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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王雨
  • 5294字
  • 2022-08-25 16:16:30

第六章

重慶言子說,較場壩的土地管得寬。確實管得寬,有賣木貨的木貨街、賣篾貨的百子巷、賣瓷器的磁器街、賣草藥的草藥街、賣魚的魚市街。還有賣舊衣服的衣服街,舊衣服經過二道染水漿洗熨燙賣給窮人,即使不太合身,因價錢便宜,買的人還是多。這里是熱鬧的小商品集散地,街巷多以交易的貨物命名。也有不以交易貨物命名的,比如十八梯。袁哲弘是一直沒有搞清楚這些大小街巷的,而十八梯他清楚。他從“精神堡壘”大什字的民權路走,很快進入較場壩,再前行不遠就到了十八梯,看見了梯坎下面的長江和對岸的南山。

重慶市區是個半島,因大河長江與小河嘉陵江合抱而成。長江氣勢磅礴,嘉陵江溫麗清幽,有人說長江乃雄性為父,嘉陵江乃雌性為母,半島是兩江的孩兒。半島即是母城。母城是座山,山上山下分為了上下半城。

十八梯是連接上下半城的天梯般的陡峭彎拐的老街,街邊棚屋瓦屋吊腳屋密布,見縫插針有幾幢兩三層的樓房。房屋門前的石階布滿青苔,石階下的陽溝濕漉漉的,空氣也濕漉漉的。有婦人在門前的陽溝邊用竹篾刷子“刷刷刷”洗刷尿罐,很用力,斜襟衣扣未扣嚴實,露出抖動的乳房。過路的行人游客或急或緩上下。雜貨鋪、布店、裁縫店、米店、燒餅店、白糕店、麻糖店、小面館、飯館、買喪葬用品的紙扎鋪開門迎客。豆花飯館里食客多,老板忙著用大鍋點豆花,搭梯子上冒熱氣的大蒸籠取燒白取粉蒸肉。麻將館的杠炭火盆燒得旺,牌客們嘴手不閑抽煙搓牌點鈔票。冬天了,還亮臂露腿穿草鞋的扛扁擔的下力人“嗨佐嗨佐”挑貨物上下。也有搖動腰肢走路的女人,穿琵琶襟夾棉開衩旗袍,提玲瓏小包,用高跟鞋敲打石梯,“可吃可吃”。沒有聲響的是盤坐路邊的叫花兒,伸著骯臟的枯枝般的手。

中校軍官袁哲弘提了紅紙包裹的禮品隨人流下行,就有少婦看他指指點點,有姑娘偷偷盯他。他視而不見。追他的女人多,他是姜太公釣魚穩坐釣魚臺———不急,等待母親說的有緣的女人。他母親是嘉陵小學的國文老師,禮義廉恥、精忠報國是母親自小便教他的為人之道。對于婚姻,水上人的固執的父親要為他包辦,以至于他不得不逃婚出走;而開明的母親并不強求他,只期盼他快些找到如意的女人。如意是得要有緣分是得要心動的。他一直這么想。他衣兜里揣著封信,按照其寫的門牌號碼尋到了趙宇生工程師的家。這是棟臨街望江的白墻黑瓦的兩居室平房,二十來平方米大小,屋內家具老舊。因是在十八梯的半坡處,這平房的窗戶越過了下面平房的屋頂,看得見江水,屋里光線敞亮。趙宇生聽袁哲弘自我介紹后,收下他送來的禮品,請他坐,拆開禮品包,是精美的西洋糖果:

“這個寧孝原也是客氣,還送禮。”

袁哲弘笑:“趙工,就您一個人在家?”西洋糖果其實是他買的,嘴說是寧孝原送的,初次到別人家,總不能空手。

“老婆子到菜市場買菜去了,女兒一天到晚野得很,星期天也不落屋,曉得哪陣回來喲。”

袁哲弘伸手摸了摸衣兜里的那封信。

孝原再三叮囑,托他一定要盡快設法把這封求婚信交到趙工的女兒趙雯手里。他說,你老弟有倪紅了,還腳踩兩只船。寧孝原說,長官里妻妾成群的多。在場的柳成插話,楊森軍長就娶了好多個婆娘,十二金釵呢。寧孝原拍柳成肩頭,知我者黑娃子也。你兩個是沒有見過趙雯,她可是世間少有的美人,是我老漢提親她老漢答應了的。寧孝原對他拱手,朋友之托重如山啊,你老兄絕對不能水我!

前日晚上,他與寧孝原、柳成三人在“涂啞巴冷酒館”喝酒,三人都喝高了,說起小時候的趣事兒,說起看話劇《屈原》的震撼和女演員的美貌,說起抗戰的現實和前途。說到空軍時,柳成的話就多,說了我國空軍的來之不易,說了日本空軍的強大。激動說,我空軍是英勇的,無奈實力太弱了。日軍轟炸機群搞空中獵殺,今年的8月30號,居然飛到了重慶南岸的黃山。寧孝原說,那是委員長所在地。柳成點頭,日本那遠藤三郎少將親率27架轟炸機,飛到了黃山官邸“云岫樓”的上空。他說,好危險的,當時委員長正主持開一個重要的軍事會議,各戰區的長官都在。柳成說,日軍是想搞定點清除,這得低空飛行,卻遇到我軍埋伏在黃山官邸附近的德式75毫米高炮的猛烈射擊,那里有我軍的高炮陣地群,炮彈的火網迫使日機不敢低飛,我也跟戰友駕機驅敵,打亂了日機包圍轟炸的計劃,投下的炸彈只有一顆炸壞了云岫樓的一角。寧孝原說,委員長是國家元首,豈是他小日本可以炸得到的。我炮兵還是可以,聽說至今為止,已經擊落擊傷敵機一百多架了。他點頭,我跟你們說,前年8月,日機對重慶進行地獄式轟炸,委員長在黃山遠眺火海感嘆,徒憑滿腔熱忱與血肉,而與倭寇高度之爆炸彈與炮火相周旋,于今三年,若非中華民族,其誰能之?寧孝原揮拳,對頭,我中華民族數千年不滅,小日本休想侵吞!他點頭,我陪都脈搏跳動的是全民族抗戰的力量,我們有數百萬軍隊,打了臺兒莊、徐州、武漢、南昌、棗宜、長沙等大小會戰,是不虛小日本的。寧孝原吼唱:“精神總動員,民族復興。抗戰必勝,建國必成……”他和柳成跟了吼唱。寧孝原激動,老子明天就回戰場打倭寇!柳成說,你明天真要回戰場?寧孝原說,是的,明天。柳成笑,孝原兄,你運氣好,明日午后我有任務,駕機運送軍用物資去鄂西戰場。寧孝原說真的?柳成說真的。寧孝原說,太好了,我搭你飛機去,我老部隊就在鄂西戰場。說了“棗宜會戰”的慘烈,說了他萬般思念的戰友和救了他命的小老鄉曹鋼蛋。分別前,寧孝原給他和柳成說了他與趙雯的事情,匆匆寫了信,托他務必交到趙雯手里。

“來,請喝茶。”趙工端茶水給袁哲弘。

袁哲弘喝茶:“嗯,好茶!呃,趙工,您在這十八梯住了好多年了吧?”

趙宇生喝茶:“有些年辰了。”

“呃,我一路走,遠不止十八梯,啷個會取名叫十八梯?”

“是這么的,明朝時這里沒有這么多住戶,少有的幾戶住民吃水是靠一口水井,水井離他們住處正好有十八道梯坎,就把這里稱作十八梯了。”

“這樣啊。”

“說來也巧,我老家萬靈鎮農村也有個十八梯,鎮上那河街的一段坡路也正好是十八道梯坎。”

“呵呵,真巧。”

趙宇生笑:“這個十八梯呢,有人就說是城里的村子,說城市是高樓林立的都郵街商業區,村子是這戶不避雨的十八梯雜居區。倒也是。要說呢,是先有十八梯后有都郵街的,是先有村子后有城市的。我這個搞土木工程的人這樣看的,重慶城是因江而生倚山而立的,好比一棵大樹,繁茂的枝葉是來自樹根的。”

袁哲弘點頭。

趙宇生說:“這十八梯就是樹根,盡管是陡坡陋巷,卻是價值連城。天佑我十八梯,日寇的飛機也沒能將其炸毀。”

袁哲弘笑:“趙工對十八梯的感情好深。”

趙宇生點頭,喝口茶:“這沱茶是家父留下來的,存放有好多年了,今天你這個大軍官登門,拿出來請你品嘗,原汁原味……”

門影閃動,趙雯風風火火進屋,端起趙宇生跟前茶水就喝:“渴了。”

趙宇生乜女兒:“這女子,也不看有客人。”對袁哲弘,“這是我女兒趙雯。”對女兒介紹袁哲弘。

趙雯笑:“我們家還是頭一回有軍官來……”盯袁哲弘怔住,兩眼驀然水濕,“啊,是你,少校軍官,大恩人,謝謝您,謝謝您救了我媽媽的命!”

袁哲弘一時想不起來。

趙雯急切說:“今年6月5號,較場壩那大隧道……”

袁哲弘想起來。

那日黃昏,雨后初晴。

忙完公務的袁哲弘路過較場壩的磁器街,見路邊的擔擔面挑子嘴饞,買了碗面吃,剛吃幾口,就傳來短促尖厲的警報聲,街上人亂了,爭先恐后往附近的大隧道防空洞跑。袁哲弘隨了人流跑,還沒進洞,敵機已經臨空,輪番俯沖轟炸掃射。四面跑來的驚惶的人們潮水般往大隧道防空洞里涌。袁哲弘身邊的一位老婦人被擠得喘不過氣來,面色青紫。他護住她說:

“您老先莫進去,我扶你在洞口緩口氣,里面空氣不好。”

老婦人喘吁說:“要得,反正是聽天由命了。”

待老婦人緩過氣來,袁哲弘才護她進洞,洞里人擠人,無立足之地,只好貼洞門坐下。袁哲弘隨視察團來過這大隧道,這是重慶最大最堅實的防空洞,有多個洞口,有的洞口直通郊外。通風口也多,用鼓風機調節空氣。洞內高寬均約兩米,有木條凳供避難人歇息。墻上鑿有凹洞,置煤油燈照明。

狡猾的敵機像長有眼睛,總在這防空洞四圍轟炸。

袁哲弘知道,有漢奸為日機指引轟炸目標。這防空洞牢固安全,怕的是通風不好。他擔心的事情發生了,多個通風口被炸塌了,洞內本來就差的空氣更差。一聲巨響,一枚炸彈在洞頂爆炸,洞內劇烈震動,煤油燈滅了,抽風機毀了。洞內一片漆黑,娃兒哭大人叫。洞內深處的呼吸困難的人們拼命朝洞口涌,歇斯底里推擁抓扯撕咬。

袁哲弘身邊的老婦人呼吸急促,栽倒在他身上。他緊護老人。

防護團的人關死了洞門,洞門的縫隙進來有空氣。洞里深處的人嘶聲喊叫,防護團,開門,快開門,我們情愿死在外面,不甘心悶死在洞里!防護團的人高聲回話,同胞們,大家一定要守洞規,日本鬼子正在我們頭上扔炸彈,如果開了洞門,大家都涌出來,會死得更快,請等等,警報一解除就開門……

四處的爆炸聲不斷,還有槍聲。

又累又餓又困的他只好護著老婦人依坐在洞口。洞內的人聲漸漸弱了,他半睡半醒熬到深夜。爆炸聲停了,長鳴的解除警報聲響了,洞門開了。他看手表,敵機竟輪番轟炸了六個多小時。

他抱了老婦人出防空洞,一身泥污的他倆都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他背了奄奄一息的老婦人去寬仁醫院急診室,醫生護士趕緊搶救。護士為老婦人打吊針時,急匆匆進來個年輕姑娘,看清老婦人后,撲到急救床前哭泣:

“媽媽,我的媽媽!我和爸爸滿城找你,幸好啊,幸好我找到這里來……”

打吊針的護士對她說:“是這個軍官送老人家來的。”

她對袁哲弘作揖道謝:“謝謝您,恩人,謝謝您救了我媽媽……”她媽媽一陣咳嗽,她取了床頭柜上的水瓶倒開水喂她。

老人的女兒來了,袁哲弘放下心來,又累又餓冒虛汗的他趕緊去找吃食。

第二天清晨,天色昏暗,行人極少。

執行任務的他去到市區。都郵街、米花街的房屋大多被炸毀,一片廢墟。有許多因躲避不及被炸死的人的尸體,有的被炸成了碎塊,燒焦的尸體冒著黑煙。陸續從大隧道防空洞里拉出來好多的尸體,收尸隊的人往卡車上搬運,尸體堆得太高,汽車開動時有尸體滑落。這些因窒息而亡的尸體大多衣不蔽體,用蘆席簡單包裹。有具尸體滑落下來,蘆席散開,露出張男童的痛苦扭曲的烏黑的臉。他趕緊過去,心揪痛,下細地為他裹好蘆席,哀傷悲憤。一位老人拉了收尸的板板車過來停下,俯身抱起男童的尸體放到車上,默默地拉車走開。

他看著,怒目圓瞪,這是日本鬼子制造的血案慘案,是對中國人民犯下的滔天大罪!

在街上,他遇見了父親的上司盧作孚,長他十多歲的盧作孚是國民政府交通部的次長,是民生公司的總經理,他父親曾是盧作孚經營的“民俗輪”上的二管輪,盧作孚自小便認識他。

“是小袁啊。”盧作孚主動跟他打招呼,地道的重慶口音。

“盧次長好,盧叔叔好!”他挺胸并腿敬禮。

盧作孚與他握手:“你父親犧牲得英勇,敵機轟炸時,他一直堅守在機艙里!”

“謝謝盧叔叔對家父的夸贊,日本鬼子留下的血債要用血來還!”他說。去年夏天,滿載傷兵和旅客的“民俗輪”溯江而上返渝,過夔門進入巫山縣水域時,七架日機突然來襲,“民俗輪”被炸沉,他父親被大江吞噬,至今沒有尋到尸體,“盧叔叔,您這是要去哪里?”

盧作孚說:“我是來找銀行貸款的,好不容易答應給我們貸款的這家銀行被炸毀了。咳,民生公司連年虧損,要維持戰時運輸只有貸款。中國銀行、中央銀行、交通銀行、農民銀行都找了,至少得先有800萬元貸款才行。”說著,朝停在前面的一輛斯佩蒂克老牙轎車走。

他跟了走:“盧叔叔,你是太難了,這么多事情都要你親自辦。”想到什么,“啊,對了,下半城的白象街有家‘大河銀行’,是我毛庚朋友寧孝原的父親開的,我領您去試試。”

盧作孚喜道:“好呀,走,去試……”鎖眉頭,雙手捂心。

他知道,盧作孚有脈搏間歇病,定是又發病了。

盧作孚面色發白,頭冒虛汗,說不出話。

他趕緊背了盧作孚朝斯佩蒂克老牙轎車跑。

司機打開車門。

他抱了已經昏厥的盧作孚上車,對司機說:“快,快開車去寬仁醫院!”

到醫院搶救后,盧作孚緩過來:“謝謝你,小袁……”

離開醫院后,他趕去“大河銀行”找寧道興總經理為盧總貸款,不想,這銀行的主樓也被炸塌了……

“恩人,大恩人!我找到了媽媽好慶幸,不想您卻走了,我一直就想找到您,好生謝謝您!”趙雯感動說。

袁哲弘沒想到那天在寬仁醫院見到的老婦人的女兒就是眼前的趙雯。她穿灰色收腰毛呢大衣,顯露出好看的身材,飄逸的長發透露出年輕女子的嬌柔,一雙含淚的大眼真情地看他。他怦然心動,從未有過的心動!

趙宇生好感動:“啊,袁少校,您就是我們一直苦苦找尋的恩人啊……”

趙宇生的老伴買菜回來了,聽女兒和老伴說后,撲通下跪朝袁哲弘作揖道謝,袁哲弘趕緊扶起她來:“趙伯母,那種情況下,我一個軍人必須那樣做。”

恩人登門,趙雯母女蒸飯炒菜煮老臘肉熱情招待。趙宇生開了陳年茅臺酒。四個人圍了八仙桌子吃飯喝酒。

席間,又說到大隧道慘案。

“慘,慘絕人寰!上千人悶死在了大隧道里!”趙宇生說,“我那天在成都出差,才躲過一劫……”

吃完飯,趙宇生一家人一定要重金酬謝袁哲弘,袁哲弘絕對不收。

趙宇生說:“銘感五內,就大恩不言謝啰,歡迎你常來!”

趙雯送他出門,送他登十八梯。

這是轉交信的機會。

他伸手摸衣兜,卻沒有立即取出那信,他在猶豫。都說搞特工的人心硬,他還是心軟。“呃,朋友之托重如山啊,你老兄絕對不能水我!”孝原是這么說的,還是要講信義。

他把信交給了趙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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