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極致審美:晚明南方士人風雅錄
- 趙柏田
- 2348字
- 2022-08-12 14:21:06
新版自序
我曾經寫下這樣一個中國,一個古雅靜好的中國。我的南方想象,我對最好的中文的期許,都在這本書里。在我寫作這本書之前許多年,書名只是沉睡在意念里,偶爾它們會跳將出來,如同美妙的音符。沒有人知道我在暗中積蓄力量,要把這本書寫出來。
寫作的過程,如同一個孩子在沙地上畫畫,先是無所用心,而后,樹、鳥、云與花朵、樓閣與人影,都一一呈現了。也像是往道旁隨手丟下一粒果核,它就長成了一棵樹,當你回頭,突然就枝葉相連,有了綠意,有了鳥鳴。
二十多年緩慢、遷延的寫作生涯里,每一部作品的起始,都只是一個小小的念頭,或者是一次談話,一幅畫面。然后它們以一種恣肆的力量生長,直至生長出視野之外。我想這正是文學的神奇。寫作是神秘的,這種神秘感召著我一次次投身其中。
讀者諸君要打開的,乃是一本“無用之書”,十三章四十萬言,寫了大時代里旁枝逸出的一群人,他們花花朵朵、壇壇罐罐的事。這也是一本沉重之中見輕逸的書。沉重的是時代,輕逸的是美學。它就像一串記事珠,記錄了一個風華而又奢靡的年代里,花是精華,人又如何成為精華,南方的珍異世界里,人與人如何遇合,人與物如何相安于世,成就一段最絢爛的文明。
本書故事時間,約在明嘉靖至明朝覆亡的百余年間,主要聚焦于16世紀晚葉至17世紀初的半個世紀,即史稱的晚明。那是一個與西方碰撞前的中國,寧靜得如同一個夢,一首田園詩。那個時期的中國,溝口雄三[1]叫“前近代社會的中國”,柯律格[2]叫“早期現代中國”,都是突出它們的相對閉鎖和獨立性。
是以,它又是一場大夢,繁華落盡,美人塵土,管你是廟堂之高、江湖之遠,到頭來不過是細數同聲一個無,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我是把這本書當作古典中國的一個夢來寫的,想要寫出它的繁華,和最終到來的衰敗與蒼涼。讓萬歷女子薛素素和一方“脂硯”出現在書中首章,以江寧織造曹寅(曹雪芹的祖父)對周亮工的一段童年回憶殿后作結,有心的讀者自會看到,《紅樓夢》如一條隱約的長線貫起全書。說到底,這也是作者多年讀《紅樓夢》的一點心跡流露。
寫作這本書之前,我曾醉心于王陽明,寫過一本王陽明自敘傳口吻的長篇小說,讓這個16世紀的哲學家以第一人稱的語氣,說他的軍功、疾病、家人、朋友和講學生涯。后來我還寫過一本串講整個明朝的講史類讀物。大概是看多了一代代文人精英在權力角力場中被碾碎的遭際,八年前,我起意要寫一種藝術滋養的人生,寫藝文對人性的救贖,它就是這本《極致審美》。用世與叛世,事功與逍遙,本就是中國傳統的兩翼。
《南華錄》[3]出版七年來,讀者最感興趣、談論得最多的話題是“風雅”。著名報人孫小寧在一次對話中說,《南華錄》的好,就在于不單說某一個,而是以不同線索帶起一串的風雅。小寧說的“一串的風雅”,就是一種氣韻了。書中人物,不管什么行當,造園的、說書的、作畫的、唱戲的,有了這氣韻,就像李漁說的,如火之有焰、燈之有光,整個人都靈動了,連帶著一整個時代,也變得搖曳多姿起來。
人與物的相宜,正是晚明風雅的基石。畫家文徵明的曾孫文震亨,萬歷末年寫過一本叫《長物志》的書,書中所寫,全是當時世家所用器物的制式及擺放方法。他最常用的語調,就是什么是宜的,什么是忌的。明人以古為美,一個人得到了一件夢寐以求的器物,還要懂得怎么去使用它,方為真風雅。在那個時代,如何使用物、消費物都是有定規的,這些定規,則是“區隔”精英和普羅大眾的一個依據。
一個世代的士人,就在這些“長物”之上,建構起了一整個精神世界。他們飲茶、焚香、造園、宴飲、玩古、制墨、鑒藏、聽曲,把精神寄寓于器物。他們沉浸在綺麗的夢境中,把天地當作一場大夢,把自己都做成夢的主角。而最后,1644年給了他們攔腰一刀。這一年,是書中許多人物命運的終結,對一部分人來說則是轉折。一種驚人的美消失了。“半為踐踏,半為灰燼”,大雅終是風流云散。
以后幾百年間,許多時間節點上,這個國家與精致文化傳統的鴻溝越來越大。風雅關涉時代文化的豐厚與稀薄,說到底就是一種文化的沉積。陳之藩先生有句話說得好:“要有許多許多的歷史,才可以培養一點點傳統,許多許多的傳統,才可以培養一點點文化。”
“種種罪案,從種種果報中見之”,這話是寫《陶庵夢憶》的張宗子說的。他嘆的是繁華靡麗過眼皆空的自家身世,也未始不可以看作對總成一夢的時代宿命之自嘲。或許,讀者諸君遍賞風雅后,更過眼不忘的,是羅汝芳、湯顯祖、真可和尚這類人,總覺得他們是亂世之中,懂得風雅之外別有境界的人。而這另一種境界,還是對世界和人心的觀照,對人生意義的一份探尋。
——是以,如果真生活在那個年代,我不做張宗子,不做董若雨,也不會像九煙那樣給自己造一個想象中的花園,我更有可能像我的同鄉黃宗羲那樣,先奔走呼號,然后撤到書房里以文章、學術為職志。物比人長久,但文章事業比起物,更虛無,也更永恒。
我的最初期望中,這本書是博物志和藝文志的合體,它應該有著百科全書式的包羅萬象,像我喜歡的福樓拜的《布瓦爾與佩居榭》和埃柯的《玫瑰之名》一樣。大約五百本閱讀和參考過的書籍,幫助我掃除了知識上的障礙。更大的障礙來自寫作本身,我一直沒有找到一個好的結構。而一個四十萬字體量的非虛構作品,沒有一個好的結構是很難立起來的。
一直到寫鑒賞家項元汴,一個時光收藏者的故事時,我才找到這個早就暗伏著的結構。以項元汴一人為關節,我串起了一部晚明江南鑒藏小史。王世貞、安國、文徵明、李日華、董其昌、沈德符、馮夢禎,一個個人物競相登場,藝術家、隱士、才女、騙子、享樂主義者與市儈投機者自動走到前臺。我一下子明白了,我只需要寫好人物關系就可以了。
有時候,歷史就是一部非虛構小說,歷史邏輯安排了這部史詩性小說的起承轉合。人物關系,就是這部小說的天然結構。人物和關系,是打開《極致審美》這個秘室的兩把鑰匙。我很高興在這本書里實踐了這個樸素的方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