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極致審美:晚明南方士人風雅錄
- 趙柏田
- 3886字
- 2022-08-12 14:21:06
導讀 什么是真正的自由和解放
/文楚風[4]
我信任柏田的文字。2013年10月,我供職的《長江文藝》雜志正準備新一年的稿子,主編對我說,去找趙柏田。主編的本意是想請柏田開一個專寫民國人物的專欄。我先找他最有名氣的《讓良知自由》一書來看,心生好感,立刻聯系,小心說服。柏田的答應是有附加條件的,他不想寫什么民國風或現代文人,如果真要他來做,專欄的人物和內容都須他自己來定。他尚算爽快地答應大概還出于對這本雜志的一份情誼:20世紀90年代,他在《長江文藝》發表過小說,那時他是風頭很勁的先鋒小說家。
不久他告訴我們,他設想寫一組好玩的人物,故事時間從明朝嘉靖、萬歷年間一直寫到明清之際。一聽到明清之際,我立馬覺得這些文章會好看,那是個大時代,人的命運充滿戲劇性和艱難的選擇。我喜歡他在這個方向上的寫作也許還有點兒個人的隱秘關系。我少年時代居住在廣西桂林靖江王城城墻下的貢后巷口,我家院子就面對著城門,去此處不遠,漓江邊上有座疊彩山,山上有座小屋子,有賣茶的,屋子里有兩幅人物畫像,聽父親說是瞿式耜和張同敞。每過此地,父親就要講瞿、張兩人的故事。“瞿式耜”這個名字南方人讀不清白,我總要讀成“瞿式式”,然后笑一回。這樣記住了那個時代,印象里是一定要選擇生和死的時代。我是小人物,覺得死是最難的選擇。讀柏田的《極致審美》,到書的后半部分,馬蹄聲碎,大雅風流云散,“半為踐踏,半為灰燼”,好多的委屈,真是無法傾訴。
但那時我們還不知道,柏田早就已經有了一個野心,他要寫他自己的“南方”,他要在16世紀中葉以來人物、器物和故事的鋪陳中呈現一幅南方最繁華時代的物質和精神文化圖景。他對那個前近代社會(溝口雄三語)亦即古典時代物質性的一面傾注了無比的心力,因為他一直有個觀念,中國傳統中,器物即是精神的寄寓。為此,他已經做了近十年的準備,并已有少量成稿而未發表的文字……
于是有了“南華錄”這個專為柏田而設的專欄。《極致審美》中13篇文章,有11篇即首發于這個專欄——但我要聲明一下,成書后的內容要比在雜志上首發時更完整、更豐富,也更好看了。作為刊物首發的欄目責任編輯,原稿、一校、二校、清樣,我每篇都看了四次,且至少有兩次是細讀,還要和作者議論增刪(當然是以刪為主,因為刊物發表字數有限),考辨名物(我們都盡力免除硬傷)。可以說,我是這部新作的第一讀者,也是讀得最多的人之一,但我卻一點兒也沒有厭倦。在我的編輯生涯中,這是極為難得的事。做文學雜志編輯的,每天要讀大量的作品,真是干一行恨一行,有時讀到要吐,能從如此的審美疲勞中跳出如許的文字,足令我有十分的信任感。
最初為欄目取名時,因為是三字經的格式,柏田提出用“南華錄”。我有些猶豫,世上有《南華經》,有南華寺,都和宗教有關,容易有歧義。后來我明白了他這么堅持的理由,這里的“南”,乃是地理上的南方,當然這是一種不同尋常的地理,它不是按照行政指令來劃分地域的,而是出于感情的指引和氣息的認同:“這里是陳洪綬的諸暨,往西是李漁的蘭溪,往東是張岱的山陰,往北隔著錢塘江,是蕭山和省城杭州,諸暨—山陰—杭州,這片潮濕多雨的南方三角地帶,就是天才畫家陳洪綬的活動區域。”一句話,這是柏田一個人的南方。當然隨著閱讀的進展我們發現,書中所呈現的南方世界要遠比這個范圍大。
那么何謂“華”呢?柏田的書中有這么一句話,“花是精華,人亦是精華,最為精華的還是這個時代成熟到了糜爛的物質和精神生活的種種”。或許柏田眼里的精華,就是被時代的激流推到了一邊的一些閑閑散散的人,一些壇壇罐罐、花花草草的事,就是這個世界精致、發達的物質性的一面,那么多好玩的“長物”。所謂“長物”,亦即多余的物,沒用的東西,于生活并非必需,不能當飯吃,也不能當家伙使。這東西有時價值連城,比如文物、古董,有時候一錢不值,比如明月清風。但常常的,無用而有大用,美到極致的往往就是這種東西。
推出專欄首篇《曇花一夢,遍地虛空》時,那段按語直接拿來,可以作為“南華錄”這個專欄名的釋義來讀:
“南華”在這里不是地名(南華縣、南華寺),不是人名(南華真人),不是書名(《南華經》),只是取字面上的意思:“南方的精華”。作品描繪的是已經消逝了的南方的故事:夢境,戲曲,園林;文士,才女,奇人……
在這一以藝術史和生活史為背景的南方書寫中,柏田用大量筆墨寫了那個時代的大鑒藏家——藝術品鑒賞和收藏的大家。其實這兩者密不可分,沒有鑒賞哪里來的收藏?還得加上藝術家這個身份,他們常常是三位一體的,甚至還有另一個身份是商人,有收藏就有買賣么。但歸根結底,柏田告訴我們,這些人是真正的文化英雄,他們更看重的是進入藝術品的遞藏鏈條成為其中的一環,他們收藏的乃是一段榮光,一段時光。《古物的精靈》寫南方鑒賞大家項元汴,《與古為徒》寫畫商吳其貞,看似由一個人物起筆,實際上由一個人而上下勾連,左右牽扯,引出來的人物和故事真是目不暇接。我試圖數一數和項元汴及其天籟閣有關的人物,數著數著就亂了。詹景鳳、王世貞、何良俊、文徵明、文彭、文嘉、李日華、董其昌、馮夢禎、馮權奇、沈鳳、沈德符、薛素素,哪一個不是絕頂聰明又好玩的人物?這不是一個人的肖像,而是一群人的肖像,也不是單純的肖像,而是風俗畫,是藝術史和生活史的結合。這種鋪排,顯示出作者駕馭材料的能力和重書歷史的野心。
更多的時候,柏田所寫的內容,會時時超出我的想象。在《夢醒猶在一瞬間》中,他寫了個叫董若雨的小說家,此人是當時有名的制造香料的人。如果他是個純粹的商人,那肯定會是那個時代最大的香料商人,因為他有一個如同《香水》中的主人公格雷諾耶一般無與倫比的鼻子,能夠聞得出用博山爐蒸松針、菊、蠟梅、芍藥、荔枝殼、薔薇、橘葉、木樨、甘蔗、茗葉、艾葉、紫蘇、杉葉、水仙、茉莉之間的香氣有什么區別,還可以用文字精確地描繪出來。而這還不是他最擅長的事,他最拿手的是做夢。那夢做到什么境界啊,他的夢是一個國!推薦朋友們好好讀讀這篇文章,我看罷就呆呆地想:這是一種病呢,還是一部心靈史呢?
《終為水云心》是寫作為曲家和詩人的湯顯祖。這個人物我們都很熟悉,因為他的作品《牡丹亭》到現在還在上演。柏田在寫完湯顯祖與屠隆等劇作家的故事后,你會以為這就完了吧,卻突然冒出來一群女讀者,一下子讓這文學史活潑起來。讓我們看看,有多少女人為這個故事傷心而死。湯顯祖在世的時候,一個叫俞娘的少女在閱讀時傷情而死。17世紀初葉,一個叫商小伶的女藝人在演出《尋夢》時死在臺上。1612年,湯顯祖的好友馮夢禎的兒媳、一個叫馮小青的十八歲的女孩死于對該劇的閱讀,于是又有十五部以上的關于馮小青的戲同時在各地上演。還有一個叫陳同的少女,讀此書不能自拔,在婚禮前死掉了,在書上留下密密麻麻的批注。而這本書又到了她未婚夫吳吳山手里,這個也算多情的未婚夫留下這本書做紀念。吳吳山娶了第二任妻子談則,談則看了這些批注后,繼續在相同版本的書上寫評語。三年后,談則死了,又十幾年后,吳娶了年輕的錢宜。錢姑娘讀了前面兩位姐姐的評語,十分欣喜,又繼續寫評語。最后,這本由三個女人共同完成的文學評論出版了,這本書還被揚州出版家張潮收入他編的一部叢書里……這個張潮,是柏田為我們的“南華錄”欄目寫的最后一個人物,出版社或是出于全書體例的考慮,沒有把這篇叫《揚州一夢》的自敘傳文字收到這部書里,對喜愛柏田文字的讀者來說,也是一憾。
作為當下中國最具歷史意識和歷史眼光的作家之一,這十年來,柏田一直在做著重構歷史的努力。他涉獵的題材范圍有明史、晚清史和民國史,所操持的文體有長篇小說、短篇小說和其他非虛構文體。僅就他用力最勤、停留時間最多的明朝人物而言,此前他已經有兩本關于明朝的書了。他三十七歲出版的《巖中花樹》,從王陽明出生的1472年寫到章學誠去世的1801年,跨越明中葉、明末清初、清中葉三個時段,選擇了王陽明、黃宗羲、張蒼水、全祖望、章學誠等人物為個案,試圖呈現出16世紀—18世紀江南文人思想學術的運動軌跡。其間凸顯的“巖中花樹”的意象,正可作為南方知識分子的一個傳神寫照。幾年后出版的《明朝四季》,皇皇三十萬言,以四季方式解構明朝276年的歷史,以明代皇族與士大夫文官集團的沖突為重點,講述了胡惟庸、李善長、張璁、夏言、嚴嵩、徐階、張居正、申時行等權臣們的榮辱沉浮,試圖解讀制度與權力結構的嬗變如何決定了人的命運。而起意寫這本書時,他已不再糾纏在宮廷和官場,而是退到權力場的背后,看看這樣一群人,如何在另一個更世俗、更私密的方向上打開了另一個生命的空間。這些人,無論是畫家、曲家、鑒藏家,還是民間藝人、匠人和風塵女子,都把精神寄寓在某種器物里,自得其樂地經營著自己的園地。當時間一點點地迫近1644年,他們的寄寓更加深沉,選擇更加艱難,而結局,讀來也更加令人震撼。
一個人能持久、專注地做一件事,是多么讓人羨慕。柏田在1995年開始寫王陽明,很快便放棄了,2005年他重寫王陽明,自覺找到了從內心重構歷史人物的方法論,于是有了《讓良知自由》(我看的是2007年中華書局的版本)。當時他曾說,希望自己的文學世界像一棵南方的葳蕤的樹,蓬勃、恣肆、潮濕。如今又是十余年過去了,《極致審美》出世,柏田的文章也更加豐富、自如和幽深了。
這本書真是寫得花團錦簇,一路讀來隨處都可勾連,可是讀過一段時間之后,卻有一句話從那些好玩的陳年人物和故事中跳將出來,盤旋在我腦海里久久縈繞不去。這句話是在書中某頁突然冒出來的,不知是書中人還是柏田自問:“什么是真正的自由和解放?”這對生命終極意義的追問,那些故事中人沒有搞明白,柏田大概也不算明白了,可是又有誰能說他真正明白了呢?也許,所有的意義,皆是在尋找自由和解放的路上。