熬的日子終于結束了,管他媽的啥子結果,見了馮司令總有分曉。
佩中將軍銜的馮治安端坐在牛皮沙發上,他長條臉,濃黑的臥蠶眉,高鼻梁,大嘴唇,不大的眼睛死盯寧孝原:“你,咋會讓新四軍那團長跑了?”一張口就是河北口音。
寧孝原哆嗦了一下,橫了心,狼臉拖長:“是卑職無能,聽從司令處罰。”
馮治安起身走到寧孝原跟前,摸自己的臉,捏寧孝原的臉:“我呢,是溫和的狼臉,你呢,是暴烈的狼臉。坐,我們的功臣。”
“謝謝司令!”寧孝原敬禮,筆挺坐下,云里霧里,不明就里。司令說他自己溫和,溫和的反面是嚴酷,不知道他這次能否保住項上人頭。
馮治安對秘書說:“上茶。”
秘書泡了茶來,放到寧孝原身前的茶幾上。
“你出去吧。”馮治安對秘書說。
秘書出門,帶過屋門。
馮治安對了寧孝原坐:“你大老遠騎馬來,口渴了吧,先喝茶。”他長寧孝原十多歲。
寧孝原還真是渴了,端起茶杯喝茶。
“喝出是啥茶沒有?”
“報告司令,這茶顏色酡紅,有點兒糯香,像是我們家鄉的老鷹茶。”
“就是你家鄉的老鷹茶,重慶來人送給我的,說是喝這茶可以醒目提神、生津潤肺。”
“是的,喝這茶水有益,謝謝司令關愛。”
“這茶的茶葉地是在山坡上的吧?”
“報告司令,這茶不是長在茶葉地里的,是長在山崖上的老鷹樹的樹子上的,是用老鷹樹的嫰枝嫩葉焙制的。”
“是樹的枝葉啊,難怪這么便宜。聽友軍的人說,當年他們紅四軍駐扎巴山一帶,總部那徐向前、王樹聲一干人,熬了夜就靠這茶提神。說他們個個都是茶癮大于飯癮,一天不吃飯誰也不會吭聲,可茶缸里片刻少了這茶水便要豎鼻子瞪眼拍桌子。說他們政治部那張琴秋主任,還專門抽調了十多名女兵制作這種茶葉,以保證軍、師和總部頭腦的茶葉供給。”
“這,卑職沒聽說過。”寧孝原心里打鼓,司令此時提到共軍,定是在探他。
馮治安喝茶,看茶水:“你是抗日英雄,你可知道,跑掉的那個新四軍團長黎江,他也是令敵喪膽聞名鄂西的抗日英雄。”
寧孝原還真不知道黎江大哥是聞名鄂西的抗日英雄:“卑職歸隊不久,還沒有聽說過,這次倒是領教了,厲害。”不知道司令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馮治安蹙眉看他:“是你小子放走他的吧?”
“報告司令,我去提審過他,之后就趕回團部了,共黨分子死硬……”
“你在解釋。好吧,就算不是你放走他的,或者不是你授意放走他的。其實,放走他呢,抗日戰場就多一個抗日英雄。”
“多一個抗日英雄也好。”
“哈,露餡了吧,緊張了吧。我告訴你,你那個上司何基灃軍長,剛才還給我來電話保你,我曉得,你跟何軍長私交甚密。”
“報告司令,何軍長待卑職恩重如山。”
“我知道,他很器重你,你從營長直接提任獨立團團長,就是他向我力薦的。”馮治安起身踱步,“你們那何軍長派部隊到日占區打游擊,私下里就跟新四軍聯系,還送武器、彈藥和藥品給新四軍,回來寫假戰報搪塞。”
寧孝原筆挺起身,額頭冒汗:“這,司令,不會有這種事。”擔心自己惹的事情會牽連到軍座。
馮治安呵呵笑:“你小子確實是你們軍座的老鐵。好吧,人既然不是你放的,也不是你授意放的,就沒有你的事兒了,官復原職,你回去吧。”
寧孝原沒敢動。
“走吧,回去吧。”馮治安揮手。
寧孝原敬禮:“謝謝司令,謝謝司令信任!”筆挺轉身,邁步出門。
曹鋼蛋迎上來:“團長,啷個樣?”
“沒啷個樣。”
寧孝原快步走,心里不踏實,馮司令剛才是拿話套他?讓他走是放線釣魚?想起他歸隊任獨立團團長不久,參謀長蔡安平請他喝酒,兩人喝紅了臉,說到國共合作的事情。蔡安平打酒嗝說,孝原老弟,想聽個秘密不?他說,安平兄,你講。蔡安平神秘說,馮治安總司令曾經給何基灃軍長有過三條密示。他問,哪三條?蔡安平說,一是不作蔣家的犧牲品;二是搞好和友軍的團結;三是要適時寫戰報應付老頭子。你知道的,老頭子是指委員長。他吃驚,你老兄可別亂說。蔡安平呵呵笑,聽說,我也是聽說。這個蔡安平,臉上笑心似潭,吐出的話可聽不可信。管他媽的,黎江是我大哥,人已經放走了,要殺要剮聽便。
“團座,你的信。”曹鋼蛋遞給寧孝原一封信,“剛才總部的人給我的,說是見你來了,直接給你,免得轉送耽誤。”
寧孝原接過信看,狼臉舒展,“叭”地咂嘴親吻信皮上那清秀流利的字。

馮治安呵呵笑:“你小子確實是你們軍座的老鐵。好吧,人既然不是你放的,也不是你授意放的,就沒有你的事兒了,官復原職,你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